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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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一片混乱，城下千军却鸦雀无声，将领们一时都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为射中了首逆而欢呼。陛下那毫无犹豫的一箭射出去，固然让己方士气大振，让叛军群龙无首，可代价毕竟是失去所爱之人。
众人都不知道是该先恭喜还是先安慰他好。有个肚里没几两墨水的猛将握了握拳头，心底佩服得紧。没有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啊！反正这事搁他头上，要这么干脆利落地牺牲小我成就大局，他是做不到的！他一激动，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从前行伍里大家经常用来互相安慰的话，说了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呸！”话音刚落就被几位同僚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直把他拍了个踉跄。猛将稀里糊涂抬起头，却见大家都在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顿时惴惴地把目光转向齐衡。只见黑色骏马上，齐衡如一樽雕像昂首端坐在那里，脸上冷峻如冰山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陛、陛下……”猛将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要被冻住了似的，抖着腿下跪请罪，可他膝盖还没有点到地上，马上的那人却微微摇晃了两下，双目紧闭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
主帐里，留守的黄清荣心急如焚，他是内侍不能跟到阵前去，只能暗自揣测前方剑拔弩张的一幕幕。齐昊居然绑了皇后娘娘来威胁陛下，这不是往陛下心口捅刀子吗？也不知陛下能不能把娘娘救下来！
黄清荣紧张地心扑通直跳，整个人都绷紧了，正凑在门口使劲张望，他那徒弟一阵风似地卷进来，“师傅！娘娘、娘娘来了！快去后面迎驾！”
徒弟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怪异，激动地话都说不清，黄清荣一把将他提溜起来，“这种时候添什么乱！好好说话！谁来了？”
“娘娘！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找着了！”徒弟高兴地大叫，拉着他就往后面跑。
皇后娘娘？怎么可能？皇后不是还被绑在城头上吗？黄清荣被拉出军营，果然看见顾青幂风尘仆仆地被迎进来，再回望阵前的方向，顿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皇后好端端地在这里，那陛下赶到前面去救的人是谁？
黄清荣一拍大腿，三两步赶到顾青幂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拉着她的袍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娘娘，求您快到前头去见见陛下！否则只怕陛下要上那逆贼的当啊！”
顾青幂在沈宽护送下紧追慢赶才赶到大营，气还没喘匀就被簇拥着抬到阵前，然而仍是晚了一步，恰巧看到那穿云破月的一箭过后，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倒下的那个身影，如山一样倾塌下来。
“齐衡——”顾青幂颓然伸出手，脑海中一片空白。
***
“快快！快将陛下抬进去！”阵前一片忙乱，本来因为齐昊生死不明而大好的形势一下又回到了平衡，双方谁也顾不上对阵了，只能鸣金收兵维持现状。
大帐里静得落针可闻，太医令仔细诊治半晌，终于小松口气，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向顾青幂躬身一礼，“陛下并无受伤，只是一直风寒未愈，又过于疲劳，心神一下绷得太紧才会这样。”
黄清荣在一旁抹了抹眼角：“娘娘之前生死不明，陛下为了能早日赶到京城，一直在强撑着，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顾青幂坐在床前，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他这样不眠不休是为了来救她吗？“陛下何时能醒过来？”
“这还说不好，累极了昏睡几天也是有的。只要能喂进食物汤药，就无大碍。”太医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总归是心血上有所亏损，今后千万不能再这样劳心伤神了，除了好好补养，情绪也要尽量稳定些才好。”
就是让他们不能吵架，有什么误会不痛快都搁病好了再说。黄清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期待地看向顾青幂。
顾青幂默默垂下头，“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大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齐衡静静躺在那里，昏迷中也眉心紧蹙。顾青幂伸手想要为他抚平，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怨恨吗？她是有的，恨他不肯相信她，恨他抛下她让她独自面对生死关头。想起那刀光剑影的一幕幕，想起一个个为她离去的人，顾青幂整个人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在孤城里，在荒山上，她都一遍遍地在想，这种时候他在哪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可现在，她知道他也是不好过的。
