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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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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在场的时候,我照例显得恭敬文雅,其他举动都没有必要。只有在晚上交谈时,才那么冲撞他,折磨他。他仍然那么钟一敲七点便准时把我叫去,不过在他跟前时,他不再满嘴“亲爱的”、“宝贝儿”那样的甜蜜称呼了。用在我身上最好的字眼是“令人恼火的木偶”、“恶毒的精灵”、“小妖精”、“小傻瓜”等等。如今我得到的不是抚慰,而是鬼脸;不是紧紧握手,而是拧一下胳膊;不是吻一下脸颊,而是使劲拉拉耳朵。这倒不错。眼下我确实更喜欢这种粗野的宠爱,而不喜欢什么温柔的表露。我发现费尔法克斯太太也赞成,而且已不再为我担忧了,因此我确信自己做得很对。与此同时,罗切斯特先生却口口声声说我把他折磨得皮包骨头了,并威胁在即将到来的某个时期,对我现在的行为狠狠报复。他的恫吓,我暗自觉得好笑。“现在我可以让你受到合乎情理的约束,”我思忖道,“我并不怀疑今后还能这么做,要是一种办法失效了,那就得另外再想出一种来。”

    然而,我的担子毕竟并不轻松,我总是情愿讨他喜欢而不是捉弄他。我的未婚夫正成为我的整个世界,不仅是整个世界,而且几乎成了我进入天堂的希望。他把我和一切宗教观念隔开,犹如日蚀把人类和太阳隔开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把上帝的造物当做了偶像,并因为他,而看不见上帝了。

    第十章

    一个月的求婚期过去了,只剩下了最后几个小时。结婚的日子已经临近,不会推迟。一切准备工作也已就绪,至少我手头没有别的事儿要干了。我的箱子已收拾停当,锁好,捆好,沿小房间的墙根一字摆开,明天这个时候,这些东西会早已登上去伦敦的旅程,还有我(如蒙上帝恩允)——或者不如说,不是我而是一位我目前尚不认识的,叫做简·罗切斯特的人。只有地址标签还没贴上,那四个小方块仍躺在抽屉里。罗切斯特先生亲自在每个标签上书写了“伦敦××旅馆罗切斯特太太”这几个字。我无法让自己或者别人把它们贴上去。罗切斯特太太!她并不存在,要到明天八点钟后的某个时候才降生。我得等到完全相信她已经活生生地来到这个世界时,才把那份财产划归她。在我梳妆台对面的衣柜里,一些据说是她的衣物,已经取代了她罗沃德的黑呢上衣和草帽。这已经是足够的了,因为那套婚礼服,以及垂挂在临时占用的钩子上的珠白色长袍和薄雾似的面纱,本不属于她的。我关上了衣柜,隐去了里面幽灵似的奇装异服。在晚间九点这个时辰,这些衣着在我房间的暗影里,发出了阴森森的微光。“我要让你独个儿留着,白色的梦幻,”我说,“我兴奋难耐,我听见风在劲吹,我要出门去感受一下。”

    使我兴奋的不仅是匆忙的结婚准备,也不仅是因为对巨大的变化、明天开始的新生活所怀的希望。毫无疑问,两者都起了作用,使我兴奋不安,这么晚了还匆匆来到越来越黑的庭院。但是第三个原因对我的心理影响更大。

    我内心深处埋藏着一种古怪而焦急的念头。这儿发生了一件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而且除了我,既无人知道,也无人见过。那是在前一天晚上发生的。罗切斯特先生出门去了,还没有回来。他因为有事上三十英里外的两三个农场的小块田产去了——这些事务需要他在计划离开英国之前亲自去办理。此刻我等着他回来,急于卸去心头的包袱,请他解开困惑着我的谜团。我要呆到他回来,读者,我一向他倾诉我的秘密,你们也就分享了内中的隐情。

    我朝果园走去了。风把我驱赶到了隐蔽的角落。强劲的南风刮了整整一天,却没有带来一滴雨。入夜,风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咆哮声越来越响。树木被一个劲儿地往一边吹着,从不改向,一个小时里,树枝几乎一次都没有朝反方向倒去,树梢一直紧绷着往北弯着。云块从一头飘到另一头,接踵而来,层层叠叠,七月的这一天看不到一丝蓝天。

