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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宝贵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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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兔喊过后,就发觉没人理他。叀頙殩晓

    君不见,一幕滑稽的悲喜剧正上演?

    两家人抢一个表情尴尬的小女子,倒霉女婿正跪着恳求,当然还有稀里糊涂凑热闹的和一脸兴奋看热闹的。

    小葵对小姐姑爷都有感情,跑出来噗通跪在冷景易面前,大声道:“老爷,小姐和姑爷好不容易聚一起,求您别拆散他们啊!”

    随着这一声哀求,抢人的戏码立刻转换风格。

    女婿项宝贵很能适应转变,当即美目一凝,凝出千般哀愁,捂着心口往一边倒,口中惨呼:“知秋,不要走……”

    项沈氏松开儿媳妇,抢过去扶儿子,“我可怜的儿啊!”

    “……”

    这场面,怎叫一个凄惨。

    冷景易俨然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丈人。

    冷刘氏看不下去,当场就心软,扯着冷景易胳膊摇:“景易,女婿真伤重呢,好歹一场姻缘,咱们不能这样绝情,就让女儿留着照顾照顾他吧,怪可怜的。”

    冷知秋也总算找到了说话的空隙,“爹,您向来不是古板之人,为何对夫君他偏见如此?”

    已经被孤立的冷景易,瞥着“奄奄一息”的项宝贵,皱眉不语。

    冷知秋见父亲不言语,便使劲抽出手,蹲下身探视项宝贵,却见这厮竟睁开一只眼冲她扑闪扑闪眨了两下,衬着满腮胡渣,几分戏谑,也是传递让她安心的意思。

    老丈人心硬,丈母娘却是个慈软的,他这“苦情”就是苦给丈母娘看。

    冷知秋不由得抽嘴角。

    在瞬息之间,两人默然交换了几次无声的对白:

    冷知秋:你竟诳我父母?

    项宝贵:我死不了。

    冷知秋:我知道你死不了!

    项宝贵:没骗你父母啊,我伤重是真,不舍得你走,也是真。

    冷知秋:……那也不用如此夸张。

    项宝贵:娘子你刚才在担心我?

    冷知秋:……

    果然,到底还是丈母娘疼女婿。“还是先让女婿回房歇着吧,这身上全是血渍,可怎么得了。”

    项宝贵心里喜滋滋的,就要顺势让母亲项沈氏扶起来。

    却听冷景易道:“要照顾他,也可以,但你需答应为父,一定不能与他太亲近,晚上你就住那厢房里,记住为父前些日子教导你的话。”

    这是指“自爱”、“不圆房将来才有人要”之类的训话。

    冷知秋对那些话不以为然,但本来也没打算和项宝贵同榻而眠,这会儿他伤得重,偏偏不老实,是该让他自己个儿好好待正房里休养。

    因此答道:“自然是住厢房的,父亲放心。”

    ……

    这才算是慢慢结束一场闹剧。也是没有真的走到绝路,才能这样笑闹一场,糊涂收尾。若真有一天到了不可商量的绝境,又将是完全两样的景况。

    从项家出来,冷景易因为知道女儿女婿依然不是真夫妻,便又恢复了“你我分明”,坚持不肯让项家的马车相送,却叫冷刘氏走得好辛苦,回到东城都深夜了。

    路上,冷刘氏忍不住疑惑,道:“妾观女儿女婿的情状,两小相得,情意颇真,那女婿虽看不清样貌,依稀是个俊后生,对我们知秋更是喜爱依恋至深矣,姑且不论他做些什么营生,就凭这份情意,也是可怜人儿,值得成全,你又何苦如此反对?”

    “天下间看着情深自苦的可怜人,又岂止那项宝贵。”冷景易脸色肃然,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冷自予,又道:“我自小离开苏州去了钱塘,但依稀记得当年‘朱陈张三争天下’,当今皇上大败张世枫父子后,传闻有个姓项的世家不服,造反谋逆,因此皇上下旨灭其全族数千人。因是被灭了族的,年前媒婆来说,女婿姓项,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别的地方搬迁而来。直到见到项宝贵本人,其深埋隐忍、异于常人的举止气度,自予原本又是姓张,种种巧合,加上他出手便是一对罕见之极的玉龙,可谓价值连城,不由得我不怀疑,这其中怕是大有文章,也因此而深感不安。”

    冷刘氏听得心惊,不敢再问。

    冷自予抬起头欲言又止。他想问问什么“朱陈张三争天下”?张世枫父子又是谁?和他有关系吗?

