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古董局中局(全套共4册) >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万古第一神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古董局中局(全套共4册)最新章节!

    这四个故事,说来都不长,但各有意义。

    先说说那件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吧。

    古人好斗蛐蛐——南宋时的贾似道外号就是蛐蛐宰相——盛放蛐蛐的器皿,自然也得有讲究。蛐蛐罐这东西,不易分类,既有瓷的,也有陶的、玉的。瓷的罐子比较精致,一般用来斗蛐蛐用;陶的罐子有土气,透水气,适合养蛐蛐。

    这件鳝鱼黄蛐蛐罐,题款是“古燕赵子玉造”,黄皮圆口,浆皮温润带毫光。赵子玉是康熙年间的一位名匠,所做的蛐蛐罐都是精品,颇受市面追捧,其身家仅次于永乐官窑出的蛐蛐罐。

    药来得到这件宝贝,是在一九三七年。当时他还是个年轻后生,第一次出远门,只身前往陕西扫货。陕西这个地方,别的古玩车载斗量,唯独瓷窑不多,只有耀州窑、旬邑窑算得上是名窑。所以玄字门让药来去陕西,不在寻宝,只是想让他锻炼一下。

    药来到了西安城,四处转悠,无意中听说一位当地乡绅手里有一个子玉蛐蛐罐,登时大喜。从咸丰年以后,子玉蛐蛐罐在市面上就很罕见了,且多集中在京城、河北。如今这件宝贝居然在陕西露出行迹,实在难得。药来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拿下,带回家里去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药来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位乡绅祖上在北京为官,年老致仕后返回原籍,带了一大堆器物,其中就包括这件蛐蛐罐,是从一位旗人子弟手里买来的。

    药来找到乡绅,提出收购。乡绅却拒绝了,说这是祖上之物,不敢擅卖。药来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转变心意。药来没办法,只得放弃。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返回北平时,乡绅突然主动找上门,表示愿意出售蛐蛐罐——但是,他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不卖钱,只换钱,而且换的不是今钱,而是古钱。乡绅指定得特别具体,要拿三百枚开元通宝来换,还得是缺笔开元通宝。

    对于这个交换条件,药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古钱了解不多,不知道什么叫作缺笔开元通宝。于是药来先把乡绅稳住,然后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其中原委。

    差不多和药来同时抵达西安的,还有一个上海商人。此人派头极大,住最高级的西安饭店,挥金如土,在当地颇受瞩目。他在西安各大报纸上悬赏,说有意收购开元通宝,但只收缺笔开元通宝。

    西安是唐代都城,附近的开元通宝铜钱出土极多,不值什么钱。可这缺笔开元通宝,大家却是第一次听说。一问上海商人,人家说了:“普通的开元通宝,四字笔画齐全。但有一种特别的开元通宝,最后一个‘宝’字少了一笔。我愿意以市面十倍价格收购。”

    重赏之下,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心思,纷纷回家去翻找。还真有人在家里找到几枚,拿去给上海商人,人家二话不说,足洋给付。

    商人的举动,引起了包括乡绅在内几个有心人的怀疑。这出手太大方了,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他们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上海商人赴宴。席上推杯换盏,几个人轮流套话,上海商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吐露了实情。

    他本是上海某德国洋行的买办,无意中听说德国科学家研制出一种新的铸炮技术,必须用特定金属方能实现。经过研究,只有中国的缺笔开元通宝铜钱才符合要求,于是德国人准备来华收购。他听到风声,先来西安扫货,一俟德国人抵达,转手一卖,利润可达百倍。

    这种消息,几无保密可能,很快整个市面上都疯了。大家不再傻乎乎地卖给上海商人,都暗中囤积,拼命收购,准备运去上海卖给德国人。乡绅动了心,这才对药来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交易要求。

    药来虽不懂科学,可总觉得这事古怪。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这些缺笔开元通宝此前从未出现,大约在上海商人抵达西安前一个月,才有零星出土。等到德国人收购的消息传出之后,市面上陡然出现了大量缺笔开元通宝。现在一出现立刻就被争抢一空,价格飙升。许多人卖房卖家,就要搏一个富贵出来。

    药来意识到,这是碰到高手在做局。他好心去提醒乡绅,却被骂了回来。药来也不坚持,退掉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耐心在西安等着。

    没过多久,上海商人离开西安。包括乡绅在内的一大批人带着大把铜钱,兴冲冲地赶去上海。到了上海一打听,那德国洋行纯属子虚乌有,铜钱经过鉴定,全都是新铸的。一时之间,无数人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当时就自杀了好几口子,其他人失魂落魄地返回西安。

    那位乡绅为了收购铜钱,借了巨债。债主们闻讯纷纷登门讨账,药来故意选择此时拜访,当着他们面提出购买鳝鱼黄蛐蛐罐。乡绅纵然舍不得,那些债主也会逼他卖罐还债。于是这蛐蛐罐经过一番波折,最终还是落到了药来手里。

    后来回到北平,药来问了黄克武,才知道这其中奥秘。

    开元通宝这种钱,原本是没有赝品的,因为传世数量很大,工艺又麻烦,造假没有意义。偏偏就有聪明人钻了这个空子,事先铸造了大批缺笔开元通宝,先在市面上卖出去几百枚。然后骗子打扮成上海商人,张榜收购此钱,故意装醉说德国人要收购云云,把市场胃口高高吊起。同伙趁机把所有存货都放到市场上,那些想赚大钱的人不加分辨,照单全收。待得假钱全数出手,骗子立刻悄然离开,赚得盆满钵满。

    黄克武感慨说,这骗局当真了得,不靠高明的造假技术,只靠洞悉人心。他又看了眼药来,说你也不简单,能借其势,硬着心肠得了这子玉蛐蛐罐,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古董商人,可以出师了。

    药来思来想去,颇觉不安,不知这算不算乘人之危。他没骗人,亦没设局,甚至还主动提醒乡绅,可谓是仁至义尽——但是否这样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夺走别人宝物?药来自己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这件蛐蛐罐,就一直留在他身边。给别人讲,讲的是人心贪婪;给自己讲,问的却是于心无愧。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

    药来得到这件东西,是在特殊时期。当时日本人占领北平,经济遭到了很大打击,市面萧条。盛世才玩古董,世道乱到这地步,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古董铺子们有进无出,惨淡经营,几乎没什么生意可做。

    有一天,药来在自家铺子里闲坐着打苍蝇,忽然一个长袍男子推门进来,神色有点着慌,指名说要找五脉玄字门的人。药来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长袍男子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布包一开,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另外一件,则是斗彩鸡缸杯。

    药来一看眼睛就直了。他那会儿年纪不大,可家学渊源,已是行当里闻名的鉴定好手。这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凡物。但他没着急伸手,等着对方开口。长袍男子说麻烦您给这两件掌掌眼,药来立刻明白,人家不是来卖,而是来做鉴定的。

    药来接过东西,先拿起鸡缸杯看,入手既糯且温,手感奇佳,应该是真品无疑。

    此杯应出于成化年间,样式敞口浅腹,外壁用斗彩绘出母鸡与小鸡玩逐吃食之态,再用牡丹湖石和兰草湖石分隔开来,做工十分精致细腻。

    成化的鸡缸杯,别说在后世,就是在当时都是备受重视的珍品。万历时,一对成化鸡缸杯就能卖到十万钱,皇帝特意指定作为御用餐具,可想而知多受推崇。在古董瓷杯这一类里,鸡缸称王,每一件的出世和交易,都会掀动轩然大波。

    所以药来断定这是一件真品后,内心震撼,可想而知。

    而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则是雍正年间的仿成化器,仿得很细,若非题款是大清雍正年制,很容易就会被当成明器,也是件精品——但比起鸡缸杯来要逊色得多。

    药来对长袍男子说,两件都看真,恭喜您,您这是得着宝啦。不料长袍男子脸色一暗,不见喜色,一把抓住药来的胳膊,说有件事麻烦您,明天我带着这鸡缸杯还来,您再掌一次,这次您得说看假。

