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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两瓶香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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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里克被一阵钻头在金属上钻孔的嘈杂声从他本就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过来,那钻孔声就在他面孔的正上方,离他的脑袋不过几英寸。他把他床上的那堆毯子扔到一边,跳下床,一双赤脚刚碰到那湿冷的甲板,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就着一盏使用电池的电灯,穿上他那油渍斑斑的咔叽布衣服。

    他正在值海军中最苦的班,在干船坞里一艘冰冷的军舰上连续24小时任值班军官。“凯恩号”军舰现在是一具钢铁死尸。供热、照明、动力全都停了,锅炉及主发动机已被开肠破肚地拆散了,燃油已被抽干,平时那嗡嗡作响的抽风机,全舰进行呼吸的鼻子,也寂然无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器相撞的喀啦声、敲击发出的咚咚声、硬物相互刮擦的吱吱声,与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船坞工人们正在给这艘伤痕累累的老军舰进行外科整形手术以使他再次恢复青春。旧金山那总是尘雾蒙蒙的空气充塞了各个通道,几乎凝滞不动,散发出浓烈的呛人的霉味,所有的卧舱和水兵生活区更是又脏又乱,到处是凌乱的图书、杂志和肮脏的内衣。

    舰上的军官们与水兵们被圈在附近的一个兵营里。只有值勤的军官和舷梯的值班员维系着这个已丧失了功能的躯壳与其先前的身份之间的联系。奎格舰长在“凯恩号”进了码头之后的一两个小时便迫不及待地飞回他在亚利桑那州的家去了,留下戈顿全权负责。亚当斯、卡莫迪、拉比特和佩因特都休假走了,只有那些水兵们在兵营里苦苦地忍受煎熬,等待回美国后第五天的到来,到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开始休假了。他们的情绪极为低落,兵营里的气氛沉闷得像是死了人似的,就连马里克,尽管他平时对水兵们相当友好,这时也不忍趁点名的机会到他们那里去见他们了。

    他走到甲板上,迎来了一个灰云密布的早晨。他小心地踮着脚,迈过或绕过乱扔在甲板上的铁管、胶管、机器零件、木材、苫布与板条箱,在舷梯旁找到了在那里值班的,白色军服又脏又皱的下级军官“肉丸子”他正在一盘马尼拉缆绳上呼呼大睡。马里克毫无怨恨地把他弄醒,派这个哈欠连连的舵手走过连接干船坞的长长的灰色跳板到岸上去买咖啡和面包圈。

    8点钟时,哈丁少尉步履蹒跚地来到舰上。他脸色灰暗,接过中尉的班后便一溜歪斜地走到军官起居舱里躺倒在一个堆满扎人的刀叉的长沙发上睡着了。

    马里克走到单身军官宿舍想叫醒基弗,但那位小说家哼哼着说:“1点钟在圣弗朗西斯饭店吃午餐时见。”立即又顽固地酣然入睡了。于是这位中尉便换上一身蓝色军装搭公共汽车进城去了,他那身军装虽然刚刚洗过,却仍有一股难闻的樟脑味。

    旧金山是他童年时的故乡,自从“凯恩号”军舰在金门大桥下驶过的那一刻起,他就充满了思乡之情。但当他再次走上市场街时,他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消磨时间,一直到下午1点。

    基弗正在圣弗朗西斯饭店的大厅里等他,垂着头,弯着腰在一张扶手椅里坐着,显得苍白而瘦弱。他们进了那间装饰豪华的餐厅,吃了一顿丰盛昂贵的午餐。那位小说家坚持要叫一瓶香槟酒庆祝他们暂时摆脱奎格而获得的自由。马里克认为那香槟的味道喝着像是甜啤酒。“你怎么啦,史蒂夫?”基弗说“你心情很沮丧啊。”

    “我知道。”

    “为什么呀?”

    “没法跟你说。汤姆,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当你觉得空气里有某种不祥的东西——于是不等那一天过完,那不幸的事情就果然发生了?”

    “当然有过。这就是你的麻烦?”

    “大概是吧。自从我起床到现在,不知怎么回事,事事都好像灰蒙蒙的,让人讨厌。”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我觉得在这儿呆着真有意思,史蒂夫马里克居然在圣弗朗西斯大饭店里吃饭。我儿童时代还以为只有百万富翁才能在这里吃饭呢。”

    “你觉得旧金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经过了——多少年了?”

