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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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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雨》,一九三三年一月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迄一九三六年四月,共印行五版(次)。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由开明书店重排新版,迄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共印行八版(次)。

    《雨》可以说是《雾》的续篇,虽然在量上它比《雾》多一倍。写完《雨》,我的《爱情的三部曲》已经完成了两部。最后的一部现在还没有动笔。在《雪》①里面李佩珠将以一个新的女性的姿态出现。

    从周如水(《雾》的主人公)到吴仁民(《雨》的主人公),再到李佩珠(《雪》的主人公),这中间有一条发展的路,而且在《雪》里面吴仁民又会以另一个面目出现,更可以帮助读者了解这个。实际上《雨》和《雾》一样,而且也和将来的《雪》一样,并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

    《雨》的前三章发表以后,一个朋友写信给我,说:“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阴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呢?……照你的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继续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入静时黯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他要我“多向光明方面追求”。

    朋友说得对。但是他对我多少有点误解。我似乎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并没有一刻停止过。我过去短短的岁月就是一部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挣扎得最厉害的时期。在《灭亡》里杜大心和张为群的头腐烂了,但是李静淑并没有死去。在《家》中高觉慧脱离了那个就要崩溃的旧家庭。在《复仇集》里我哭出了人类的痛苦,在《光明集》里我诅咒摧残爱的势力,但是在这两个集子里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光明就要到来”的呼喊。在《雾》里,绝望的云雾也并不曾淹没了希望。最后在《新生》里我更明显地说:“把个人的生命连在群体的生命上,那么在人类向上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广延,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总之,即使我的小说的阴郁气过重,这阴郁气也不曾掩蔽了贯串我的全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的对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勇气、有力量挣扎。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鼓舞我写作的并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对人类的爱。我的对人类的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亡,则对人类的爱也不会消灭,那么我的文学生命也是不会断绝的罢。

    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我在生活里不断地挣扎,同样我在创作里也不断地挣扎。挣扎的结果一定会给我自己打开一条路。这条路是否会把我引到光明,我还不能说。但是我相信我终于会得到光明的。

    现在《雨》放在读者们的面前了,请你们照你们的意思批评它罢。

    巴 金 1932年11月。

    ①起初我想用《雪》这个字作书名,《电》的名称是在小说写了几章以后才想到的。

    第一节

    雨住了,这是一阵过云雨。满天的愁云都被雨点洗净了,洗出一个清朗的蓝天来。闷热的空气也给雨洗得新鲜,清爽。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在马路上走着吴仁民和陈真。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条马路,但并不是热闹的一段。马路中间一条电车轨道伸长出去,消失在远处的绿荫里。树丛中现出来一长串的电灯,一个连接着一个,没有间断,也没有尽头。两三部黄包车在马路上慢慢地移动。几个行人很快地走过去了,并不说一句话,好像心中守着一种秘密。两旁人行道上立着茂盛的法国梧桐。一簇簇肥大的树叶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时时撒下来一些雨点。

    陈真大步穿过马路,走上右边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树下,一些雨点打到他的头上来。他伸手在他的散乱的头发上搔了几下。他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

    吴仁民被一辆汽车拦在马路中间。但是他随后也走上了人行道。他是一个身材略高的人,有一张圆圆脸,唇边留着八字须。他的年纪在三十左右。

    “仁民,我说你今天的态度不对,你不该跟剑虹那样争论。闹起来不但没有好处,反而给了别人一个坏印象。剑虹的年纪比我们大得多,就让他多说几句也不要紧。别人常说我们爱闹意见,我们却故意闹给人家看,”陈真抱怨吴仁民道。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两个人的性情差得太远了,”吴仁民直率地分辩道。“他责备我轻浮,卤莽。我却以为他是一个书呆子,一个道学家。他不会了解我,我也不会了解他。这本来也不要紧。然而他却要我也像别人那样恭维他,崇拜他,我当然办不到。”最后的一句话是用坚决的语调说出来的。

    “我们也不能说他就有那种心思,这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而且你已经有了一种成见。老实说你今天有些话也太使他难堪了。我从没有看见他像今天这样面红耳赤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可见镇静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陈真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李剑虹的瘦脸和秃顶,和那种气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话又说不出口、只是接连地念着几个重复的字的样子。他不觉笑出声来。但是他马上又改变了语调对吴仁民说:“剑虹有许多地方究竟值得人佩服。我虽然不像如水他们那样崇拜他,但是我也不能说他的坏话。”