    冷景易垂眸捻须而叹:“但愿不是一场孽缘。我已经得罪天家,祸福难料,女儿嫁进项家也是没有安生日子,一切过错,全在我冷景易糊涂啊……”

    冷刘氏忙扯住丈夫衣袖,摇头道:“老爷万万不可自责,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没有对错,我们都不是圣人,不能未卜先知,怨不得谁。”

    ……

    另一边,西城项家。

    项沈氏好不容易“扶”回项宝贵,打发走一应人等,这才对冷知秋道:“儿媳妇,你那个臭脾气的爹,别的话我都不爱听,就一句话是对的。这会儿宝贵身上有伤,你别和他太亲近,年轻人*,万一控制不住,我儿子的伤就别想好了。”

    冷知秋听得七分懂,三分茫然,想起先前项宝贵在榻上纠缠她时,神色有些噬人,便脸红着不应声。

    所有人都散去,她正捧起晚饭要进去吃,角落里,冷兔很受伤的低喊:“嘿,哎!我,我这大活人有事!”

    “咦?小兔?你跑哪儿去了?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大家都用过饭了,你自己去厨房盛一些吃的,我到里头伺候我夫君用晚饭。”冷知秋说着推开门,迎着项宝贵看过来的热切目光。

    项宝贵挑起眉问:“怎么不关门?”

    冷知秋将饭菜搁置好,拿筷子夹了些菜在饭上,端着饭碗坐到榻边,递给他。

    “为何要关门?”

    “天黑了,会放进萤虫。”

    “是么?可我觉的,还是开着好。”冷知秋坚持己见。

    关上门,她反而心慌,也不知是被父亲和婆婆的话吓到,还是被他那有些灼热的目光烫了。从前,他不是这样的,这次回来,似乎真的换了心肠。

    项宝贵不悦的扭头,不肯接饭碗。“在家从父,嫁了人就该听丈夫的话。晚上你要陪我,不许走。”

    “我就在西厢房就寝,并不远。夫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怎么越发活的像个小孩子?”冷知秋夹了口饭菜自己吃起来。

    她才吃了一口,项宝贵就抢过去猛扒了两口,满嘴饭菜咬得香甜异常,一边口齿不清:“娘子吃。”

    冷知秋被他那样子弄得满头黑线。“这是你的,那边我也备了一碗。”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项宝贵忙止住她,“不,你一口我两口。”说着干脆夹了块肉塞进冷知秋嘴里。

    便在这时,冷兔捧着饭碗进来。

    他瞪大眼睛看二人卿卿我我、三餐一宿的亲密模样,下意识要退出去,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像是羡慕,又像是孤单。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长高,也像项宝贵这样昂藏八尺?宠溺逗耍冷知秋这样的女子,是什么感觉?

    项宝贵的眼角觑着他,就说该关门,果然就放进扫兴的不相干人等。

    “知秋姐姐。”冷兔不甘心的喊。

    项宝贵郁卒的别开视线。

    冷知秋扭头去看时,脸上有薄薄的红晕,对冷兔道:“你坐到桌旁吃,吃完了再说。”

    冷兔没忘记她的“食不言寝不语”教诲,乖乖过去,安静的坐下吃饭。

    他吃饭的做派是学了冷知秋的,本身就长的偏瘦小,再加上收拾得清秀干净,让项宝贵看得眯起眼,颇玩味。

    冷知秋起身也坐到桌旁,端起自己那碗饭。

    “知秋!”项宝贵吃不下了。

    “嗯?”

    “过来!”

    冷知秋看了看他那无名懊恼的样子,不理会。这家伙不会是因为地宫的人造反,脑子受了什么刺激吧?

    等到冷兔和冷知秋都吃完了,项宝贵还半靠在榻上生气,干脆将饭碗一搁,翻身躺倒了睡觉。

    冷兔怪怪的瞥他。

    冷知秋问:“前头你说发现了什么?”

    冷兔道:“噢,今儿我在大街小巷串了一回,看到了几十个大小摊贩铺子,都有卖香囊的,全是寻常平头小百姓光顾,卖个百文钱都算好的。我就问,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上哪里买?”