    “我估计有10年了——我们于1933年迁到了佩德罗。真可恶,我觉得像个该死的游魂。”

    “这么看来,你的麻烦就在这里了。见到你童年时代的家乡使你产生了这种想法——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这是死神呵出的冷气,史蒂夫,死神在你脖子后面吹冷气呢。”

    马里克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死神呵的冷气,把它写进你的小说里。”雨点开始吹打在他们座位旁的窗户上。马里克说:“咱们原计划要步行走过金门大桥的,你如果还想去走走的话,不妨就去走走。”

    “见鬼去吧,那完全是罗曼蒂克的无稽之谈。我有时候就爱胡思乱想。咱们得到伯克利去一趟。我在那里有点急事。”

    “什么事?”

    “我认识那儿一位英语教授。今天早晨给他打了电话。他请我们去参加一个文学茶会。要点在于,那个文学俱乐部里百分之九十都是姑娘。”

    “我什么事都想干。”

    “你必须听我的话,谈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小说’,愿上帝保佑你。”

    “那不成问题。”马里克点了支香烟说。

    两位军官都对离开“凯恩号”军舰,穿着海军的蓝色制服呆在一家豪华的大饭店里而觉得不伦不类。他们看起来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又像被抛到一处的陌生人那样开始谈起了完全属于个人的私事。他们充分交换了各自的家庭背景。只用了半个小时,马里克对基弗的家庭和他的恋爱故事了解得比他在“凯恩号”上航行一年里知道得还多。他也把他的捕鱼经历讲给这位小说家听了,而且因为基弗热切地刨根问底地问了他许多问题而感到十分得意。

    “听起来那可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呀,史蒂夫。”

    “嘿,谈不上。那可是最艰苦的挣钱方式。把人的腰都累断了,而市场却总是与你作对——你捕到河鲱鱼时,河鲱鱼却没人要了——等你捕到鲭鱼时,市场上该死的鲭鱼就多得你把它当大粪卖,都没人买了——那就是捕鱼者的境况。还有那些无孔不入在海滨打零工的人。那是一种只适合外国傻瓜蛋们干的买卖,就像我父亲那样。我也是个傻瓜蛋,只不过我不是外国人而已。我要找别的事情干。”

    “你的意思是海军?”

    “对,我是个蠢货。我喜欢海军。”

    “这我就不明白了,史蒂夫。捕鱼生活里含有某种诚实有益的东西。每一个动作都有其功用,烧掉的每一滴燃油都有其目的。你累得腰都要断了,不错,但一次劳累下来你总能收获到鱼啊。别的人我不知道,可是你想当海军我就想不通了!公文,公文,公文——除了虚假的卑躬屈膝和擦拭舰炮加上白痴式的演习,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而且这一切都毫无目的——纯粹是白费劲——天哪,还有那和平时期的海军——都是成年人了却要每周7天,天天都得上主日学校——”

    “你难道认为这个国家不需要有一支海军吗?”

    “当然需要。”

    “那么该让谁去当海军呢?”

    “当然是奎格之类的人啦。不能让有用的公民们去当。”

    “对极了。把它全交给奎格之类的那种人。然而,战争爆发了,你弄了个奎格当了你的顶头上司,你又大叫是残忍的谋杀。”

    “大叫使得时间好过一些。”

    “海军里可远非全都是奎格那样的家伙呀。”

    “当然不是。他是这个制度生产的一件废品。由于他那虚弱渺小的人格经受不了海军标准的压力而扭曲成了一个魔鬼——哎,这香槟真好,你不欣赏它真可惜——不过史蒂夫,真正的海军应是一支小而严密的父子兵。这就像英国的统治阶层,是一种传统。你不要显得很杰出,你只需做一个谦卑的随波逐流的人就行了——”

    “你认为捕鱼是一项有益的工作。可是,我却认为在海军舰艇上工作是有益的。它们此刻就非常有用——”

    “我敢发誓,你是位爱国者,史蒂夫。”

    “不对。我懂得航海技术,我宁愿在海军里干上20年挣一份养老金,也不愿从水里拉网打鱼,最后落得个关节炎缠身和腰弯背驼。至少,这就是我这笨脑袋瓜子所作的打算。”

    “好啊,老天保佑你,我的朋友。为1973年的太平洋海军总司令,五星海军上将马里克干杯,”他急忙往马里克的杯子里倒了些香槟酒并让他喝干了。“小伙子,你的预感怎么样?”