    我被风推着往前奔跑,把心头的烦恼付诸呼啸而过、无穷无尽的气流,倒也不失为一种狂乱的喜悦。我走下月桂小径,面前是横遭洗劫的七叶树,黑乎乎的已被撕裂,却依然站立着,树干正中一劈为二,可怕地张着大口。但裂开的两半并没有完全脱开,因为坚实的树墩和强壮的树根使底部仍然连接着。尽管生命的整体遭到了破坏——树汁已不再流动,两边的大树枝都已枯死,明年冬天的暴风雨一定会把裂开的一片或者两片都刮到地上,但它们可以说合起来是一棵树——虽已倒地,却完整无缺。

    “你们这样彼此紧贴着做得很对,”我说,仿佛裂开的大树是有生命的东西,听得见我的话,“我想,尽管你看上去遍体鳞伤,焦黑一片,但你身上一定还有细微的生命,从朴实忠诚的树根的黏合处冒出来。你们再也不会吐出绿叶,再也看不到鸟儿在枝头筑巢,唱起悠闲的歌。你们欢乐和相爱时刻已经逝去,但你们不会感到孤寂,在朽败中你们彼此都有同病相怜的伙伴。”我抬头仰望树干,只见月亮瞬间出现在树干裂缝中的那一小片天空,血红的月轮被遮去了一半。她似乎向我投来困惑、忧郁的一瞥,随后又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刹那之间,桑菲尔德一带的风势减弱了。但远处的树林里和水面上,却响起了狂野凄厉的哀号,听起来叫人伤心,于是我便跑开了。

    我漫步穿过果园,把树根周围厚厚的青草底下的苹果捡起来,随后忙着把成熟了的苹果和其他苹果分开,带回屋里,放进储藏室。接着我上图书室去看看有没有生上火炉。因为虽是夏天,但我知道,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夜晚,罗切斯特先生喜欢一进门就看到令人愉快的炉火。不错,火生起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烧得很旺。我把他的安乐椅放在炉角,把桌子推近它。我放下窗帘,让人送来蜡烛,以备点灯。这一切都安排好以后,我很有些坐立不安,甚至连屋子里也呆不住了。房间里的小钟和厅里的老钟同时敲响了十点。

    “这么晚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跑下楼到大门口去。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我能看清楚很远的路。也许这会儿他就要来了,出去迎接他可以使我少担几分钟心。”

    风在遮掩着大门的巨树中呼啸着。但我眼力所及,路的左右两旁都孤寂无声,只有云的阴影不时掠过。月亮探出头来时,也不过是苍白的一长条,单调得连一个移动的斑点都没有。

    我仰望天空,一滴幼稚的眼泪蒙住了眼睛,那是失望和焦急之泪。我为此感到羞涩,赶紧把它抹去,但迟迟没有举步。月亮把自己整个儿关进了闺房,并拉上了厚实的云的窗帘。夜变得黑沉沉了,大风刮来了骤雨。

    “但愿他会来!但愿他会来!”我大嚷着,心里产生了要发作疑病症的预感。茶点之前我就盼望他到了,而此刻天已经全黑。什么事儿耽搁了他呢?难道出了事故?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一幕。我把它理解成是灾祸的预兆。我担心自己的希望过于光明而不可能实现,最近我享了那么多福,自己不免想到我的运气已过了顶点,如今势必要渐渐地不走运了。

    “是呀,我不能回屋去,”我思忖道,“我不能安坐在火炉边,而他却风风雨雨在外面闯荡。与其忧心如焚,不如脚头劳累一些,我要走上前去迎接他。”

    我出发了,走得很快,但并不很远。还没到四分之一英里,我便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一位骑手疾驰而来,旁边蹿着一条狗。不祥的预感一扫而光!这正是他,骑着梅斯罗来了,身后跟着派洛特。他看见了我,因为月亮在空中开辟了一条蓝色的光带,在光带中飘移,晶莹透亮。他摘下帽子,在头顶挥动,我迎着他跑上去。

    “瞧!”他大声叫道,一面伸出双手,从马鞍上弯下腰来,“显然你少了我不行。踩在我靴子尖上,把两只手都给我,上!”

