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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时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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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给纪六的电话是通过秘书室的,但还是找不到纪六。

    汪晨露很烦躁地翻弄起那堆时尚杂志,忽然翻到了夹杂其中的一本财经类杂志,封面居然是汪柏!

    她抚摸着封面上的汪柏,只觉得他离自己是那样遥远。封面上明明就是他。可成熟稳重的模样不再是当年那个邻家阿哥。他的轮廓更深了,摄影棚的背景衬得他眉目分明,眼睛深不见底,居然深藏起了城府,只眼眸内隐约的一点光晕透露出了他的志在必得。

    他对什么志在必得?

    从前的他有着温和的目光,每每看人时,总觉得他是在微笑,腼腆而友好,何曾有过如今的深不见底?他总是微笑,所以两边脸颊上总是伴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可如今,那酒窝不见了。她抚摸着封面上他的脸,再也找不到脸颊上的酒窝。

    他的唇,她曾亲吻过千遍万遍,他的唇边有一粒极小的痣,而且是红色的。封面里的他,唇边还是有那一点朱砂痣。蓦然,她的泪就流了下来。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在他们分开的那三年多时光里,他与她,都变了。

    光与影的交错,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衬得他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的脸微微抬高,似在俯视红尘,而鬓间的灰白就如点染在草芒上的霜,衬着眉心间的浅淡沟壑,他显得那样高高在上,充满威严。

    这不再是她的阿柏了……

    汪晨露在汪柏身上看到了文洛伊的影子,享受着金钱权力带来的乐趣、快感与挑战,对于他们来说,一切不过是权力的游戏。她疲惫地站起,看了看楼下,那些记者已经不见了。那一刻,她的手紧紧攥着,没有放下的依旧是那本杂志。攥得太紧,连封面也被她弄折了,而上面的汪柏,脸容变得扭曲模糊。

    汪晨露坐回办公桌上,按着杂志的日期,翻查这些天的财经新闻,拨了一个电话给股票经纪,原来,自杂志发行那日起,时光的股票便开始反弹。杂志已经被她放下了,可又拿起,她翻到了对应页,原来是对他的采访,而且还谈到了那件丑闻。

    她的瞳孔瞬间收缩,她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体温、他的气息顿时包围了她,她已经开始想念他的亲吻了。手抚着唇,她的阿柏,温柔的邻家阿哥,仿佛在对她说:“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我会给你一个家。”

    “阿柏……”汪晨露哭出声来,她终于明白,阿柏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她的阿柏。他们青梅竹马,一同成长,他们过往的美好时光一点点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想了千遍万遍的阿柏,终于回来了。

    等到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她才敢翻看采访内容。她知道,这至关重要,是他为时光挣回了名誉与信誉。

    作为都市新贵,文中先是对他过往的成就进行了一番描述与赞美。他主持的几次收购成绩都很不错。以花容这样的大集团,他不单出任执行总裁,还是花容最赚钱的子公司投资管理公司的主持人;三年前的那一次收购大战,他成功主持收购了馥田公司,为花容集团吞并同行最大竞争对手,并通过重组,使得花容成功上市,更打进了中国市场;他一战成名,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他是收购战中的黑武士,经他收购的公司被拆开分别卖出,得的利润以亿算,是花容最厉害的武器。他也因其出手凌厉且又快又准,得了黑武士这个称号。对此,他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反感。

    原来,N先生不过是被推到幕前而已,在幕后打收购大战的,却是他。

    文中提到的那件丑闻,阿柏做了解释。他说,那是他最亲爱的妹妹,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深厚,已超越了一切血缘关系。

    当记者问道,这句话是否在暗示两人实为情侣时,他笑了,一句话含糊带过:“我说过了,我和妹妹感情深厚,已胜过了世上一切血缘关系。”

    他答得多好啊!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更分享了那一段如纯白栀子花一般的感情,使得那一件丑闻根本成了一桩子虚乌有的事。

    他还提及,当初她一时口误对媒体说过的她是孤女的事。他说,并非我妹妹在博取同情,而是那时我们的阿塔病逝了,她非常难过。一个弱女子,要同时撑起时光与帕沙,还要面对竞争对手的步步紧逼,她是累坏了,无可奈何了,走投无路了,才会说那一番话。而那时,我也不在她身边,我被调往埃及去采集香料了,埃及的沙漠很热,没有水喝,我觉得自己快死了,但想起阿塔,想起妹妹,想起我答应过阿塔的话,我得照顾她!正是这一信念使得我挺了过来,没有死在沙漠里……我在心里一直念,我一定要回到她身边,一定……

    记者还提到,汪柏说这番话时眼里的泪光。

    同时提到了某些竞争对手要抹黑时光,所以才用了那些手段。车里的一切,不过是他们借位拍的,为此,害得花容与时光将要推出的一系列产品只能延期,造成巨大损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商业阴谋。为此,杂志还得到了汪柏私人授权的珍贵照片,全是早年她与他的合照,有十岁时的、十五六岁时的,还有他们与阿塔一起的合照。选用的老照片只有四张,但他们笑得那样快乐,那样纯真的岁月啊!

    原来,这就是他的危机公关手段,打亲情牌。而且,这场危机化解得真的很好!后文还提到,他们会继续推出法式轻妆“慵懒”系列。他还说,他要谢谢这个竞争对手,让他们公司做了次免费宣传,这是他的法式幽默了。

    汪晨露笑了笑,已经觉得麻木了。对于阿柏而言,亲情也已经可以出卖了吗?

    看着照片里的他和她,当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啊!

    其中有一张是在花海里拍的。她微微地噘着嘴,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偏要半转过身去不理睬他!而他在她身侧求着,像在说什么,可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眼神里一半是爱怜,一半是包容,分明就是一对小情人在闹别扭既可爱又甜蜜的情形。

    这张照片是阿塔拍的,是他们三人一起去玫瑰之城采集六月花时的照片。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原来是阿柏藏起来,从不让她瞧见。

    那一天,自己为何要生气呢?

    汪晨露闭上了眼睛,回想着那一幕。

    她仿佛闻到了花香,自己又回到了伊斯帕塔,玫瑰之城。

    那里的大马士革玫瑰,可以说是玫瑰的始祖了。玫瑰花有七千多个品种,可大马士革玫瑰是最为珍贵、最为古老的品种,被誉为玫瑰皇后。

    她与阿柏约好了,他们偷偷去采花,扔下仍在睡懒觉的阿塔。

    因为他们的阿塔,真的太懒了。

    五月的最后一个晚上,阿塔笑着说:“明天,你们一定要叫我起来呀!”

    阿柏微笑不语。阿塔哈哈大笑地搂住了他,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阿柏忽然就红了脸。她狐疑地看着这对活宝,有些恼了,从花盆里捡起一颗小石子扔向他们:“你们在说我什么坏话?”

    阿塔可坏了,用手指在嘴上打了个交叉道:“男人间的秘密。”

    可阿柏脸色更红了。

    “哼,你个大懒猪,你就睡吧!看你起不起得来!”说着,她就回卧室去了。

    第二天,她的阿塔果然是起不来的。

    于是,两人手牵手赶去花田里。

    玫瑰谷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就像天堂一般!谷的四面围绕着蔚蓝的湖水,而开满粉红玫瑰花的山谷就如蓝宝石中心泛起的一点艳光,被第一道晨光一照,璀璨夺目,就连那蔚蓝的湖水也被染成一片粉色的海洋。湖水与山花粉扑扑的,倒像一片粉粉的火烈鸟在湖水里嬉戏。

    阿柏说,那像火烈鸟宝宝,一大束一大束的红,像湖水要燃烧一般。她就笑:“那多俗气啊!像一群带着绒毛的小鸭子,毛茸茸的,划过人心间时,痒痒的,就像初恋的味道。不是说了吗,玫瑰花代表爱情,那片玫瑰花就像一大团一大团毛茸茸的小鸭子,挤得太满了,都挤到湖水里去了。”

    有花农迎面走来,从他们身边走过,她们是一群少女,背着装满玫瑰花的大箩筐,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回到加工厂,对花瓣进行提炼。花农们把花瓣采集下来,统一处理,如果采集不完,她们明天凌晨会继续采集。

    其实阿柏与她根本就是来游山玩水的。因为大马士革玫瑰珍贵之处,就是要那沾有晨露未见阳光的玫瑰。花农们每天清晨四点就会在山上集合开始采集了,六点过后,便下山了。

    而他们六点时只走到半山腰。见她看着花农箩筐里的花出神,他笑她:“哪有像鸭子的玫瑰?我怎么没瞧见?鸭子是黄色的,花是红色的。”

