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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保路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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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清楚,你若有此一张股票,就拥有“川汉铁路总公司”一股,交了多少份就有多少张。朱家现有二十六张,那么,朱永忠就是拥有《川汉铁路总公司》二十六股之股东了。想来,恐怕算小股东。大姑听罢,“哈哈”笑道:“大弟,你没搞清楚,租股只交一年。你们去年已交,今年不再交了,还怕啥子?”

    爸爸不信,问:“只交一年?有人说要交三年嘛。继宗,你晓不晓得?”

    “我也听说一年。”朱举人答。

    二爸说:“对嘛,退后一步说,就是交三年,我们朱家交不起?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吃够用,要那么多做啥子?人活一辈子总要积点德。”

    一时语停。朱举人这才作列席发言:“爸爸,大姑二爸他们是对的,这个家不能分,保住朱门大户为重。大姑说得有理,有个朱门大户在后面,我们在外做事,踏实得多,放心得多。再者,如今朱家上下,还是听信你的,没有哪个说你不是。爸爸,莫负重望。至于‘抽租之股’,爸爸大概不清楚,省城规定,只交一年,我说实话,省衙那么做,也是无奈之举,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川省至今没有一条铁路,东部诸省早已有之,强国富民,必须有路。当今华夏,洋人欺侮,当今朝廷,积贫积弱,加之贪官中饱私囊,哪有财力兴修铁路,要么,向洋人贷款,要么,向百姓举借,要么,由洋人直接修路,赚我国人银钱。川省要自强,百姓要富裕,非此一举矣。我常说,此筹划乃川省之远见,川人之卓识。爸爸,为川省自强,为川人富裕,为川省铁路不给洋人掠走,不被列强欺侮,该交租股就交,尽点绵薄之力。”

    一席话,说得长辈频频点头。大姑哈哈一笑:“继宗,你到底是读书人啊。庚子,你爸爸说得好不好?”

    “好!”庚子手舞足蹈。

    大姑用水烟杆敲敲庚子脑壳,说:“算了,老娘安心当那个卵股东!”

    二爸站起来,说:“大哥,莫再说分家了。”

    大姑再逗庚子:“庚子,你公公再提分家,就用烟杆敲他脑壳。”

    庚子跳起来,吼:“你敢!”全屋大笑。

    朱顺成下辈总算没各立锅灶,二十七口人之大户保住了。近邻多夸朱家到底是读书人户,知书达理,祖传家风没丢。罗秀才常夸朱家邻里表率乡人楷模。

    次日,二爸端个雪白陶瓷的“大肚罗汉”,走进朱举人睡屋,说:“继宗,送给你。“

    朱举人接过嘴巴笑裂的弥勒佛瓷像,心里一乐,说:“二爸,你要我凡事一笑了之,领你心意,我抱回城去,好好供起。”

    二爸看着继宗,神色转而严肃,道:“继宗,我看你凡事过于认真,不愿退后半步。比如,往日死心踏地,发奋攻书,谋名谋官,一心修身治国,非常执着,不破南墙不回头,结果如何?朝廷领你情了?反而废除科举考试。此次川汉铁路,你仍然为朝廷着想,为川省考虑,为官吏帮腔啊。你看得过于认真,过于相信官府了。铁路修通,川人真能富强?尔虞我诈,人心不古,官员洋人,一丘之貉。他们是为川省自强,还是中饱私囊,你晓个中底细?我劝你多长个脑壳,躲远一点为好,不然,迟早要碰钉子。侄子,你读书太多,莫读呆了啊。你该学学你老丈人。”

    朱举人沉思良久。

    二爸见他不语,一抹长须,说:“学学弥勒佛,‘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世间难容之事’,人之高境界呀。还有句偈语,‘名也争利也争,须知终有祸福是非’,值得深思。”二爸成出家人了。

    第十八章保路潮起

    这年“秋老虎”发威,天气畸热,晴空万里,烈日似火。连续三十余日,灸烤山丘田坝。田裂缝,土烫脚,人畜喘气,草禾枯死。老人皆说,五十年没见过。

    然而,发源于川西北岷山的涪江雪中送炭,不管太阳公公多恶,它仍以清澈冰凉的雪山水淌过涪州城脚,居民经不住引诱,纷纷跳进涪江,任河风拂面,由雪水泡身。油坊街后面江水稍浅,每到下午,数百人泡在水里,密密麻麻,如同锅里饺子。

