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谷道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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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蔻撒腿跑去看个究竟,失火的果是那珍藏阁,众谷人正慌慌张张地救火,有人担水,有人出出入入地抢救东西。地上散落着好些锦盒书籍,一时也没人捡点收拾。

    千蔻心中惊惶,顾不得学堂,忙又跑回屋,从橱柜里捧出那屉盒来。但她心慌手软,一时没拿稳,屉盒“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千蔻顿时傻了眼,原来这屉盒做工精巧,却不甚结实,这一摔便散了架,五个抽屉虽都上着锁,已一同从屉盒里掉了出来。

    千蔻想起娘亲说过事成之后要将屉盒原样交纳,眼见如今这屉盒的肠子和肚皮都分了家,几乎吓蒙。

    她捧起屉盒来看。这屉盒原来是以木梢相嵌拼成,虽已散架,并无损坏,轻易便可安装复原。她长舒一口气。

    她将屉盒重新拼装,忽看到一个抽屉里放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钢铁镯子。镯子外沿生有五个花瓣形状的铁片,十分笨重古怪。

    抽屉里同样还放着一张纸笺。千蔻好奇心想,打开纸笺来看了一遍,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正思索着,她忽然发觉这是第五层抽屉,吓得她忙将纸笺丢了回去。

    她将抽屉重新塞进屉盒,忍不住又将那怪铁镯子多打量了几眼,想起纸笺上的话,她蓦地明白过来,霎时间冷汗涔涔,方寸大乱。

    她定神片刻,才打开第四层抽屉,看过之后心思百转,不由又是庆幸又是忧虑,思之良久,暗暗下定决心。

    等到晚上,柳儿睡下,千蔻找了个丝袋将第五层抽屉里的纸笺和铁镯一并装起来,揣在怀里,又取出备好的灯笼,偷偷爬窗出屋。

    初春时候乍暖还寒,尤其夜风有些欺人。千蔻缩紧脖子,匆匆跑出院门,径直往凤仙山去。夜里的凤仙山真是完全变了样,所望之处无不涂抹着浓重而可疑的黑暗。

    想想薛让已独自在此住了那么多年,千蔻愈觉不可思议。

    突然,山林中传来一声狼嚎,紧接着一片狼嚎响起,千蔻吓得一激灵,忙忙加快步伐。

    她沿着山涧找到那棵断树,好在这断树仍在。

    她一咬牙,将灯笼悬挂在腰间,爬上断树。夜里看不清晰,反而不像白天里那样吓人,这山涧竟过得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将到山涧那一头时,她忽觉腰间一松,灯笼滑了下去,这一点孤明,也离她远去。

    千蔻过了山涧,摸黑继续前行。走不多时,见林子里亮光点点,她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这熟悉的木屋!屋里忽然闪出一人,攫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拎进了屋里。正是薛让。

    “你疯了?”他道,“大晚上,你怎么来的?”

    千蔻一见了他,顿时浑身松懈下来,方才的一路惊吓一路艰险转眼如云雾消散。她嘻笑道:“凶险得很,凶险得很!山里有狼在叫呢,还有好些鬼影子,真是要把我吓死!我爬那断树,险些又掉下去,我的灯笼,你看,它就掉下去了。”

    “你又来做什么?”

    “我本来睡着呢,”她嘻笑,“做了个梦,梦见你说你想我了,把我惊醒,我等不及天亮,急急忙忙就来了。”

    薛让面色一寒,背过了身,道:“休胡扯,有什么话快说了。”

    千蔻转到他身前,道:“哪里胡扯,都是实情。倒是你,不是说再也不见我,怎么反倒迎出来?想来我做的那个梦很灵!”

    “你既然只是这几句话,说完了就快滚吧。”

    千蔻吐吐舌头,忙说:“我有正经事!”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在薛让眼前一挥,道:“你猜这是什么?”

    薛让又背过身,道:“不猜。”

    千蔻仍转到他身前,颇有些了不起地说:“量你也猜不着,这是出谷的地图!”

    薛让一惊,瞅那丝绢一眼,却又不信任地背过了脸。

    千蔻见他不信,捉住他的手将丝绢往他手心里一塞,说:“不信你看!”

    他将千蔻瞅一眼,展开丝绢来看。这丝绢已微微泛黄,上面描满了树林山峦、圈圈条条。薛让稍稍检视,问千蔻:“你哪儿来的?”