    “这是你不知,她们那样的人不出门,自有绣娘专门缝了精致的好囊袋,再叫太医依着体质病症,一一配香。”冷知秋说着端起鸽子汤,走到榻边。

    见某个人侧向里睡觉,饭也吃了一半,浑身冒着“不高兴”,不禁额角发黑,“坐起喝了这汤再睡罢?不然凉透了。”

    项宝贵的手指放在髋骨上,无赖的敲了两下,不睬。

    那边冷兔道:“是啊,所以我就打听了她们在哪里买的香料,你猜奇怪不奇怪,竟是个开赌坊的!”

    “嗯?”冷知秋有些意外。

    “有个叫吉祥赌坊的,二当家的妹子经营了一个香料铺子,她家的药材、香料都是独一无二、别无分号的,据说是拿了海外的奇货,有的品种,寻遍整个大明国也没有——生意那叫一个好!”冷兔说的摇头晃脑。“咱们要是做干花,头一个对手就数她家。”

    床上向里,项宝贵微微睁开美目,手指停了敲弹。

    冷知秋捧着汤碗坐在榻边,“吉祥赌坊?好似在哪里听过……”突然想起来,不由得惊呼:“啊,是他们!那个二当家的妹子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么?”

    她想起来,当初计耍钱多多,把惠敏表舅母救出来,就是通过吉祥赌坊的兄妹俩。

    冷兔笑嘻嘻点头:“原来你认得他们?那大娘快生了,肚子大得吓人,看着很好玩。”

    冷知秋心里一动,暗想,怎么样大的肚子呢?为什么就会有了孩子?我跟夫君这样亲密,会不会已经有了孩子?

    耳鬓厮磨,同榻而眠,又唇舌纠缠,这些都是从前想都没想到的,身体会产生很奇怪的反应,陌生而心悸,她总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了,想着想着,便对项宝贵柔声道:“夫君,你先起来吃东西,一会儿我有话想问你。”

    项宝贵听她说的认真,“存在感”稍稍找回了那么一点,情绪顿时高涨,就要依言坐起,却听冷兔在一旁看不过眼的挖苦道:“知秋姐姐,多少人想对你好都没机会啊——”

    何必宠着这种没事摆谱的少爷?

    项宝贵不起来了,偏就躺着不动。他就要他娘子宠着,让嫉妒的人去嫉妒吧。

    可惜,这如意算盘打错了。

    冷知秋原本就不是“宠”他,只是对自己丈夫目前的伤病状态有适度容忍而已,见他不动作,便觉得他无理取闹,这会儿有冷兔在一旁,她也不好发脾气,收了饭碗,一气儿放回桌上。

    “小兔,你先去外面和三爷爷将就一晚上,这几日也不必回园子了,六子有些事要单独在里头办,咱们不去扰他。改明儿我给你把东厢房扫出来,让你住着。”

    冷兔应了,却没起身。

    冷知秋想了想又吩咐:“梅雨天气难办事,趁着这两日天气尚好,我要在鸿兴斋宴请苏州名媛贵妇,只是我不喜和她们打交道,她们也不乐意见我,你得空想想,怎么给她们介绍干花香囊,这重担就由你挑,成败关键,切记切记。”

    这番话说得冷兔的胸膛越挺越高,顿时有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感觉,“好,我这就去想想看,怎么哄那些女人开心。”

    冷知秋将他送到门外,加了几句:“哄是当哄,但也不能过头。记着咱们是卖好东西给人家,不是骗人家的钱。”

    “晓得唻,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代表了知秋姐姐你,自然不能给你丢脸。”

    ……

    待得冷知秋送走冷兔,回转身,却见项宝贵坐在榻边,脸沉得发黑。

    “你让他进园子,还让他进我们的婚房,你们聊得很‘相投’啊。”除了和那个徐子琳亲密无间之外,现在又多了个小兔崽子,他们总有说不尽的共同事业、共同话题。

    她还对那小兔崽子表示了“寄予厚望”!

    最可恼的是,他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她面前“伤弱”一回,正是耍赖享受她温柔款款的最佳时机,却平白被不相干的人占用了大把时间,啰啰嗦嗦说个没完没了!

