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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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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记得,记得花的颜色,记得树的颜色,记得溪流、小草、石头的颜色,记得天空、太阳、白云的颜色,不只颜色还有形状,这一切的景物他都记得,他只是不记得某部份的事而已。

    现在的他,看不见这些,看不见一切。

    当然,大部份的东西他可以经由触摸在心中描绘它们的形状,经由双耳来聆听万物的声音,经由鼻子来嗅闻味道,但他依然是看不见的。

    这让他既烦躁又沮丧,无法具体的在心中描绘一件事物的形像让他觉得挫败异常。可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发生了,在瞎了二十多年后,他以为他早就摆脱掉那些情绪了。但自从她出现之后,这种种不稳的情绪便一一涌现,像是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其实她是最容易教他辨别出来的人,因为那股葯香味,他人在大老远便知道她大概在什么地方,然后双脚便会不自觉的往那方向移动,两耳也会高高竖起想听她那软软的南方音调;等他真的抬脚走了几步,便又会马上想起那天的对谈,然后那股恐慌便又会教他突然停下。

    不是没接触过姑娘家,他却对她有着更深的好奇。

    那位白姑娘身边有种恬淡静逸的气息,总让他不由自主的想接近,却又不敢,所以对她的印象便一直停留在她不高,身子又瘦又轻,手很软,声音很好听,身上总带着葯香上。但这不够!不知为何,他渴望知道她确切的形体。

    她就在那里,可他却觉得捉不住她如此真实却又虚幻的身影。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但她的确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看透了他,直切重点。那是他极力隐藏的黑暗,是无人可以碰触的禁地。所以他刻意避开她,因为害怕。

    曾经他释放过,在一次强盗打劫的意外中;他听闻人们的惨叫受到刺激,便失控了。满天的血红、刺耳的惨叫,一幕又一幕诡谲的画面是如此的模糊却又怪异的清晰,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知道他释放的后果令人无法承受。

    当他在靳雷的阻止下清醒过来时,只闻得满室血腥,逼得他几欲发狂。原本他是使剑的,那次之后,他再也不碰任何兵刃。

    “剑乃两面刃,使剑者必要具有仁心,否则剑一出鞘,必同时伤人亦伤己。”这是十多年前师父教他使剑时说的话,他却一直到那次意外才懂。

    不久后,师父派人送来紫玉萧,只道:“江湖险恶,不欲伤人,便以萧使剑招吧。”

    于是紫玉萧成了他的标记,防止别人伤害他;更重要的是--防止他伤害别人。    来到风云阁的第七天,晓月确定江湖上如此多的传言,至少有一件是真的,那就是风云阁的宋三爷的确是个守信重诺的君子。

    即使她踩到了他的痛脚,这男人还是在那天早上便派人南下洞庭设置转运站,而且明显的不是为了她的医术--因为他从那天起便躲着她,摆明了不想治好失明的双眼。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不想治好自身病痛的人,但却是首次有病人如此的避她唯恐不及。好笑的是,她来长安是专程替他看病的,没想到她的头号病人不领情,却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大堆其它的病患。

    罢开始她不过是见城东米行的管事葛大叔着了风寒,便配了副葯让他服用,跟着第二天又帮厨娘治好了她腿酸的旧疾,当她第三天起床一开房门,便吓了一跳。

    只见门外竟了四、五位风云阁的家仆,个个不是小病便有大痛,她诧异之下,仍一一替他们看诊,然后开葯。

    第四天更夸张了,连东西南北四大分行的人都来了,有些还是扶老携幼的,她葯箱里的葯材到中午便不够用了,还得请人去葯铺拿葯去。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是从早到晚都在帮人看诊,差点把那真正的主角给忘了。直到今儿个正午,当她帮最后一位患者看病时,秦冬月正巧来找她,她见到这位爽朗的大夫人,这才“顺便”忆起了宋青云。

    “我还奇怪为何这些天不见你人影呢,原来你忙着替人看诊呀。”秦冬月好奇的杵在她身后弯身观看。

    晓月因为太专心了,还被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大夫人。”那不小心从木梯上跌下来导致右脚骨折的家仆见到秦冬月,忙以手撑椅把起身问候。

    “坐下!”没想到秦冬月和晓月见状竟异口同声的板起脸开口。

    那家仆给骂得愣了一下,倒是这两个女人同时对望了一眼。

    “都站不稳了,你还起来做啥?叫你坐下听不懂呀!”秦冬月见那人还愣着,忍不住又骂。

    这次他马上坐了下来,不敢稍有迟疑。

    晓月这才继续替他脚骨正位,然后拿木板替他固定,秦冬月则在一旁帮忙。

    “好了,这样子就可以了。你拿这副葯回去煎熬一个时辰,早晚各服用一次,三天后再过来给我看看。记得这三天尽量不要以伤脚施力,知道吗?”晓月递给他一副葯,仔细交代。

    “知道了,谢谢白姑娘。”家仆连声道谢,才撑着木杖回去了。

    秦冬月见状突然蹙眉问:“白姑娘,你都没和他们收医葯费吗?”

