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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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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更的丧钟响了,有个不祥的预感垄罩了在书案底下睡不醒的我。

    果然,我又误了上工时辰。

    这回,远远得我就又见着在全然崩毁的地府大门口鬼火煜煜,但此番不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持刀持枪得包围名女子,而是百年难得一见得,十数名高阶文职阴官依品级,曲领阔袖、腰带、乌纱帽、黑靴的正式官服穿戴,齐齐列队,似要恭迎什么重要贵客般。

    但不管是何等贵客,这种拍马屁的大事断轮不到我这低偕女鬼,且有了上回经验,我今日很识相得绕过大门,直向偏门走去。

    不幸得,我仍是晚了一步,在我到达前,地府偏门已关上了。

    怪哉怪哉!今日偏门怎的关得忒早了些。

    我左顾右盼后,便悄悄得沿着垣墙走向巷子深处,就在转角,有一堆满焦黑石块、残木板和断柱,看来像是个遭风削雷击过的废墟。

    搬开了垣墙边的数片木板后,我松了一口气,幸好这狗洞几百年都没补。随后,我急急忙忙得一钻,四条腿奋力爬,一不注意,迎头撞上个物件,痛得我双眼冒泪。

    “小孟,你误了上工时辰啦?”

    一惊,猛地抬头,勾魂使者黑无常、拔舌狱卒夜叉、以及鬼牢牢头鬼泽正围在我身旁打量着我,万幸,不是判官大人,我喘了喘。但此时都晚了半个时辰了,大伙待在偏门而不各自当值去,这着实是件稀奇事!

    “诸位大哥,您们也是误了上工时辰而爬狗洞进来的吗?”我从地上蹦达起,拍去一身的尘沙。

    “不,咱们是来巡视的。”夜叉磨了磨又长又尖的獠牙。

    “巡视,为何?”我好奇。地府素日有鬼侍守卫,亦有专责的巡哨,此刻特地调派人手巡视并非寻常。

    黑无常取下假舌头,肃容正色地警醒我:“今日有天界显贵驾临地府,此人神神密密十分古怪,但阎王大人视此为一等要事特地加强守备就怕怠慢来客。你今日可要安份点,别乱闯,否则若是惊扰了贵客讨来一番重罚,便自求多福吧。”

    莫怪乎今日偏门提早关闭,但不久前才来了位天界神君,不过月余又来个天界显贵,素日各方避之为恐不及的地府近日委实热闹得欢啊!

    我向黑无常问道:“可知贵客为何许人?为何天界再度派人来地府?”

    他摇摇头:“不甚了解,判官并未透露半分,不过我捉摸着,应是为了打坏大门的事而来的吧!因为这位贵客许久前也到访过地府,就在九百多年前的天谴日过后不久。”

    天谴日?

    像个禁语似的,夜叉和鬼泽听到这三字面色皆是泛青。

    “天谴日是?”我动了动鼻子,嗅到这其中似有隐情重重,便拿出袖袋里的栗子分与三位同僚,与他们围成一圈,在地府偏门旁的檐下嗑栗子探听其中底蕴。在地府的这些年,我皆是用业火爆炒过的糖栗子来与众牛鬼蛇神拉拢关系,而这招似乎也挺受用的,所以我随身在袖袋中放些栗子以备不时之需。

    夜叉抛了一颗栗子入口,他利如刀的獠牙一咬,咔滋,连壳带肉吞了后,神神秘秘得说道:“你资浅,也莫怪你不知情。此事就发生在你来到地府的二百年多年前,无人料想得到,忘川水竟有不流动之时!当时……”

    见大伙聊开了,鬼泽咽下口中的栗子后兴冲冲得插嘴:“当时,我尚在第三层当差,突然之间天摇地动,山崩石塌,又是刮风、又是打雷、又是下冰雹的,当差的弟兄们若不是被雷劈、也不是被旋风卷得半天高,便是被忘川冰块给砸伤了,整个地府就像是炼狱一般可怕。”

    我将吃完的栗子壳向后一丢,又从袖袋里抓出一把栗子,皱了眉问道:“可是地府本来就是炼狱啊?”