    她被他说恼了,就举起手来捶他。而他只是笑,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她捶打。她怎么舍得用力呢!不过像是在挠他,轻轻的,痒痒的,就像小鸭子毛茸茸的羽毛,一点点地划过他的心尖,让他一时呼吸不过来。他抓住了她的那双小手,放在他的胸前,她抬眼看他,而他也正看着她。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被晨光笼着,跃动起一束一束火苗,就像那一只只火烈鸟掠过她的心间,一把火似的燃烧起来。她的脸红了,她垂下眸子,而他的吻,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先是轻轻地试探,那样生涩,那样令人心动,像蝴蝶的触须,那样轻而柔软,而且还带了一丝凉。又似被毛茸茸的小鸭子亲吻,痒痒的,总想使人抓住些什么,又像幽蓝的火花信子一点点地点燃,一点点地燃烧起来,像一大片一大片火烈鸟,从蔚蓝的湖水里跃起,使得湖水着了火,在半空中开出最绚烂的花。火花信子噼噼啪啪,一路燃过去,如点亮了整个玫瑰谷,轰轰烈烈地炸响开来,完全不管不顾地涌向他和她的生命里。那些璀璨夺目的光与热,如岩浆向她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融化,要与他融为一体,她几乎不能呼吸,他与她根本不能呼吸了。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手臂里,而他将她的身体紧紧地挤压,她的胸腔都痛了,他似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一样,她无法动弹,也不愿动弹……

    当闻到热烈的花香,当温热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脸上,他终于放开了她。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六月的第一天是如此滚烫火热,就如那一大片一大片火烈鸟飞过,空中飘落一尾尾火红的羽毛,明明那样轻盈,却又炙热,其实,是湖水蒸腾下的余温。

    湖水、阳光、花海,一切一切,皆美得那样不可思议,那样璀璨,如同烟火。他带了一点笑看她,她滚烫的脸蛋无处可藏,他含笑道:“哪有睁着眼睛接吻的傻姑娘?”

    她又羞又恼:“你还不是一样,睁着眼睛瞧什么?一点不懂浪漫!”说完她就跑开了,跑到了花海里去。

    那是他与她的初吻,发生在十六七岁最美好的时光里,他与她皆是羞的。她存了心要躲着他,在玫瑰的花海里跑呀跑,溅起一片花瓣雨,粉的、红的、丝绸一般的玫瑰花瓣沾在她的发间和脸庞上,轻吻她的眼睛和唇瓣。她的唇瓣那样烫,连花儿都似要融化了,那花瓣上的晨露滑过她的唇,凉凉的,带着玫瑰的清香,又酸又甜,像他的吻,还有他身上微凉的气息……她倒在花海里,任由鲜花将她覆盖,让他找不到她……

    而他仍在一遍一遍地唤着她,唤着他的最甜美的露珠……

    等到阿塔找到他们,她怎么也不搭理他,他们闹起了小别扭,阿塔就笑。她终于想到,昨晚阿塔的悄悄话和阿柏羞红的脸。原来是阿塔出的坏主意。

    她嗔:“坏阿塔,哪有你这样的爸爸,和别人一起合谋欺负我!”

    “阿柏欺负你了吗?”阿塔开起了玩笑。

    阿柏的脸又红了,微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却又不敢看她,从地上捡起一束玫瑰花要送给她。她忙转过身,噘起了粉嘟嘟的嘴哼了一声,不理他……

    原来,那张照片是那时拍的。那是她的初吻。汪晨露如梦初醒,抚着唇潸然泪下。

    她的阿柏,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他将照片放出来,只是想对她说,他爱她。他们彼此心意相通,他知道她都懂得,就如她亦懂他。

    原来,她的阿柏从来没有变过。变的是她……

    文洛伊接到那个“消息”时,就猜到放出消息的人是谁了。他笑了笑,取出一支烟点燃。这个汪柏,故意将莉莉大量购入日本琉璃家化股份的事告诉他,是想看一场好戏呢,最好是自己与莉莉斗得你死我活吧!

    蓦然间,他大笑起来:“给我拨个电话给汪先生。”他吩咐道。何秘书麻利地取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递给文洛伊,并在手提电脑上发出了一份文件。

    当听到汪柏的声音时,文洛伊的开场白倒是礼貌谦逊的:“汪先生,可收到我的‘好意’了?这也算是礼尚往来。”

    汪柏的声音一贯平静冷清:“看了文件我才知道,原来我对琉璃家化的控股率只占了百分之二十七。算来,董事会上,我也只是列席参加而已,看看热闹罢了。但从三伯帕沙侨与莉莉的控股来看,如果他们选择在你们的旺季时占用生产线,估计你会很麻烦。”

    “原来这就是你知会我的缘故,我还以为你是想看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文洛伊语出讥讽。

    汪柏倒是不恼,抛出了不咸不淡的回答:“那你以为谁会是渔翁。”不是疑问句,然后两人的话便到此结束。

    收了电话,文洛伊登上了飞往日本的飞机。此行,文洛伊实则是有意为收购琉璃家化而铺路的。

    是琉璃家化的小野总裁替他们接风洗尘的,还安排了小野夫人作陪。琉璃家化对文洛伊是恭敬的,席间,艺妓唱着动人的曲调,首席艺妓翩翩起舞,一旁作陪的井上安静地赏舞,一对精光内敛的眼睛藏住了深沉的心思。文洛伊知道,这是中村银行的董事,也是和家化有相当密切合作关系的。

    文洛伊知道,小野摆出中村银行的井上,就是证实了外界一直猜测的琉璃家化有幕后大财团这个消息,让想玩收购的一众人等知难而退。

    琉璃家化看起来是一家化工企业,可实际上掌控着整个日本最大的生产线。而且他们还另有生意,他们的生物化工,不单单针对美容化妆产品,还针对医药,所以背景十分神秘复杂。因此,才会有这么多人觊觎。

    正想着,门被推开,竟是帕沙的莉莉来了。

    文洛伊垂着眸,唇边含了一点笑意。汪柏卖给他的人情果然不小。

    莉莉是个长袖善舞的美人,连声问好,使得宾客尽欢,席间,频频提到帕沙侨,与小野叙着两家的情谊。文洛伊抿了一口清酒,心道:帕沙侨果然在这个侄女身上花了不少金钱。席间,三个男人恣意饮酒谈天,而美丽的女士们,则是男人身边最可意的解语花,只需温柔微笑添酒,偶尔插两句嘴,说两句俏皮话。可谓其乐融融。

    等莉莉替文洛伊满上酒,他才不经意地说道:“听闻家化有意与新加坡的中银合作,拿一块地。我与中银的沉明董事倒是认识,这个事不难。”

    小野是人精样的了,连忙接腔:“我先前还和井上说了,文董事最是年少有为、人脉宽广,他也是赞服。他之前与中银有些芥蒂,正愁着,倒是迎来了你这东风啊!”

    酒过三巡,这席上的明争暗斗倒也明朗开来。文洛伊搬来的合作伙伴可是与中村银行相当的,若真不给文洛伊面子,只怕谁也不好过。

    文洛伊成功稳住了小野,见目的达到了,后续应酬也并不热衷参加,只在酒店内休息。

    从他套房的露台上,可以看到东京塔下无数的街灯,像从天上撒下的无数星子,一粒粒、一颗颗,璀璨光华,灯下是万丈红尘,一切都很美。

    他却好整以暇,慢慢品着美酒,看着露台外无数的灯影,一时间有些出神。

    正巧何秘书的电话到了,文洛伊放下酒杯,才不慌不忙地翻开电脑。原来,美国一家证券行里的某支股票有了崩盘的迹象。

    “我要加大购进。”他对何秘书发出了指令,顿了顿,再道,“替我查查,琉璃家化的主席河内在野的情况。”

    何秘书的效率一向高,根本无须太多时间,就汇报了文洛伊。原来河内在野突然心脏病发,已住进了ICU,而这一切,源于河内家族争产案。河内最疼爱的私生子河内雄一向被保护得很好,家族里的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河内雄今年二十五岁,正是最具有野心的年龄,看来是不甘于久坐幕后了。

    可河内雄的突然发难,只怕离不开背后财团的支持,只是在背后的人隐藏得如此深,连何秘书也追查不到?!文洛伊心事沉重,只觉得会有事发生。他揉了揉眉心,心里明白,将会是一场难打的仗。想那琉璃家化因靠着中村银行庇护,连自己也不易插手,现下家化的董事会主席河内在野病发,家族争产,股票狂跌,只怕会有人恶意收购,那对自己的影响是很大的。看来市场上,有人在做市了。