    “嘿,我一不去想它时,它就没有了。”

    “那些伯克利的小姑娘们会把一切都搞定的。咱们这就走吧。”

    脸色粉红,个子矮胖,长着一张小孩似的肥嫩小嘴的科兰教授将这两位军官领进了一间接待室,里面的男女大学生们正在唧唧喳喳地说话,气氛很是活跃。会场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一些肤色难看的腼腆的男孩子。这两位穿着蓝制服缀着金黄纽扣的战斗英雄的到来顿时使气氛激动了起来。姑娘们收起了她们那原本真的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摆出了一副假装漠不经心的神态。她们纷纷忙着涂脂抹粉,着实劲头十足。

    教授介绍基弗的话说得又长又令人生厌。他对那些眼里放出光彩的姑娘们说,这是美国文坛上一颗正在升起的明星。他说,基弗有好几篇短篇小说和诗作曾在耶鲁季刊以及类似的优秀期刊上发表过。他详细介绍了他的剧作长青草,戏剧同业公会将其作为选项已有一年时间了。“但是,”他狡黠地补充道“为避免你们把托马斯基弗误认为是又一位专为少数有教养的读者写作的剧作家,让我告诉你们他还曾把他的小说卖给过绅士和妇女家庭杂志,是的,的确如此,它们可是出了名的‘通俗杂志’啊。”姑娘们咯咯地笑着,相互交换着会意的眼色。这对马里克来说全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当时正在屋子后面一张破旧的绿色长沙发上瘫坐着,基弗以前从未谈过他写作的事。意识到与他在同一艘军舰上工作的朋友是一位真正的有影响的年轻作家使他颇为气馁。想到自己曾在军官起居舱里同大家一起拿基弗的小说开过粗俗的玩笑,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下面我们有一个意外之喜,我们将听一个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小说’的专题报告——不是由我作报告——而是由一位很可能写出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的年轻人——美国海军‘凯恩号’军舰的军官托马斯基弗中尉给大家作报告。”

    基弗用一种富有魅力的微笑表示感谢大家的热烈掌声,接着便开始从容不迫地讲开了。姑娘们好像都被演讲吸引住了,而马里克却是如坠五里雾中,越听越糊涂,他只有伤心地承认自己当年的英语成绩不及格一点也不冤枉。在那一大串理不清的名字中,他只知道一个海明威,其他的什么卡夫卡、普鲁斯特、斯坦、赫胥黎、克兰、茨威格、曼、乔伊斯、伍尔夫,他全都不知道。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曾经看过海明威的一本定价二角五分钱的再版小说,那还是因为那本书封面上有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坐在床上跟一个着装整齐的士兵谈话的图片吸引了他,但是那个故事写得太正经了不能算是性小说,所以他就没往下看。

    基弗讲了半个小时,使马里克陷入了彻底的困惑与自惭形秽的境地。之后,那些姑娘们一起乱哄哄地把讲演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而此时马里克却靠在一面墙上与两三个最最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她们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仅仅是因为可以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有关基弗的信息。马里克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兑现他的预感:有一天下午,他出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弄疼了自己的鼻子。他不知道以后他是否还能再自然而然地同基弗说话了。

    不大一会儿,这位小说家就捕获了两个最漂亮的姑娘,同她们一起到一家可以俯瞰海湾的法国餐馆,在朦胧的烛光下共进晚餐去了。马里克给军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这是每晚8点必须做的例行公事。他回到餐桌上时咬着嘴唇,鼓着双眼说:“汤姆,他们要我们回舰上去。”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现在。”

    “是什么事情?”

    “我问过杰利贝利,他不肯说。戈顿叫咱们回去。”

    那两个姑娘懊丧地细声细气叫了几声,便满心不高兴地开着她们的红色别克敞篷小汽车扬长而去了,两位军官叫了一辆出租车。

    基弗咒骂运气不好,对招他们立即回舰的原因作了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想。那位海军中尉则一声不吭地坐着,在大衣袖口上擦着汗湿的手心。

    在跳板脚下的刺眼的黄色泛光灯的光亮中,戈顿同哈丁在一伙蹲在甲板上干活的电焊工旁边站着,那些电焊工正低着头用喷射着蓝色火焰的焊枪工作着。“是什么要紧的事?”基弗跟在马里克后面走下跳板,怒气冲冲地大声问道。

    “你可要机灵一点儿,马里克先生,”戈顿诡谲地咧嘴笑着说“当副舰长的应该让值班军官随时都知道他的所在。我一直在给城里各家饭店的酒吧打电话找你——”

    这位中尉皱着他那呆板的面容“你在说什么呀?”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你高升了,史蒂夫,”戈顿说“今天下午亚当斯和我接到了给我们的调令。你是‘凯恩号’军舰的新副舰长了。”

    他抓起那吃了一大惊的军官的手高兴地握着。

    “我?”马里克结巴着说“我?”