    鬼泽挠着头,有些难为情地将我一望:“这……是打比方,就别抓我语病了。”

    夜叉继而说道:“几近半个地府毁在那场灾难中,忘川水全冻结成冰,无半滴可用,奈何桥硬生生得被斩断,众生轮回整整中断了三日,还有第一层和第三层东隅的坍崩、之前半毁的大门、以及三生石都是那时毁损的,那日可说是地府空前绝后的大浩劫,咱们后来就称之为……‘天谴日’。”

    “知道这事始末的同僚不多,唯有一干老资历的前辈们知道些实情,但知情者都被下了封口令,不许再提起这件事。”鬼泽的目光若有所指地移向在一旁静静啃栗子的黑无常。

    恰巧,黑无常是在场的四只中年资最深的一只。

    见到我们探究的目光如狼似虎般紧盯着他不放,黑无常愣了一瞬,眸光闪躲了片刻后,似不知该如何启齿般尴尬得笑了笑,最后鬼祟得顾盼四下确认没瞧见其他鬼后,才低声说道:“这要从一位天庭将军说起,彼时妖魔横行于人间,而在万年前一场天界与妖魔联军的战事中,那位统领天军的大将军重挫魔族,杀尽妖族兵马,并擒拿了无数恶灵押送至地府,但当时的地府仍未有今日的规模,是以,为了□□众多的妖魂和恶灵,那位大将军还在城北辟了间宅子住了一段时日以协助地狱扩建,比如西狱就是那时建的。当时那位将军在三界中可算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但好景不常,在九百多年前的那日竟一夜失心而疯,摧毁了半座地府,后来他依天律惩处押入天狱受刑,下场凄凉。”

    我腹诽,黑无常这英雄故事是不是夸大了。

    英雄?英雄就注定气短,上天创造英雄神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打破它,越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上天越是会在人海茫茫中降下一个人,让他从遇见此人开始,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一败涂地,输个精光,恰如一只过路魂在向我领汤时所说的话: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上天是要用这些故事告诉世人:“瞧!纵然骁勇强悍如他,亦无法逃出我的五指山,是以,尔等皆顺从得认命吧!”

    拔舌地狱专以惩戒犯下诽谤陷害的长舌之人,对其施以拔舌之刑,许是夜叉在那当值已久,听闻众多鬼舌头说三道四,因而消息灵通。于是,夜叉剔了剔长獠牙,又说起茶余饭后听来的小道消息,“据闻,此事似乎也与前些日子来访的那位神君有关,因为天谴日当时她甚巧得也在地府。”

    似是见大伙儿不谙官场之道,黑无常苦口婆心,“当今位列上神,能被尊称为神君的神仙不多,除了需具有上古神族的血缘外,仍需通过天劫地险的考验才得以被赐予神格。提点大伙一句,遇到神君品级的神仙包准没好事,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譬如有一回我和白无常在离江……”

    故事虽好听,英雄气短也确实令人惋惜,但若被陆判官抓到我旷职会教我更加惋惜,于是我拍拍手上的栗子渣,向三位同僚供手:“赶着上工,我先告辞了,各位。”

    “小孟,数百年来唯有你全年无休得守着忘川,你在川畔可要多保重。”鬼泽欲言又止,似是有些扭捏,但我已无暇顾及他,只连忙往忘川行去。

    在我已背过身后,才传来鬼泽声音:“欸……小孟,上回与你提过的那个城西酒楼,你若得空就与咱们一同去品酒吧……”

    夜叉也对离去的我高声呼喊:“对了,明晚再帮我炒一斤栗子送来第一层。”

    我匆匆离开,却仍是隐约听见背后传来的闲言闲语。

    似是黑无常揶揄笑道:“兄弟,这邀宴你都提了几百年,怎的小孟从未赴宴啊?”又问,“此外,她颈上挂的那颗黑石头是什么东西啊?方才她一直紧揣着不放。”

    “许是颗普通石头吧。”

    “说来小孟真是个只奇怪的鬼,连数百年前忘川洪水暴涨淹了川畔时,她也坐在醧忘亭顶上不离开,像在等什么似的。”

    鬼泽的声音讷讷传来,“嗯……有时小孟会自言自语,神情恍惚得叨念些十分诡异、不明所以、不知所云的话,且易情绪错乱、时笑时哭,虽然旁人瞧来有些疯癫,但或许是她情感比较丰富,也未有什么不妥。”