    朱门上有楼屋抵挡,下有阴湿地屋,仍难抵挡炎热,再者,离河很近,暑期又闲,庚子哪经得住诱惑,再三要下水,朱举人无奈,只得带上大儿仲智和庚子泡进屋后浅水中。仲智很规矩,紧绕爸爸身边,不去远处。庚子可没那么听话,看着别人凫水,几次想往深处游,急得爸爸赶忙拉住,可也呛了一口水。朱举人本不会游水,十足“秤砣落底”,那敢再任庚子下水?朱举人干脆把两个儿子关在西睡屋。开初,庚子睡在铺地凉板上,总算耐住。

    这天晚饭时,吴妈把绿豆稀饭和炒葫豆摆上桌,转脸喊:“庚子。”无人应,再喊,依然。她看罗玉兰一眼,罗玉兰惊觉起来,提高声音:“庚子,庚子。”

    仲智说:“开先还在屋里嘛。”

    罗玉兰慌了,急忙跑进巷道。朱举人方才恍悟,大声道:“还不快找!”

    顿时,吴妈黄伙计和朱家老小四出奔跑,楼上街上,前堂后院,边喊边看,依然不见人影。突然,吴妈惊呼:“哎呀,老天爷,后门开了!”

    全家脸色骤变,猛然涌出后门,纷纷扑向河滩。朦胧中,吴妈猛见沙石岸上甩着庚子一条短裤一把蒲扇,却无人影,江水滚滚而过,不见半点漂物。

    “天啦!只有他裤子!”吴妈尖叫。罗玉兰发疯一般,转身朝下游狂跑狂喊:“庚子,庚子,庚子,……”四人跌跌撞撞尾随:“庚子!庚子!”

    回应他们的,夜空中的老鸦声,还有远处的黄牛“昂——”。

    罗玉兰一头栽在沙滩上,不省人事。吴妈跟在其后,哭喊:“朱太太,”

    朱举人扶起玉兰,他亦站立不住,吴妈背起玉兰便走。朱举人刚走两步,一头倒地,黄伙计背上朱举人跟在吴妈后面。仲智哭道:“爸爸,爸爸。”

    从沙滩背回夫妻,放倒床上,罗玉兰依然不省。朱举人瘫倒椅上,呆目呆眼。只有吴妈挺住,流着泪给太太喂水,黄伙计则揉朱先生两额,摇扇。仲英抱着小弟弟,哭成泪人。

    苍天啊!不到两月,朱家连走两个,一老一小,没说上一句话。尤其庚子,走得突然,转眼时间,一条命不见了。朱举人和马大姑如大病一场,身体几乎垮塌。罗玉兰躺了两天,只喝水不吃饭,身子瘦了一圈,逢人便哭:“他才六岁,该读书了。老天爷,你瞎了眼呀。”

    二爸放下庙里手艺,安慰他们:“想开点,‘生死由命’。庚子太聪明,难成器啊。”

    来朱家看望的人很多,有许监督和老师,有学生家长和街民,不少人帮着流泪。李安然和大太太亦在其中,说了不少安慰话。

    马大姑拿着庚子短裤蒲扇,独自走到庚子下水地方,放好短裤和蒲扇,对着江水大哭一场,边哭边说:“孙子,是姑婆害了你。我只晓得心痛你,没有教你,大河哪里下得呀!”哭完,她把短裤和扇子逐一甩进滔滔江中,喊道:“庚子,来拿你的裤子,莫打光条条,还有扇子,热了就扇风。”

    罗玉兰质问仲智:“喊你管住弟弟,你哪么管的?”

    “妈,那天,我屙屎去了,他,”仲智很委屈。

    “你早不屙晚不屙,偏偏那阵去屙,不怪你吗?”

    朱举人劝道:“玉兰,你气糊涂了,哪里怪仲智。仲智不屙屎,他也要去的。要怪的话,怪我们娇生惯养,事事由着庚子性情,想哪么就哪么,越来越犟。公公在世爱说,‘小时不管,长大造反’。庚子早迟都要出事,不是现今就是往后。子不教,父之过,怪我呀。”

    罗玉兰听罢,不再吵仲智,少了些悲伤。

    一反往常,朱举人咬着牙,从沉痛中直起腰来,不流泪,强作颜,有时还得宽慰妻子,安慰乡下老父老母。幸而日久,小儿已满周岁,聪明伶俐,爸爸妈妈不离嘴,甜甜笑容不离脸,加之面目俊俏,朱举人夫妻乐得心颤,悲痛方才慢慢消失。只是,宝贝归宝贝,心肝归心肝,罗玉兰吸取教训,不再娇惯小儿,心头疼爱,嘴上不露,该管必管,不得任性。后来儿子稍大,若不听话,轻则斥责,重则痛打,谁也不得阻拦。于是,小儿仲信变得温驯可人。