    “这种事在整个分遣舰队里都在发生,史蒂夫。在那边‘西蒙号’军舰上的一个鸟人10月里刚升为上尉,现在就当上副舰长了。而且他们的新舰长只是一个预备役的上尉。整个政策正在变得越来越宽松了。我们还有一个晚上的活儿在等着我们干呢——”

    “有给我的调令么?”基弗急切地插话说。

    “没有,再说啦,你永远都不会调走的,汤姆。这是注定了的。他们把卡莫迪也调走了。你和史蒂夫要在这艘军舰上呆到它完蛋时为止。再过一年你就会成为副舰长的。”

    基弗摘下他的白帽子用力往甲板上摔去。帽子弹了起来,滚到船边上,然后就不见了。戈顿探身从救生索上往下看了看。“天啊,”他说“掉进污水坑里了。看样子这位新高级值勤军官需要一顶新帽子了。”

    “该死的‘凯恩号’,”基弗愤愤地说“愿上帝惩罚舰上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马里克阴郁地把这艘老旧的军舰细细看了一遍,仿佛他是第一次来舰上报到似的。“就是它了。”他心里在想——但他说不出这个“它”是什么意思。

    基思太太不难看出威利已不是三天前离开她到约塞米蒂去的那个小孩子了。他们正在马克霍普金斯饭店她那俯瞰海湾的套间里吃晚饭。外面的景色很美,饭菜也极精致,香槟酒是少有的法国陈年佳酿。可是威利对这景色却视若无睹,蜻蜓点水似的吃了几口饭菜,任那美酒在冰镇桶里泡着,而那桶里的冰在一点点地融化,直到他母亲提醒他倒酒时,他才倒了一点。

    基思太太心里明白“凯恩号”军舰已经改变了威利。他的脸瘦多了。那个她深情地以为是婴儿的脂肪所形成的鼓鼓的天真无邪的小圆脸蛋不见了,而她自己那明显的颧骨和方下颏正在她儿子的脸上显现出来。他的一双眼睛和嘴也不像往日那样给人以他性子随和脾气好的印象,更多的是让人觉得他很疲倦、愤懑、固执。他的头发也显得稀了。这些情况基思太太在码头上与他见面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不过现在有了更深刻的变化,一种心神不定和魂不守舍的阴郁,而且这位母亲很清楚问题的症结是什么。“梅温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她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同时给威利倒了一杯茶。

    “她当然漂亮。”

    “你和她之间的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妈妈,我想我可能要和她结婚。”

    “噢?太突然了些,不是吗?”

    “不,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

    “有多久啊?”基思太太微笑着说。“我必须说,你对整件事情可真够谨慎的,威利。”

    他简明扼要地将恋爱实情告诉了母亲,并解释说因为他直到最近才真正严肃地考虑了这件事情,所以他还未曾同她谈过呢。

    “但是你现在跟她谈了,嗯?”

    “显然是这样的,妈妈。”

    “唉,你一开始就低估了她,威利。她确实非常吸引人。可是,她是什么出身?你认识她的父母吗?”

    威利把一切都认了下来。他还颇动感情地谈了所有美国人应该一律平等,需要以成就取人,而不要以出身取人的道理。他最后还为梅温说好话,告诉他母亲梅为了配得上他,正在自己挣钱读大学。基思太太冷静地倾听着儿子坦露心腹,以便让威利把他心里的话全倾吐出来。她点了一支香烟,离开餐桌,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海湾。威利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以前似曾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他意识到他在童年时期就有过与此相同的感觉,当年他母亲跟他谈他的劣等成绩报告单的情形就是这样。

    “你向她求过婚了吗?”

    “是的。”

    “你是在约塞米蒂那儿向她求婚的,对不对?”

    “对。”

    “我就料到会是这样。”

    “她还没有确切地表示她会接受我,”威利将实际情况说了出来,好像这样一说便可提高梅的身价似的。“她说我最好再多想想,并把事情告诉你。”

    基思太太回过头朝她儿子同情地微笑了一下,说:“我认为她会接受你的,威利。”

    “希望她会。”

    “威利,你与这位姑娘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您这问题叫人怎么回答呀,妈妈?”