    夜叉在背后捅我一刀,说我小话:“但她身上常有些没来由的抓伤,臂上伤痕累累,就像……就像……”

    声音神秘莫测得沉了沉,“中邪了似的。”

    中邪?我自个儿就是只鬼了,还中什么邪!想吓唬鬼啊,对于这番无稽鬼话,我虽郁结但不与之较真,不论是天界贵客或同僚的调侃,于我皆是云淡风轻,还是赶紧去上工比较实在。

    ……

    我赶到川畔时见已有过路魂在等汤,便赶忙提着木桶汲水,忙乱中一波浪涛打来,溅得我浑身湿透,阵阵刺骨寒意袭来,我遂搓了搓腕上的镯子舒缓已麻痹的四肢。

    将水提上岸后,我顺手在爈灶中放入炒栗子用的石锅,便开始烧业火煮水,很快得,汤水蒸腾,热烟薰得我汗水直滴。

    鬼都无四序,川水全年冰冷赛霜雪,日日为上万只魂煮汤的活不算轻松。这般忽而冷冰冰得泡在川水中,又忽而热腾腾得泡在汤雾中虽不好受,但日日月月年年皆是如此,因而我也习惯了。

    只是此时周身一片水雾交溶,仿似置身水中的情景,叫我想起一段回忆。

    许久前,一位曾在忘川畔短暂停留的过路魂在等汤时念了一句诗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为何要吟诵这首诗歌?”我舀着汤,在雾水蒙蒙中见他郁郁寡欢。

    “我已历经过多次轮回,但自始自终只成过一次亲,人海茫茫中只有那么一位女子才是我的结发妻子,而我与她的相遇是在水中央。”

    “水中央?”轮回之中,我与他在这忘川畔已见过数回了,但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的结发妻子。

    “当时我落了水,她将我从水中捞起,我与她因此而结缘。”似是勾动了回忆,一滴甘露般的笑意在他面上浅浅晕开,但只一瞬,即失落在殷殷苦海中,“与内子分离后,我对她甚为思念,却是不知她是否过得安好。”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我望着他,竟觉得在亘古无光的阴司之中,这茕茕孑立的身影似是一弯误闯幽冥的月影,美到极致乃至虚幻寂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已过这么久了,她定是忘了你,你亦无需担忧她了。”已是多次的轮回,他当初的妻子死后若不是喝了汤重入轮回,那她还有何处可去呢?

    而他……我暗自叹气,若是心有执念无法消弭,则无法斩断尘缘,将深陷轮回无法超脱,于是我捧起汤碗递与他:“喝汤吧!”只有这碗汤才是他该拾取的,其余的就放下吧!

    “婆婆,忘川畔乃极阴之地且不祥之气炽盛,而您常年驻足此处可是安好无恙?”他接过汤后好心得关切我一句。

    “一切都好,久了就习惯了。”久了……一切都会好,这数百年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如此甚好。”仰头饮尽汤水,将汤碗交还给我时,他有礼得道谢:“婆婆,有劳了,千万珍重。只可惜……我看不见你……”

    如同以往,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在鬼差的引领下走过奈何桥,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看不见,无妨,有些人,还是不见得好……

    我转身对着澄明如镜的三生石照了照,此时石上映出一身着绿衣的年轻女子,戴着翠绿莲叶耳坠,腕上一支珊瑚镯子,还绑了一条打了死结的红线,颈上挂着的是失去光泽的墨玉坠子,而她缠着白巾的右掌心中藏着的是……

    她不敢面对的那颗殷红如血的印记。

    她的外貌与她生前无异,只是在那对雾水蒙蒙的眸子中透出了几经沧海桑田的苍凉。

    ……

    我从川畔下值后,一身疲惫地打道回府,方行至我家巷子外,一个没留神撞上个偌大的物件。

    “唉哟!那个没长眼的鬼。”熟悉的嗓音传来。

    我定睛一看,“咦?陆判官,你怎么在这!莫不是有事寻我?”此地虽离地府不远,但这巷子所至之处只有我那宅子。

    “我……没事,就来看看你回家了没?既然你已回来了,那就没事了,我先走一步。”判官神色尴尬,支吾了几句便快步离开。

    判官异常的举动教我生疑,但我想还是别自找麻烦得好,便快步进巷子归家去,但堪堪跨进我家的前院门,一沉稳悦耳的男子嗓音从后传来。

    “江姑娘,久违了。”