    药来一愣,拿假货请他们当真货断的人,经常会有,但拿着真货让他往假里说,还是第一次碰到。药来生怕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长袍男子坚定地说,明天甭管我说什么,您就往假里断,这高足杯,就是给您的酬劳。

    说完以后,长袍男子一转身出去了,剩下药来莫名其妙。到了第二天,店里来人了,一个伪警察,一个日本军人,后面跟着那长袍男子。那伪警察一进门,扯着嗓子找药来。药来赶紧迎出来,长袍男子说您掌个眼,然后把鸡缸杯递过去了。

    五脉祖训,去伪存真,掌眼时绝不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可没规定不能把真的说成假的。药来嘴皮子利落,拿着鸡缸杯一通品评。那伪警察和日本军人都是棒槌,三五句话,就让药来给忽悠晕了。最后日本人心悦诚服,问药来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药来把东西递回去,笑着说这件有点新。

    日本人闻言大怒,拿起鸡缸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哗啦一声,登时摔了个粉碎。药来心里一哆嗦,多好的东西,就这么给摔没了。再看那长袍男子,已呆在了原地。

    等到伪警察和日本人气冲冲地摔门出去,长袍男子先是浑身剧抖,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药来赶紧叫医生来抢救,可惜回天乏术。

    药来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长袍男子姓楼,家里传下一盏鸡缸杯,奉为至宝。一个邻居做了伪警察,撺掇着献宝给日本人。日本人三天两头上门,话里话外要霸占这杯子。长袍男子惹不起他们,又舍不得,就想了个办法,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真伪不知,得请方家鉴定。然后他转头来求药来故意说成假的,断了他们的念想。

    哪料到这日本人是个火暴脾气,一发现是假的,竟然直接给砸碎了。一番算计,结局居然是这至宝鸡缸杯反遭了灾,这却是谁也没预料到的了。

    药来一直在想,如果实话实说,断为真货,能不能救下他一命?可是这样一来,鸡缸杯势必被夺,这人惜宝如命,也未必能活。换句话说,从他的鸡缸杯露白之日起,命运就已然注定。

    那件作为报酬的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被药来精心收藏起来。每次看到它,他就会联想到那件被砸碎的鸡缸杯,心疼不已。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难以逃脱命运的安排。

    第三个故事,是那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

    天青釉之名出自五代后周柴世宗的批语:“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青如天,明如镜,是为天青釉。这本是柴窑的特色,但柴窑至今未有发现,所以天青色在宋代其实多出自汝窑、钧窑,同样是稀世珍宝。

    1948年,药来前往长春,这里曾是伪满洲国首都,故宫大量收藏都被溥仪带来此处。日本投降以后,不少宝贝流落到东北民间。不少古董商人,都喜欢来东北捡漏,谓之东货。

    药来这次来长春,收获不少,可行将离开之时,却发现走不了了。两军交战,把长春城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只鸟都休想进出。没过多久,城里开始闹起饥荒。

    药来脑子活,一开始封城时就意识到不妙,抢先出手,偷囤了点粮食。虽然不多,但足够一人维持。城内已然是哀鸿遍野,每天都有人饿死,情况十分凄惨。药来不敢外出,就躲在房间里,希望能挨过这次劫难。

    这一天,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药来一看,却是之前曾接触过的一个账房先生,叫郭行。郭行的爷爷给溥仪当过侍卫,偷拿过一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之前药来想收,只因对方要价太高,未能谈妥。

    郭行找到药来,双眼通红,脚步虚浮,一见面就说:“药先生,这件水盂您收走,我不要钱,就给我点吃的吧,不然我全家都要饿死了。”药来心生犹豫,还没作出决定,旁边忽然跳出一个人来,大声说:“且慢,我拿吃的跟你换!”

    药来转头一看,发现是本地一个古董藏家,叫郑安国。郑安国极为痴迷瓷器,在当地被人称为瓷疯子。药来到长春之后,被他搅乱了好几笔生意,两个人如仇敌一般。

    郭行已经顾不得许多,放话说谁给的食物多,天青釉水盂就归谁。药来手里只有三块面包,而郑安国“咣当”一声,扔过来一袋大米,足有十斤。

    郭行冲药来一拱手,说声抱歉,然后把水盂递给郑安国,拿起米袋子转身就走,毫无留恋。他本来珍视此物如性命一般,到了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

    郑安国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水盂蹦蹦跳跳也离开了。药来着实喜欢这件水盂,舍不得放弃。他思前想后了一整天,决定再去努力一下,于是次日便去了郑安国家里。药来到了郑家门口,一推门,没锁,他踏步进去一看,登时惊呆了。

    郑安国一家四口人躺倒在炕上,一动不动。药来凑过去一探鼻息,已经全活活饿死了。郑安国死前,双手还紧紧攥着那件水盂。药来这才知道,郑安国家里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这是刚弄来一点口粮,回去救命的,结果被他又换回了天青釉水盂。

    这个疯子,就为了一件瓷器,居然连自家人性命都不顾了!

    药来摇头叹息了一番,也不去碰水盂,转身要走。可他忽然听到炕上传来一声特别微弱的声音,跟小猫叫似的。他回头一看,炕里头原来还蜷着一个男孩,大概十岁上下,奄奄一息,但鼻孔里还有点气。

    药来叹了口气,心说老郑啊老郑,我救你儿子一命,拿走这件水盂作报酬,不为过吧?你可别有怨念。于是药来把水盂收走,掏出面包分了一半给那孩子,孩子勉强吊回命来。

    后来药来带着这孩子和水盂,千辛万苦回到北平。家里老人一看,发现这天青釉水盂其实是件赝品,不是宋瓷,而是清瓷,景德镇出的。康熙年间,景德镇的窑口能仿制出天青色来,几可乱真。哪怕是积年的老手,也很容易被打眼。

    药来倒不觉得遗憾,谁没被打过眼呢?他感慨的是,郑安国舍去全家性命,最后争得的却是一件赝品,真是十足讽刺。那么,倘若这件东西是真的呢?那么郑安国的牺牲到底值还是不值?外人看来,当真是愚行、痴行,可郑安国自己内心,未必会如是想,甚至郭行也未必是这么想,说不定心底反倒羡慕郑安国。痴迷一道,孰是孰非,实在难以评判。于是这件赝品,也留在了药来身边,以纪念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第四个故事,是孔雀双狮绣墩。

    绣墩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竖放的鼓形坐具,圆形,腹部大,上下小,移动起来方便,坐时上覆绣帕一块,所以又称“绣墩”,古代也叫“基台”或“荃蹄”。绣墩的质地什么都有,木的、瓷的、竹的、雕漆的,种类很广泛,不过一般以瓷墩最为贵重。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是青花瓜棱墩,上下各有一道弦纹,近墩面处是孔雀团纹,四周缠枝葡萄叶,墩面绘的是双狮戏球纹,底下还有几朵如意云头。做工很精致,应该是明代隆庆年间的器物。可惜的是,墩边磕掉了一块,不够完美。

    这个绣墩本属于一家叫谟问斋的古董铺子,据说是鹿钟麟闯宫那年,老板趁乱从故宫里弄出来的。谟问斋老板将其视若珍宝,平时深藏家中,等闲人见不到。只有接待贵客时,他才把它拿出来显摆一下。

    按谟问斋老板的话说,这绣墩是隆庆年间进的宫,深居大内几百年,伺候了明清两朝十几位皇上,里面满满的全是龙气。想要收购的人一直没断过,可老板坚决不卖,放出话去,说哪怕穷得要卖孩子,这东西也不出手。

    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后,北京各个行业都开始搞公私合营,古董界也不能置身事外。五脉作为鉴古的定盘星,和政府配合,负责说服北京的这些个古董铺老板,把原有的铺子合并成国营文物商店。有的老板识时务,乖乖让出了股份和收藏;有的老板却拒绝合作。像谟问斋老板就坚决不肯,放言说谁敢动我的铺子我跟谁拼命。