    “我认为你已经回答我了,威利。”

    “您可别有坏的想法。她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子,而且我还没有跟她在一起住过——”

    “我相信她不是个轻浮女子——”

    “她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对此,您只需相信我的话就行了。”

    “威利,你晚饭已吃好了,是吧?过来跟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她挨近他身边坐着,用两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威利不喜欢这种接触,这太过亲密了,妈咪的味道太重了,太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指导的不懂事的小孩了,但他又不忍心把手抽出来。“在你父亲跟我结婚之前,”基思太太说“那时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和实习医生,他与一个女护士一起生活了3年。我猜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

    威利确实记得在他们父子有关梅的一次谈话中,他父亲曾凄然地提起过那个护士,但他什么也没说。

    “唉,我从未和她见过面,可是我见过她的相片并了解到很多有关她的情况。她的名字叫凯瑟琳昆兰,是个身材修长,皮肤微黑的美人儿,有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大得有点像母牛眼,请原谅我这么说——而且体形漂亮极了。我在和你父亲结婚前得知了有关她的事情,你爸爸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差一点撕毁了我们的订婚协议。我气愤极了,嫉妒极了。”她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哦,我相信他说的他们的事情已经了结了,结果证明他们真的没事了。可是威利,他有一度也是要和那个姑娘结婚的。这很自然。你爸爸的父亲说服他不要结婚时只是让你爸爸正视他本人的实际情况。你爸爸喜欢和最优秀的人们为伍,过安逸奢华的生活,威利。他常常大谈作研究工作的斯巴达式生活,但那只不过是他借以自娱的梦想而已。倘若你爸爸真的娶了那个护士,他就会过上他的斯巴达生活。如果真是那样,他会为之感到遗憾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等待着不肯结婚,直到他遇见了我——请给我一支香烟。”

    她继续说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对一个曾经与他有过那种关系的正派姑娘抱有歉疚感的。再说了,他会养成一种对她的喜爱。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要点在于,任何一个多少有点头脑的女孩子都知道这些事情。她如果真想得到一个男人,而且觉得她大有机会的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冒那种风险,做孤注一掷。”

    威利的双颊红了,想要开口做点申辩。他母亲用话压住了他。“威利,亲爱的,这一切都是一种过程,是很自然很难避免的。这种事情发生过何止千百万次。任何人都会缠上这种事情的。但你要记住,婚姻的基础不是良心有愧,或是对某个女孩的容貌心存喜好,而是相似的家庭出身和价值观念。你如果出于罪过感而结婚,那好极了,等那种罪过感一过——在一定程度上——剩下的你还有什么呢?现在,你老实回答我——你认为你是爱这个姑娘呢,还是觉得你欠了她什么?”

    “两样都有。”

    “那就是说你觉得你欠了她的。难怪你要竭力对自己说你爱她了,因为你要使这个婚姻尽可能地顺理成章。威利,你真的想叫这个夜总会的歌手为你生孩子吗?你想让布朗克斯街上那意大利水果贩子——我毫不怀疑他们都是正派、善良的人——可是你想让他们成为你的岳父母,想什么时候到你家去就什么时候到你家去,并且作你儿子、女儿的外祖父母吗?你能想像那样的景象吗?”

    “我怎么知道我会永远吉星高照呢?反正我需要这个姑娘。她是迄今为止我惟一想得到的姑娘。”

    “威利,你今年23岁。你爸爸30岁才结婚。在以后的6年里,你会遇见千百个女孩的。”

    “您一直在说我是因为自觉有愧才想和她结婚的。您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我爱她。她美丽,性情好,她并不愚蠢,我肯定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就算她出身卑微,那又算得了什么?我想我如果放弃了她,我会抱憾终生的——”

    “亲爱的,我在同你父亲结婚之前撕毁过两次婚约。每次我都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要妻子的出身有什么用?我如果能从这场该死的战争中活着回来,我会是个什么?一个弹钢琴的人——”

    “你这就错了,而且你明知道你错了。威利,你很快就长成大人了。演艺业真的还是你喜欢的行当吗?难道你还没有开始认识到你除了摆弄钢琴之外还有很多的事情可做吗?”

