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梦醒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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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利醉酒之后,明夷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了一声,叹问道:“他为你井边浣发,渭水招魂,你即便是苦涩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饴,这样的人你竟然舍得放手。”我心里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饮尽杯中“梨觞”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公子利的府邸没有太子鞝的大,院落多建在绿荫环绕之中,我挑了一条小道钻了进去。为了不让树枝折断冠上的鸟羽,我把巫冠解了下来抓在手上,此刻,这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月冷清辉的古井旁,一树梨花正静静地等着我。迷蒙的月色下,它洁白的花瓣凝着滴滴露珠已经铺了一地。虬枝披雾,花落无声,我低着头踩着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边。我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无所有的,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如今公子大婚我却也想送他一份贺礼。世间,武士爱剑,文人爱卷,公子利身兼两者之长却独爱陶埙苍凉低沉的声音。我从腰间的挂袋里取出一个褐色陶埙,用帕子细细包了埋在井边。这是我在华山时自制的陶埙,样貌虽然丑陋,但音色却是极好。之前一直带在身边,寂寞时拿出来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后能不能发现,便权作是我这个“魂灵”的贺礼吧!我刚刚掩埋好陶埙,却听得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此处离侍妾们的院子不远,也许是来古井取水的婢子。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我这会儿来不及把头发塞回巫冠里,只能双手攀住梨树的一枝粗干,轻身翻了上去,躲在繁花丛中。这棵梨树自公子利出生时便种在这里,树干高大,枝繁花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我靠着有些扎人的树干,闻着夜风里若有似无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偷爬进来私会佳人的无礼之徒,只盼这佳人取了水之后能快快离开。淡蓝色的月光下,一个身穿烟绿色长袍的女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她两手空空并没有拿什么取水的器物。莫非她是来赏花的?我心中一惊,把身子尽量往花枝后面移了移。女子走到井边坐了下来,不似取水也不似赏花,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此时夜阑人静,她的哭声凄切,让我的脖颈一阵阵地发凉。“原来你在这里……”我猛地一惊,忙用手捏了一把脸,难道我刚才睡过去了?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吓走了蔡夫子后一个人躲在将军府的树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树下,说的正是这一句,原来你在这里……“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深衣立在树下,和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他是谁?为何和子昭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不是她,而是我!你把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接我回雍,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做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伍封的一字一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在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过去的时间里,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们重新相遇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叔妫,你有三分容貌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来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道。“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宠爱。”女子用手强支起身子冷哼了一声,“今天他们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况且你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的肩膀上,语气沉重。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明明是贱民却硬生生教养成了女公子,为的就是这一天。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还不如当初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伍封叹了一口气,揽过她的肩膀:“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我铭记于心。只是今夜过后,你我之间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我知道……”女子俯在他怀里,半晌哽咽着说了一句,“今天我只问你再要一样东西。”“什么?”“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你要它做什么?”“那花是用女子的发丝绣成的,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便是她的缘故,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你这是何苦……”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出行,我不是答应过你,只要战事一消我一定回来。”“你不会食言?”“小儿,我何曾骗过你。”是谁说他不会骗我,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从始自终没落过一滴眼泪。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学生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着他,我读书识字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只孤魂野鬼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进了无边的虚空里……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抬了起来。“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在我晕厥过去前,隐隐约约听到伯鲁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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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利醉酒之后,明夷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了一声,叹问道:“他为你井边浣发,渭水招魂,你即便是苦涩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饴,这样的人你竟然舍得放手。”我心里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饮尽杯中“梨觞”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公子利的府邸没有太子鞝的大,院落多建在绿荫环绕之中,我挑了一条小道钻了进去。为了不让树枝折断冠上的鸟羽,我把巫冠解了下来抓在手上,此刻,这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月冷清辉的古井旁,一树梨花正静静地等着我。迷蒙的月色下,它洁白的花瓣凝着滴滴露珠已经铺了一地。虬枝披雾,花落无声,我低着头踩着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边。我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无所有的,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如今公子大婚我却也想送他一份贺礼。世间,武士爱剑,文人爱卷,公子利身兼两者之长却独爱陶埙苍凉低沉的声音。我从腰间的挂袋里取出一个褐色陶埙,用帕子细细包了埋在井边。这是我在华山时自制的陶埙,样貌虽然丑陋,但音色却是极好。之前一直带在身边,寂寞时拿出来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后能不能发现,便权作是我这个“魂灵”的贺礼吧!我刚刚掩埋好陶埙,却听得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此处离侍妾们的院子不远,也许是来古井取水的婢子。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我这会儿来不及把头发塞回巫冠里,只能双手攀住梨树的一枝粗干,轻身翻了上去,躲在繁花丛中。这棵梨树自公子利出生时便种在这里,树干高大,枝繁花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我靠着有些扎人的树干,闻着夜风里若有似无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偷爬进来私会佳人的无礼之徒,只盼这佳人取了水之后能快快离开。淡蓝色的月光下,一个身穿烟绿色长袍的女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她两手空空并没有拿什么取水的器物。莫非她是来赏花的?我心中一惊,把身子尽量往花枝后面移了移。女子走到井边坐了下来,不似取水也不似赏花,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此时夜阑人静,她的哭声凄切,让我的脖颈一阵阵地发凉。“原来你在这里……”我猛地一惊,忙用手捏了一把脸,难道我刚才睡过去了?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吓走了蔡夫子后一个人躲在将军府的树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树下,说的正是这一句,原来你在这里……“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深衣立在树下,和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他是谁?为何和子昭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不是她,而是我!你把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接我回雍,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做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伍封的一字一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在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过去的时间里,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们重新相遇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叔妫,你有三分容貌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来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道。“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宠爱。”女子用手强支起身子冷哼了一声,“今天他们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况且你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的肩膀上,语气沉重。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明明是贱民却硬生生教养成了女公子,为的就是这一天。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还不如当初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伍封叹了一口气,揽过她的肩膀:“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我铭记于心。只是今夜过后,你我之间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我知道……”女子俯在他怀里,半晌哽咽着说了一句,“今天我只问你再要一样东西。”“什么?”“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你要它做什么?”“那花是用女子的发丝绣成的,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便是她的缘故,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你这是何苦……”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出行,我不是答应过你,只要战事一消我一定回来。”“你不会食言?”“小儿,我何曾骗过你。”是谁说他不会骗我,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从始自终没落过一滴眼泪。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学生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着他,我读书识字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只孤魂野鬼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进了无边的虚空里……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抬了起来。“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在我晕厥过去前,隐隐约约听到伯鲁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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