    朱举人虽然挫折再三,光景尚远,日子得过,节忧乐业,方为上策。

    转眼已是宣统三年。欲挽狂澜于既倒之光绪,西赴瑶池千日有余,大清犹如西下落日,气息奄奄。面对国忧家愁,朱举人时而感慨万端,不禁自嘲:“本给他取名庚子,长大为朝廷效力,他却先光绪而去。”

    朱举人依然忠诚执教,仍教“修身”“读经讲经”,抱定孔孟,不离其宗,仿佛与世隔绝,桃源中人。虽然五年前,光绪驾崩前两年的四月二日,下诏公布教育宗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可朱举人明白,古训圣言,经学典文,多少人不再相信,当耳旁风者多矣。一句话,孔孟不再时兴,古风越离越远,益渐日下,人心不古。况且县城学堂增多,中级学堂开办,内容加进西学,初高两等学堂不再唯一。“无可奈何花落去”啊。

    不过,朱举人并非等闲之辈,胸有大志,哪能气馁?他详观细琢,萌生不便言明的预感,强烈感觉时势将变。他与泰山交谈,果然不谋而合。有次,可能泰山多喝了酒,说出话来滔滔不绝,饱含沧桑世故。

    “贤婿,‘家贫出孝子,国乱出忠臣’,古来历史写照啊。你既然看清世势,何不顺势而为?当此之际,你若壮志未灭,还想为国效力,不妨投入潮流之中,试上一试。或者忠臣,或者枭雄,或者贼子,任它历史评说。你还年轻,切莫墨守陈规,错过良机。自古以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哪有多少理由?时势造英雄,英雄造历史。我看了不少重庆报纸,感觉大同小异,恐怕真有一场暴风雨啊。你若拿不稳,可讨教你三爸,他在大地方,看得清楚。当然,不是要你冲锋陷阵,一介书生,拿刀拿枪非你份内。可凭你之刀笔,著文撰章,摇唇鼓舌,或曰煽动。如此,既无碍生命,又不无功劳,于你性情,完全相符。哎,老夫喝多了,信口开河,疯言乱语,不无投机。贤婿,莫往心里去。老夫是看你壮志未达,还没甘心。哎!我是老了。嗨!话说回来,即便不老,我也要学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问世事了。喝!”

    一席酒话,令朱举人琢磨良久。他总觉得,老人虽不求谋官,却眼未闭心没闲,看世事既深且准还及时,非迂夫子哩。老人当然不是要女婿赴汤蹈火,舍命硬拼,前仆后继,在所不辞。只是,希望贤婿用笔作刀,为国效力,了却志向罢了。当然,确有酒话,不全当真。

    朱举人虽然如此想,哪敢冒然行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马上给三爸去信。三爸立即复函,写了三张,原来三爸一手工整小楷,并非孔方兄弟。三爸尤为激进,直言不讳推翻满清,改朝换代,洋务大臣上台,离民主共和不远了。三爸劝他莫再教书,才学用来帮助洋务大臣,日后前途无量。从此,朱举人一改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之习,决意投入潮流,不然,谨以绵薄之力,救民于水火之热诚,也要付诸东流。

    他毕竟不是胆大妄为之人,冷静思索,多方权衡。真要投入,从何做起?不能与“乱党”合谋,朝廷恨不得斩尽杀绝呢。加入帮会?一帮俗不可耐的混世者,不屑同流合污!聚集三五读书人?可跟自己一样,胆小怕事,只有空谈,扶不起的阿斗。洋务派可能成大器,然而,唯洋脸是瞻,数典忘祖,甚而取代大清,却又不敢苟同。余下只有改良立宪老臣可靠可依,革除弊端,西为中用,固守本体,勿动勿乱,道亦相同,得道多助,可他们有气无力,……

    罗玉兰一当知道他的心思,立即劝他:“安心教书,少给许监督找麻烦了!教书也是报国,非要为官吗?澹泊明志,一家平安,有何不好?”

    朱举人笑而不答,妻子之言不无道理啊。

    循规蹈矩的朱举人,想终归想,毫无动作,报国无门,处于极度矛盾和彷徨中。

    然而,朱举人做梦也没想到,中国的政治风云从此紧紧缠住朱门,摆脱不得。朱门不得不走上一条独特的社会贤达之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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