    “他还是个孩子,你这算是横吃了哪一门飞醋?”冷知秋瞧着他那表情,像她欠了他八辈子债似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也只比你小两三岁罢了。”项宝贵还黑着脸。

    “倒是稀奇,先前还一副唯你独尊的架势,梅萧也不放在眼里,却挑着时间冷不丁去吃味于子琳、小兔这样的人,有意思么?”

    冷知秋更加觉得他莫名其妙,端起饭菜和鸽子汤,准备送去灶间,让小葵重新热热再拿来。

    “你要去哪儿?”项宝贵条件反射的站起来,一个闪身便冲到门口,踢上了门,拦住她。

    许是动作太快,乱了内息,几乎入骨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令他两眼直发黑,也看不清冷知秋手里还端着饭菜汤水,便使劲去抱住。

    这下可好,红红绿绿的泼洒了各自的衣衫不说,碗碟摔在地上,乒乓响成一片。

    屋外,桑柔的声音响起:“爷,怎么了?”

    这婢女大概一直潜伏在四周?

    随即,项沈氏的声音也高声道:“那个知秋啊,你仔细着些,哎哟不省心……我儿子现在还伤得重呢!若是不会伺候,就叫桑姐儿进去服侍好了。”

    看来这婆婆也是不放心。

    屋内。

    冷知秋停止挣扎,和项宝贵相视默然。

    她不开心了,甚至说,因为他受伤而一直保持的“容忍、耐心、心疼”,这些统统都发了毛,生了刺。

    项宝贵扬声对项沈氏道:“娘,碗是我摔的,练练手劲来着,有我媳妇照顾,伤好得飞快。”

    项沈氏啐了一口,笑着骂:“你少诳老娘,警告你啊,不许这会儿和媳妇儿动手动脚,来日方长!等伤好了,你们再好好圆房,这回可别再给老娘玩花招!”

    冷知秋皱起眉。

    偏偏这微小的动作,项宝贵看清了,心里顿时一揪,她不愿意?

    他抛下一切,甩开成王,也压根儿没去理会幽雪王妃,铁了心将“师命”弃之不管,甚至不顾反目的上万地宫精卫子弟,单枪匹马穿越几股暗杀阻挠,赶回苏州,就是怕她有危险。

    若说他从前是一匹孤狼,今日今时,却宁愿披上羊皮,陪着她朝夕相对终老此生。

    但他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一点,这份感情,她并不一定愿意接受……她随时都会转身离去,毫无眷恋吧?

    “知秋……”

    项宝贵想问,还记不记得桃叶渡那晚,她伏在他肩头说的话?“你若把我当妻子,我也愿意把你当夫君的。”

    未及问出口,外面,项沈氏又道:“那个知秋,你出来,姆妈和你商量一下,将沈家旧园子划出个靠门的院落,给你招人做香囊,总不能把人都往苗园里带。”

    “姆妈,不早了,明日再商量好么?”冷知秋推拒着项宝贵,又不敢太用力,怕碰到他的伤口。

    她还要赶紧去叫小葵烧水洗个澡,天热衣衫单薄,被菜汤淋了,十分难受。

    她皱眉,恼的不仅是项宝贵莫名其妙耍赖,还动作狂莽,害她摔了碗碟、淋了一身汤汁;更恼外面的桑柔和项沈氏,似乎总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皱眉轻轻的推拒,在项宝贵眼里,却是软刀子一般割得心疼。

    放开她,身体便一阵空虚不舍。

    但他也只能忍了,开门,对站在门口不远的项沈氏道:“老娘,知秋今日受了惊吓,又劳累,让她赶紧收拾洗漱就寝,不管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您先进来给您儿子换个药。”

    冷知秋低头出了门,与婆婆擦肩而过,略施了礼便唤小葵去重新热饭菜送给项宝贵,又对廊柱转角那还站着没走的桑柔吩咐:“桑姐儿,不是叫你不必过来了吗?”

    “我……”

    不等她开口,冷知秋便将蛾眉锁得更紧。“你是奴婢,不要自称‘我’,没个规矩。知道你勤快,总说不想偷懒、要对主子尽心尽力,也好,你就去烧水吧,多烧一些,两个人用呢。”

    平日里都已经不大见到桑柔,项宝贵一回来,这女婢就总晃出来,见缝插针献殷勤,实在是惹厌的紧。偏冷知秋做不了主,不能将她打发了。

    冷知秋轻叹一声,这会儿也没心情去想一个婢女的事。

    一门之隔的屋内。

    项沈氏替项宝贵换了干净的绷带,埋怨了一通伤口都不见好之类的话。

    项宝贵问:“桑姐儿怎么还没打发走?”