    想着,他独坐深宵,街灯一点点地暗了下去,纵使烛光再盛,也无法照亮他的眼眸。他开始紧盯纽约股市,发现琉璃家化的股票开始下滑,他来日本不过三天时间,琉璃家化的股票就出现异常;而香妆世家的一支控股却奇异地也跟着下滑,香妆甚至以B股换购A股,这一异动,使得文洛伊的眉心跳了跳。香妆世家在打反收购战,能操控香妆世家的,必然就是暗地里支持河内雄的人。这一混战看得人眼花缭乱,其真正的目的还是琉璃家化。他迅速统计,只怕不出半个月,琉璃家化的股票要跌至三十一点。

    这里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方,对面的街道上,光亮如初,一圈一圈微光氲着,像一个个鸽子蛋,洁白璀璨。蒂凡尼的店面正好坐落于那条街上,一点不逊色于第五大道。记得汪晨露爱看书,他离开前,她在看的好像是《蒂凡尼的早餐》。

    唇边不自觉地泛开一丝笑,他怔了怔,知道自己的心开始想念她了。

    门童替他推开门,柜台里琳琅满目的钻石闪耀着绝世的光华。他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忽然间,他就想起了《喜宝》,喜宝向勖存姿要的第一颗钻石,就是派克牌样的全美方钻。当时,她是在视影室里看的那部《喜宝》的老片,而他抱着她一起看的。那是他与她难得的共处时光吧。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带着刻意的讨好,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厌弃她,让她离开。如果哪一天里,他并不向她发作,她就是乖巧温顺的,即使是欺骗,她也会陪他做一切世上情侣会做的事情,例如看一场文艺电影。

    那时,自己问她什么来着?好像是说:“好看吗?”而汪晨露微微侧着头笑了,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钻石。她还说了,土耳其民风淳朴,她的阿塔与祖母只爱花,不爱这些冰冷的物什。如此说来,汪柏也从没送过她钻石吧?只动了动那一个念想,文洛伊忽然觉得自己嫉妒汪柏,嫉妒得难以安寝。

    其实,自己在香港时也曾送她一些搭配服饰的珠宝,但都是镶嵌好的艺术品,没有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来得纯粹。

    “文先生,请问您想要什么款式的呢?本店刚好回来了一批全美裸钻,如果您有喜欢的,我们将会提供专门订制镶嵌服务。”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从内室里出来,手上托着两个黑丝绒盒子,将盒子一一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装着十克拉,甚至十几克拉的全美裸钻;另一个则装着红光潋滟的宝石。果然是了不得的。不过她将装了红宝石的那一盘推向了另一边。

    文洛伊才发现,他身旁两米处还站了一个女郎。女郎很年轻,穿着一条款式简洁的白色连衣裙,肤色白净,一只雪白的手掌抚过那些红宝石。

    文洛伊的思绪被打断,也不恼,半眯起眼眸,却什么动作也无,既不挑选,也不说话。反而是那个白裙女郎抬起指尖,看似在钻石盘里放着的最大的那一颗上点了点,然后目光又回到了自己的那盘红宝石上,对着女店员说了句:“大而纯净,达到全美,不容易。”

    文洛伊觉得有点意思,于是随手指了指,挑了里面最大的那一颗,也就是女郎刚才指的那一颗。他们彼此都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挑什么样的钻石。女郎知道,他亦从她狡黠的眼睛里读懂了。

    在放满钻石的盒子里,还有好几颗火红的宝石,像一朵朵怒放的玫瑰花,流溢出丝缎般的璀璨光泽。其中一颗颇为硕大,引人注目。他刚想说话,领班的女孩答了:“这一颗,刚刚被人定下了。”

    他玩味一笑,颇为好奇。但见放红宝石的格子里贴有顾客标签,那个玫瑰族徽,他认得,是属于汪柏的。

    “有意思。”他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下巴,眼神里的玩味更重了。

    白裙女郎看了看他,瞧出了他眼神里的讥诮。

    “觉得暴发户才会要最大的?”她调侃。

    “哦?那我方才要的就是最大的那一颗钻石,那我也是暴发户了?”他饶有兴致地追问。她但笑不语。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可她身上又有些不同,比一般的美丽女人要吸引人。文洛伊想了想,她有一双美丽的似曾相识的眼睛。而且她爱笑,他喜欢爱笑的女孩。能肆无忌惮地笑又笑得好看的女孩,这世上,他以为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曾见过汪晨露那肆无忌惮的笑,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他最渴望拥有的温暖,可她只会留给他一个淡至虚无的笑容,她恨他!

    “要最简洁的镶嵌。”他对女店员说。

    白裙女郎调皮一笑,好心建议道:“文先生,我是学艺术的,你若相信我,四爪镶嵌可以衬托出方钻的质感。”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居然丝毫不怕他。

    文洛伊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姓文?”

    后来,他没有把这颗钻石送给汪晨露,而是送给了这位水小姐。水小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茉莉。而她用的是一款巴黎世家的夜茉莉香水,诱惑、性感、神秘,恰好如一朵绽放于夜色里的茉莉。

    水茉莉是在艺术廊里经营油画的。她很有才华,自己作画,曾在拍卖会上拍出二十万欧元的高价,已是小有名气。更在艺术廊里当经理,因为她大学除了美术还修了经营管理。

    她是与他一起离开珠宝店的,但她没有买走任何一颗红宝石,他问:“没有喜欢的?你肤白,红宝石很衬你。”

    多会调情!她只是笑笑:“那是我老板打算送给未来妻子的。想想还是让他亲自来拿吧。我只是过来看看,然后给他设计镶嵌款式而已。”水茉莉并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走入了一旁的大厦。

    文洛伊跟了过去,原来她是艺术廊的经理兼艺术总监。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跟过来,只说了句:“请随便参观。”

    里面有很多画,以印象派为主。文洛伊被一幅大马士革玫瑰图所吸引,走了过去。是欧洲一个著名画家所画,画的正是伊斯帕塔的玫瑰谷。他想,汪晨露一定会喜欢的。隔着玻璃镜框,他抚了上去。

    “画家旅行途中所作,很神奇的画法技巧是不是?”水茉莉慢慢介绍,“近看就像一团一团糊糊的粉色,但走远了看,却成了一朵又一朵玫瑰花。就像人,人与人相交,有时要隔得远了,才会觉得美。”

    很有意思的一个女孩子。

    文洛伊看着她,若有所思。

    文洛伊的应酬一向繁多,可这次纪六家的聚会,他居然没有带女伴来。

    纪六与文洛伊转到安静处,说起话来:“怎么没见着你那位新认识的美丽女伴啊?听说是在日本邂逅的啊,够浪漫的

    !”

    关于自己与汪晨露的绯闻,纪慕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与文洛伊都清楚,那不过是香凝玉的把戏,想分化纪氏与文氏的联盟而已。

    一声轻笑,文洛伊转移了话题。

    这是纪家的宴会,来的多是商场中人,还有香妆世家的老总。文洛伊来此,不过是为了探听虚实。纪六也是明白人,压低了声音道:“香妆世家并没有受美盘影响,一切好得很。那个幕后想收购的人,这次是空手而回了。香妆以配股方式迷惑对手,让对手以为他们在守,而不是攻,却突然以现金收购,拿出高于对手的资金迅猛一击,逼得对手清仓。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

    “你真的觉得想收购香妆的幕后人是文氏的第五大股东徐文加美夫人?”文洛伊的眉心再次蹙起,觉得这里的衣香鬓影、浓烈的香气令人窒息。他很少有这么烦躁的时候。

    纪六道:“这不奇怪啊!文加美本就是做美容业出身,只不过你们文氏的祖业只能传给你与三哥。她做生还不如做熟,只要收购下香妆世家,其实对她有好处。只可惜她失败了,还因此被迫清仓,欠了好多钱,需要抛售文氏股份,不然她在夫家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不是我提醒你,她的文氏股份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该和她联系联系了。”

    “你是不是见过了文洛泽?”文洛伊的脸色有些难看。

    纪六也不在意,答:“他还在国外,只是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徐夫人毕竟是文家人出身,要多帮衬她,劝你收入她的文氏股份,也算是帮她还债了。不然她在股市抛售,被别有用心的人收购了文氏股份,只怕不好。我是觉得你该收,否则你与三哥股份持平,总是受人掣肘。我也是偏帮你嘛!”