    “今天珍藏阁烧起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

    “大家救火的时候我也去瞧了热闹。有人从珍藏阁里搬东西出来时落下一个盒子。我偷偷捡了来,打开一看,你猜是什么?”

    “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哪,自然就是这地图了。”

    “珍藏阁何等地方,怎么会起火?”

    “又不是我放的火,我怎么知道?不过听说,有个倒霉蛋已经被关起来啦,你听说了吗?”

    薛让不说话,将丝绢展开在桌子上,就着烛火细细看了一回。他又将千蔻一瞅,将丝绢塞还给她,说:“这地图若是真的,你快放回原来的地方去罢。”

    “为什么?”千蔻好生意外,“你不想拿着它出谷吗?”

    他当然想出谷。十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出谷。

    然而,进出谷之道是桃花谷内第一机密,此道极其隐蔽而险恶。平日谷人若要出谷,都需有守道司指引。守道司共有三人,分别掌管进出谷之道的三个路段,而这三人也只知道各自掌管的路段的走法。谷人出谷时,都要以布巾蒙住眼睛,以香帕掩住鼻子,由第一守道司指引走完第一个路段,然后第一守道司止步,第二守道司摘下巾帕继续领路,最后再由第三守道司引路。

    谷人进谷时,要在谷外发射特定的信号,守道司才会来接。

    谷中先辈为了封闭桃花谷使用此法,已沿袭百余年,谷人就算进进出出再多次,也对此道一无所知。

    而如今,守道司是听当家的万简心派遣,唯一的进出谷之道的地图也在万简心手中。

    其实万简心行使权责张弛有度,对于谷人出谷事宜一向偏宽松,谷人或要出谷购置物品,或得了闲暇欲出谷游玩,或是想在谷外嫁娶的,只要上报,万简心少有不允。只有薛让,万简心万万不肯放他出谷。

    自从薛谷主过世,叶苏苏被逐,薛让就再也不曾走出桃花谷了。

    现在,突然有出谷地图摆在他眼前,他当然心动。

    可是,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这必定是万简心的诡计。他默然不语。

    “难得天上掉馅饼,这地图被我捡到了,”千蔻不解,“你不快拿着它出谷,为何还要我放回去?”

    “为什么想要我出谷?”

    “因为……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想出谷啊。我一捡到这地图,就想到你了。我因而偷偷藏起来,等到天黑才敢送来给你。”

    “这若是真正的进出谷的地图,私藏此图,你知道是什么罪责吗?”薛让道。

    “哎呀,你别吓唬我啦!”千蔻撅嘴抱怨,“当时那么混乱,谁能想到是我拿了它?你不要拖延啦,明天我娘清点珍藏阁中物品,发现旁的东西都有,这地图却没了,一定想到是被人趁乱拿走了。到时她封锁进出谷的道路,你就算有这地图,那也走不掉了呀!”

    薛让冷冷一笑,道:“真是好说辞。”

    千蔻心头一喜:“怎么,你肯出谷了?”

    薛让却道:“带着你的地图走罢,趁我还没丢你出去。”

    “为什么?”千蔻转眼大急,“难道你……你不信我的话?”

    薛让突然揪住她的胳膊,要像以前做过的那样把她拎出去。千蔻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屋子正中的梁柱,尖叫:“你要信我的话!一定信我的话!你若不出谷,那就危险了呀!我娘……我娘教我害你呢!”

    薛让闻言,慢慢松开手。

    千蔻犹紧紧抱住梁柱,不敢稍有松懈,口中道:“我若不能得手,她要扔我去耗荒山喂狼!我哥又不在,我……我……”千蔻说着,委屈地“哇”一声哭出来,哽咽道:“我左右为难,好在今天我捡到这地图,我这才拿来给你,尽心尽力劝你出去嘛!”

    薛让在桌边坐下,久久将千蔻凝望,好像要看出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他问:“万简心要你怎么害我?”

    千蔻一边提防地将他望着,一边转到梁柱之后,这才松开手脚,从怀里掏出一个丝袋来递给他:“你自己看!”

    薛让接过丝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放着一只怪铁镯子和一片纸笺。薛让捡起铁镯子打量,这铁镯外沿生的五片花瓣其实是五片刀刃,锋利无比。薛让把玩一时,又捡起纸笺来,只见上面写:“将桃花镯戴在腕上,寻机割伤薛让,见血方休。”

    薛让冷笑:“这东西倒称手,万简心真是费尽了心机。”

    千蔻躲在梁柱后,问:“你这回信了罢,肯出谷了吗?”