“老奴知道陛下是后悔对娘娘说了那些话的！陛下从离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东都的风景再好，陛下也没有看过一眼。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每天都看娘娘的医案，生怕有什么不妥。知道京城大变，陛下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更是一夜也没有合过眼！如果不是大人们哭着喊着拦住，为了救娘娘，陛下都要单枪匹马闯到京城来！陛下的心意，老奴看得真真切切，为了娘娘，陛下是连命都不惜的！”黄清荣早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她。
顾青幂使劲闭了闭眼睛，其实还气什么呢？生离死别都经过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看清自己的心意？方才看到他从马上倒下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像塌了。那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一直拼着一口气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今生再也没有他……
顾青幂根本不敢去想！
差一点就要失去，如果她还不能学会珍惜，那才是真的对不起那些救她的人！
“齐衡……”快点醒过来，醒来告诉我，你不再怪我了，我也会原谅你，从今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在一起。
眼睫上泛起珍珠一样的泪水，顾青幂轻喃着在他眉间印下一吻。
***
齐衡……
黑暗中，好似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顾青幂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陛下，救救我！救救孩子！那个声音仿佛又在喊。那凄厉的叫声犹如魔音灌耳，纠缠不去，如一柄钢刀不断在他心底翻搅。城墙上倒下去的那个身影渐渐变成顾青幂越来越清晰的脸，凄厉控诉他亲手射出的那一箭！
不！假的！都是假的！那不是顾青幂！那只是一个傀儡！齐衡胡乱在黑暗里挥舞着双臂，想要打破桎梏，他要尽快醒过来，他还要去找她们母子！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好像被那枝箭生生戳穿了一样！如果连齐昊也没有抓住她，那她在乱局中活命的机会还有多少？
“齐衡……”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带着些凉意贴到了眉间。
齐衡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朦胧白光，顾青幂模糊的身影正垂头看着他。
齐衡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想要伸手触碰她，又怕打碎了美梦，手指生生在她颊边停下来。
“是梦吗？”齐衡喃喃，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虚弱沙哑。
顾青幂笑着摇了摇头。
齐衡笑了，这梦那么美，她还在他身边，还会对他露出笑容。
他很累，可是怎么都舍不得闭上眼，生怕再睁眼又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切都会消失不见。手指无力地垂落下来，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衣角，哑声说了句：“别走。”
顾青幂的心一下就软了，拉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我不走，你也再不许走了。”
我不走，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齐衡想说，可是干裂的嘴角已疲惫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动了动，牵出一抹笑，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动下来，沉沉陷入深眠。
***
再睁眼帐内一片静谧，撩起的帐幔上透着微薄的晨光，齐衡动了动手指，指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握住。
一颗心又快速沉了下去，齐衡支着昏沉的脑袋翻身坐起，叫了一声：“黄清荣！”
黄清荣应声从屏风外进来，见状忙要扶他躺下，“陛下！可使不得！太医令交代了要卧床静养！”
齐衡推开他径自起身，“战况怎么样了？把朕的铠甲拿来！叫众将即刻到帐前听令！”
他不知昏睡了多久，攻城的后续不知是谁在安排！京城近在眼前，绝不能功亏一篑！齐昊已经是强弩之末，早一刻进城就能早一点寻找顾青幂的踪迹！
黄清荣拗不过他，只得飞快地抱起盔甲跟上，一路小跑着往外走。只是刚转过屏风，齐衡就骤然停了下来，黄清荣一时刹不住脚，鼻子咚一声撞在头盔上，痛得眼泪直流。
“这是怎么回事？”齐衡扭过头，指着屏风外的小榻完全是一副看傻眼的表情。生怕吵醒了榻上熟睡的人，他连话也不敢大声问。
黄清荣勉力把眼泪憋回去，皱着鼻子腹诽：您老人家一醒来就要打要杀的，我也得有个机会说呀！
“老天有眼！是皇后娘娘！娘娘找回来了！”黄清荣称职地拿出十二分激动告诉他。
榻前服侍的踏月等人早就跪下了，根本不用怀疑，这次绝对是真的！