    正聊着,文洛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语气温柔,只说一会儿过去。纪六倒是来了兴致,只觉得这位新女伴一定十分迷人,而文洛伊也就借此告辞了。

    水茉莉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因公派才会出国深造留在日本店学经营管理,等回国后,就能升店长了。可文洛伊看中了她的聪明,招了她来当他的物业总管。

    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有些暧昧不清。其实这一举动并不符合文洛伊一向公私分明的作风,使得许多人猜测,那位汪小姐快要失宠了。

    当他回到酒店式公寓时,水茉莉正在画画,是一大团一大团的大马士革玫瑰。文洛伊才发现,原来她的画作也是印象派风格。这里本是安排生意上来往的伙伴和贵客暂住的套房,他将她安排在了这里。那一夜,两人在繁华的东京街头邂逅,他买下了那幅大马士革玫瑰油画,而她只是浅笑看他。男人和女人,其实也就是这样,艳遇罢了,要么有点什么,要么就分道扬镳。她很明确地告诉他,她有野心,期望可以早日归国开属于自己的艺术廊。当然这需要一大笔钱,于是,她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虽然是包养关系,但他从来没有碰过她。更多时候,其实只是让她做他的女伴,出席一些应酬场合,做他的锦上花而已。花,就得解语。见他烦躁地扯去领带,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她自然懂得该做什么。

    于是,水茉莉放下文件,替他泡了一壶参茶。当闻到茶香时,文洛伊睁开了眼睛,见她正含笑看着自己,手里端着那杯茶。她的手白皙纤细,他握在掌心里,柔若无骨,一片滑腻。杯子是飘花的骨瓷,润白如玉,透出微微的红,由一位美人拿着,果真赏心悦目。

    “你还没有告诉我,当初怎么知道我姓文。”他含了一点笑看向她,眼睛里满是戏谑。

    水茉莉回答得也颇为俏皮:“不过是一些小伎俩,说穿了,我在你这里不就没有神秘感了。”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前,指着那一颗心。

    她在和他调情。他一把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另一手放下杯子,也抓住了她的手。见他不辨情绪,那丝笑也极淡,她有些害怕,便收敛了小性子,再开口便谨慎许多:“真的想知道答案?”

    “当然!”他依旧是似笑非笑的,但笑意没有抵达眼底。

    水茉莉头一歪,灵动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才懒懒地答:“其实我是跟在你身后进店的,你当时心事重重,没有发觉我,而你又刚好在打电话,说了句‘你好,我是文洛伊’。很不巧,被我听到了。”说完,她斜睨了他一眼,依旧是和他调情的模样,带着几分天真与世故。

    “就这么简单?”文洛伊才发现,自己中计了,她一早就看中了自己。她妩媚地睨他一眼:“不然呢,你以为有多复杂。我都说了嘛,说出来就没有情趣了。不过你很英俊,又有钱,我一眼就相中了你,自然要想办法引起你的兴趣。不过……”她顿了顿,又说,“你好像对我没什么兴趣嘛!”是撒娇抱怨的姿态了。

    “你是个可爱的孩子。”他的眼睛弯起,笑得愉悦,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仿佛是在摸一只小狗。她的眼睛又转了一圈,将头伏在了他的膝上,仰望着他,乖巧得就如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狗。她说:“你打算怎么安排我?”毕竟他养着她,给她的钱已经足够她开艺术廊了,却又从不碰她。

    这倒是个好问题。他养着她也有好些日子了。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自然不会甘于平庸,做他背后的小情人。而他看中的,就是她的心思灵巧,还有她那一双眼睛。

    文洛伊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哄道:“自然是安排你去做好玩的事。”

    “呀,不是养着我呀?”她撒娇。

    “其实你不缺一个情人,你想要的只是金钱。”他笑,话锋忽然一转,“只要你听话,我会给你开个好价钱。想来,你要接近的那个人,不会太难相处。”他捧起她的脸,手抚过她的眼睛,停留下来。就是那一双眼睛。

    文洛伊知道纪慕有心避汪晨露,他也不好出面,于是只能打个电话给她,让她直接去御庭会所。

    那是藏在石库门深巷弄堂里的一座私宅。

    御庭会所是一家很高级的娱乐场所,里面用的是全隔音设备,装修也曲径通幽,颇有种金屋藏娇的味道。汪晨露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里。门童替她开门,并微笑着招呼:“您好,汪小姐,里面请。”

    当她走进去,先看到一排排婆娑的竹影,而后是潺潺的水声,紧跟着是一声比一声妙的切切古筝,却又满含清幽之意,明明铿锵有力,又似与澹澹水声相溶,共诉一曲流觞。

    果真是个好去处!

    因是小洋房别墅所改造,故而环境极为古雅。三进三重的深深庭院,假山楼台,转过竹影婆娑处,重帘隔开水声潺潺,那一匹瀑布样的水从巨大的乌黑润泽的石山上冲下,溅起无数晶莹的珠光,单是那水声便已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这里的私密性如此好,她去哪里找纪六?

    正烦恼时,纪六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她急急跟了过去,拐了好几道弯,重重的竹影隔着,假山石绕着,她早迷失了方向。当她猛地站住,竟然已经拐到了偏厅,那里怪树参差,居然生长到了天顶破空处,一直长到了屋子外面。而怪树脚下是鱼池,鱼池很长,不知能通向哪儿。无数的鲤鱼似碎银一般,灵动无比。

    她走过了怪树,才看到这是廊道的终点,那里坐落着最大的一间偏厢。

    销金窟,也不过如此了。

    偏厢外有一排布艺沙发,她没有法子,就坐在那里等。纪六的私人电话她没有,里面有些什么人,她也不知道。她不可能贸然闯进去,只能等。

    坐在那里,看着身后无数的游鲤,困乏感慢慢袭来,她抱着双脚,慢慢地睡了过去。

    一个男子经过,脚步蓦然一顿,转过身来,看见了倚在沙发上的她。

    男子走上一步,俯下身子看她,不觉低声喃喃:“这身影真像。”她的长发垂下,挡住了半张脸,睡得很香。

    男子叫了她两声她也听不见,只模糊地说着梦话:“阿柏,别吵我。”声音低而柔软,沙沙的,妩媚而慵懒,她团团缩着,像只被打搅了好梦的小猫。

    已经是深夜两点了。他将风衣脱下,盖到了她身上,手不自觉地抚摸上她美丽的长发,那样柔软,那样润泽光滑,如一匹黑缎,又似瀑布,一直流进他的心房。发丝被拨开,果真是她。

    “晨露?”他试探着唤她,她依旧睡得很香。她的睡相很美,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刷子,不时地颤抖,又似蝴蝶的翅膀,细细密密地扑向他。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倒像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该有二十二岁了吧,可看起来还是和当年一样,还是那个淘气又执拗的小姑娘,只会追着他说:“你这个笨旅客!你怎么这么笨呢,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呢!”其实,她才是那个笨导游,游走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上,笨笨的,呆呆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倒是十分可人。

    想起往事,他不觉笑了,摸了摸她的脸,细腻诱人。她脸上的绒毛细细的,在射灯的照射下,竟是晶莹的、粉扑扑的,像桃子的绒毛。她就像某种动物,他在想,像什么呢?倒像只笨拙的小鸭子,还是刚出壳不久的那一种。

    他轻轻地俯下,吻了吻她的脸蛋,她却猛地睁开眼睛,一种惊恐蒙上了她的眼睛:“洛伊?”她睡得糊涂了,却本能地推开他。

    来人怔了怔,微笑道:“我是文洛泽,你可以叫我洛泽。”

    汪晨露的脑子还是蒙的,喃喃:“洛泽?”

    “是的,我是洛泽。”他微笑道,面容柔和,线条很美,眉目有些淡,可因着那对深邃的眼眸,所以清俊的面容倒变得有味道起来。他的脸很熟悉,在哪里见过?可她想不起来了,只觉得他真像文洛伊。

    “文洛伊是我弟弟。”他猜到了她所想,答了。可一句话,她的脸色就变了,那样苍白,连唇上的那点蜜色都褪尽了。她怕文洛伊?!

    “我刚从国外回来,但洛伊的事我多多少少听说了。我很抱歉。”

    他的眼里竟含了难过?汪晨露看着他,只觉他的眼睛会说话,他很难过。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这时门开了,打破了她的尴尬。

    “文三哥,你怎么也来了?定是陈华通知你的。”纪六一开门就嚷嚷开了,当见到汪晨露时一怔,有些尴尬,“汪小姐也在啊?”随后跟上的是陈华,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汪晨露。

    可陈华刚想打个招呼,就被文洛泽给打断了。

    “怎么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等?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一向温和的文洛泽恼了,这让纪六有些害怕。

    文洛泽与弟弟不同,脾气很好,但如果他发火了,也是极为可怕的一件事。

    有一次,纪六去文洛泽的办公室找他,刚好听见他在和股票经纪讲电话,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说出的话却是可怕的。文洛泽说:“给我加大投入,我要下个星期见不到这支股票!”后来,发行那支股票的公司人间蒸发了,连残壳也不剩!

