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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月二十三日殴打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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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挨打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参与的人各是什么表现?他为何选择自杀来结束一生?

    1966年8月23日,已经无班可上的老舍,为什么刚从医院出院,就急于去上班?他为什么三次受暴打?

    1964年3月24至4月28,老舍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对日本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国后,就写了长篇散文《致日本作家的公开信》,但在国内竟发表不了。这是第一个信号。他的笔越来越受到左的方面的压力。从数量看,1963年他发表短文40篇,1964年是10篇,1965年是9篇,1966年只有l篇了。

    生活于村外小大概人一生中有许多“未卜先知”的征兆、细节,可能是会反复出现。

    。只不过开始临来时,像离了你很远,你和它八杆子打不着,甚至直接参与进来,推波助澜,促成其事态的发展、恶化。

    转来转去,哪一天却可能“碰着”“打着”你了,旁人在发动。曾经打过、整过、批过、附和过、诬陷过别人的,轮着自己时,和前人一样,也会有冤诉不出、不让诉、无处诉,如此,“莫须有”的罪名,谁也料不到哪一天就落在自己身上。那些不能早早出来既伸张、张扬法律正义,又伸张、张扬道德正义的人,就是我们常说的“麻木”者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者。

    老舍有良知层面上的道德正义感,却缺少对法理层面上的法律正义的认识,以及维护勇气。在后一方面,即使现代文学史上思想最深刻的鲁迅,也存有很大漏洞与不及(参见蒋泥:《人何以“立”》,《文艺争鸣》2002年3期。)。毕竟作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全了再搞创作,因此,我们在他20年代的作品《赵子日》、30年代的《大悲寺外》《猫城记》里,看到了三十多年后将会再次上演的年轻“暴民”的闹剧。

    《赵子曰》里,校长被学生捆起来打,庶务员的耳朵也被他们钉在门框上。《猫城记》里的猫人,杀皇上杀家长,也杀教员。《大悲寺外》的主人公,是位极具博爱、牺牲精神的学监黄先生,却遭毒打,是那种蛮横的、因私的、恶意的、利用了群体集会时的盲从作恶的心理,来推进事态扩大化的攻击:“‘打他!’这是一个与手工教员最亲近的学友喊的……跟着,‘打!“打!’后面的全立起来。”三天后,他死在医院里。

    对于他们的遭遇,尤其是黄先生的死,老舍是深切同情的,对学生的无知,也是带了道义上的谴责的,甚至让打死人的那位,一辈子不得安宁,事事失败,凡到他就要成功时,就受到灵魂的折磨,退缩了,毁了,把它当成是死者的“诅咒”,只好不干什么,生者住到死者黄先生墓边,“离他近,我好天天来诅咒他”,现出了生者卑下、恶毒的可悲的天性,有一种因果报应的悲惨的意味。

    作者不是把它们当作犯罪事情来处理,让作恶者得到法的公正警示和制裁,起码没有这样努力的意识,而仅停于道德层面上,无所启蒙、恶根尚在,难免就不再来。

    且看1951年,老舍自己参加过的一次控诉“恶霸”的会。

    那天,他到得相当早,已坐满了人,什么人都有,无分彼此地坐在一起。当大会开始,台上一个个宣布“恶霸”们的罪状时,台下全体就高喊:“打倒……”后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地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这一喊哪,叫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大家中的一个。

    他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呢?恨仇敌……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这样,我上了一课,惊心动魄的一课。我学到了许多有益处的事。这些事教我变成另一个人……我愿……作个肯用心学习的学生。”(《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文章发表于1951年10月。参见《老舍文集》14卷,325-327页。)老舍本人遭到迫害,却是被指控为北京市原市长彭真的“同谋”了,而且,作为《北文艺》的主编,他对发表《海瑞罢官》负有责任,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一直战战兢兢。1966年7月10日,首都各界代表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支援越南反抗美国的战争大会,老舍出席,并坐在主席台上。这时,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在他已久违了。会后,他对同时参加大会的巴金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很好,我刚才还看到总理和陈副总理。”(巴金:《“最后的时刻”》。)这腔调在今天的人听来,显得很悲凉、凄惨、失气。

    因此,林斤澜在《名著选读》中说:“老舍最后的日子是个研究题目,文章一写再写都值得。”

    1966年浩劫初起时,老舍就在写检讨、受批斗。批斗间隙、批斗之后,老舍对林斤澜说的还是艺术,特别是小说语言艺术,如:“语言就是脸皮。你看个别人,写了一辈子,也有影响,可没自己的面目。”林斤澜认为,这里的“个别人”指的是巴金、章靳以他们。

    7月13日,老舍在家忽吐鲜血,被送进医院。未痊愈,他很牵挂外面的运动,就出了院。到8月21日,他憋不住了,曾愤愤说:破“四旧”,斗这砸那,是谁给他们这么大的权力?又要死人啦,特别是那些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