    当时五脉负责这边的人是药来,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反而被骂了回来。政府派驻的代表不乐意了,当时拍桌子说要严惩。药来好说歹说,勉强劝住,然后连夜拍了一封电报,给谟问斋老板的儿子。

    老板儿子早年去了延安,后在南方军中任职。他接到电报,立刻请了个假赶回北京。谟问斋老板本以为儿子来了,能给自己撑腰。没料到他儿子一到,积极表态,很快就和药来把合营的事给谈定了,比其他铺子还彻底。

    谟问斋老板大怒,抄起笤帚追着儿子揍。儿子不敢还手,只能躲。俩人在屋里你追我赶,一不留神,“咣当”一声把这个瓷绣墩给撞倒在地,边上磕破了一块。谟问斋老板心疼得不行,当时捂着胸口就倒在地上。儿子不敢怠慢,赶紧送去医院抢救。老爷子给抢救过来了,但身子也垮了,店里的事情,只能让儿子做主。

    谟问斋公私合营那天,老板非要从医院出来,一屁股坐在铺子前,屁股下就是这个掉了碴儿的孔雀双狮绣墩。他大声说:“这绣墩打来我家起,一直是当爷爷供着,从来舍不得坐。今天我就要坐个痛快,过一把皇帝的瘾。”

    他坐在这个绣墩上,一动不动,盯着人把铺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最后大家把公私合营的牌匾挂上,鞭炮响完,儿子过来招呼老爷子起身,凑近一看,已经没了呼吸,老爷子就这么坐在绣墩上去了。他的右手垂下来,紧紧抠在绣墩的缺口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要两个小伙子才把手指头掰开。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不在谟问斋的合营名录里,算是他们家的私有财产。可老板儿子却不敢要,他爹老吹嘘这绣墩沾染皇气,他要求上进,不愿保留这些封建残余,索性卖给了药来。办完丧事之后,老板儿子匆匆返回南方,没过多久,家属也被接过去,房子转卖,从此这一家人再无任何消息。

    对于谟问斋老板,药来一直有些歉疚。若他不把老板儿子叫回来,是不是能保住他一条性命。当然,也可能会碰到一个更残酷的结局。

    听药不是讲完这四个故事,都已经快半夜了。旁边高兴听得发呆,我动了动酸疼的脖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药不是道:“这四个故事,我爷爷只说给我听。其他人或有耳闻,但唯独我听得最全。小时候的我听不懂,如今回过头,却处处有着深意。”

    这些故事里,或是贪婪,或是痴缠,或是无情,或是无奈,明里讲的是四件器物,其实已跟掌眼鉴定关系不大,甚至和真假也都无关,说的全是人心。正所谓鉴古易,鉴人难。比起那些器物,这人心才是最耐琢磨的。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药来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风雨,为何单单对这四件事耿耿于怀呢?

    药不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爷爷常说,这四事的主角都不是他,但偏偏是他掌握了那些人的命运。倘若其时他改换做法,那些人和这些器物,未必不是另外一个结局。所以这四件事里,他都有一悔:悔事,悔人,悔过,悔心。”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这不正是我那个小店的名字吗?

    我的小店叫作四悔斋,用的乃是我父亲自杀前留下来的四个词。如今居然在药家子弟口中听到,看来这“四悔”的来历,恐怕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不知药来和我父亲许和平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瓜葛。

    我本想好好琢磨一下,可脑子里现在快成一锅粥了。您想啊,我们一天从卫辉赶回来,两次闯入药家别院,还跑去圆明园一趟,中间没停没歇,疲惫不堪,这眼皮比后母戊方鼎还重。

    这种状况,实在不适合继续思考。我比了个手势,说今天差不多到这,咱们明天再说吧。

    药不是已经在旁边给我开好了房间,我告别之后,昏昏沉沉回去屋里,一头栽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溜溜儿到了八点多我才醒。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我去敲对门的门。门开了,高兴穿着件浅蓝条纹的灯芯绒睡衣探出头来。我一愣,尴尬得赶紧打了个哈哈。反倒是高兴大大方方说:“他还睡呢,咱俩先吃早饭去?”

    没过一会儿,高兴换回昨天那套衣服,和我一起去了楼顶的旋转餐厅。我们俩一人捧着一份早餐,对面而坐。我忽然很好奇:“你们俩性格差这么多,怎么认识的?”

    高兴拿叉子戳了一块水果,边吃边说:“我跟他呀?特简单,我高二那年暑假,骑自行车去香山写生,正好遇见一个拦路抢劫的,药不是正好路过——你是不是觉得接下来是英雄救美?哈哈哈,真不是。药不是根本没动手,他跟劫匪理论上了,说这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就七百米,你抢完跑掉的速度多少多少,我跑去派出所报警的速度多少多少,民警骑摩托追过来的速度是多少多少,你根本没机会逃掉,为了几支画笔付出劳改代价,成本太高,哇啦哇啦开了堂课。那劫匪估计听烦了,骂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药不是的作风。

    “我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药不是挺不高兴,说我帮你解围你还笑。我说那我请你吃冰棍吧,他说必须回请,一来二去,我俩就好上了。学校抓早恋,可从来没逮着过我俩。药不是天生一张好学生的面孔,每次来我们学校,都特能唬人,从家长到老师都以为他是来辅导功课的。”

    高兴咯咯笑了一阵,一脸怀念,随即又摇摇头:“哼,这家伙别的都好,就是太刚愎自用,啥都自作主张。他要出国,我没拦着,他说把我也带出去,那我可不干了。凭什么非得靠你带呀?我不成了傍家儿了吗?好像离了男人,就什么都干不了似的——你要追姑娘,可别学他。”

    我讪讪一笑,烟烟和我之间,可不存在这种问题。我忽然想起一个事:“药不是为什么不愿意接药家的衣钵?”

    高兴道:“他嫌古董这行暮气沉沉,一半靠人脉,一半靠资历。这家伙心高气傲,说要做那种靠努力和智慧就能有所

    成就的事。就因为这个,他跟家里吵了好几架,药老爷子亲自出马都没用,最后只能任他出去,转而培养他弟弟药不然。”

    “药不然你也认识?”

    “很熟啊,小家伙跟他哥不一样,性格活络,挺有文艺天赋的。他玩摇滚就是我带入门的,可惜啊,最后还是被家里拽回去了,没逃掉。”高兴吮了吮叉子尖,随即正色道,“不过你别小看那家伙。药不是外冷内热;而他弟弟正好相反,平时嘻嘻哈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连药老爷子都不好把握……”

    “背地里不要说人坏话。”

    一个声音从我们旁边飘过来,药不是沉着脸站在那里。原来他也起床来了餐厅。高兴吐吐舌头,低头继续吃她的煎蛋。我横了他一眼:“昨晚睡得还挺好?”

    药不是眼皮一抖,知道我是在拿高兴留宿的事涮他。他“哼”了一声,说:“很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独自坐去另外一张餐桌,拿起一片燕麦吐司,默默地往上抹黄油。

    有他在,谈话氛围立刻荡然无存,我和高兴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高兴三口两口吃完,起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修补油画还挺费工夫的。药不是点点头,让奔驰专车去送她。

    高兴离开之后,我清理完自己的早餐,挪动屁股坐到药不是对面,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五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已知的有两个。“鬼谷子下山”的真品在老朝奉手里,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药家收藏的“三顾茅庐”盖罐,被谁给拿走了。

    药不是搁下刀叉:“这个交给我来查,毕竟是药家的事儿。我不必露面,一样有办法查到。至于你,另外有一件任务。”

    我对他这种上司口气习以为常,叹了口气:“你说吧。”

    药不是拿出一个小册子,放到桌子上。我一看封面,上面是四个繁体字:玄瓷成鉴。

    我爷爷许一城曾经留下过一本秘籍,叫做《素鼎录》,集许家数代人金石玉器鉴定经验之大成。药家是玄字门,以瓷器为主,家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书,叫做《玄瓷成鉴》,内容差不多,也是药家在瓷器方面独到的见解。

    “你……你从哪找出这东西的?”我有些惊讶。

    “这只是影印本而已,不是原本。”

    “废话!我是问,你把它拿给我干啥?”