    “你还要提周如水?从前张若兰表示愿意嫁给他,他却错过了机会。他让他所谓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爱的家里的妻子的思念折磨自己,其实他的妻子已经早死了。他说是要回家去看母亲,买了三次船票,可是连船也没有上过一回。一直到他母亲死了,他还是在这里没有动过。他眼睁睁看见他所爱的女人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只断篷的船,跑到李剑虹那里去躲避风雨,无怪乎他把李剑虹当作父亲那样地崇拜,而且我看他对李剑虹的女儿李佩珠也许还有野心,”吴仁民嘲笑地说。

    “这倒是难得的事情。有许多人失恋以后不是自杀,就是堕落,或者到处漂泊。像如水这样,也还是好的。他还写了、译了几本童话集子出来。我想剑虹的影响也许会把他的性情改变一点。要是他能够同佩珠结婚,我也赞成。我早说过他需要一个女人,而且像佩珠那样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对于他倒很适当。”陈真说着不觉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来他几年前曾经给他在李剑虹的家里常常遇见的三个少女起了个“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那三个女郎恰恰可以代表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三种典型。于是三个少女的面庞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是长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着的圆圆的脸,那是周如水爱过的张若兰。她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也曾爱过周如水,本来可以同周如水结婚,由于周如水的怯懦就把她失掉了。她现在住在成都,规规矩矩地做一个大学教授的夫人。他还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我始终敬佩你”的话。一个是画了细眉毛涂了口红的瓜子脸,那是喜欢玩弄男子的秦蕴玉。据说她曾经有意于他。但是她现在到美国留学去了。她最近寄了一封信来,说是要在那边结婚。还有一个是富有爱娇的鹅蛋脸,那就是刚才说到的李佩珠。她比那两个都年轻,声音很清脆,脸上常常带着善意的微笑。她的头发很多,平常总是梳成两根短短的辫子。

    “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我这个绰号倒给她们起得很好!”他想着几乎要笑出声了。但是一个思想突然闯进他的脑子里来。他埋下头,把他的躺在湿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惊地发见这个影子是多么无力。他明白了。这时候一切对于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着死的黑影,非常确定。这个黑影大步走过来,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耳畔大声说:“这些女性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己已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他惊觉地抬起头要和这熟习的声音争辩,可是黑影又远远地隐去了。他知道这并不是幻觉。这个黑影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不断地跟它斗争,他发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实上每当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快乐的事情的时候,它,这个黑影,又威胁地出现了。于是他又继续着一场更激烈的斗争。

    奋斗的结果是这样,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并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气。他说他非要等到自己连微小的力量也用尽了时他绝不撒手。事实上他并不曾说过一句夸张的话。他的心里充满着那样多的爱和恨,他的面前堆积着那样多的未做的工作,他当然不能够就想到躺下来闭上眼睛不看见、听见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够忍受那样的思想:自己躺在坟墓里,皮肉化成臭水,骨头上爬行着蛆虫,而他的那些有着强壮的身体的朋友们却站在他的墓前为他流眼泪,或者说些哀悼他、恭维他的话,然后他们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动的都市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或者更可以说一副骨头,冷清清地躺在泥土里。他害怕这样的一天很快地就到来。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跟那个黑影斗争,这样的日子也许会来得更早。所以即使这样的奋斗也得不到任何结果,他还是不能够撒手。然而如今在他这样痛苦地、绝望地奋斗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却有许多工夫来争闲气,闹意见,这太可怕了!比那个黑影更可怕!

    “仁民,我不知道我还能够活多久,不过我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不要看见朋友们闹意见,”陈真痛苦地说,但是他还竭力忍住心痛,不使自己的声音带一点悲伤的调子。

    “闹意见,你的话也太过火了。我从来不喜欢闹意见。不过说到主张上来我却不肯让步。”吴仁民只顾望前面,并不曾注意到陈真的脸色。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常常只想自己所想的,他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别人,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心,以为那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它可以忠实地映出每个人的真面目。“我不能够像周如水那样,自己老是随随便便做别人的应声虫。你总爱替别人辩护,你总喜欢批评我不对。”