    我照他说的做了。心里一高兴身子也灵活了,我跳上马坐到他前面。他使劲吻我,表示对我的欢迎,随后又自鸣得意地吹了一番,我尽量一股脑儿都相信。得意之中他刹住话题问我:“怎么回事?珍妮特,你居然这个时候来接我?出了什么事了?”

    “没有。不过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实在耐不住等在屋子里,尤其是雨下得那么大,风刮得那么紧。”

    “确实是雨大风狂!是呀,看你像美人鱼一样滴着水。把我的斗篷拉过去盖住你。不过我想你有些发烧,简。你的脸颊和手都烫得厉害。我再问一句,出了什么事了吗?”

    “现在没有。我既不害怕,也不难受。”

    “那样的话,你刚才害怕过,难受过?”

    “有一些,不过慢慢地我会告诉你的,先生。我猜想你只会讥笑我自寻烦恼。”

    “明天一过,我要痛痛快快地笑你,但现在可不敢。我的宝贝还不一定到手。上个月你就像鳗鱼一样滑溜,像野蔷薇一样多刺,什么地方手指一碰就挨了刺。现在我好像已经把迷途的羔羊揣在怀里了,你溜出了羊栏来找你的牧羊人啦,简?”

    “我需要你。可是别吹了,我们已经到了桑菲尔德,让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到了石子路上。约翰牵走了马。他跟在我后头进了大厅,告诉我赶快换上干衣服,然后回到图书室他身边。我正向楼梯走去,他截住我,硬要我答应不要久待。我确实没有待多久。五分钟后便回到了他身边,这时他正在用晚饭。

    “坐下来陪我,简,要是上帝保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是你在桑菲尔德府吃的倒数第二顿饭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但告诉他我吃不下了。

    “难道是因为牵挂着面前的旅程,简?是不是因为想着去伦敦便弄得没有胃口了?”

    “今晚我看不清自己的前景,先生。而且我几乎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虚幻的。”

    “除了我。我是够实实在在的了——碰我一下吧。”

    “你,先生,是最像幻影了,你只不过是个梦。”

    他伸出手,大笑起来。“这也是个梦?”他把手放到紧挨我眼睛的地方说。他的手肌肉发达、强劲有力、十分匀称,他的胳膊又长又壮实。

    “不错,我碰了它,但它是个梦,”我把他的手从面前按下说,“先生,你用完晚饭了吗?”

    “吃好了,简。”

    我打了铃,吩咐把托盘拿走。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拨了拨火,在我主人膝边找了个低矮的位置坐下。

    “将近半夜了。”我说。

    “不错,但记住,简,你答应过,在婚礼前夜同我一起守夜。”

    “我的确答应过,而且我会信守诺言,至少陪你一两个小时,我不想睡觉。”

    “你都收拾好了吗?”

    “都好了,先生。”

    “我也好了,”他说,“我什么都处理好了,明天从教堂里一回来,半小时之内我们就离开桑菲尔德。”

    “很好,先生。”

    “你说‘很好’两个字的时候,笑得真有些反常呀,简!你每边脸颊上的一小块多亮!你眼睛里的闪光多怪呀!你身体好吗?”

    “我相信很好。”

    “相信!怎么回事?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法告诉你,先生。我的感觉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我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谁知道下一个钟头的命运会怎样呢?”

    “这是一种多疑症,简。这阵子你太激动了,要不太劳累了。”

    “你觉得平静而快乐吗,先生?”

    “平静?不,但很快乐——乐到了心窝里。”

    我抬头望着他,想看看他脸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一张热情勃发、涨得通红的脸。

    “把心里话告诉我吧,简,”他说,“同我说说你内心的重压,宽宽心吧。你担心什么呢?——怕我不是个好丈夫?”

    “这与我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

    “你对自己要踏入的新天地感到担忧?也就是你就要过的新生活?”

    “不。”

    “你可把我弄糊涂了,简。你那忧伤而大胆的目光和语气,使我困惑,也使我痛苦。我要求你解释一下。”

    “那么,先生——听着。昨夜你不是不在家吗?”

    “是呀,这我知道。刚才你还提起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无关紧要,但总而言之扰乱了你的心境。讲给我听听吧。也许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了什么?要不你听到佣人说闲话了?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没有,先生。”这时正敲十二点——我等到小钟响过清脆和谐的声音,大钟停止沙哑的震荡才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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