    纪六连忙赔了不是,请汪晨露进去坐。

    汪晨露急着站起来,忘了腿麻了,根本就是重心不稳的,倒是文洛泽扶住了她,语声温和:“仔细些。睡太久,人都变笨了?”“笨”字上咬了重音。

    汪晨露怔了怔,悦耳的声音有了起伏:“你是那个笨游客?”

    他笑着看她,不答话。她总算是记起来了。

    一行人进到厢房里。纪六何等有眼色的人,见文三对汪晨露十分亲昵,这不是好现象,于是给文洛伊发了条短信。心里却道:这汪晨露虽有几分姿色,可也不算美人。那文洛伊一向挑剔,身边的女子皆是绝色佳人,怎么偏生就对这个只算是容貌清丽的汪晨露如此上心了?

    纪六不喜欢长相太甜美的女孩,嫌她们太腻了,一旦缠上身,就脱不了了。所以他带来的女伴十分耀眼,简直就是明艳不可方物。

    那美女叫金连桥,十分有意思的名字。其实汪晨露从文洛伊那里听过她的名字,是他惯常给她买衣服裙子的那家店的老板,只是自己一直无缘得见罢了!想那金连桥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儿了,马上迎过来,笑着和来客打招呼:“文三哥,好久不见了呀。”她转头道,“你是晨露姐吗?果真比杂志上漂亮多了!你叫我连桥就好。”

    单从那句文三哥,晨露就知道,她是那个圈子的人,而且跟在纪六身边的日子也不算短了。

    她微笑点头,细细地说着话:“金小姐才是真的漂亮,近看真美。”

    她没有叫连桥,倒叫金小姐,可见没把他们这群人放在心上。纪六不禁多看了汪晨露一眼,被她那双勾人夺魄的眼睛一瞧,忙移开了视线。她与他见过的那些女人都不同,气质里的那种骄矜、不服输是与生俱来的。她很高贵却又低微,不然无须依附文洛伊。可她眼睛里的纯净从来没有改变,哪怕世俗再怎么沾染,她依旧坚持做自己,保留了内心里的纯洁。

    见纪六看着汪晨露若有所思,金连桥有些不悦,巧妙地打断了他的遐想。她对汪晨露道:“你跟着三哥叫我连桥就好。金小姐,多生分啊!”

    她的话不无暗示,她的地位是摆在那儿的。汪晨露是聪明人,腮边含了一点笑意,柔柔道:“好的,连桥。”

    汪晨露的声音像有情感一般,沙沙的,那样低,妩媚又诱惑,听得金连桥一怔,连忙说道:“姐姐的声音真好听,他们那些男人听了,估计得神魂颠倒了。”

    她倒是生冷不忌的,汪晨露被她说得红了脸,只能硬着头皮答了:“是,很多人说过我声音好听。其实是一样的,我长得不美,就是声音还算差强人意。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呀,像连桥,你多美呀!”

    她的那句俏皮话,话里话外都有意思,听得纪六哧一声笑了出来。纪六看向脸色微红的汪晨露,她还真是让他意外。与金连桥的精致妆容相比,她是平凡的,眼底还带着一圈乌青,可她又是素雅的,像一朵白睡莲,睡不醒,懒洋洋的,不施脂粉,偏生还那样美丽。

    “知道文洛伊喜欢她哪一点了吗?”文洛泽若有所思地看向纪六。

    她们女孩子在聊她们的,他们那一群自然聊自己的。

    “她就是开在他心上的那一朵白莲花。”文洛泽道。

    “那对于你呢?”纪六将了他一军。

    陈华道不妙了,连忙咳了一声,想替大家打圆场。

    纪六却是直言不讳:“老五,你之前不是说过‘秘密’香水,她不就是四哥心底的秘密吗?”

    陈华知道,纪六是一定要捅破这层关系了,看了眼文洛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款香水与她的体香暗合,文洛伊的心事其实也藏不住的。只是他们两人的关系有些别扭。看得出,四哥在极力地推捧时光,可汪小姐依旧是不冷不淡的样子。三哥,我看有些事,你还是……”他的话没再说下去。

    原来连陈华也看出了自己的失魂落魄。文洛泽一怔,唯有苦笑:“当初要娶她的人是我,本就是我提出的两家联姻。只是那时我不在国内,洛伊用了些手段。”说着,他取过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含在肺腑,却不舍得吐出。

    纪六看得出他的不痛快,于是道:“但是看起来,她并不知情。”

    “洛伊想得到的,从来都是我喜欢的。”他叹,继而问道,“为什么将她关在外面?我估计你们在这里也玩了一整天了吧?”

    “她找了我许久,为的应该是开设新专柜的事,而且新店店面应该也是一开多家。可我家的老头子和香妆世家是有些渊源的,他不会答应。”纪慕也是有些苦衷的,并非他不愿帮这个忙。

    “那若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呢?”文洛泽淡淡地说。

    纪六有些无奈:“你们兄弟俩还真有趣,都想着帮她。她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就是文四透露的。她是文四的人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三哥,你又何必去蹚这浑水?”

    文洛泽将烟按在了烟灰缸里,狠狠地碾灭:“她不是浑水。”声音不高,但语气已经相当冷了。

    纪六一怔,忙道:“是我说话欠周详。”接着他苦笑了声,“你一直单身,想必为的就是她?”

    “我和她认识很久了。”文洛泽有些惆怅,朝她看去,正也见她朝他看来,那双眸子墨黑不见底,却有着这世上最耀眼的光。她对他微笑,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就似开在这红尘中最洁白的一朵白睡莲。

    “以前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很活泼,很喜欢开怀大笑,还喜欢捉弄人。”似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文洛泽的笑容都是浅淡的。

    以前的她是明媚的玫瑰,连走路都是欢快的。

    那是他第一次游览土耳其。他到过世界上许多个国家,他就是在哈佛商学院毕业的。那一年,他二十七岁,到土耳其是要找一种名贵香料,可最重要的,还是想找到一款可缓解弟弟皮肤疼痛症的面膏。

    他是为弟弟而踏上了那块神奇的土地。

    他游走在伊斯坦布尔的市集里,又去了专门卖香料的百年店铺,打听到在伊斯帕塔盛产一种玫瑰。那玫瑰有液体黄金的美誉,可以修复损伤的肌肤,消炎镇静,缓解疼痛。为此,他连夜赶到了那里。

    可他因语言问题迷了路,在那个英语不通的古老国家,他有些举步维艰,茫然地走在街上,却忽然被一小群当地人围住了,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他搞不懂状况,就被人拉着往一辆小面包车上走。

    他急了,想要逃,却在这时,一个华裔面孔的女孩跑了过去,用土耳其语说了一大通话,那群男人居然就散了。她仰起小小的脸,嗤笑他:“笨游客,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吧!”

    “你会说中文?”文洛泽高兴起来。

    “废话!我是中国人,不会说中文,难道说日文?”她斜睨他一眼,道,“空尼奇瓦(你好)?”

    她的头忽然就被他按了下去,他大笑道:“说日文,得弯腰!”

    他国逢故知,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女。他们相处了二十天,她却记不住他的名字与容貌。

    她说:“叫我露露姐吧。对了,笨游客,你叫什么?”

    他想了想,笑道:“你叫我阿泽好了。我明明比你大,怎么要叫你姐?”

    “在我的地盘,我做主,懂不?”她举起拳头威胁。

    “好的,露露。”可无论她怎么威胁,他只肯叫她露露。

    土耳其是个花的国度,哪里都是花。哪怕是开在路边上的花,也异常美丽,世所罕见,可你无法辨认,叫不出它的名字。

    他们走在路上,由她带着去游玩。他们说好了的,她做他的向导二十天,他给她一笔可观的导游费。

    这个向导倒很靠谱,连车子都帮他包了下来,他们每天出游,都是有专车接送的。每每到了一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她会陪他徒步,两人慢慢地走,有时会让他忘了究竟身在何处。这个神奇的小姑娘,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快乐的小女孩了。

    她会“阿泽,阿泽”地叫他,故意捉弄他。

    他们在湖边游玩,那里的湖很蓝很蓝,使得他挪不开脚步。

    “这里真美。”他完全入了迷。

    “是的呀。土耳其是真的美,也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度。明天我带你去玫瑰谷,那里的玫瑰多得无法数清,像无数的粉色锦缎,从地上铺到了天上。你可以睡在玫瑰花里,无数花的精灵环绕着你,那样的感觉在别处你是不会感受到的。”她说话的时候仰着头,那时的她个子还没有现在高,娇小玲珑的,本身就是个可爱迷人的小精灵。她的眼睛那样亮,那飞扬的神采使他难忘。

    他笑她:“你长得这么袖珍,睡在玫瑰花里不会被花瓣淹死吗?”