    这一下击中了威利的要害。在“凯恩号”军舰上那些漫长的值班时段里,威利越来越觉得自己在钢琴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只是个半瓶子醋而已。战争结束后他真正想干的是去一所大学里工作,在一所像普林斯顿那样安静、崇高的学校教教文学,最后也许再写些学术著作,甚至写一两部小说(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梦想,几乎连对他自己都没有明确地说过)。“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干什么。那全都是遥远将来的——”

    “我知道你将会做什么。你将成为一名杰出的学者。等到我故世时,你就将富有、自立了,而且你将跻身于教育家与哲学家们的行列,与——科南特詹姆斯布赖恩特科南特(jamesbryantconant,1893-1979),美国科学家和教育家,战后要素主义教育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译者注、霍金斯戴维霍金斯(davidhawkins),美国教育哲学家、科学教育家,著有脚踏实地的展望、学科学的关键障碍等。——译者注那样的人为伍——而且说真的,威利,梅与这种图景匹配吗?她会快活地做一位大学教授的夫人吗?你能看着她给威克斯院长倒茶或同科南特博士随意谈天吗?”

    他起身,走到餐桌前,从冰桶里捞出那个酒瓶。酒瓶里只剩下半杯淡酒。他倒出来全都喝了。

    “威利亲爱的,我是在跟你讲你爸爸要跟你讲的话呀。他肯定不会像我说得这样粗俗、直白。我很抱歉,可是我已尽了我的所能。若是我全说错了,那就算我没说吧。”

    她快步走到她放在梳妆台上的钱包那儿,拿起一块手绢轻轻擦了下眼睛。威利立即跟过去伸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妈妈,我不是生气。我知道您是在做您认为对的事情。这是一个很难处理好的困难情况。总会有人受到伤害的——”

    “只要伤害的不是你,威利,我就不在乎。”

    威利离开她,走进卧室,在那张双人床与梳妆台之间踱来踱去,尽管他脑子里乱成了一片,他还是注意到他母亲干净利落的生活习惯,她把她的便鞋、绣花丝绸睡衣,以及他在她五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套银制化妆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他的立场动摇了。他确实是出于负罪感才向梅提出求婚的,确实怀疑她是用委身于他进行婚姻赌博,确实为她的出身门第感到羞耻,确实难以心安理得地把她作为自己学术生活的伴侣。他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爱她。在约塞米蒂度过的那个夜晚给他的感情蒙上了阴影,在他与梅的关系上罩上了一层怀疑与用心不良的乌云。他究竟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呀,还是一个热切的情人呢?毫无疑问,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他的自尊心经不住了,一阵难过得想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你这个可怜的大傻瓜。”他对着镜子低声说,然后就回到客厅。他母亲还在他走时的原地站着没动。“哎,妈妈,咱们别再谈这件事了。”他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捂着眼睛。“明天什么都不干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想想。”

    “亲爱的,你不是原打算在这次去美国旅游时结婚的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我跟您说过她甚至还没有接受我的求婚呢。”

    “她真聪明。噢,威利,至少等你下次回来时再说吧。在你行将回去打仗时将一个姑娘拴死在婚姻上是不公平的。答应我这次先别结婚。这是我对你的全部要求,而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您,妈妈。我也许不结婚了。但我不能跟您说我将抛弃她,因为我大概也不会那样做。”

    “我满意了,亲爱的。”她将一只手放在她儿子的肩上安抚了一下就走进了她的卧室。她的儿子仍颓丧地在扶手椅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她一面在梳妆台前往自己鼻子上扑粉,一面向她儿子喊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亲爱的?”

    “干什么?”

    “我想喝几杯烈性白兰地,然后去看一场滑稽逗乐的电影。你知道城里有这样的电影上演吗?”

    “对不起,妈妈。我等会儿要去见梅。”

    “哎,好啊,”她兴致勃勃地说“你有时间先陪我喝一杯吗?”

    “没问题。”

    “梅住在哪儿啊?”

    “在圣弗朗西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

    “哦,那好,你在往那里去时也许能顺便把我捎到某个电影院去。”

    “没问题,妈妈。”威利走到窗前,将前额顶在凉爽的窗框上,眼前一片空茫。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空虚,这么难受过呢。他的嘴紧贴着木窗框。未作任何思考,他就咬住了那木框,在上面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咬了一嘴的漆皮和尘土。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呆呆地注视着木框上的那两排牙印。

    “哼,”他想“有些人还把爱心刻在树上呢。”

    他第二天在机场送别了梅。他们的送别之吻是炽烈的,但什么事都没定下来。他没有把他和他母亲的谈话如实地告诉梅。他们含糊地非正式地订了婚,没有订婚戒指,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安排,一切都要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梅似乎是满意的,反正她没有作任何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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