    药不是推推眼镜:“自然是要你研读。接下来我们要追查的重点是青花罐,胜负的关键,就看瓷器的鉴定手段了。这些我不懂,又不能找家里人帮忙,只能靠你了。”

    “我的专业是金石玉器,不是瓷器啊。”

    “不懂可以学,至少你比我基础好,我是完全不懂。”药不是一脸理所当然。

    我满脸苦笑:“你当我是天才儿童,看一遍就成专家了?”

    《素鼎录》也罢,《玄瓷成鉴》也罢,说是秘籍,其实和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不是一回事。

    鉴定古董,凭的是学问和经验,秘籍这种东西意义不是很大。更何况,书中所载,只是前人的经验,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很多技巧因此失效。现在的鉴定和伪造技术,已远远超出秘籍时代的想象。

    比如说热释光技术,可以用来判断器物存在时间;金相显微镜技术,可以看出器物内部的裂痕或分子结构。这些东西一出来,民国之前的七成鉴定和造假手法就废掉了,不得不更新换代。

    所以五脉对待老一辈秘籍的态度,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不会刻意藏私,在小范围内允许外人阅读与翻拍。

    我倒不忌讳偷看药家秘籍,这不算什么机密。但药不是显然指望我一读秘籍,就成瓷器鉴定大师,这是纯属外行人的瞎想了。

    药不是放下吐司,慢条斯理道:“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临时抱抱佛脚,哪怕只提高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也值得我们去努力。对不对?”

    他说话越来越像个讨厌的老师,可是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无奈地答应。

    药不是交代了几句,外出去调查了。我猫在宾馆里,开始翻阅这本《玄瓷成鉴》。

    这书比《素鼎录》要好懂,印刷排版都很舒服,一看就是精修过的版本。书前的序言是药来的爷爷药襄子写的——这家人起名字的品位始终那么奇特——大概意思是此书是鉴定瓷器之大要,药家弟子需要先诚信正意,领悟去伪存真的祖训,才有资格学习。

    这本不是入门读物,没有从基础讲起,一开篇就是各种鉴定理论和实例,用的还是文言文。我花了大半天时间,草草翻了一遍,感觉没有读透。估计里面有很多关节,只是点到为止,要有老师讲解,才能说透彻。

    至于能有多少东西进脑子,又有多少脑子能记住,真是不好说。我看得眼睛发疼,放下笔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不留神,穿着拖鞋的右脚“咣”的一下,踢到了一个柜箱的边角,疼得龇牙咧嘴。我赶紧坐回到沙发上,边揉边吸凉气,嘴里还骂道这什么鬼箱子……

    嗯?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序言里“药襄子”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再仔细一想,似乎在《素鼎录》里也有提及。那本书是家传绝学,我倒背如流,赶紧回想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

    我爷爷许一城在谈及青铜器皿的形制时,特意留了一笔,说玄字门有位前辈师叔药襄子,把瓷器开片比为青铜纹隙,观点让人耳目一新,足见掌眼者不可偏重一门,要博采诸家之长云云。

    嗯?感觉哪里不对。

    我又细琢磨了一下,才发现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药襄子是药来的爷爷,而许一城把他称为玄门师叔。换句话说,许一城比药来、刘一鸣、黄克武都高一辈。这样推演下来,我父亲许和平和药、刘、黄三位同辈,那……那药不然、药不是还有烟烟,岂不是我的子侄辈了吗?

    这辈分可有点乱哪……

    五脉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明眼梅花同气连枝,所以这一代代的辈分,排得很有讲究。可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过这事?别的不说,烟烟可是正跟我好呢,这不成了跟侄女谈恋爱了嘛。

    我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估计是我爷爷笔误了,那毕竟是个手抄本。要真是辈分差那么大,五脉其他人早该提醒我了。

    我看了大半天,正在头晕脑涨之际,药不是推门进来了。他一脸疲惫,看来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放下手里的包,告诉我那件“三顾茅庐”盖罐的下落已经查清楚了。

    我忙问在哪,药不是冷冷一笑:“这事可有意思了。”

    原来借走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的,不是药家的人,而是青字门沈家,还是族长沈云琛亲自开口。为这事,药家还召集了一次家族会议,一致同意暂时借出。沈家按规矩送来了抵押品,打了借条,甚至连公证都做了,手续齐全。

    难怪药不是二伯潜入别院时,抱怨说外人能借为啥自己人不能借。

    “那沈云琛为什么要借这个盖罐?”我问道。青字门是玩木器的,怎么会来借瓷器?

    药不是道:“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了。现在五脉不是在搞商业化吗?沈家最积极。最近沈云琛在杭州搞了一个明清家具博览会,大张旗鼓,想把仿古家具这块做起来,所以要借‘三顾茅庐’盖罐去充充门面。”

    瓷器和木器之间的关系很密切。古董家具的摆设很有讲究,配青铜太阴,字画又太轻,玉器金器又不宜多,只有配瓷器才最为自然。桌上瓷砚瓷盏,架上瓷瓶瓷雕,香几瓷炉,屏风瓷罐,床上瓷枕,橱中瓷盘。因此古董行当有句话,叫“瓷衬木,木托瓷”,两者陈列,谁也离不开谁。

    沈家和药家经常互相借器物帮衬,习以为常,并无可疑之处。青花“三顾茅庐”盖罐是件罕有的宝贝,摆在博览会大门口,档次立刻就上去了,绝对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

    “除了‘三顾茅庐’人物罐,沈云琛还借了其他二十几件,都是药家珍藏的东西。估计她是暗中给了不少好处,才换得药家这些人一致同意。不过她可不亏,这些器物价值连城,有话题性,在媒体上稍加操作,就能引起极大关注。”

    药不是不懂瓷器,可是他懂商道,一眼就看穿了沈云琛的醉翁之意。

    经历了《清明上河图》事件,我体会到了媒体的威力有多大。沈云琛作为这一辈人里最有商业头脑的,肯定是经过精心策划,把每一件东西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这瓷罐是什么时候借的?”我忽然问。

    “半个月之前,现在应该已经运到杭州了。”

    我“哦”了一声,这至少能证明,借罐这事跟老朝奉没关系。半个月前,我和药不是尚未碰面,更不知道人物五罐的存在。老朝奉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借走罐子让我们扑空。

    药不是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只信任自己挖掘出的线索。你终于也开始理性思考了。”

    得……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确定沈云琛借罐跟老朝奉无关,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不需要占有那罐子,而是想近距离观察下,只要去杭州看一眼,就得了。

    “那其他四个罐子,有下落吗?”我问药不是。药家在瓷器行当人脉最广,想探听这种消息,只能靠他们的关系网。

    药不是摇头:“暂时还没有,但过几天应该会有回信。”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药不是当即拿起电话,请酒店订了两张机票。时间赶得挺巧,晚上就有一趟。于是我俩没耽搁,赶紧开始收拾东西。对于这种工作效率,我很满意。我这人没啥积蓄,能有一个土豪搭档,做起事太方便了。

    “你书看得怎么样了?”药不是收拾到一半,忽然问道。

    “翻完了。”我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避免提及学习效果。

    “你可得抓紧时间学,我的直觉告诉我,未来决胜的关键,很可能就在瓷器的专业知识上。”

    “虽然你这么说,可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人家老师傅一年摸几千件物件,几十年才敢说鉴定,我光看这些,跟人家怎么抗衡?”