    她最恨被人说个子矮,恼了,转过身不理他了。

    那时已经是傍晚了。晚霞是玫瑰色的,如一缎薄雾,将二人包围。山谷里传来各种鸟鸣,而蔚蓝湖水倒映着远处的山谷与晚霞,如换上了一件琉璃薄衣,静谧美丽。

    夕阳的那点红远远地笼在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辉,令她美得不真实。

    其实,她是那种天使脸孔,魔鬼身材。虽然个子还未长开,可双腿细长,胳臂纤细修长,很匀称。她腰细,很婀娜,胸部反而是丰腴饱满的,形状也很好看,十分有活力。有那样的身材,却是一张娃娃脸。他不觉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忍不住就逗她道:“露露,今年多大了呀?”

    她猛地转过来,笑嘻嘻地道:“怎么?要和我对亲家呀?那你得先问过我阿塔。”一听就知道她是玩笑话了。与她相处了几天,也大概知道了土耳其的一些风土人情。阿塔就是爸爸的意思。见他不笑了,她以为玩过火了,连忙解释:“我们这边民风淳朴,于男女之间没有大防,我才会开这样的玩笑。阿泽,我十六岁了。别生气,我还等着你的导游费和今天的小费呢!”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话,到了最后那一句,却又变成调侃。她依旧笑着,眉眼弯弯,明明只是一个少女,与他年龄也不相仿,他比她年长十岁有余,这一切都不可能,可他在那一刻,怦然心动。

    他甚至害怕她会听见他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含笑垂下头,正巧看见巨石边上的一束美丽的花。花是粉紫色的,既像鸢尾,又似薰衣草,一束一束粉盈盈、毛茸茸的,像小狗的尾巴。

    他看了她一眼,她也是毛茸茸的,像只毛茸茸的野鸭子,不受世俗约束。就像开在湖边的那一株不知名的花。他往下边爬去,她在上面喊他:“快回来。那边路滑!”

    果真滑了一下,手划破了,鲜血淋漓,可他一把钩住了巨石,采到了那一束花。

    他将花送给她。她没有接,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说:“我见这花很漂亮,小姑娘看见了,应该会喜欢。”

    而她吓他:“可是这花有毒的呀,你摸过了,怎么办?”她眉心紧蹙,神色有些慌张。

    他吓得手一松,花掉到了地上,毛茸茸的一束,像紫色的蒲公英球滚到了地上,懒懒地伸出了触须,痒痒地爬过人的心房……

    而她忽然就笑了起来,那样快乐地哈哈大笑,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喜悦,笑个不停。

    他就知道,他又上当了。从遇见她,就只有被捉弄的份。

    “我还清晰地记得蔚蓝的天空和湛蓝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交相辉映;记得像雪山一样白皑皑的棉花堡;记得宏伟的罗马时代的大剧院;记得爱琴海的蔚蓝壮阔,明明是有些悲情意味的海,因为有了她的陪伴而生动起来。我还记得那一场玫瑰雨,她抛洒了我一身一脸,那种玫瑰的香味与她身上的体香是一模一样的。”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吸,鼻翼翕动,那种若有似无的香味再次将他淹没,那是她的体香。

    就连纪六也闻到了那种玫瑰的香气,不是高级香水可以模仿,那种香味很幽,很清淡,却又极艳。明明是淡至缥缈的清甜,却那样执拗地游走进人的灵魂里,如瞬间绽放的花,浓艳到了极致。

    “她还带我去了希萨利克。”文洛泽微笑着,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你猜的是对的,希萨利克就是古时的特洛伊。”他轻轻地念了一句,“Troy……”猛地回过神来,“当时我还和她说,我有个弟弟,他就叫Troy。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他的神色很哀伤,纪六不知该如何安慰。是汪晨露走了过来,手轻轻地按

    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低地似在呢喃,又似某种吟诗般的话语:“阿泽,你不舒服吗?”

    她没有疏远他,依旧当他是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她记起了,她曾这样喊他的名字,也记起了,在希萨利克的海边,他曾说过:“我有一个弟弟,叫Troy。”

    她回忆道:“我记得你和我提起过的弟弟。你说你来土耳其就是为弟弟而来。他出过意外,脸曾遭火舔舐,虽早已治好,但一想起皮肤就会疼痛难忍,是心理作怪,但他痛起来时,连身体都会抽搐,他的脸上身上会自发性地变得红肿痒痛。你看着不好受,却帮不了他,所以想找一盒能舒缓止痒、镇静去痛的面膏。”

    “面膏很有效,就如你现在所见,他的病没有再复发了。”文洛泽平静地注视着她。

    如果说当年她还是个天真迟钝无所畏惧的少女,并不懂得他看向她时眼神里的含意,到了现在她再装作不懂,那就是她越活越天真了。于是,她移开视线,亦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那是阿塔在土耳其古宫廷的美容典籍里寻得的秘方,再加入了他调配的配方,使得面膏有舒缓镇静的作用。其实真不多,毕竟没有做成商品出售,只有一箱十二瓶。但一个人用还真可以用好久。”她笑了笑,有些无可奈何,“记得你说过,可以一直用到你弟弟断掉那些心理阴影了。其实,也只有三五年的保质期,我怕你知道了分批拿就不值钱了,就一次性向你推销了。”

    “我知道有保质期,是我故意没有说破。”他看向她,话中的意思使她有些无法招架,而他还是不愿放过她,伸出左手挽起了衣服,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他说,“可实在不知药效如何,值不值得我花大价钱,所以被你划了一刀,只简单用碘酒处理后,薄薄敷了一层面膏,果真不怎么痛了,伤口愈合得很好,后来疤也淡了。”

    这番话听得纪六大感意外,完全没有办法将眼前清冷的她和那女土匪一般精灵古怪的女孩联系起来。

    汪晨露听了也是一窘,没想到过去六年多的时光,他依旧记得那么清楚。她的脸红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是。可我那会儿也没有办法,怕你不相信我,我割自己,敷了面膏,好不好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唯有让你试一试,亲身感受。”

    “确实,有些事情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他苦笑了声。

    这让汪晨露有些坐立不安,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角,反复地揉搓,手都抓白了,还在那里拧着。文洛泽也没有办法,只好打破沉默:“要找纪六不容易,有什么事和他说了便是。”

    “纪先生,是我冒昧打扰了。想来今天你们是兄弟聚会,要不我先离开,再约个时间单独见面吧?我想谈的是生意,利益面前,我觉得纪先生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而且,我们能比香妆世家出更高的价!”汪晨露不卑不亢地道。

    她没按文洛伊的方式叫他六哥,她也知道他讨厌她,不想叫了六哥,反倒让她自己下不了台面,倒是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她有娇俏的面容,却不愿学一学撒娇。纪六想了想,冷淡地答:“好的,我们就约明天吧。这里安静,你还是过来这里。”言下之意,有逐客的意思了。纪六也懒得理会陈华的眼神暗示,摆明了是不喜欢汪晨露的,何必还要装出热情的样子。纪六嫌陈华老好人情绪又犯了。

    汪晨露笑着,向纪六答应道:“好!”继而转头看着陈华,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陈华一怔,心道:这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便笑着答了:“我们有机会多合作。”

    汪晨露正想离去,文洛泽却拦下了她,道:“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先喝杯茶,不急走。让他们自己玩。”

    于是,为了避嫌,也为了不着痕迹,纪六拉了金连桥与几个兄弟转过屏风去K歌,留了他们两人在这里喝茶聊天。

    “对不起。”他说。

    汪晨露闻言,抬起头看他。其实,她最怕听他说对不起。他道歉,是因为凡是他喜欢的,文洛伊都会抢,不然不会连累她。

    “如果你想说的是三年前那个晚上的事,就不必了。他……他没有强迫我。”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了话题。而纪六的歌声缓缓传来,唱的是一首法文歌,幽幽的,像在倾诉什么,音色沙哑性感,真的好听。

    “他们都是世家子弟,不是哈佛,就是牛津、剑桥毕业的,再不济也是斯坦福、耶鲁。只有我比较笨,只会一门英语。”他顺势开起了玩笑。

    “典型的哈佛做派,看不惯耶鲁。”她也含了一点笑。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坦白:“阿泽,其实我庆幸的是他而不是你,是他,与他等价交易,我不会觉得难受;但是你不同,我真心当你是朋友,朋友间不会谈交易,而且我也不愿欺骗你。当年在土耳其时,我就有男朋友了,就是负责接送我们的那位司机,他叫阿柏。”

    “我知道。”他含笑看她,眼神专注,“他看你的眼神……当他看着你的那一刻,你就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你偶尔回眸看他时,他就是你的整个世界。所以我才决定离开。三年前我提出联姻,只是想帮你瞒过去。你三伯的事我多少知道些,等我们假意订了婚,帕沙的危机过去了,我就会离开。只是……无论如何,我代表洛伊向你道歉。”

    “我说过了,我与他只是一场交易,他接近我的目的我现在也知道了,而我也不过是靠他保住时光。我与他没有谁比谁更高尚,所以,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汪晨露恳求他,揪住衣角的指甲被线头钩住了,痛得钻心。

    被他瞧见了,他伸出手来,帮她扯断了那根线,执着她的手说:“你看你,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然后就放开了手,“当年,你怎么想到当导游?”