    天已快亮了,我乏得不愿回应,但又察觉那声音的主人朝我走来。既已寻上门来,我再躲也躲不了,于是我压下想跋腿就跑的冲动,回头。

    一名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立于数步之外。

    此人一身轻便常服却藏不住浑然天成的凛冽威仪,我估摸着鬼都乌烟瘴气,断无此等仪表不俗的男鬼,而人间的世俗之气也养不出如此绝尘非凡之人,想必这样出众的男子定是与我一只小女鬼无缘无份,于是我委婉得拒绝了他的搭讪,道:“阁下认错人了。”

    “你不记得我?”他冷冷得望来。

    被他这般上下打量,如冰刺骨,让我心生不悦,脱口嘲讽:“殿下,这年头生得好看的神仙都如此自恋吗?觉得所有人都该记得他?”

    听我如此唤他,他眸光虽寒,嘴角却勾起得意的微微弧度。

    唉,我还真是死性不改,这不打自招的毛病。

    既然已露了马脚我也不再装模作样,院门大敞,但见他仍站在门外,我纳闷问:“龙渊殿下,不进来再说话吗?”

    “未得主人应许,我不得擅自进入。”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这座宅院上扫了一圈后,瞟了一眼石敢当。

    以他天庭东明宫太子殿下的身分,莫说进我这小宅院,若他一时脑子犯病有意进油锅里炸一炸,地府中怕是无一鬼差敢对他说个不字,而他此时客气有礼,我也不好得了便宜又卖乖,再对他摆脸色,便道:“已是卯时了,众鬼正准备入眠,且进来说话吧,别打扰了巷外的几户鬼家。”

    他轻拧着眉,目光若有似无得左右探视,忽地眉宇一松,才踏进了前院。

    “这宅第……倒与当年你们成亲时的紫竹院有几分相似。”

    本想去取些茶水尽地主之谊,但我走向前院竹桌的脚步突然一顿后,沉得再也抬不起。

    我转头,带着浅浅笑意:“我不晓得殿下在说什么紫竹院,我和你并不相熟,僻陋小宅无能款待尊驾,请回吧。”

    他轻蔑的目光朝我狠狠一剐:“你仍挂念他不是吗?何必装疯卖傻,自欺欺人。”不血刃,却是一语毙命。

    是啊!

    我忘不了那个人。

    既是知道我只能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中,又为何要如此残忍得揭穿我,“不如你教教我,如何才能同你一般心如止水。”我生硬冰凉得扯着嘴角笑。

    许久,静得令人发寒。

    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神仙,我反唇相讥:“真可笑,你也做不到啊,不也是自欺欺人嘛?”

    这数百年来,看着那个人在轮回中一次又一次心仪别人,一遍又一遍被伤透,再一世又一世不得善终,如此周而复始,若不装疯卖傻,那我又该如何过日子?若不自欺欺人,当他只是个瞎了眼的陌路人,也当自己只是个煮汤的老婆子,我又如何能狠心喂他喝汤?

    一碗汤,换一句话,他每个字、每个动作、每个细微表情,都一针一针得往我心尖上札。

    忘川水无日无夜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得流,但我喝不得,我不能忘了这么一个宁愿自己受苦也要为我隐瞒事实的人,所以就让他扎吧!狠狠得扎吧!

    如今我最害怕的不是透心彻骨的痛,而是痛到麻痹而感觉不到痛的那日,因为那会让我……

    失去等待的方向。

    话不投机半句多,在我送龙渊离开时我向他风凉得说道:“你来此处不外乎是想问临云的事吧,我告诉你,她来的时候向我讨了一碗汤。”

    白临云,那位蓝眼女子,她没喝,但瞧见龙渊眼神微变,却仍是故作镇定默不吭声,我倒是有几分得意,这尊贵的神仙和我这低贱的女鬼竟有几分相似的感情。

    只因为……

    这世上有种凌迟之刑,这片肉之刀下得藕断丝连,疼痛疼得寂静沉默,行刑的目的不是让人尝尽痛苦而死,而是让人心甘情愿得残喘苟活,这种严刑叫做──

    相对不相识,可念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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