    药不是眉头一皱,抬起胳膊,带着丝丝怒气:“许愿,这是一场战争。吊儿郎当的人,一定会失败。”

    我见他认真起来,懒得去捋虎须,连声说:“好吧好吧,我尽量抓紧时间看,行了吧?”药不是这才转身,继续装他的箱子。他的行李箱里,除了西装就是西装,唯一例外的是一件浅蓝色条纹的睡衣,对了,好像高兴早上才穿过。

    “哎,对了,你跟高兴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八卦心忽然开启了。

    药不是背对着我,动作停滞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能互相祝福顺利。”我啧了一声,觉得挺可惜,高兴是个好姑娘。

    “两个世界的人还睡一起?你再努力努力,说不定能追回来。”我说。

    药不是道:“这次咱们的对手是老朝奉,没必要把她卷进来。”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揶揄了一句。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木户加奈。她归国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不知道她在日本,现在过得怎样。我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外面夕阳如血,她的容貌我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轮到药不是望着我,一脸怀疑:“你不会也打高兴的主意吧?”

    “想什么呢?!”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我们打点行装,直奔机场,马不停蹄地从北京连夜赶到杭州。这一路上什么波折也没有,真是一个好兆头。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天气,可比北京湿润多了。我一下飞机,顿时觉得鼻孔和喉咙一润,舒服极了。湿漉漉的小酥风一吹,浑身说不出的惬意。古人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描摹得确实精准——真的是很容易就会醉。

    在古董行当的人眼里,杭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从唐至宋,从元明至清,这一带都以富庶繁荣而著称,促进了丰富精致的物质生活,是江南文化的代表。所以杭州这地方,是江南文化圈的古董总枢纽,以明、清时代世家大族的生活、文化用品居多。什么字画书匾、瓷章家具、佛像道宝、珠宝首饰,无不是精致细腻。若说品质达到宫廷级别的,可能不多,但平均水准要比其他地区高出太多——江南人会享受啊,要不正德、乾隆怎么动不动就下江南呢。

    有句话叫“金豫银陕米江南”。河南、陕西是古玩重镇,可称金、银;而江南的米虽然便宜,但不可或缺,走货量大,利润未必比前两者小。因此擅长经营的古董行家,这杭州是一定要来的。

    沈家搞明、清家具展,选择在杭州办博览会,再合适不过了。

    进到杭州市里,我问药不是:“该怎么打听博览会的举办地点?”药不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这还用打听?你的思维还需要多多训练。”然后他走到旁边报摊,买了一份当日的《钱江晚报》,第四版上赫然有一大块广告:“故国余韵——明、清家具博览会兼珍品展”,地点在仓河下旁边的浙江展览馆,开展时间恰好是后天。

    药不是一抖报纸:“沈云琛办这个博览会,就是为了造势,肯定花大价钱在各个渠道宣传,唯恐别人不知道。若是咱们还需要特意去打听,那她的宣传策略就太失败了。”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可又忍不住提醒道:“咱们俩的行踪,可是要严格保密。怎么在不惊动沈家的情况下接近罐子,你想过办法没有?”

    药不是纳闷地看着我:“这博览会对外开放,谁都能去。咱们买两张票,当普通参观者进去看不就得了?”

    我脸一红,决定不再讲话。

    我们耐心等了两天。开幕第一天不能去,人太多,而且有开幕典礼,沈家、药家的长辈肯定会出现,我们被认出来的概率比较高。第二天参观人数正常了,安保警惕性下降,我们活动的余地会相对大一点。

    我本打算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去杭州博物馆或者西湖去转悠一下。结果在药不是的瞪视下,我只得乖乖留在酒店里,继续攻读《玄瓷成鉴》。

    博览会开幕的新闻,我在电视上看了,规格还挺高。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杭州市的各级领导都去了,市长还特意做了讲话。沈云琛就站在旁边,双手不停鼓掌,神采意气风发。她是响应五脉商业化最积极的一个,也是最先取得丰硕成果的一个。

    不过我跟着摄像机镜头扫了一圈,却没看到刘一鸣的身影。按说他是五脉之长,又是五脉商业化的幕后推手,这种重要场合应该出席才对。我想大概是年纪太大的缘故吧,那一代的老人,都在慢慢地淡出这个舞台,岁月不饶人。

    新闻只有短短二十几秒,我看完之后,恰好药不是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件新买的中山装:一件浅灰色,一件藏蓝色。

    “明天我们穿着这两件去,不会被发现。”

    “好家伙,穿上这个,起码老上十岁。”我嘟囔了一句,挑中那件浅灰色的,“你要是再弄个软帽,咱俩就更像政工干部了。”

    话没说完,药不是从怀里掏出两顶灰土土的扁帽,我的脸色都变了。

    到了开幕第二天,我们俩一大早就来到浙江展览馆,等着排队入场。

    浙江展览馆模仿的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砖石结构,有一个正厅、两个副厅,一共三层,结构对称、高大,前后南北有两个很大的广场,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路上听司机说,这个馆是六十年代末年完工的,当时的名字特别长,叫做“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因为名字太长,杭州人一般都简称为万岁馆。

    这个展览馆最初的顶端,有一枚巨大的毛泽东的像章,像章后头是个钟楼。一到整点,钟楼就会播放《东方红》,所以有时候杭州人干脆叫它红太阳。改革开放之后,这个展览馆面向企业社会,经常成为省内省外的工业品、日用品展销会的场地,一九八九年还搞过一次古董珠宝展,轰动一时。我估计沈云琛的灵感,就是从这来的。

    此时排队的人特别多,市民们甭管懂不懂,都想来看个热闹。我们俩排在正门,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充气彩虹门,两侧都挂着好多五颜六色的氢气球,旁边是关系企业送的四十多个花篮。好多小孩高举着双手,哇哇直叫,跟过儿童节似的。展览馆的正面台基是八根大理石立柱,每一根柱子上都用彩绸缠起,柱间吊悬起纸扎的大红灯笼与横幅。

    九点半准时开馆,队伍缓缓向里面移动。入口通道处,搁着两尊仿制的青铜鼎。二十几位身穿深红旗袍的美女一字排开,旗袍都快开到大腿根儿了。检票时,美女会甜甜一笑,用小手拿起镀金小剪刀,在你票上轻轻一剪,然后柔声说:“先生,您这边走。”

    每一个进来的参观者,都感觉自己是贵宾待遇。沈云琛这次,在细节上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展馆里面分成了几个区域,一个是展销区,一个是洽谈区,还有一个是展示区。展示区的面积最大,占据了展馆最中间的位置,所有真正的古董,都在这里头摆着。

    展出的物件大多是明清古家具。木器我不算太懂,但也能看出来着实有不少好东西。比如镇门的是一件黑漆嵌螺钿描金平脱双龙戏珠十屉柜,我记得这件是故宫馆藏的,全国就这么一件,也给拿来了。好多人围在周围,俯身看柜上的雕纹。还有一件铁梨木雕象纹翘头案,是王世襄先生的收藏,从上海博物馆里借来的,翘头和堵头浑然一体,居然是用一件独料做出来的,这份功夫可是不得了。

    沈家的能量,可是真不小。

    场馆为了搭配出古香古色的意境,这些家具的摆放不是简单地一字排列,而是以黑漆屏风隔成一条曲折的通道。参观者如身在迷宫,一眼看不到全局,只能沿着屏风前行,沿途经过一个个房间场景。

    房间的次序,也是依照过去大户人家的布局,前堂、正厅、书房、宴厅、后堂、卧室逐渐展开,里面按生活习惯摆放着不同款式家具,仿佛主人正在这里生活。展厅非常宽阔,虽然参观者很多,可一点儿也不显得拥挤。

    我们俩假意看了几件,开始东张西望地去找罐子。一路心不在焉地看过去,我们不知不觉走到展厅最深处。

    这里是一个单独的展示区域,三面用雕莲花格的黄杨木窗隔开。正中是一张独板围子罗汉榻,上面搁着张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榻上还铺了一件碎花湖皱面儿的条褥、一条大迎枕。这是个见客的布置,而且见的还是亲近客人,可以直接上榻相谈。后头立着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在榻前放着两件柚木嵌瓷心圆凳、两件荷叶高脚六足香几、一张五屏镜台,远处还放着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为了增添效果,香几上摆着两尊博山炉,里面真的点起了熏香。香烟飘袅,缭绕之间透着世家大族的富贵之气。

