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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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皇帝撂下了那样话,然而人力终究有所难及,太后病一日比一日重,到后只能用参汤吊住一口气。

    皇帝暴怒之下,杖责了两名太医,再给太医院下了后通牒,救不活太后通通殉葬。

    顾云羡自打那天哭了一回,之后倒是镇定了。长乐宫人心惶惶,她主动挑起所有担子,大事小事一力操持,忧惧劳累之下,不过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皇帝除了必要朝事,也整日待长乐宫。顾云羡煎药时他就陪着煎药,顾云羡给昏睡太后读经时他就一旁听着,有一次她因为太累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长信殿西殿床上,阿瓷告诉她:“是陛下抱你过来。”

    她呆坐片刻,便又起身去看太后。

    她不知道后宫嫔妃们知道太后病重是什么心情,估计有许多人暗地里偷乐吧。但至少表面上,每个人都是悲戚担忧,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和贞婕妤这几位一宫主位都带头去甘露殿跪了一天一夜,诵经祈福,而后各宫嫔御都去了,一时间甘露殿热闹非凡。

    后宫一片愁云惨淡,前朝却又生出事来。

    因为太后一病不起,原本亲附太后朝臣们心存观望,不再大力支持复立,局势立刻被对手掌控。

    三月二十九,三位官员联名上疏,指责废后顾氏不祥,冲撞太后,宜打入冷宫,永不赦出。

    帝置之不理。

    三月三十,事态继续扩大,上疏官员变成五名,仍要求陛下将其打入冷宫。

    帝斥其无稽。

    四月初一,太史局1上禀陛下,称“近日夜观天相,有小星冲月,请陛下及时清除太后身侧之威胁”。同一日,十名官员上疏,奏请赐死废后顾氏。

    事态终于不可收拾。

    外面天翻地覆顾云羡仿佛不知道。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太后熬药,哪怕如今已很难再喂她喝下一口。

    长乐宫宫人看她眼神都带着怜悯同情。她知道他们怎么想,不久之前,她还是炙手可热皇后人选,连沈淑仪都要费心讨好。可是一转眼,大倚靠太后病重,她被朝臣弹劾,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真真是世事无常。

    和顾云羡态度不谋而合,皇帝也从不长乐宫提起这事。每回过来,都如常地与顾云羡谈话,一起用膳。顾云羡逐渐发现,他虽然对不上心人漠视到一种程度,但当他记挂上你之后,却是个十分细致体贴男人。

    即使如今这样情况下,他也照顾了她感受。见她食不知味,便吩咐御膳房多准备一些她爱吃菜,好歹能让她多吃一些;担心她整日守太后床边身子撑不住,便每日给她呈上不同汤,滋补身子。

    她知道,她应该趁着他对自己兴趣还,想办法从目前险境中逃出,可看着命悬一线太后,却又没有一丝动力。

    如果不是为了帮她当上皇后,太后也不会这样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太后某个晚上醒转过来,当时顾云羡和皇帝都守她榻边,相对无言。

    “阿洵……”

    微弱声音,却让皇帝猛地回头。

    “母后,”他看着她,声音发紧,“您醒了?”

    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您怎么样?”顾云羡连声问道,语带哽咽,“您好点了吗?”

    “我觉得很好。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了。”

    她和皇帝对视一眼,都有些发僵。

    太医说过,太后病已是药石罔医,如今突然好转,只能是……

    “我想,这大概是回光返照了吧。”太后神态平和,“真好,我还能清醒地看着你们跪我床前。没有比这好了。”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语气中恐慌:“太后,您别这么说……您不会有事。”

    她笑着摇头:“真是个傻孩子。这一天我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

    她只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落泪。

    “这些日子我一直睡着,梦到了许多从前事情。我十六岁入东宫,服侍先帝。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事,但居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她苦笑,眼中带着凄然,“那时候故人,大多已经不。”

    她朝皇帝伸出手:“阿洵,我儿子。”一滴泪落下,“母后这一生,开心事就是生下了你。”

    皇帝浑身僵硬,握着母亲手,良久才艰难道:“儿子不孝,这么多年让母后操心了。”

    “你这孩子,打小我就看不明白你心思。”太后道,“你总有自己想法。我从前管不了你,以后就管不着了。”

    “母后……”他低着头,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软弱,“儿子舍不得您。”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视线,看向虚无半空,再开口时语气平静而祥和,“母后读经,看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佛陀曾游化到居荷罗国,途中偶遇了一位老妇人。佛陀让阿难去向她讨些水来。谁知那老妇人听说佛陀要水,竟亲自挑着水罐到达佛陀安住地方,放下水罐,径直上前拥抱佛陀。阿难正要拦阻,佛陀却说:‘不要拦阻,这位老妇人,五百生中,曾做过我母亲,爱子之心尚未穷,因此拥抱我。如果被拦挡,热血会从面孔涌出,而当即命终。’老妇人于是得以拥抱佛陀,亲吻佛陀手足。2”