    对于死这样的重大行动,老舍早有揭示。屈原的“死节”,更是他心中伟大人格的范本。

    但是人都逃不开他的环境与时代,有直道而行者,有委曲求全者,许多品节高尚之士,为表白清白人格,展示不辱气节,纷纷自杀,越到后来,老舍作品里人物自杀的心理强度越来越加大,从《老张的哲学》里的李静、《赵子曰》里的李景纯,到《猫城记》里的大鹰,《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茶馆》里的王利发等,其死都带了为自己信仰和人格进行“身谏”、殉难的性质,具有了宗教精神,成了老舍自己自杀的“预演”。

    在他曾为之讴歌过的“三反”、“五反”中,有位朋友受诬陷,辩解无门,跳入护城河自杀,人们纷说他不该出此下策,老舍却认为这也是表达意见的一种方式。想不到,他也会走这条路,成了“文革”中文化界最早的受害致死者!并且,其受害方式,也是靠了1951年那种群众集会,无限度地上纲上线,毫无法律上的根据,人人在喊打,真就打着了。

    8月23日,已经无班可上,老舍刚出院,却去上班了。文联大院里贴满大字报,出出进进的人神秘而慌乱,透着异样。老舍在办公室拼命吸烟。中午该回家了,没见着司机。

    下午,北京市文联会议室正在开会学习,一群红卫兵,是那整整一代在疯狂中迷失了方向的、不再读书的北京戏曲学校的学生。他们多年练旧戏,现在觉得应比旁人更有责任执行**指示。既然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就先将牛鬼蛇神在舞台上穿的戏装、道具等“四旧”拿出来烧掉。当天他们决定去安定门外成贤街国子监大院孔庙焚烧京戏戏装——他们误以为,自己的破坏性运动,会净化党和国家——但觉得还该拉几个文化局的领导去批斗,就闯进文联,文化局本和文联隔不远,又想起要拉几个名人去陪斗。就闯进来,拿着名单唱名,叫到的人,赶快出去到广场上站队,随即往他脖颈上挂块牌子。凡是挂上牌子的,就算是“金榜题名”,进入牛鬼蛇神的“行列”。这时人们才领悟到,原来这就是造反派在造封、资、修的反了。不由分说,被叫的人一个一个出去,弯着腰,在大太阳底下撅着屁股排成队。只听有人大声逐个地问,问后就把一张黄纸用浆糊贴在被问者背上。

    这时,屋里就剩下老舍和端木蕻良两个人没叫到。端木蕻良虽然知道文联有个后门,可以从那儿溜走,但他又想,没等溜掉就会被造反派抓回来,再加上一层“破坏革命”的罪名,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呢,莫如挺着脖子挨刀吧。老舍很镇定,背着手从窗子往外看。

    这时,学生看见了他们,叫他们出去,老舍先行,端木蕻良跟出。造反派命令他们排入队伍,和大家一样猫着腰,作出等着挨打的姿式。接着,便有人在他们背上刷厚厚的浆糊,把事先准备好的、上面写着姓名、职务和工资数目的黄纸,一下贴到背上。

    上车去陪斗的牛鬼蛇神中,本没有老舍。但他看到萧军等三十多人被学生装上车,便从人群中站了出去。一位在现场担任指挥的学生一眼认出他,大叫:“这是老舍,是他们的主席,大反动权威!揪他上车!”老舍就成了他们的俘虏。

    他们像一群发往西伯利亚的囚徒一样赶上一辆没篷的大卡车,旁边围着很多造反派,趁着上汽车不能作任何防御的时候,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打来,有的用皮带,有的用木棍,真是“乱箭齐发”。挨打的只有用手护着头部的份儿,其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口号和打人声混在一起。

    乱哄哄爬上去,车上很挤,天特别热,好不容易车颠颠簸簸地开了,尽管站不住,但因挤也摔不倒。

    卡车在哄叫口号声中停下,他们又在乱棍齐下中赶下车,被带到一个广场上,围成圈儿,然后全都“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圈子中间堆着几十箱精工绣成的戏装,被点燃,火星四溅。革命对象个个汗流浃背,灰尘满面。

    不一会儿,有一个孩子的声音问:“哪个是老舍?”“不知道!”“你们天天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快说!”“我们都脸朝地,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会知道?”另一个声音则说:“他有病,经不起打。”

    广场上已有一二百个学生,主要是绒线胡同女八中的学生,她们一边焚烧京剧戏装,一边挥舞演戏用的刀枪和带铜头的军用皮带(铜头的军用皮带是当时干部子弟的特别标志之一。),拷打“黑帮”。“黑帮”中有北京市文化局长赵鼎新、张梦庚、张国础,北京市文联萧军、骆宾基,京剧演员苟惹生、白云生等。