    “你是和你媳妇儿一条心,急着赶她走,可怜这孩子一片孝心,死都要留在咱们家,宁可一辈子不嫁人,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哭天抹泪的。这么多年相处,老娘怎么狠得下心?前几日也在到处给她寻好人家,碰上先帝驾崩了,就算有两个还不错的,也开不了口提许配人这码事,等中秋后,过了国丧,老娘再去拾掇拾掇便是。”

    项沈氏嗔怪的剜一眼儿子,晓得他听见屋外的对话,就替媳妇出头办事。儿子向来体贴疼惜家人,如今怕是都抵不上儿媳妇一人重要了,想着就心酸又嫉妒,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

    ——

    当晚就下起断断续续的雨,连绵到次日上午也不见停歇。

    虽然没有几步距离,冷知秋打着伞,和小葵一起走进正房时,也已经满身带着湿漉漉潮气。

    小葵麻利的取了手巾拍打冷知秋裙边的水珠。

    项宝贵已经躺在美人榻上,洗漱后用了早饭,便一直静卧着养伤。

    “娘子为何不来与我一起早饭?”

    冷知秋听他话音,这是又要开始赖缠着耍孩子脾气了,便不理他。

    她一早看下雨,就烦恼宴请苏州名媛的事,怕是要拖延几日。雨天无买卖,却要顾着养花,不能等到绿肥红瘦、满地凋零,才去空叹息,所以便先去知会冷兔,叫他喊了沈天赐,准备去一趟园子里,将合适的花枝剪了晾进小屋。

    小葵见她去梳妆台,对姑爷不理不睬,便替她说了缘故。

    项宝贵将身上的青绸薄衫解开一些,“闷热坏了,小葵你去打个扇。”小葵应了去取今年新做的芭蕉扇,远远给他扇着,见他在美人榻靠墙一侧摸索,竟有个暗屉,打开来便是一封封整齐的银锭、金锭。

    他也真不避讳。

    小葵垂下眼皮。

    冷知秋手里捧着梳头的篦子、木梳、剃刀,还有小盆盛的热水湿巾,放在美人榻前。

    “娘子,这里总共有一百两金锭,五百两银锭,你需要时便用。”

    项宝贵一边随意说着,一边眯着眼端详冷知秋的动作意图,勾着嘴角笑。

    冷知秋还是不睬他,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摆正他的脑袋,慢条斯理将那一头青丝长发梳顺了,黑色的匹练般搭在她的腿上。

    小葵瞧得困惑,便猜道:“小姐的脾气,怕是不要姑爷的银子。”

    项宝贵哼了一声,怔怔看着天花板道:“知秋,你可别忘了,你说过愿意做我妻子的。”

    小葵惊讶的停了挥扇。

    冷知秋也是愕然,桃叶渡的记忆涌上心头,半晌才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如今脾气古怪,知秋吃不消,后悔了。”

    “怎么古怪?”项宝贵挑眉,忍不住坐起身。

    “从前你也不会这样粘乎,如今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要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颇像个怨妇,简直莫名其妙。”

    此言一出,小葵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手上没管好,芭蕉扇扇了一记猛的,顿时,原本服帖搭在项宝贵背后的发丝全飞了起来,配上他那一脸古怪的表情,有些呆愣,有些妖魅。

    冷知秋倒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拧了湿巾,叫他重新躺下。其中有一缕发丝飞绕过她的颈项,灵蛇般卷到耳垂,这才落下,害她痒得浑身一个激灵,急喘了一声,湿巾没拿稳,又摔落回了水盆里,溅起水花朵朵。

    项宝贵躺好了,眼角一直瞥着那细嫩白皙的颈项,粉红色玉润的小巧耳垂。原来她那么怕痒,这些地方是那么敏感,这回他知道了。

    冷知秋重新拧了湿巾,为他净脸,小葵道:“小姐你给姑爷捂一会儿,这样胡子根儿才能软下来。”

    “是么?”冷知秋依言将湿巾盖住项宝贵半张脸,拿一双小手捂住。

    在那厚厚叠了四层的湿巾下,项宝贵道:“我下半辈子全交给你了,能不患得患失吗?”