    看得出,这是展厅最核心的一部分。整个布置雍容华贵,还特意用了顶灯垂照,更显得气度非凡。

    眼前摆出的这些家具,恐怕个个都有来历,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玄机。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布展者把明、清两代的物件混杂在一起,整体看起来不那么协调。

    明代和清代的家具之间的风格差异挺明显。明式木器造型简约,典雅质朴,几乎没什么装饰,看起来清爽利落;清代家具厚雕重饰,有繁复之美,但比明式要臃肿浮华。

    两种家具摆在一起,正如瓷器里的雍正瓷和乾隆瓷,风格差异太大,连药不是都能看出不协调。真不知道沈家是怎么想的。

    当然,我们真正的注意力不在这,而是在罗汉榻和八扇屏之间的空隙。那里搁着一个青花大盖罐,高度和腹宽都差不多三十厘米。它的底部明显被垫高了很多,在这一堆紫檀木、黄花梨的家具中显得分外抢眼。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同时朝那边靠去。可惜前头有一根粗红绳给拦住了,还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禁止入内”,只能站在外头看。左右两个安保人员,看得很紧。

    没办法,我们只能尽量凑近,把身体压向绳子,踮着脚去看那罐子的细节。

    那青花罐的颈部是水波纹,肩部是缠枝牡丹,在最宽阔的罐腹,绘着三顾茅庐的人物图:诸葛亮羽扇纶巾,盘膝坐在松下,旁边一个童子捧琴而立,另外一位童子做禀报姿态。在另外一侧,刘备在柳树下恭恭敬敬躬身等候,关羽张飞面带不忿,似在悄声交谈。在更远处,周仓扛着青龙偃月刀,正牵着赤兔马往前走。

    诸人神态惟妙惟肖,画工相当精致,执笔的是个丹青高手。

    两个罐子除了人物图不一样,款式几乎一样,都是丰肩圆腹,宽浅圈足,而且上下纹饰完全一样。我回想了一下,发现从笔触来看,施釉的画风和鬼谷子下山罐如出一人之手。可以判定,这两个罐子,必然是同手所勾,同窑所出,同属一套。

    至于这个罐子的真伪,不必多说。它的釉面泛白,但积釉处发青,这是用进口苏麻离青料绘制的,极难做假。这不是我在炫耀学问,是刚从《玄瓷成鉴》里学来的小技巧,现学现卖而已。

    我们还想往前靠,保安立刻走过来喝止。我们俩没办法,只好拿起相机——好在这个他们不禁止——嘁里喀喳拍了几十张照片。

    我们拍够了照片,又去找解说牌。这次因为要面向不懂古董的社会大众,沈家在每一件家具或文物旁边,都细心地放了一个解说牌,上面有名字、年代和简单的介绍。在行家眼里,这介绍写得太简略,但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让他们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

    这个罐子的名牌上,写着:青花“三顾茅庐”人物图罐,明代。然后说了一堆做工如何如何精致、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话。

    我忽然很好奇,药家人为何把它断定在明代呢?

    还有,老朝奉麾下以山头

    来分,卫辉那边的老徐,是鬼谷子山头的,那么会不会也有一个山头,叫作茅庐或者诸葛亮?其他三个罐子,是不是也各自代表一个山头?老朝奉为何对这几个罐子念念不忘?

    无数疑问,纷沓而出。我手扶隔绳,眉头不期然地皱在了一起。

    我在琢磨这个之时,药不是正板着一张脸,观察四周的环境和摆设,有时候还举起相机,对着安保人员和天花板拍上几张,跟间谍似的。

    我们俩正忙活着,周围的参观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队中小学生,让老师带着排成一队往前走。这些学生叽叽喳喳吵闹得很,老师队前队后忙活着管孩子。忽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一猫腰钻过绳索,朝里面跑进去。旁边个胳膊带两道杠的小女孩大喊:“老师,王小毛又乱跑了!”

    老师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脸都白了。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万一真给那调皮鬼弄坏一件,可不得了。她不敢过绳,杏眼直瞪,声音都紧张得变形了:“王小毛,你快给我回来!”

    那个叫王小毛的小孩听到老师叫喊,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停下脚步,还是朝前跑去。安保人员也慌了神,想要准备跨过绳索,去把他揪回来。

    忽然一个黑影猛然从我眼前蹿过去,比安保人员速度还快,三步并作两步,伸手去抓王小毛的衣领。王小毛一矮身子,往罗汉榻旁边躲,黑影似乎算准了他的逃跑路线,提前把身子横移过去,一下子把他给提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药不是。

    药不是沉着脸出来,把王小毛往地上一丢。老师跑过去,提着他耳朵尖声训斥。王小毛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就地躺倒,放声大哭。他的同学们都聚拢过来,七嘴八舌,还有不明真相的群众指责大人欺负孩子,现场一片混乱。

    “看不出你身手如此敏捷,可以去拍武打片了。”我戏谑道。药不是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嗯?怎么?”

    “一般孩子顽皮,都是漫无目的地乱跑。可这孩子一翻过隔离绳,直奔罗汉榻那边。再说,一个小孩子,就算他再调皮,若听到老师喊他回去,多少会有点犹豫吧?可他反而跑得更快。”

    “难道他别有目的?”我顺着药不是的思路想了下去,把自己吓了一跳。

    “没错,他根本不是瞎跑,他的目标,是那件‘三顾茅庐’人物盖罐。”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过程,果然如此,那个王小毛从一开始就是跑成了一条直线,终点正是屏风与罗汉榻之间的盖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惊道:“难道说,这孩子是打算偷罐子?”

    话一出去,我发觉不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家伙怎么可能偷走这么大的罐子。就是让他随便拿,他也抱不走啊。

    药不然冷冷道:“不可能抱走,但有可能去砸毁。”

    “三顾茅庐”人物盖罐不是直接搁在地板上,而是放在一个木制平盘托架上,托架正好与圈足嵌合。这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圈足不会磨损或磕碰。那个托架高大约二十厘米,如果有人刻意去推,很容易就会把罐子摔翻在地。这个高度,摔得粉碎不好说,四分五裂是一定的。

    “这孩子跟那罐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有些疑惑。

    “恐怕是背后有人指使,想借孩子之手把罐子毁掉吧!”

    药不是这么一说,我脑子里登时了然。这可真是好算计,通过孩子之手,便可把这一切做成一个意外之局,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孩子背后会有人唆使。

    我回过头去,看了眼仍在放声大哭的王小毛,心中的疑虑有增无减。

    究竟是谁会对这个罐子动了杀心?更重要的是,此事恰好在我们参观之时发生,这是个巧合还是处心积虑?

    我和药不是交换了一下眼色。我走过去,推开围观人群。女老师还在歇斯底里地训着他,一连串杭州土话骂将出来,比孩子哭声还大。

    我对女老师说:“同志,别骂了。他还是个孩子嘛,你说得这么狠,多伤他的自尊心呀。”

    “伤什么自尊心!他若是真碰坏了什么东西,那可真是把我……不对,把学校给害惨了。”老师怒气冲冲,她知道这里全是真品宝贝,随便摔碎一件,凭她的工资一辈子都赔不起。

    “这不是没摔碎嘛。你是灵魂工程师,可以批评教育,不要简单粗暴地骂人。”我劝说道,周围的围观群众也纷纷发表意见,老师终于悻悻闭上了嘴。我摸了摸王小毛的脑袋,把他不露痕迹地往外带了几步,跟人群隔开,然后蹲下身子,递过去一块手帕:“小家伙,别哭了,来,把你的鼻涕和眼泪擦干净。”

    女老师和围观群众见我穿着中山装,以为是个热心的干部在哄孩子,都没起疑心。参观者们纷纷散去,女老师过去跟保安人员交涉,其他孩子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敢触什么霉头。

    王小毛用手帕擦擦眼泪,停止了抽泣。我笑眯眯地问道:“小朋友,叔叔问你,他为什么让你推倒那个瓷罐子呀?”