    问及此,她脸色绯红,支支吾吾道:“其实是我骗了你。”见他挑眉,她说,“我不是导游,但是见你惹上了麻烦。那是辆黑车,加上治安不太好,有个游客被劫杀了,我也是担心,所以只好骗你说是导游。而帕沙家族在当地势力很大,那群男人见了我的家徽,自然就散了。谁让你笨呢,出门在外,财帛不外露。你竟然穿着几万块一套的Giio Armani西服迷了路,不被人宰才怪呢!”

    说起往事,她的眼睛分外明亮,一如当年那个精灵古怪又顽皮爱捉弄人的小女孩。

    见他看她入迷,她忙转移视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其实是我阿塔的环境不太好。那时重祖母刚去世,阿塔虽然按照遗嘱在法律上成了真正的帕沙继承人,可他是一个中国养子,我也只是一个孤儿,却连带着有了继承权,这不是帕沙家族乐见的。所以,从我五六岁刚懂事起,阿塔就教育我不能贪婪,更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的零用钱除了阿塔给的,就得自己赚。就连阿塔也没有用过帕沙家的钱,他打理帕沙集团,只用属于自己的薪水,后来创立了时光集团。可重祖母刚去世那会儿,我和阿塔都很苦,没有多余的流动资金,还要处处受帕沙家人掣肘,又碰巧遇上了你,所以才会趁机要导游费。说来,那面膏效用不错,你付了五千美金,也算物有所值呀!”

    “那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穿的那套Armani西服,也就五千美金。”他打趣。

    谁料汪晨露倒是正了色,很认真地对他说:“阿泽,谢谢你。因为你的五千美金,我的生活可以自理,阿塔才能省不少心。”

    “不必谢了。我欠你太多。”文洛泽怔了怔。

    “阿泽,你不欠我,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听文洛伊说起过,和我联姻为的是继承文家的产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确实是R夫人定下的规矩,谁娶了帕沙的女继承人,谁就可以得到整个文氏集团。我原以为,那只是R夫人出于商业利益的决定。毕竟帕沙若能还清债务,重新组装,是个能赚钱的集团,即使分拆出售,也能有巨额利润,只是我后来查到了一些关于R夫人与帕沙的往事……”文洛泽的话被来人打断。

    是文洛伊来了。

    他从屏风后走出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文洛伊了,只是惊讶于比起以前,他瘦了许多,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深陷,更加深邃迷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阿泽,我以为只有我敢这样称呼的。”

    见她脸色发白,文洛伊笑得越发灿烂:“你是没见过他在商场上的样子,逼得人家破了产,跳了楼,被称作狙击之神。我想,即使是你的阿柏,也还不及他的手段一二。论排辈,在阿泽面前,汪柏顶多只能叫白武士,他才是真正的黑武士。”

    见文洛泽不作声,文洛伊自顾自说了下去:“怎么不见了一段时间,你就变得深情款款了?我原以为你想和帕沙联姻,为的只是巨额利润而已。”

    “是。”这次文洛泽没有再回避,“当初提出联姻,然后借机吞并帕沙集团的人是我。我曾对此提议心动过,但是我最后的决定只是和晨露联姻。”

    “你看,他说得多动听。在商业丛林里,他才是捕猎的那一个。所有的东西,他都要充分衡量过,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爱的女人。”文洛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却话带机锋。

    汪晨露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了。纪六很识趣,老早就离开了。她觉得自己忍无可忍了,还是微微一笑道:“我就不妨碍你们兄弟聊天了。先告辞了。”

    她转身离去,对阿泽欲言又止的神情当作没看见,她不想再待下去,却听见阿泽的一声叹息,那样无奈,那样难过。可是她知道,她在他心中只不过是可以被拿来衡量的那一件物件而已,这物件无论他多喜欢,也得先掂量掂量价值……

    他们兄弟,都不过是这样的人……

    走在街道上,被太阳照着,一切景象都似涂了一层薄薄的金油,看不真切。蓦然间,她只觉得悲伤。

    她迷惘地看着街景,一切都是泛白的、刺眼的,她什么也看不清,茫然地走着,像个迷路的小孩。

    碰巧,走到一家酒吧,她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点了最烈的酒,一口一口地喝着,不顾烈酒灼伤喉头,再呛、再苦,也不及心里的苦、心里的痛。

    喝完那一杯,她才觉得心情愉快了些。也不管要来扶她的店员,自己摇晃着走了出去。

    酒精真是好东西呀!她终于感到快乐了。

    可是,酒精使她产生幻觉了吗?她怎么觉得前面坐在花坛边上的人,那么像她的阿柏?!

    江风冷冽,扫在她的脸上,她打了一个寒战,心里觉得自己终于清醒了。她的身体颤得厉害,倒愿意自己是醉的。

    因为她看见阿柏的怀里拥着一个女孩,女孩那样纯真,那样年轻,拥有她所无法拥有的一切。她看见女孩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看见,阿柏吻了吻女孩的眼睛。

    她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

    汪柏没有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汪晨露。他注视着的,只是那一双眼睛,他对她说:“我可不可以吻吻你的眼睛?”

    水茉莉一怔,脸蓦地红了。她知道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与文洛伊的一切不过是在做戏,她根本就是汪柏故意安插到文洛伊身边去的。只是没想到,文洛伊要她做个商业间谍,又将她推到了汪柏身边。她也知道,自己无法要更多,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的。从汪柏那里见到过汪晨露的照片后,她就知道,汪柏不过是因她有几分汪晨露的影子,才会眷顾她。微微闭上眼睛,她没有回答,等着他印下那一吻。

    汪柏并没有瞒她什么,说道:“你的眼睛和我妹妹的眼睛真像,我可以吻吻你的眼睛吗?”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然后,她等到了那一吻。

    身旁人群却传来惊叫声,她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所及,是一个女孩摔倒了下去。而汪柏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孩,似被什么禁锢住了,可她分明听见了他心里那个撕心裂肺的声音,他就如一只绝望濒死的兽,身体在抽搐,然后猛地冲了过去,跪倒在女孩身旁,一把抱住了她,仿如回光返照的人。

    水茉莉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在梦中,汪晨露依旧是绝望的。她拼命地挣扎,想冲上前去,她看见了阿柏就在前面的花田里,可她永远也无法追赶上他。

    她看见蹲在花田里的他脚上开始长出触角,就像树的根,一点点地扎进了泥土里,他的身体开始变灰,开始枯槁,无论她怎样哭喊,怎样拼命向前跑,也触摸不到他。他变成了一棵树,他的躯干向上伸展,绿色的浓密枝叶开始不断地疯长,他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土地里,他在守候那一片玫瑰田。她听到了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我永远等在这里,等着你。”然后她就惊醒了。

    “阿柏!”她一声尖叫,终于能说出话来。

    “晨露,我在这里。别怕,我在这里。”他抱着她,一手替她轻拍着背,安抚着她。

    过了许久,汪晨露才醒过来,自己竟是在阿柏的怀抱里。

    “阿柏,别离开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要跟别人走了。”她开始哭,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着分开后的痛苦,那种相思的苦如一把利刃,每天都在磨着她,磨着她的骨血,磨着她的灵魂。她感到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被磨啊磨的,那样痛,却喊不出半点声音来。

    而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她的声音哭哑了,他的嗓子也哑了,泪水一点一滴地打在她的手背上,那样冰凉。而她紧紧地回抱着他,害怕他不见。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才知道她醉了,否则她不会对他说这些。清醒时候的她,只会叫他走,叫他离开她。

    “我爱你,我爱你!”他一遍遍地说着这句话,直到她安心地睡着。他抱着她,倒愿意这一刻能有座火山爆发,滚烫的熔岩将两人灼烧,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直到世界末日。

    因为他太清楚,只要她清醒过来,便会离开他,回到旁的人身边。那一种痛,会令他万劫不复。

    太阳一点点升起,汪晨露终究醒了过来。当她睁开眼,只能看见汪柏的半边脸。他的头微微仰着,凝视着窗外的花树。碧绿浓翠的叶子一层一层的,在层层叠叠中,偏又探出绒绒的花来,一团团、一簇簇,倒像是圣诞节时,挂在圣诞树上的一只只毛茸茸的淡黄色小鸭子。