    薛让反而从容了。“不急,”他说,“我问你,万简心要你害我也就罢了,何必写在纸上塞进口袋告诉你?直说不省事?”

    千蔻一愣,道:“我怎么知道我娘心里怎么想的?你问我,我去问谁?”

    “也是,万简心的玄机,你如何能明白。”

    “就是就是!你肯出谷了吗?”

    “把地图留下,”薛让道,“你走罢。”

    “你肯出谷了?”

    薛让道:“总之,你走罢。”

    千蔻将地图放到桌上,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她寻思:薛让虽收了地图,可他若骗我,仍不肯出谷,那如何是好?——我得亲眼看他出谷去!

    她灵机一动,回过身,大声宣布:“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出谷去!”

    薛让皱起眉头:“你出谷做什么?”

    “我娘随时可能把我扔到耗荒山去,我哥又不在谷里,我一天也待不住了!我知道谷外有个地方,专门给要进谷的人等候守道司时用。我哥回谷时一定经过那里,我要去那里等他,再和他一起进谷。”

    “擅自出谷,按照谷规要受什么刑罚,你知道吗?”

    “我才不管,”千蔻道,“反正只要我哥回来,我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薛让沉思良久,他的眼神飘乎不定,突然,他沉沉吐出一口气。“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和你一起出谷。”他终于说。

    薛让进到里屋,果真片刻后即回。千蔻还以为他要收拾行李,谁知他仍是两手空空。他拿起地图,带着千蔻走进深夜的山林之中。

    根据地图指引,两人来到山谷外围。

    山谷外围是一片桃花林,宽约百步,长则包绕整个山谷的西南与东南面,形成山谷的界线。桃花谷之名便由此而来。

    桃花林以外就是布有重重机关的区域,险恶无比,若无指引,走出桃花林十步之内必陷机关。谷人平日活动,决不越此界线。若有不知死活,敢越此界线者,则以擅闯出谷要道之罪论处,就算没死在机关之下,也颇受一番活罪。

    山谷以北是一片广袤的野荒之地,那里恶狼毒兽成群,是山谷的天然屏障,离山谷最近的便是耗荒山,那里的狼已经算是开化的狼了。

    薛让和千蔻两人走出桃花林,又继续往前走。千蔻不由得有些犯悚,紧紧贴在薛让身边,每往前迈一步,她的心里都交织着犯罪与涉险的双重恐惧。大约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已离那桃花林越来越远了。

    “看来,这地图到目前为止还是真的。”薛让忽然说。

    千蔻听他这般说,愈是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薛让的胳膊,只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跟着一起出来可真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止不住地后悔。

    薛让站住脚,问:“这地图果然是真是假?”

    千蔻两眼泪汪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应该是真的罢,我娘没道理给我假地图啊!”此话脱口,她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生怕薛让气恼,忙往边上退去。忽然身下一空,她猛得往下坠落。薛让赶紧来拉。

    一种不知名的浓烈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两人双双坠入陷阱。

    薛让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黝黝的屋子,墙壁上挂着七卷字幅,他认出来,那是七大谷规。他试着动动手脚,却动弹不得,原来自己被绑缚在一个十字木架上。

    眼前,坐在一张红木椅中幽幽笑着望着他的,是万简心。其后站着的,身长八尺,脸上盖一张狰狞的铁皮面具的男子,是执法司。

    他渐渐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他一定是掉进了出谷道上的天香坑洞。

    这种坑洞算是进出谷道上最仁慈的陷阱了。每个坑洞的设置地点都依地势所选,挖成肚大口小的形状,里面种满一种四季常青的藤蔓,叫作天香睡蔓。这天香睡蔓散出的香气是效力极强的迷香,因坑洞挖掘得法,香气被锁在坑洞之中,终年氤氲难散。进出谷的人即便是从坑洞旁边经过也闻不到这种香气,但一旦落入其中,即刻便被迷倒。若无人相救,便会在其中昏睡到死去。

    此时虽被救出,但擅闯谷道,罪责不小。薛让左右望望,心下稍宽:千蔻不在这里。

    “认得这是哪儿吗?”万简心幽幽问。

    还能是哪儿?这里必然是执法室了。果然全是万简心的诡计,而他竟心存侥幸,信千蔻所言,贸然闯入谷道,以致落入万简心的圈套。如今落入她手,恐怕性命难全。

    也罢,就算他裹步不前,一味困守在山林孤屋之中,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他一言不发。

    “你私闯出谷要道,罪责难逃。在执法之前,我问你,你这有差错的谷道地图,是从何得来?”