    晓月闻言呆了一呆,冬月见她那样就知道她的确没和这些人收钱。她看向那几乎已空空如也的葯箱,又问:“你该不会连去葯铺拿葯的银两都是自己出的吧?”她就是听到有人去葯铺拿葯,她这管帐的却没收到葯铺老板的帐单,所以才会来晓月这里看看的。

    “呃嗯。”晓月不安地轻点头,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就知道!秦冬月真是服了这小姑娘“你替人看病怎么不向他们要诊金呢?白忙了大半天,赚不到一文钱也就算了,竟然还倒贴,这种赔本的事你也干得下去,有没有搞错啊!”啊,她这是在帮自己打抱不平吗?晓月呆呆的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好人可以做,但是要量力而为。我问你,你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银两?”

    晓月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不察便乖乖回答:“三、四两吧。”

    “你本来是来这儿替青云治病的,可条件是要他娶你是吧?但这种糟蹋姑娘家一生的事青云又做不出来,偏偏他又不愿让你治眼,这几天躲得可远了,这你也是知道的。如果青云死都不愿治眼,你剩这点盘缠,拿什么回洞庭去?

    ”秦冬月看不过去,努力说教。“我告诉你,女人呀,要为自己打算。当然如果你真的没钱回家,咱们也不会真让你流落街头,可是靠人总不如靠己。若是青云不但愿意治眼还要娶你,那你身上没钱也是没关系的。可是不管怎样,身上有点钱总是好的,像我老家那儿就有句名言:有钱不是万能,但没钱可是万万不能。何况这风云阁的人每月皆领有月俸,又不是付不起医葯费,这前面的银两我这次就帮他们付了,下次要记得和他们拿葯钱,知道吗?”她说着便拿了一锭金子给晓月。

    “知道。”晓月听到最后嘴角已经微微扬起,她从来没遇过像这位孟夫人一样的女人。

    瞧孟夫人说得口沫横飞,竟然是怕她没和风云阁的人要诊金,还亲自送来之前买葯的银两,不像一般大户人家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见她收下金子,秦冬月才露出笑脸,随即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我说白姑娘,咱们也就别姑娘来夫人去的,反正横竖你暂时都得留在风云阁,搞不好以后还会成为弟媳呢,干脆我以后就直接喊你晓月,你便唤我冬月就好了。你瞧我们俩名字里都有个月字,多少都算有点缘份,你就别那么见外了重点是,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刺激青云恢复幼时记忆吗?这会儿你住风云阁东边,青云却远远住在西边,他又躲得不见人影,这样怎么治呀?我看你干脆也搬到西边云楼去住好了。”

    “这不太好吧。”晓月有些为难。宋青云明摆着躲她,她怎能就这样搬过去。

    “难不成你们就这样卡着?任凭你医术再厉害,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替他医眼、刺激他复明?人家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对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嘛!”秦冬月牵起晓月的手便往西边云楼走去,还不忘指示下人将她简便的衣物葯箱收一收,送到云楼。

    晓月本还要说些什么,但想想秦冬月说的也有些道理。越早试着刺激宋青云,他复明的希望便越大--虽然她从未遇过这种病患,对这样的方法没什么把握,可若连试都不试,他更不可能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

    而且说实在话,她也不怕名节受损。一是因为她本就是抱着要嫁他换取君山村民安全的主意;二是她这些天早了解到,如果这世上真有“君子”那便非宋青云莫属了。    她人还未到楼下,宋青云便知道了。

    几乎是立即的,他有股想逃的冲动;但该来的总是要来,他随即为之前那怯懦的想法感到好笑。再者来者可不只一人,光听那脚步声,他便认出来另一人是那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嫂子秦冬月。

    就算他这时又走掉,只怕嫂子会请出大师兄来。宋青云如此一想,只能压住内心那股慌乱,乖乖的坐在楼上窗旁“视而不见”的面对应该是木窗的方向。

    但上楼的脚步声却只有一人,那人不一会儿便来到他身前。

    如果不是知道他瞎了,晓月会真的认为他看得见,看得见窗外那蔚蓝的晴空和人工湖上的夏荷柳叶。

    “嫂子没一起上来?”他仍面对着窗外。

    “我让她先回去了。”晓月温言软语的回答。她不认为这时候让秦冬月一起上来是件好事,她和他都必须试着认识、熟悉对方。

    “喝茶吗?”他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嗯。”晓月在桌的另一边坐下,看着他神奇的拿起桌上的茶壶,然后分毫不差的将茶水注入另一手持着的杯中。

    “今天天气很好。”他将茶水递上前,笑着说了句。

    晓月接过杯子“你喜欢好天气?”