齐衡脑子一下就清醒了，三两步走到榻前，难以置信地望着顾青幂，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个遍，眼中透出狂喜！
他根本不敢奢望兵荒马乱之下她们母子能全须全尾地找回来，而现在她就活生生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她瘦多了，面容憔悴，可她的的确确回到了他身边！齐衡已经完全呆住了，他高兴得傻了，激动得想发疯！
他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顾青幂，好像眼前是个一戳就破的气泡，连碰都不敢碰！
黄清荣知机地将众人都遣了个干净，自己也轻手轻脚退出去，把着帐门脸上终于露出个舒心的笑容。
其实听到内室的动静，在榻上小憩的顾青幂就醒了。只是齐衡不动，她也就侧着头装睡，心口扑通扑通的，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应当先给他点脸色看呢？还是先装柔弱诉诉苦？总之，不能原谅得太轻松了，才能让他长长记性！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仍旧没有动静，顾青幂都要怀疑方才走出去的是不是齐衡了，眯着眼转头打量，恰好就看到他像个被定格的木雕一样，握着她的被子笨拙地不敢往下放。
顾青幂忍不住噗地笑了，撑着胳膊艰难地想要坐起来。
她一笑终于让整个画面都活了过来，齐衡立刻扶住她坐到她身后，让她能舒服地靠在他怀里。手掌下的肩膀温暖真实，带着熟悉的馨香，齐衡贪恋地想要抱紧，谁知顾青幂挣开他，面对面和他坐在床头。
“……”齐衡有些慌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就算她会生气，就算她不肯原谅自己，他也不会放手！齐衡不顾一切地紧紧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按进自己的骨头里！
这个傻子！她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他就不会先道个歉或者说几句好话吗？顾青幂按着他的胸膛不敢太靠近，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双手护着肚子只觉得上半身都要被他揉碎了，咬着牙好气又好笑，“你轻一点，小心孩子！”
齐衡这才想起来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圆球，却也没有放开她，只是赶紧换了个方向把她侧抱在怀里，有些愣愣地望着那隆起的一团，“你……你们还好吗？”
“你说呢？”顾青幂哼了一声，带着些怨气说，“有我在，怎么会让他有事！”
齐衡抱得更用力了，整张脸都埋到了她的肩窝上，许久都没有动。
顾青幂还想刺他两句，伸手去拨他的脸，却意外触到了几点湿痕，顿时愣在那里。
他，在哭吗？
心像被狠狠拧了一下，鼻子霎时就酸了。顾青幂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手指改为圈住他的背，一下下温柔地抚拍着，“是我，我们。我们都好好的……”
不知不觉，她的声音也哽咽了。像是点燃了某种信号，一把火烧尽所有的桎梏，齐衡再也不压抑自己，他用尽力气拥抱她，疯狂地亲吻她，捧住她的后脑勺，在她颈间颊畔一遍遍吻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辛苦，她所有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他，独自去承受那么多的苦楚！
顾青幂不自觉地扬起脖颈主动回应，整颗心都滚烫起来，身体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肆意的烈火从心底燃起，蔓延到每一寸皮肤，直到把她整个化成了水，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齐衡终于放开她，拇指疼惜地在她红肿地下唇上抿了一记，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胸腔下那颗心激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心口。
“不生气了？”他轻声问。
顾青幂别扭地转头，带着些狡黠道：“我看到你射的那一箭了，那时可没有丝毫留情！”
齐衡扶额，装作无力地躺下来，“快拍拍朕，朕头晕。”
“快说！别想蒙混过去！”顾青幂凶悍地欺身上前。
齐衡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平静，“朕知道那不是你。”
顾青幂好奇，“你怎么知道的？”齐昊找的替身无论样貌还是声音都和她很像，隔着那么远根本分辨不出来。
“你不会那么做。”齐衡闭眼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你不会求救。真换了是你在那种情况下，对着齐昊破口大骂还差不多。”
她的性子看着娇滴滴的，其实大面上一点都不糊涂，越出事反而越有一种冷静和狠劲。她能历经艰辛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得益于这股气□□。换了别人，早就不知哭晕过去几回了。关键时刻正是这种潜移默化的相知救了他的命。
顾青幂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如果真的被齐昊捉住，她根本不会求饶，她只会想方设法和他同归于尽！如果杀不了齐昊，她留给齐衡的话大概只会是“为我报仇”吧！
没想到他不但心细如发，还挺了解她的。顾青幂心里甜丝丝的，俯身趴在他胸口，心有不甘地嘟起嘴，“那要是被绑在城墙上的真是我呢，你还会那么做吗？”江山美人，在他心里到底孰轻孰重？
齐衡没有作声，认真想了想，道：“我会接受他的提议，退位，换回你。”