    “像不像小鸭子从水里长到了树上去?”他依旧在看那花树,说的却是两人相爱时的那句情话。

    那时候,每当她耍小性子,他就说那句话逗她开心。因为那句话是他们的悄悄话,只有他们才听得懂,说的是他第一次吻她的情形。而她每每听他说起这句话,也就不恼了,总会原谅他。

    再美再好的一切,终究有结束的那一天。汪晨露只是恨自己,喃喃道:“我错了。我不该打扰你。我明明说过,让你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不该如此嫉妒,我一边想着推开你,一边却又抓着你不放,是我贪心,是我不对。”

    她将脸埋在掌心里呜呜地哭。

    “你明明知道,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汪柏终于移开视线,专注地看着她,将她的手掰开,抬起她的下颌,那样仔细、那样专注地看着她。他终于等到了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依旧爱着他。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他说:“那个女孩家人病了,需要一笔很大的手术费,我只是帮助了她。因为她有一双与你相像的眼睛,我太思念你,才想吻一吻她的眼睛。相信我,我和她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汪晨露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那样欢喜,却又那样迷惘。他终于可以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那不是她想要的吗?她总是推开他,她明明已经成功了,可为什么要后悔?她魔怔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言语:“太迟了,这一切太迟了。”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而他的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腰。她无法呼吸,指甲陷入了他的手臂,仿佛这样就可以融进他的骨血一般,而他将她抱得更紧,两人如被捆绑在一起,捆绑着生,捆绑着死。

    终于,他还是放开了她。他的呼吸那样急促,整个人都乱了,明明隔着厚厚的外套,她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又快又急,像要跳出胸腔。可他还能说出那样残酷的话:“如果你要我的那颗心,你就拿去。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她却只是说:“对不起。”

    汪柏苦笑了笑,垂下眸子:“你在梦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我就知道,我们没有办法放下彼此了,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了。可你还要回到他身边,对吗?”

    她知道,阿柏只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泪水。阿柏真傻,他的泪明明都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都流到她心里去了。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别说话,就当是骗骗我也好。”

    在重新拍“慵懒”的大片时,汪晨露很庆幸阿柏没有出现。

    而让汪晨露开心的是,摄影师是她的中学同学,黄小鹂。

    “可以啊,小鹂,你都成大咖了呀!”汪晨露一进摄影棚,就直接奔了过去,哪怕多年不见,哪怕她一身假小子一样的打扮,汪晨露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黄小鹂是汪晨露最好的朋友,她们小学时在教堂里相识,而后更进了同一所中学。直到汪晨露因重祖母病故,回到土耳其,黄小鹂为了实现摄影梦想,出国深造,她们才断了联系。

    “我见到汪柏了,你和他怎么样?”黄小鹂的一句话让汪晨露变得难堪起来。

    黄小鹂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一边查看照相机,一边说:“若不是中学时代的师兄请我回国,我还不定在法国和哪个帅哥调情呢!”吸了吸气,她装作无辜的样子,“想来我也八年没有回来过了,没办法呀,为了梦想,得吃尽一切苦头。”

    汪晨露努力地笑了笑,原来她真的刚回国,什么都不知道:“阿柏没有和你说吗?”

    “啊?说什么?”黄小鹂依旧是一头雾水似的,只在查看照片与构思角度时,才露出精明坚毅的神情。

    汪晨露想了想,说:“我和别人订婚了。”对于她和阿塔,还有帕沙家族的关系,其实小鹂多少是知道的,所以,她也没有过多隐瞒。

    末了,还是黄小鹂一叹:“你真坚强!”经历了那么多,依旧可以笑着说出来。曾经,他们三人是多好的朋友啊!可以一起手拉着手在淮海路上压马路,自己也曾笑着学《做头》里关之琳那样说:“我也是淮海路上的一枝花……”然后,就是汪晨露哈哈大笑。那时晨露多爱笑啊!而且一点也不含蓄,只管笑,反倒是汪柏,总会温和地看着她们,微笑着,不怎么说话,可遇上车多时,马上就护着没心没肺的晨露,体贴周到。曾经多好的一对呀!

    汪晨露依旧笑着:“人生就是这样,苦多甜少,但是总要学会面对,总要走下去的。这条路上,你指望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这是阿塔教会我的。而且笑也是过,哭也是过,为何不笑着走下去呢!”她似是在对小鹂说,也似是在说服自己。

    黄小鹂,是戛纳最有实力的华裔摄影师,很多明星都是由她伺候。她的出场费很高,可最难得的是彼此是朋友。阿柏的心意汪晨露如何不懂,他只是不愿自己孤身一人。而且,黄小鹂真的把她拍得很美,那些照片一帧一帧的,照片里的人比现实中的她美,美得那样不真实。

    小鹂捕捉到了最美的晨露。

    在拍照时,见她心事重重,黄小鹂就会说:“无须想着怎么笑,这本就是慵懒随心的,也别板着脸装酷,面无表情就没意思了。这样吧,你不用看镜头,也无须管我,你慢慢想那些最快乐的日子。你和阿柏游走在土耳其的每个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有玫瑰雨;你们漫步在种满法国梧桐的上海深巷弄堂里,在浓浓的绿荫下,他吻了你……”

    她就那样展露了微笑……在黄小鹂的眼中,她的一笑,倾国倾城,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娇憨、与阿柏相爱时的明媚活泼,多了一份含忧带愁的情致,游离在外的慵懒一点点地展现了出来。偶尔,她似是想到什么,目光如水般温柔,可只一瞬,却又迷离哀伤,眉心轻蹙,垂下了动人心魄的眸子,所有的璀璨、迷离都被长睫一点点地覆盖下去……

    所有的一切,就如慢镜头回放,她美丽得不可思议。可一切又是一瞬之间,当自己按动快门,她所有的美丽与哀愁,都被印记下来。

    当掌声响起,两人才如梦初醒。

    她带着微笑回眸,文洛伊站在那里。

    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她缓缓地站起来,牵了黄小鹂的手走向他,并介绍:“这是我的闺密黄小鹂。这位是文氏集团的董事,文先生。”

    “文先生,您好。”黄小鹂大方地伸出手,与他相握。

    而他也礼貌地与她打了招呼:“黄小姐的摄影技术果真是一流的。使我想起了去年的戛纳电影节,新晋影后莫珊珊演技很好,可容貌一般,但经你的手,拍出来的照片如艺术品一般。”

    黄小鹂笑了笑道:“我与露露、汪柏是多年好友,此次花容与时光合作,也是汪柏特意请我来操刀的。因为只有汪柏知道,怎样的露露才是最美的。”

    如此赤裸裸的挑衅惊得汪晨露一颤,可文洛伊依旧含着得体的微笑,静静地听她说完。

    “这是自然的。”他清淡的语气,将这一切挡了回去。

    “此次的慵懒系列对时光来说很重要,这组大片,将会是最有力的宣传。开‘慵懒’系列发布会的时候,我还想请黄小姐为我们做拍摄。如果你有兴趣,合同上的事就直接和晨露谈好了。”他微微一笑,直接取过黄小鹂手上的照相机,那样志在必得,那样霸道却又不会使人反感。他的身上,总有那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可又和谐地统一起来,形成了他独有的气质。

    黄小鹂想:他与汪柏,都有那种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气度。

    “就用这张做封面吧!”他指了指屏幕。

    汪晨露咬了咬唇,想到的只有阿柏。

    是她想起了与阿柏在弄堂深巷里、在绿树底下的那一吻。阿柏对她说:“等我们长大……”而她,一颗心那样欢喜,似乎要跳出胸腔,她只能紧紧地攥住阿柏的衣袖,攥得那样紧,她既欢喜,又害羞,而阿柏含笑看着她,一直看到了彼此心里去……

    “想到什么了?”文洛伊似笑非笑,附在她耳边细语。

    黄小鹂虽做派西化,但也避嫌似的悄悄离开了。

    他的身体抵着她,只一个退后,她摔到了背后的沙发上。而他紧紧压了下来,语声魅惑:“和我在一起也能走神。我该怎样罚你好呢?”

    “别!小鹂……”她的唇被他吻住,从唇一直吻向耳垂、脖颈。

    “她早走了。这里没别人,摄影棚卡只在我手里。”他带了点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惊恐不定,他吻了吻她的眼睛,一副对小孩子的口吻,“你真美。”

    她涩涩一笑:“你的目的只是得到文氏,才肯与我结婚。其实,你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什么心思了。这不过是一场交易。”

    “那就别当是什么交易,只有你和我,男人与女人。”他的话说得她蒙了,这是什么意思?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攫住了她,让她无法动弹,陷入无边无际的海洋,一直沉沦,一直沉沦……而他缠绵地吻了上来,吻得她身体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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