    “好,你总是对的。你有健康的身体,你有饱满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跟别人争闲气。我呢,我只希望早一天,早一天看到好的现象,因为我活着的时候不会久了。我没有什么大的希望,我只想早一天――因为我不像你们。”陈真说着,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他从来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泪或者诉苦。然而他禁不住要揉他的胸膛,因为他起了一阵剧烈的心痛。他接连咳了几声嗽。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吴仁民恍然记起了陈真是一个患着厉害的肺病的人,他活着的时间的确是不会长久的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又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样地确定,而且在朋友们中间早就有人谈到这件事情,这并不是新奇的消息。然而在这时候,在这环境里这样的话却有点不入耳了,况且是出于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的口。吴仁民掉头去看陈真。他看见了一张黄瘦的脸,一双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宽边眼镜下发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掉开了眼睛。于是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的一生:生下来就死了母亲;十四岁献身于社会运动;十六岁离开家庭;十八岁死掉父亲;没有青春,没有幸福,让过度的工作摧毁了身体;现在才二十五岁就说着“要死”的话。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却是真实的,真实到使人不敢起一点希望。他有过一个中年朋友,也是陈真的朋友,那个人患着和陈真患的一样的病,那个人也是像陈真那样地过度工作,不过不是为了信仰的指示,却只是为了生活的负担。那个人也像陈真那样对他说过“要死”的话,后来那个人果然死了。看见一个朋友死亡本来不是容易的事;更痛苦的是在这个人未死之前听见从他的口里说出要死的话却无法帮助他,而这个人又是自己所敬爱的陈真。他不觉痛惜地对陈真说:“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说你应该到外国去休息一些时候。你的身体近来更坏了。你也应该好好保重身体,免得将来太迟了,没有办法。你年纪很轻,将来做事的机会还很多。来日正长,不要贪图现在就卖掉了未来。”说到“来日正长”时他无意间抬头去望天空。那蓝天,那月光,那新鲜的空气,那绿荫荫的树木似乎都在嘲笑他。他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残酷的话了。对于他吴仁民,的确是来日正长,他还有很多的蓝天,月光,新鲜的空气,绿荫荫的树木,他可以随意地浪费它们,他可以随意地谈论未来,等待未来。然而对于陈真却不是这样,陈真是随时都会失掉这一切的。陈真没有未来,所以不得不贪图现在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顾在这清静的马路上走着,但是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变换。陈真忽然抬起头望天空,他向着无云的蓝天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正走到十字路口,头上没有树叶遮住月光。也没有车辆阻碍他们。月光射在陈真的脸上好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脸。他不忍把脸掉开。他喃喃地赞美道:“好美丽的月夜!月光真可爱,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又埋下头对吴仁民说:“你不要就回去罢,我们在马路上多走一会儿不好吗?这样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没有几个了,”他这样说,因为他们快走到了吴仁民的住处。

    “你为什么说这种令人丧气的话?你也许会再活几十年也未可知,”吴仁民痛苦地说。“好,陪你多走走是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害怕回到家里。……自从瑶珠死了以后,我常常感到寂寞。我的家就等于坟墓。我要的是活动,温暖。家里却只有死亡。前些时候我还有工会里的工作来消耗我的精力和时间。我还可以忘掉寂寞。现在我却不能不记起瑶珠来了。”瑶珠是吴仁民的妻子,在一年前害胃病死掉的。

    陈真没有答话,只顾仰头看月亮,心里依旧被痛苦的思想折磨着。吴仁民突然用另一种声音问他道:“你还记得玉雯吗?”

    “玉雯?”陈真惊讶地说,“你还记得起她?我早把她忘掉了。”

    “但是――”吴仁民迟疑地说,他正在打开回忆的门。

    “但是――什么?我知道你还想她,”陈真嗤笑地打岔说。他的举动确实使人不大容易了解。他方才还极力忍住眼泪,现在却好像忘了一切似地反倒来嗤笑吴仁民了。“你总是在想女人。人说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烟上了瘾,一天不抽就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瑶珠,现在又在想玉雯了。你看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却依然活得很好。我不像你们那样,见了女人就好像苍蝇见了蜜糖一样,马上钉在上面不肯离开。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不惯。秦蕴玉之所以成为玩弄男人的女人,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男人的缘故。你们见一个女人就去追她,包围她,或者只见了一两面就写情书给她,请她看电影,上餐馆……”

    “你的话真刻毒,不过跟我不相干,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只可以骂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现在又不在这里,”吴仁民红着脸带笑地插嘴分辩道,他又把回忆的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专门骂如水呢?你不见得就比他好多少。几个月以前你不是有过这样的一回事吗:你读到报纸上一个少女征求伴侣的通信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去?我当初劝你不要多事,你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寄信去。难道你就忘记了?”陈真嘲笑着。

    “那是如水怂恿我干的,”吴仁民分辩说,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他最怕人提起这件事情,因为他照那个女人的通信处寄了挂号信去,原信固然没有退回,但回信也终于没有来,后来他从别处打听到那是一个男人假冒的。他显然是被人欺骗了,也许那个人会拿他的信做开玩笑的材料。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别人在他的面前提起来,他就会马上红脸。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陈真自然是一个,周如水也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三个人。周如水却常常拿这件事做抵挡他的嘲,骂的武器,他因此有点不高兴周如水。