    “谁不喜欢云淡风轻的日子?”他替自己也倒了杯茶。

    “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这是她这几天归纳出来的结论。他完全没有想要治好双眼的念头。

    “我很热爱生命,失明并不表示我不能过得快乐点。”他停了一下,忽然意味深长的又说:“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是种恩赐。”

    “怎么说?”晓月奇异的看着他,她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宣称。

    “你想知道?”他似笑非笑的问。

    “想。”

    “那把双眼闭上。”晓月有些迟疑,但她知道现在她必须先得到他的信任,才能进行下一步,所以她还是照做了。

    “闭上了,然后呢?”

    忽然间,她感觉到他的手握着她的;她吓了一跳,差点想缩回来。

    “跟我来。”他握紧她的柔夷,带着她往楼下走。

    这实在太诡异了,让个瞎子带她走路,还下楼?

    到了楼梯口,她还是忍不住张开眼停了下来。

    发现她的停顿,宋青云回身看她,露出了抹要人安心的微笑“相信我。”

    相信他?那抹微笑很能说服人没错,但相信他?

    晓月看着眼前斜斜的楼梯,又看了宋青云一眼,老半天不动一下也不说一句话。“风云阁的一景一物都不会随便更动,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不会让你跌倒的。”他也不介意她的不信任,只再次解释。

    “相信我,把眼睛闭上。”他又温和的重复。

    晓月盯视着他的面容,忽然发现两人的立场对调了过来。通常都是她对病人循循善诱、好言好语的教人相信她,这回儿却变成她信任他。直到此刻,她才深刻体认到每当她在对病人说这句话时,那些人将命交到她的手上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将命交到他手上。闭眼跟着他下楼去,顶多是跌个鼻青脸肿而已,再说还有他当垫背的。

    晓月想了一下,这才重新闭上了眼,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她的同意让他格外愉悦,牵着她的手缓步下楼。两人安全无事的下了楼,在靳雷微愕的注视下走出云楼。

    靳雷是宋青云的随身侍从,宋青云十岁起,靳雷便跟着他了。

    靳雷一向只做他该做的事,说他该说的话。在某一方面来说,他是宋青云的另一双眼睛。

    毋庸置疑的,他们是主仆关系,只是宋青云这位主子却必须仰赖他。从读书到行商,都是靳雷和宋青云同时学习,然后遇到有误或不方便的地方,靳雷便从旁帮助他,而宋青云也信任靳雷,百分之百的信任。

    所以当宋青云听到靳雷跟在身后时,他什么也没说。

    小时候他曾经很讨厌靳雷,因为他的存在无时无刻提醒自己是个瞎子,是个需要人看顾的废人。

    那段时间里,他其实已在山上过了两年,性子却仍阴晴不定,大部份的时候异常憎恨身旁一切的人事物,每每首当其冲的便是靳雷。当时的他曾做过许多伤人的事,包括对所有人恶言相向、辱骂靳雷、拿东西丢人;他心里有着数也数不完的愤懑,为何他是瞎子?其它人都很正常,为什么只有他看不到!?

    任性妄为的后果是他被大师兄孟真罚跪,二师兄冷如风则对他冷嘲热讽,讥笑他的幼稚行为;只有师妹杜念秋好心的来安慰他。

    而靳雷,陪他跪了一天。

    之后,如此的情形还是一再的发生,直到他在师父的教导下,心态渐渐改变。他知道自己从没真正恨过靳雷,他只是讨厌靳雷的身分--贴身侍从这个身分。

    在往后的日子,他妥协了,并找到对待靳雷的一个平衡点--把他当成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也渐渐不再介意自己失明的事实,他学会去接受它,试着去适应这个黑暗的世界。

    师父不只教他热爱生命,也教他从各种不同的观点去对待人事物。

    当然,他能够这样振作起来,他那些师兄妹更是功不可没。

    在祁连山上的日子,师父是不管事的,管事的是大师兄孟真。大师兄永远赏罚分明,温和但不失威严;如果他跌倒了,大师兄不会去扶他,却也不曾落井下石,他会等着他自己站起来;而二师兄冷如风却只会看着鼻青脸肿的他,在一旁讪笑,用言语激他自动爬起来;至于师妹杜念秋,她会来扶他起来,却会念个没完。

    他们清楚的让他知道他是瞎子,并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不是去逃避,而是认清。然后告诉他,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尤其是靳雷。

    他是他的另一双眼,宋青云过了很久才懂得这个道理,并且释怀,真诚的接受靳雷的帮助。于是,他渐渐比师兄妹们还要能心无旁骛,专心的练功、专心的学习;当他功力越高,他的行动便越加方便了。

    若不多加注意,他的举止应对几乎与一般人无异,在风云阁内甚至在长安城里,他都能来去自如。但靳雷并未因此便不再跟前跟后,因为意外要来时可是不会先和人打招呼的,所以他仍是照跟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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