    她唇畔含笑,神情里有淡淡抚慰,“所以,即使我们将要分别,也不要难过。佛陀能够再次见到他曾经母亲,可见众生缘分都是注定。也许下一世,我还能当你阿母,我们还能相伴一生。”

    皇帝紧紧地握着她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走了,现唯一放不下就是你和云娘。你是皇帝,没人能伤到你,可云娘……”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已里带上了恳求,“你能答应母后么?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好待她。”

    “姑母……”皇帝没有开口,顾云羡却哭出了声,“是阿云错,都怪我……”

    “您放心。”皇帝一只手按上顾云羡肩膀,仿佛安抚,眼睛却看向太后,“我答应您,会保护好云娘。”声音低沉,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太后却仍不放心,“你要记得,君无戏言。”

    她转过视线,看向顾云羡,对方已经满眼是泪。她淡淡道:“别哭了,我自己身子自己知道。与你无关。”伸手为她擦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跟着母亲一起到长秋宫觐见。当时我坐上位,远远地看着你,不知怎就想起了我当年第一次入东宫事情。也是那么小小一个人,跪人堆里,紧张地磕头问安。我喜欢你,因为你真很像我年轻时候。我以前一直觉得,让你跟阿洵一起是好,可是如今我却想,我会不会想错了?这宫闱深深、阴谋算计,其实根本就不是你待地方。你这样美丽、这样懂事,如果不进宫,也许能过得好也不一定。”

    皇帝只觉得他心如同漂浮海上羽毛,随着母后话慢慢下沉。一些他从未考虑过问题拨开迷雾,出现他面前。

    他大部分心思都花了自己抱负和计划上,从未女人身上费过太多心思。他潜意识里,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愿意对哪个女人好,她就会满心欢喜地接受。可是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了。云娘,被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过门云娘,对他一心一意、却被他忽视冷落云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会如从前一样么?

    她会不会,已经悔了?

    “姑母,姑母您别说了。”顾云羡泣不成声,“阿云做一切都是甘心。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早您安排我与表哥见面之前,阿云就一直爱慕着他。只是那时候阿云卑微,不敢妄想。您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那一刻,是我此生开心一刻……”

    “是吗?”太后轻声道,“这样真好,我没有害了你。”

    太后说完那番话就又沉睡过去,顾云羡和皇帝守榻前,寸步不离。六宫嫔御都得了消息,东殿外跪成一片,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当夜亥时三刻,太后再次醒来,这回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攥着皇帝手,看了他许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太后……”长信殿内哭声四起,悲痛入骨。

    皇帝一直沉默地跪那里,双手捧住太后手,一动不动。许久,他慢慢把自己额头贴上她手,眼泪顺着滑落,一滴一滴落玉色被褥上。

    他哭声传出来那一刻,苦撑多日顾云羡终于无力支持,眼前一花,厥了过去。

    太后久病缠身,身后之事早已有了准备。皇帝握着她手跪了大半夜,终于慢慢起身。他跪了太久,脚步有些踉跄,吕川想要扶他,却被他挥手拒绝。后再看一眼床榻上母亲,他哑着嗓子道:“让那些人进来吧。”

    他一步一步走出长信殿,与此同时,宫人鱼贯而入,他知道,那些人是去收敛她遗体。

    旭日初升,柔和阳光照射他身上,却去不掉他浑身冷。

    从今而后,他们便是两个世界人了。

    长信殿外,宫嫔们都是一夜未眠,每个人脸色都有些憔悴。然而比起皇帝来,她们已经算是容光焕发了。

    本有宫嫔打算趁陛下心中悲痛这个机会,上去悉心安慰,结果等看清楚他神情,都不敢上前了。贞婕妤似乎有心想过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现不想理睬任何人。

    他长信殿外立了两个时辰,脑中乱哄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长乐宫人来人往,忙成一团。他目光无意识人群中搜寻,等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竟是找她。那个前些日子操持着一切人。

    垂下眼眸,他慢慢道:“云娘怎么样了?”

    吕川回道:“顾娘子这些日子劳累过度,全靠心力支撑着才没倒下。今日太后……她悲痛欲绝,故而晕倒。太医适才已经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好好歇息一阵便好。”

    又是全靠心力支撑。她与母后当真是如出一辙倔强。

    皇帝沉默片刻:“朕去瞧瞧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晨风如许”菇凉扔地雷!a!

    注释:

    1太史局:唐初官署名,类似于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

    2出自《杂宝藏经》,原文如下:佛时游行,到居荷罗国,便于中路一树下坐。有一老母,名迦旦遮罗,系属于人,井上汲水。佛语阿难:“往索水来。”阿难承佛敕已,即往索水。

    尔时老母,闻佛索水,自担鑵往,既到佛所,放鑵着地,直往抱佛。阿难欲遮,佛言:“莫遮。此老母者,五百生中,曾为我母,爱心未,是以抱我。若当遮者,沸血从面门出,而即命终。”既得抱佛,呜其手足,一面立。

    太后领盒饭了么么哒!云娘即将面临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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