    “你还要抵赖呢!”陈真笑道。“不管周如水怎样怂恿,信总是你亲笔写的。你还记得你的信里面的话吗?――”

    “不要再提那件事。你再要说下去,我就不陪你走了!”吴仁民害怕陈真念出信里的话来,他很发急,连忙打断了陈真的话。

    陈真果然不说了。两个人慢慢地在那似乎是柔软的人行道上面下着脚步。各人把自己关闭在不连贯的思想里,有时踏着自己的影子,有时望着天空中缓缓移动的皓月,有时在明亮的玻璃橱窗前略略停留片刻,怀着寻求安慰的心情去看那似乎含着热力的灯光,和种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东西,因为他们已经走到比较热闹的街市了。

    “我要回去了,”吴仁民突然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

    “再走一些时候罢,现在时间还早呢!”陈真诚恳地挽留他道,好像在这个夜晚离开了他,就没有机会和他再见似的。

    “不走了,我想回家去睡觉,”吴仁民说罢,不等陈真讲话就转身走了。陈真并不挽留他,却也掉转身子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吴仁民的脚步并不是坚定的,他走得没有一点精神,显然他今天很疲倦。

    陈真微微摇头,叹息一声,低声说了一句:“这叫做没有办法。”又转身向前走了。他依旧慢慢地下着脚步。他并不想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电车。一辆电车过去了,又一辆电车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走了多少远。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只大手在后面拍他的肩膀,他掉过头去看,吴仁民站在他的背后,两只眼睛里射出忧郁的光。

    “怎么?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陈真惊喜地问。

    吴仁民只是苦笑,并不回答。

    “你不是说要回家去睡觉?”陈真又问。

    “我心里烦得很,家里又是那样冷静,那样寂寞。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翻那些破书,所以走到半路上又回来找你。”吴仁民的充满了渴望的声音向陈真的脸打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吴仁民的这种烦躁不安的样子。

    “那么我们两个人多走一会儿罢,两个人在一起究竟还可以谈谈话,”陈真感动地说,便迈步往前面走。

    吴仁民不作声了,他跟着陈真走。对于陈真的问话他只是用简短的、含糊的话来回答。他并不注意地听陈真说话。他虽然在陈真的身边走着,可是他的心却在远处。

    “好寂寞!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大沙漠!”吴仁民忽然大声叫起来,一只手抓住陈真的右膀用力在摇。“真,这样平静的夜晚我实在受不了。我需要的是热闹、激动。我不要这闷得死人的沉寂,我宁愿要那热烈的争辩。是的,我爱闹意见,争闲气。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那颗心热得跳个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结果怎样,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现在什么也没有。马路上这样清静,我们两个人和平地、没有生气地一问一答,心里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说我近来大大地改变了。我果然改变了吗?你想,这平静的空气我怎么能够忍受下去?这寂寞,这闷得死人的寂寞!只有你还多少了解我,在这个大都市里只有你一个人――”

    陈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来镇压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围的东西,他的眼睛被泪水迷糊了。

    “我们到一个酒馆去喝酒罢,我现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要把这颗心安放到什么地方去!”吴仁民依旧用战抖的声音说。

    陈真开口了:“仁民,你激动得太厉害,你应该休息。……你还有更多的时间来战斗,你还要经历更多的活动的日子,你怎么也会像我这样连这一个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里,在那坟墓里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说这句话声音很低,好像是对自己说的。)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你应该回去睡觉。……让我送你回家去罢。”陈真说到这里挣脱了吴仁民的手,并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挟着他的手臂转身走了。

    吴仁民顺从地跟着陈真走,并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唤着两个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瑶珠外还有一个玉雯。

    两个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着的人行道上移动。这一次却不同了,吴仁民的影子显得十分无力,而陈真的影子却是那样坚定,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他们到了吴仁民的家,陈真安顿吴仁民睡下了,才静静地走出来。他又一次发觉自己是在月光下面了。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段不可相信的梦景。

    他走过了冷静的马路,又走过了比较热闹的街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色、绿色、蓝色的霓虹灯的招牌。

    汽车过去了,电车过去了,两三部黄包车无力地在马路中间移动。接着又是一辆电车飞驶过去。

    电车消失在远处了。马路上又是一片静寂。但是他的耳边还留着电车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忘记了吴仁民的苦恼。这声音把他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带到很远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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