    “明知故问,”薛让道,“不正是你给我的吗?”

    “我怎会给你这种东西?”万简心不慌不忙,“你触犯第一谷规,还敢口出妄言?看来,只好把蔻儿带来问问了。”

    问千蔻?薛让态度一转,千蔻极其惧怕万简心,怎敢说出这地图是来自万简心?就算问她,她或许推作不知,或许干脆推到他身上,何必多此一举?“不必问她。”他说,“这是我画的。”

    “你如何画得出来?”

    “我在谷里这么多年,画出这图有什么稀奇?”

    “这么说来,你早对谷道的秘密有所觊觎了?”

    “是又如何?”

    万简心嘴角的微笑渐浓:“好,执法司,这地图的事算是弄清楚了。”

    执法司点头。

    “请执法司回避片刻,我有几句话要和少主子说说。”

    执法司躬身行礼,退出门去。

    薛让蹙眉:“你和我能有什么话好说?”

    万简心从袖出抽出一张羊皮画卷。薛让望一眼,什么也不说。

    万简心开口道:“你应当知道,触犯谷道第一规矩,那刑罚是苦不堪言;况且你若受刑,必定毒发。你毕竟姓薛,我可以在执法司面前说句话,这次就放过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万简心举起那羊皮画卷:“这幅图,你是否篡改过?”

    “没有。”

    万简心摇摇头:“你确实改得巧妙,但这篡改的痕迹,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将它复原,我担保决不再为难你。”

    “它原本如此。”薛让再次说。

    “你不要误会,”万简心又道,“我对你娘的蛇蝠岛没有兴趣,不过是想用它去往地府岛。你若帮我达成此愿,别说这次不罚你,你想出谷去,我也放你出去。”

    薛让嘲道:“你现在是在求我吗?”

    万简心本还柔声说诱,一听此言,脸色倏地冷下去。她生性高傲,岂肯落人下风,当即“哼”出一声,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那就别怨我心狠手辣。执法司,请进罢!”

    执法司应声而到,*地站在万简心之侧。

    “少主子虽是少主子,”万简心冷冷说,“但既触犯谷规,当以谷规行事。蔻儿既也犯此大忌,也当来此受罚。”

    薛让一惊,蹙起眉头:“罚她做什么?别忘了是谁指使了她。”

    “怎么?你现在是要替她求情吗?难道你忘了,她是谁的女儿?”

    薛让如梦初醒。那是万简心的女儿,万简心自己尚且不知疼惜,他却在意什么?他沉默下来。

    “阿娟。”万简心唤,便是唤楚姨。楚姨推门进来。

    “夫人有何示下?”

    “去把小姐带来。”

    楚姨闻言也是一惊,轻声劝道:“夫人,小姐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怎能……”

    “她再不懂事,不得越桃花林之界这种规矩总是懂的。念她年幼,权受半刑。还不去把她带来?”

    就算是半刑,千蔻如何受得住?再说,她不是最怕在身上留疤吗?薛让眼见楚姨挪步出门,想起千蔻害怕时眼闪泪光、面色煞白的模样,心中不忍。“慢着。”他开口阻拦,“不关她的事。是我不合带她越界,我替她受罚。”

    “虽是你带她越界,腿是长在她自己身上,岂能替罚?”

    “当时夜深天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越界。若要罚她,岂不冤枉?你要罚,连她那份一并罚我罢。”

    薛让他自顾不暇,却还要担下千蔻的罪责。

    万简心的嘴角再次露出得逞的微笑。“既然如此,”她说,“那我成全你。执法司,先跟少主子说说,擅闯谷道,按照谷规要受什么惩罚。”

    “不必了,”薛让道,“我清楚得很。”

    “那就直接开始罢。”万简心说着,盈盈起身。楚姨忙来搀扶,两人出门而去。

    执法司走向薛让,剥掉他身上衣物,他那绝无瑕疵的俊拔而优美的身躯立刻裸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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