    可惜,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过一会儿,项宝贵又道:“我快要被闷死了……”

    冷知秋还是没听清,自顾说自己的:“我接下那个园子的营生,至今也没做出成绩,倒不在乎银子多寡,只要能生存下来,便是莫大欢喜。你若有心使钱,便去关心一下我爹娘,只是我爹也不要人平白帮助,你要讨他的欢喜,难啊。”

    项宝贵微微蹙眉,目光怔忡。

    “小姐!您快揭了湿帕子,姑爷要被闷断气了!”小葵突然发觉。

    冷知秋惊得跳起来,忙把湿巾取下,扔回水盆,“你这丫头,怎么突然那么大声?倒被你吓了一跳。”

    她拍着胸口平息惊吓,小葵愕然,脸上又红又白,就跪下告罪:“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一时心急……”

    “好了,没真的怪你。快起来。”

    冷知秋俯身探视项宝贵,见他眼珠子定着不动,便伸手去探他鼻息,可别真给闷断气了——项宝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看她惊吓的表情,双眸睁大了,细密的睫毛颤着,红唇微启,露出一点编贝细牙,唔,偶尔有点其他表情,看着还蛮生动。

    他咧开嘴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衬着麦色的肌肤,明晃晃的摄人心魂。

    “娘子,你只管好好做那份事业,为夫什么都支持你。只要你肯把烦恼告诉我,我便不会再做‘怨妇’。”

    这话中听。

    冷知秋收拾惊吓的表情,弯弯嘴角也笑,挣开手腕,拿起剃刀,“你莫乱动,知秋从未给人剃过胡子,万一失手……”

    “娘子手下留情。”项宝贵忙做出害怕的样子。

    就算她想失手,他也不会让刀锋划伤自己的脸,这点功夫,他还是有的。

    “我是说万一失手,你会不会变得更丑?”冷知秋专注地盯着他的腮帮子,开始动手细细刮起来。

    “为何是‘更’丑?为夫现在丑吗?”项宝贵眯起双眸,享受着她轻柔仔细的动作。

    “岂止?又老又丑。”

    “既然如此,你还是失手的好,为夫毁了容,正好赖上你,你可不能不负责。”

    ……

    小葵在一旁打着扇,听得有些吃不消了。她是不是该识相的回避一下?

    这么想着,她便一边打着扇,一边往外退,越退越远,终于出了门,捂着嘴笑。

    一抬眼,却见三爷爷领了两个人冒雨走过来,一个状如屠夫,腰悬缅刀,一个大腹便便,却是即将临盆的妇人。这两个人,小葵去钱多多府外探视、接回惠敏表舅母那时,便远远见过,正是吉祥赌坊的倪九九和他的妹妹。

    小葵惊诧的要回身进屋禀报,三爷爷却叫她嘘声,小声对倪九九道:“看样子夫人在屋里,你们随我先躲躲。”

    倪九九和他妹妹此刻十分温顺,恭谨的点头,三人返身便退走。

    院中雨打着姹紫嫣红的窗台,绮户半开,隐约可见美人榻一角,项宝贵的袍角斜挂着垂落在地,细语人声时而响起。

    冷知秋收了剃刀,拿湿巾擦净了那张恢复珠玉光辉的脸,颇有些成就感。

    她大约是有现代所谓的“职业病”的,不仅喜欢拿花剪子修剪花花草草,这会儿又发现多了个喜好,便是替项宝贵收拾面容。

    看着一张憔悴沧桑的脸,变得光滑干净,温润如鲜,那欣喜的感觉,和修剪出一盆稀世奇花,是一样的。

    “好了?”项宝贵支起下颌侧卧着,眸光点点发亮。

    “嗯。”

    冷知秋弯下腰,要去端水盆,腰上突然一紧,整个人便飞了起来,掉在美人榻上,落入某个早就等待好了的怀抱。

    “你做什么?”她惊呼。

    他翻身将她压制住,浑然不觉身上伤口撕裂开的疼痛,急迫地吻住她的小嘴。安安静静被她伺弄了这老半天,他快憋坏了,必须讨点奖赏。

    因着逼仄的美人榻,特殊的姿势,紧紧裹缠在一起的压迫感瞬间冲走了所有理智。

    他为她的柔软而疯狂,她为他的强势而迷失。

    肆虐过那小嘴,他不满足,满怀期待的吻向他盯了许久的猎物——那越发泛红的精致耳垂,连细巧的耳环也一起含在嘴里,小心的啃咬拉扯。

    酥痒难忍的感觉袭来,冷知秋皱眉惊呼,四肢无助的绷直,怎么会这样?