    一阵喧嚣,造反派又来了一批生力军,他们拿的不是皮带、木棍,而是京戏中皂隶们手执的黑红棍。

    局势完全失控,成千上万的人拥来孔庙(文庙)。北京市副市长闻讯赶去,面对大火和狂热的学生,他无法搭救他们。

    红卫兵也拉了文联图书馆的图书,准备烧,老舍对他们说:我老了,这是国家的文化,不要破坏它,如果愿意,把书拿走吧,千万不要烧。红卫兵却把书堆在大理石走廊上,浇上煤油,点了火,老舍发疯般去救,受到毒打,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撕下一块戏装上的白绸水袖替他包扎,水袖挂着血迹,后脑又渗着血。

    傍晚时分,革委会的人见这么多人被毒打,出了人命负不起责任,就让先把老舍这样血压高的先接回去。他单独被押进他的主席办公室,交给他的女秘书。他蹒跚走进屋子,却不坐办公桌,也不坐沙发。而是背靠沙发扶手,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皮肉搭拉。女秘书坐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实际上是为了避免和老舍说话,避免眼睛转过去看老舍。

    先前,只要听说老舍过来,女秘书先把茉莉花茶用一两口开水沏在杯子里。等老舍进屋落座,立马兑上滚开水送到老舍手里。而前段时间,她就写过大字报,说老舍上海还有女人云云。

    天渐渐黑了。忽然,齐声高叫。挤出几百个十四五岁的女红卫兵,闲逛的人们集合起来,惩罚起“资产阶级”作家、艺术家。老舍也从自己的办公室给架出来,站在没有花的花坛上,两三个女红卫兵在叫喊。这些女红卫兵纽扣不齐,脑后散乱,比起白天的女中学生来,要次一等。老舍因系着水袖,引起注意。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喊道:革命小将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反革命黑帮分子老舍,他今天下午在批判会上非常不老实……老舍抬头来辩:我没有不老实,说话要实事求是,没有的事我不能胡编。

    高个子没等他说完就起哄,几个学生冲上去,把他反剪了手,坐“喷气式”,高喊“打倒黑帮分子!”“老舍不低头就叫他灭亡!”

    高个子进一步鼓动,让红卫兵开老舍的批斗会。但他们喊过全国通用的口号后,却批不起来。因为她们不知老舍是干什么的,是作家吗?作过什么?放过毒吗?放的什么毒?因而她们号召揭发,号召文联群众揭发,号召文联作家揭发,可惜叫不出一个名字来。眼见冷场即将来临,本着救场如救火、也是自救的精神,当场就有一位作家站起来,义愤填膺地批评老舍拿了美金,老舍很倔,双目圆睁,驳斥说:没有!我没有拿过美金!(参见杨沫:《风雨十年家国事》,《花城》1983年6期。)老舍一个四十多岁的同事则喊道:“我揭发,老舍拿美金,在解放前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出卖给了美国……”‘林斤澜认为此人“又可怜,又可恶。……这个同事说这个话的第三天,廊道里出来一张大字报,揭发他本人抗美援朝时候出访东欧,当地一个出版商询问出书稿酬,要什么货币支付,他答道:‘美金”’同事的揭发,无异于让红卫兵得救,他们高呼打倒老舍,欢态可掬,不料老舍抖擞精神,两眼圆睁:“我有话说……我不但拿过美金,还拿过英镑,那是解放前,我靠这个生活……”老舍还居然列账目,说一九多少年,在英国,什么书,英镑多少。又说一九多少年,在美国,什么书店,多少美金。

    群情爆炸,许多人喊起来,“老舍狡辩!”“老舍污蔑!”“老舍反攻倒算!”让他老实交代。人们热情高涨,押着推着老舍往前走,每走一步头被按一下,屁股上踢一脚,他步履维艰,一步三晃。红卫兵把他胳膊往后使劲背,又踢上一脚,老舍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左右反剪着他的红卫兵又一人踢一脚,一手揪住他头发,近乎趴在地上的老舍的脸,苍白无色,痛苦抽搐着,汗水一道道流下,双腿在颤抖。67岁的老舍从一天的猥琐里挣扎出来,他奋不顾身了,呼叫:“我有话说……”“我没说完……”“我没有卖国,事情是这样……”红卫兵听不见了,发疯地跳起来,把他的头往地上猛压。

    有人发现老舍胸前没挂牌子,觉得大逆不道。很快就有写着“反革命黑帮分子”几个字的牌子递到女红卫兵手中。女红卫兵往老舍头上套。那牌子吊着根细铁丝,又短,匆忙中,勒着了耳朵,勒不下去,但还是拼命勒。支架老舍双手往上托铁丝,托出头顶,犹有余力,不知是收不住,还是没有收,老舍突然作了反抗,顽强地直起身,挺起脖子,撕心裂肺地喊:你们让我说什么!他猛转身,将黑木牌愤然砸出去,打在刚才对他又压又打的女红卫兵头上。