    “不知道!”王小毛摇摇头。

    我唇角微翘,小孩子到底好对付。我没问有没有人教你这么做,而是直接问他为什么让你这么做,这在古董行当里,是个很重要的谈话技巧,叫作凿墙,能把本没心思买东西的顾客,硬凿出一段商机来——如今这技巧倒被我拿来欺负孩子了。

    王小毛没心机,一下就被我套出了真相。他说不知道,自然是承认了背后有人指使。

    “推倒罐子可是特别严重的犯罪。如果你不说实话,可是会被送到工读学校,以后看不见爸爸妈妈了。”我半是威胁半是劝说。

    王小毛似乎被吓到了,他呆愣了一阵,“哇”地又哭起来。我用手帕替他擦擦眼泪,和颜悦色道:“只要你讲实话,就不会有事。老师也说过,要做诚实的孩子,对吗?”

    于是王小毛抽泣着,把之前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原来他昨天放学后,路上有一个人找到他,拿出一个变形金刚,说你们明天要去参观浙江展览馆对不对,那个展览馆里有个大罐子,如果你去把它推倒摔碎,我就把这台变形金刚送给你。

    王小毛并不知道青花罐的价值,他特别想要那个变形金刚,觉得为了它,哪怕豁出去被老师训一顿也值了,于是就答应下来。

    “那个人你认识吗?”我问。

    王小毛摇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王小毛说:“是个爷爷,高个子,戴着墨镜,没留胡子。”除此以外,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站起身来,让他回到队伍里去,然后问了女老师这孩子的情况。女老师对我颇为信任,大倒了一通苦水,说这孩子顽劣不堪,总是闯祸,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怎么说都不改。

    很显然,这事是一早就计划好的。王小毛平时在学校里贪玩胆大,不知轻重,用一个变形金刚就可以收买他去推罐子。这事成了最好,不成也不会引起特别注意,小孩子胡闹嘛。

    看来,这罐子已经危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必须要采用摔碎这么极端的方式来解决。

    我回到药不是身边,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药不是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迸出来两个字:“同意。”

    嘿,真成了领导了。

    “我这边也不是没收获。”药不是说道,“刚才我趁机冲进隔离绳,靠近盖罐就近看了一眼,诸葛亮的右侧袖子上,似乎也有一道白口。”

    我瞪大了眼睛,赶紧也朝那边看去。可惜经过刚才的风波,保安明显比刚才严格多了,任何靠近行为都会被提前喝止。

    我收回视线,问药不是确定吗?药不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说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在卫辉的鬼谷子下山罐仿品上,我们注意到鬼谷子的袖子有一道白口,意义不明。这不可能是瑕疵,而是真品上本来就有的。我们手里没有“鬼谷子下山”罐的真品,无从比较,那么“三顾茅庐”罐上,到底有没有同样的白口痕迹,意义重大。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回去再说。”药不是望了望人群,时至中午,参观的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我扫过仿古家具展销的横幅,忽然心中升起一股灵感,拽住药不是:“你带了多少钱?”药不是莫名其妙,问我想干吗。我说:“先别管,你带了多少钱?”药不是掏出钱包来,数了数,人民币有两千,美金有五百块,还有一千多外汇券。我算了算,说够了,拽着他往外走。

    我们离开展示区,直奔展销区。这个区域也摆了琳琅满目的中式家具,不过全是仿制品,对外销售。里面人头攒动,好多销售员满头大汗地在应付热情的顾客们。

    鉴定一件古董木器,没多少钱;卖掉一件古董木器,利润也不稳定。仿古家具销售利润虽薄,走量却大,只要营销得当,每日流水数字惊人,比经营古董的收入高多了。

    沈云琛的经营思路,靠青字门的木器底蕴来推动家具销售。你想,木器专家卖的家具,那质量还能有错?

    我一边感慨,一边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展销区前边,对一个销售员喊道:“我想订两百套紫檀木的官帽椅。”

    销售员正应付好几个人的询问,听到我的呼喊,眼神登时一亮。他叫来一个同事替他介绍,然后把脑袋凑过来:“您要订两百套?”

    “对,两百套。我们单位的三产要用。”我举起两个手指,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这个销售员足够机灵的话,从我这几句话可以获知很多信息了:给单位三产买,说明这单位很大,不差钱;紫檀的官帽椅要两百件,这是外行人才会说的话。紫檀虽不似金丝楠木那么珍贵,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两百件真品。我一口喊出紫檀官帽椅两百套,显然对这个行业完全不懂。

    财大气粗的外行人,这是任何商家都绝不会放过的机会。果然,销售员立刻走过来,殷勤地说这里太吵了,咱们这边谈。然后摘下隔离绳,把我和药不是往里带。

    展销区里面再走十来步,是洽谈区。这里的环境比外面要好得多,四面屏风围住,中间是一圈真皮沙发和树根雕成的茶台,旁边还有一位专门负责点茶的姑娘。这里是洽谈大宗生意的,招待的都是大客户,自然怠慢不得。

    销售员招待我们坐下,招待泡茶,然后说您想要订购两百件紫檀木官帽椅?我说对,我们单位的三产要开高级酒店,需要配套家具。销售员“哦”了一声,故作关心道:“如果都用紫檀的话,价格会非常贵。”然后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立刻面露难色。

    销售员立刻道:“我们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不能为了赚钱就坑您。如果您只是为酒店采购坐具的话,我倒建议您哪,可以买紫榆木料的,这种料本来就是黑紫色的,表层涂漆仿紫檀色泽,跟紫檀看起来一样,既得了面子,又省了里子。”

    这番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推心置腹,完全替顾客着想。我摆出为难表情,说这料也有点贵,还有便宜点的吗?销售员先后又推荐了张家口的黄榆、吕梁的核桃木、云南杉木等等,一报价我都嫌贵。销售员有点无奈,可又想促成这么大一单生意,问道:“您预算多少?”

    我说了一个比较低的数字,销售员飞快地想了一下,又报出几种预算内的木料,让我选。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拍桌子,说道:“我听说桦木也挺好,能不能用?”

    我注意到销售员的眉头一跳,又勉强压抑下来。我心中暗笑,绕了一大圈,总算把他引入谷中了。

    桦木这种料弹性好,色泽明快,可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容易齐茬儿断。说得科学点,叫抗剪力差,经不起细加工,榫卯件做着做着,咔嚓,齐茬儿断了。所以几乎没有纯桦木家具,都是掺在别的料里,起个辅助作用。

    而我要求订购的官帽椅这种坐具,对做工要求极精细。比如最流行的南官帽椅,造型像是宋代官员的幞头,椅背的立柱和搭脑、扶手衔接处得做出软圆角来,这非常考验榫头和榫窝的细节处理,木工行管这叫作“挖烟袋锅”,一般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下凿。

    用桦木这种料,去做官帽椅,报废率会高得惊人。即使勉强凑出两百套,因为桦木易变形,一下雨搞不好就得毁掉几套。

    销售员自然不愿意触这个霉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我坚决一定得用桦木不可,他不愿意放弃这笔大生意,只好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您干吗非要用官帽椅呀,您看这搭脑朝两边伸出来这么多,占地方,不好摆,不如换一种椅子吧!”

    我有点不太情愿,说还有什么样式的椅子,销售员说了半天,从交椅、太师椅说到灯挂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烦地一拍巴掌:“眼见为实。我刚才在你们那个展示区转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几把椅子挺像样的,要不我再去仔细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销售员有点为难,说展示区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样式,我们这有产品目录。

    我摇摇头,要看,就得看原汁原味的古董真品,不然买起来不放心。销售员逼得没办法了,退了一步,说:“我现在带您去看看?”我一拨弄脑袋,说我们刚才隔着绳子远远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得凑近了看才成。

    销售员赶紧拒绝,说这不合规矩,古董可不能随便靠近。我把药不是的现金全掏出来,故意亮在他面前:“订金我可以现在下,但是必须得亲眼去展示区确认样式。您刚才说的那些细节,我不凑近了瞧,怎么搞得明白。单位让我采购这么大笔物品,得认真负责不是?”