    站在外面的小葵听到声音,傻乎乎问:“小姐,怎么了?”

    冷知秋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身上有些濡湿,似乎是项宝贵身上的血!?

    “夫君,夫君,你快起来!”这回,她固执地推开了正试图埋向她颈项的头,“你伤口全裂开了,快!”

    她的神色是惊惶担忧。

    项宝贵无奈的抬起脸,双眸泛红。

    小葵赶进屋时,他立刻坐起身,将冷知秋平稳的放在了地上站住。

    因这一番闹腾,他的伤是一点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冷知秋懊恼不已,“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照顾你了!”转头吩咐小葵:“你留着听他吩咐,我去叫婆婆和大夫来照看。”

    她把项宝贵扔给他老娘,便匆匆和沈天赐、冷兔一起,去了沈家庄园子。

    一路上,她都在发愣。

    ——

    项宅里,项宝贵懒懒的歪靠着,换了身墨黑的丝质凉衫,发梳得整齐,面容被冷知秋收拾得干净,更添上一分享受美人在怀温存的餍足,这会儿,他整个人都似乎在泛光,虽然浑身黑乎乎的,半隐在阴影中,更加冷魅如幽灵。

    倪九九和他的妹妹倪萍儿看不出面前这个男子正幸福得冒泡,他们依然惧怕,依然恭敬得不敢与其对视。

    “最近赌坊和香料铺子买卖不错吧?”项宝贵问。

    “托您的福,还不错,赌坊这个月升了两成。”倪九九答。

    “香料铺子维持老样子,妾这身子日渐沉了,没什么精力照管。”倪萍儿答。

    项宝贵的目光停在她隆起老高的肚皮上,很缓的眨了一下眼。

    “去和我夫人的小跟班谈谈吧,他应该能想出办法,让你的香料铺子和我的小娇妻合作愉快。”

    倪萍儿虽然没听懂,但还是顺从的应“是”。

    “孩子大约什么时候生?”项宝贵还在看她的肚子。

    “稳婆说,不出半个月肯定有动静。”倪萍儿捧起大肚皮,脸上浮起希冀的光芒。“爷,妾想让这孩子以后认您做义父,您能答应吗?”

    倪九九一听,忙附应着点头:“我们兄妹俩一直得爷的帮助,钱您也不要,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您就收下孩子做义子吧?”

    他们兄妹俩曾经穷得差点跳江自尽。

    开吉祥赌坊的钱,是项宝贵白给的;香料铺的货,也是项宝贵给的。倪萍儿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死在海上,也是项宝贵给安葬的。

    项宝贵从来没问他们要过一分回报,只在不久前开口让他们去钱多多那里演了场戏。

    光影斑驳中,项宝贵站起身,走到倪萍儿身前,弯腰将手盖在那大肚皮上,勾唇一笑道:“好。”

    兄妹俩顿时像得了莫大的恩德般,相视鼓舞不已。

    “不过——”项宝贵直起身,负手背向他们,缓缓道:“我不希望你们总把报恩挂在嘴边。我项宝贵每年都会赚取许许多多的钱,但每年都会全部送掉,钱应该去最迫切需要它的人手里。我为你们做了很多事,是以朋友的身份去做的,记着,世事无常,当我需要你们这些朋友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会找你们来。”

    “是。”

    兄妹俩都知道,这个“你们”可不止他们二人,愿意为这个年轻人肝脑涂地的能人异士,实力远远超过所谓的地宫一万精卫。

    两人恭敬的边退边鞠躬。“爷能找我们兄妹来,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看着二人出去了,三爷爷在外面合上了门。

    项宝贵重新躺回美人榻,长指按在光滑的红木上,轻轻抚过,仿佛那里还有余香冷温。今日之喜,又可以让他反复回味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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