    这举动惊呆了众人,等惊醒过来,院子里一片哗然,只听见“打打打”的声音,花坛上女红卫兵劈啪打过去,男红卫兵跳上花坛劈啪乱打。

    老舍立刻矬下去,非跪,非蹲,是成团堆在地上。

    台阶下的人都往上涌,乱成一片。不知谁搬来一张桌子,把老舍从人群里拖出来,拉到桌子上跪下。他的眼镜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是土,汗衫一条一条的撕挂着,鞋也剩了一只,头无力耷拉着。

    红卫兵对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厉声喝问:你打了红卫兵,知不知罪?

    老舍沉默许久,头无力地点两下。

    把你的罪行写下来!

    纸笔摆开,老舍好会子才拿起笔,每写一笔都似乎付出了全身的力气,足足用了五分钟,才写出八个字,“我打了红卫兵老舍”。

    写完,他目光呆滞,完全瘫倒在桌面上。

    这时,林斤澜说,革委会副主任浩然当时的确怕老舍出事,他打了不少电话,声称这样的人物,若是打死了,大家不干净。最后找来两位警察,开来一辆吉普车。说老舍是“现行反革命”,打了红卫兵,那就别批斗他了,交给派出所法办。

    警察上了花坛,一左一右,站在老舍身边,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作用,可是全无表情,也无话说。老舍还堆在地上,警察不去碰,也不看,最后还是革委会的人和造反派耳语几句,让车开到台阶下,上去拽起老舍,也拽过警察的手,算是完成了交给专政机关的“手”续。

    老舍起身还没有站稳,就对警察咧开肉皮,一笑。表面上看,这是皮笑肉不笑,可是叫人心里——这里得用一个北京土字:疹!

    一番争夺后,老舍被塞进汽车。红卫兵的拳头纷纷在车壳和车窗上敲打,尾随而去。在附近一个带四合院的派出所,那里跪着一溜“黑帮”,老舍被推进去,尾随而来的中学红卫兵们,不少是女八中的女兵,不听劝阻,举起无情的皮鞭,又轮番毒打,一直到深夜。

    林斤澜回忆说:老舍在进门廊转角处,看骆宾基的大字报《谩骂决不是战斗》,看后不由得找人说说话。可是这些日子,人们见了他,或视而不见,或掉头不视,或“嗯”的一声算是打招呼,立即走开。林斤澜这时站在门口台阶旁边,一个没有花的花坛上,扭着身子活动筋骨。老舍也踅到花坛上。他要说话,问起林斤澜的冠心病。

    到了中午,骄阳如火。七八个女红卫兵闯进会议室,欢叫一声。“学习”的走资派作家们赶紧让开。主持革委会工作的副主任浩然(正主任是个老病号)过来,叫女红卫兵出去,这里要锁门。女红卫兵不理,有说沙发是修正主义,有说躺上去革革命。浩然很生气,可也无法。他往外走,对着廊道大吼一声:“开会!!”吼罢,浩然走了。老舍原有专车接送,这天中午,司机罢车,不替开了。老舍只好到院子门口对面买了个烧饼。没有人搭理他,老舍的口型,像是哼着什么牌子曲,不过没有出声。下午三点左右,院子里沸沸扬扬起来。文联和文化局同在一个院子,文化局那边先叫喊,叫人名,叫口号,嘶哑声,轰隆声,拳脚皮肉碰撞,拥挤推搡踉跄。文联会议室这边“学习”的人们屏声静气,翻张耳朵。当文化局那边大声叫揪名旦苟慧生时,只见老舍站了起来,脸上抽搐,甩甩手,嘴里啧喷几声,走出五六步,回头,坐下,木然。忽然,文联这边两扇门打开,外面几条嗓子叫道:“出来,出来……”

    老舍和大家鱼贯而出,毒日头里晒着。只见一群人围打萧军。萧军从小练拳棒,自称“短刀一把,双拳分厢,左来左挡,右来右捅……”女红卫兵扑将过去,摘下铜扣腰带,七手八脚,劈面乱打。萧军倒下了。作家管桦在人丛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本是经典语言,却不灵。好心人立即把管桦拽到人后。林斤澜说,文革中管桦全程没有被揪出来,完好无损,盖人缘不错,并且后面有靠山。有人把萧军从地上拉起来,要他认罪。萧军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道:“服打不服罪。”后来又用帆布大卡车揪一批人到“国子监”去。文联被揪的,第一名便是老舍,另还有骆宾基、端木蕻良、田蓝、金紫光、张季纯、江风等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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