    我又拈出几张外汇券,表示可以当小费。销售员内心挣扎了半天,一咬牙,凑近我耳边:“现在人太多,肯定不成。要不等闭馆以后,您晚点过来,我偷偷带您过去瞅一眼。”

    “好好!”我大喜过望,把那一沓外汇券递给销售员,然后又交了一笔订金——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连价都没还。销售员见订金交妥,彻底放下心来,跟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又忙他的去了。

    我们俩离开洽谈区,药不是打量了我一下:“你对木器懂得很多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也是青字门的。”我笑了笑:“我这只是效仿古人故智而已。”

    这真不是谦虚,那些木器知识都不是什么高深学问,文玩常识,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重要的是手法。

    今天这手法,也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曾经有个古董店老板,想去谋夺某玉匠家的一件罕见三头玉貔貅,可对方一直藏得严实,没法确定。于是古董铺老板装成有钱顾客,拿了一块玉料,请玉匠为他加工貔貅。不过古董铺老板提出一个要求,说我想要的其实是一尊三头玉貔貅,只可惜这物件已经失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雕。玉匠一听,好胜心起,主动拿出自家珍藏的那只三头玉貔貅,说我家有收藏,就按这个形状雕如何——这宝一露白,后面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归根到底,都是一个“贪”字。

    我们离开展览馆,在西湖边上找了家国营小店,泡上两杯龙井,边赏湖景边探讨着目前的状况。不过药不是显然不喜欢喝茶,上好的龙井,他一饮而尽,一点不懂品味之道。

    “这么喝东西太没效率,我不喜欢。”药不是晃了晃杯子,又续了点热水。

    到底是谁指使王小毛来推罐,我们两个都认为应该是老朝奉派的人。卫辉老徐的失手,肯定已经传到老朝奉耳朵里了。他大概意识到此事与五罐关系密切,特地派人过来将其销毁。

    越是如此,越说明这五罐与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不过我们也相信,老朝奉暂时还未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昨天才决定今天来参观,而收买王小毛的计划,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至于动手时间,开幕第一天人太多,容易惊动领导,所以我们在开幕第二天撞见这一幕,是个不算巧合的巧合。

    讨论了几句,我们都觉得,王小毛那条线索,目前看来追查意义不大,还是集中精力在晚上的事情上。

    “我建议你再仔细看一遍《玄瓷成鉴》。晚上我们即使成功靠近‘三顾茅庐’人物罐,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动一切知识去发掘它的秘密。”药不是严肃地强调。

    我“嗯”了一声,低头啜了口清茶,再徐徐吐出一口气。我正在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找回在紫金山中拓碑的感觉。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境,亦不是本无一物的禅境,而是一种专注、专业的执著,极为纯粹,不掺半点杂质。

    我爷爷在《素鼎录》里描述过这种境界:“浑然忘我,不为外物所扰。身即为古,古即是身。”倘若我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么读起《玄瓷成鉴》,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药不是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哎,我说……如果我们抓到老朝奉,你打算怎么办?绳之以法,还是血亲复仇?”

    药不是沉默半晌,把茶杯放下,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就没想过?”

    “想过,可这种事不是算术题,没有答案。自己解不出,可又能和谁商量呢?”

    我愣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去。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湖面的游船和天上的白云,此时都极远极远。我意识到,我们两个都是非常孤独的人。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按照约定来到了浙江展览馆后头的一个运货入口。这里是走货车的,所以有一个特别宽的卸货平台。附近堆放着各种杂物,几乎没有人。

    销售员从阴影里走过来,神情略带紧张:“我先说好啊,两位必须紧跟着我,只能看,不能摸,不许发声或乱走。看完就出来,绝对不许告诉其他人。”

    我们连声答应,销售员给了我们两个袖章,都是红色的,上头写着“库管”二字。他拉开门,我们尾随而入。

    和白天的人声鼎沸相比,晚上的展览馆别有一番意味。喧嚣散去,剩下的只有沉淀的气韵。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古朴的家具安静伫立,才显露出真实的味道。仿佛白天只是一场演出,到了此时才是这些演员的本色。

    这个展销会要办足一个星期,所以展示品不会那么快移动。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一些清洁人员在埋头打扫,几个库管员手持记录本,一件一件地检查文物,看是否遗失或损坏。还有一些安保人员,在通道之间巡逻。不过看他们悠闲的神态,似乎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

    这可以理解,国人概念里的珍贵文物,都是青铜器、玉器、瓷器、书画之类的东西,这些椅子、凳子、桌子、柜子、床榻什么的,不就是家具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在销售员的带领下,再度来到展示区的最核心部分。两个安保分站左右,神色略显疲惫。他们俩站一天了,要等库管点完货,才交接给夜班组。

    销售员神态自然地掀起隔离绳,让我们跨过去。安保出于职责过来询问,销售员说这两位库管的老师来检查一下家具状况。安保看了眼我们的袖章,说不是检查过了吗,销售员说这是交叉检查,避免出问题。

    安保“哦”了一声,退回到原位。

    “两位赶紧看吧,选中了样式,马上离开。记住,时间别太久。”销售员压低声音道。

    我和药不是自然是满口答应,迈步向前。从隔离绳到“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罐这段距离,不过四五米,不过沿途摆着香几、圆凳、插屏、镜台,附近还有罗汉榻和屏风,如同竖起一道错综复杂的木篱笆。白天的王小毛之所以被药不是轻易抓住,就是因为在这之间绕来绕去。

    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我们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件器物前都停留片刻,假意端详,不动声色地慢慢挪向里侧。大约花了五分钟时间,我们终于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靠近了青花罐。

    这是我第一次接近真正的五罐。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就这么立在我们面前,釉面温润,纹饰纤毫毕现,连缠枝牡丹的蕊心都看得清楚。在展馆昏黄的夜灯照射下,瓷面泛着奇妙而醇厚的幽青色泽,罐上人物栩栩如生,岁月不能使其衰朽,反而增添了无穷的韵味。

    太美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开门,不用鉴别,一看就知道是真品。新瓷器里有火气,冒的是贼光;老瓷内敛,泛的是葆光。外行人听了可能觉得说法玄乎,可当你看到一件真品时,就会一下子明白,这几个词一点不玄,反而概括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份历尽尘劫的真,再高妙的造假手段也仿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更何况,在它身上,隐藏着老朝奉所畏惧的秘密,近在咫尺。我侧过头去,药不是的眼中跳动着同样兴奋的火焰。

    此时他所站的位置,比我更前一步,处于罗汉榻和黑螺钿侍女屏风之间的狭小空隙里,正对着的就是青花罐。药不是不懂瓷器,本该等我靠近。可这瓷罐实在太美,他还是忍不住先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爷爷最珍贵的遗物。

    当他的手掌触碰到青花罐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咯楞”一声,似乎是什么木件碰撞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青花罐忽然晃动了一下,幅度还不小,仿佛药不是那一碰用了极大的力气。药不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掌,青花罐的摆动幅度却更大了。短短一秒钟后,青花罐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离奇倾斜,高台跳水一般,从托架上悄无声息地一头栽下去,脆弱的瓷面和水泥地板狠狠相撞,发出无比清脆的破裂声。

    一时之间,青瓷四碎,宛若水花。

    在那一瞬间,无论是我、销售员还是两个安保,都呆在原地如同泥塑一般,脑子瞬间停掉了。我们四双眼睛,在远近不同的地方盯着药不是,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药不是也似乎惊呆了,他身子向前倾去,像是在做一个慢动作,先是伸手要抓住摔向地面的青瓷罐,然后他整个人踉跄一下,扑倒在地,高举着双手压在那一地的瓷器碎片上。

本站推荐:斗罗大陆3龙王传说伏天氏元尊医武兵王沧元图斗罗大陆IV终极斗罗修罗刀帝万古神帝圣墟赘婿当道

古董局中局(全套共4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马伯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马伯庸并收藏古董局中局(全套共4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