顾青幂有些不敢相信，“退位就是死路一条，齐昊怎么可能会放过你！”
齐衡挑眉，“到时和我一起死，你怕吗？”
“我不怕死。”更不怕为你而死！顾青幂堵住他的嘴，坚定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她宁愿死也不会让他去向齐昊屈服！
“所以啊……”齐衡温柔地拢住她肩膀，目光满是庆幸，“万幸那不是你！”
顾青幂静静伏在他肩头，心中充满感激，感激上苍仁慈，终究让他们还能相聚！等孩子生下来，他们一家人就再也不会分开，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毫无预兆的，肚子里突然一阵像痉挛一样抽动，痛得顾青幂顿时像只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你怎么了？”齐衡大惊失色！
好痛！顾青幂冷汗直冒，紧紧抠着他的衣襟，痛得话都说不出来！有了之前的经历，她已经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阵痛就是临产的前兆！可这次的疼痛得比前几次都要痛好几倍！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顾青幂隐约知道这回只怕是真要生了，挣扎着喘着粗气滚到榻上，看齐衡仍旧是一脸惊呆不知所措的样子，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嘶啦一声，剧痛之下，齐衡的衣襟直接被她扯裂半幅！顾青幂咬着牙歇斯底里大喊：“叫秋心！”
***
秋心埋着头火急火燎地冲进主帐，又像火烧屁股一样冲出来，大声叫喊：“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这个金贵的孩子虽然没生在荒郊野外，可是生在这要什么都没有的军营里，也没好到哪儿去！
“产房！产房！哪里可以做产房？！有没有接生的嬷嬷？能不能找到奶娘？还有小孩的衣服被子，全都要去找干净的！”秋心抓着黄清荣一阵猛摇，“快去烧水！拿剪刀！”
黄清荣大半辈子也没经过这种事，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宫里谁不是提前大半年都备好了，十几个嬷嬷伺候着，他怎么知道！可要是皇后娘娘这胎出个什么好歹，他想都不敢想！黄清荣被秋心摇得整颗心都抖了，磕磕巴巴往外跑，“我、我这就去找！”
顾青幂这次发动得又快又急，可黄清荣那稀里糊涂的样子一看就不顶用！
秋心大急，扯着一个内侍就问：“沈宽沈大人在哪里？”沈宽什么都知道，保不准连女人怎么生孩子也会呢？安排起来怎么都比黄清荣顶用吧！
内侍回道：“沈大人早就带人去搜山了，说是要去找国舅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医令带着人匆匆赶来，可随军带的太医都是精于内外伤病，谁会带着擅长妇科接生的来？整个军营就没有几个女人！他们可以协助诊脉、准备汤药，可说到接生反而还是秋心最顶用。
秋心一窒，她虽然满肚子医理，到底是个没生养过的小姑娘，这吃过猪肉和看过猪跑完全是两回事啊！她已经紧张得整个脑子像塞了一盆浆糊，勉强理清思路，偏偏找不到个帮手的人！
她一慌，底下听命的人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好在齐衡大步走出来，脸上像挂了一斤霜，沉声吩咐：“产房就设在这里，帐外百步人都清理干净，该布置的都布置起来。秋心和太医令接生，有什么事朕担着！把朕贴身穿软的干净衣服都拿来。帐外搭灶烧火，一切人听秋心和太医令的调配！”
一道道命令下去，众人一下像找到了主心骨，渐渐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没过一个时辰，营帐里就响起顾青幂撕心裂肺的叫声。
城墙上一片混乱，城下千军却鸦雀无声，将领们一时都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为射中了首逆而欢呼。陛下那毫无犹豫的一箭射出去，固然让己方士气大振，让叛军群龙无首，可代价毕竟是失去所爱之人。
众人都不知道是该先恭喜还是先安慰他好。有个肚里没几两墨水的猛将握了握拳头，心底佩服得紧。没有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啊！反正这事搁他头上，要这么干脆利落地牺牲小我成就大局，他是做不到的！他一激动，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从前行伍里大家经常用来互相安慰的话，说了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呸！”话音刚落就被几位同僚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直把他拍了个踉跄。猛将稀里糊涂抬起头，却见大家都在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顿时惴惴地把目光转向齐衡。只见黑色骏马上，齐衡如一樽雕像昂首端坐在那里，脸上冷峻如冰山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陛、陛下……”猛将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要被冻住了似的，抖着腿下跪请罪，可他膝盖还没有点到地上，马上的那人却微微摇晃了两下，双目紧闭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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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里，留守的黄清荣心急如焚，他是内侍不能跟到阵前去，只能暗自揣测前方剑拔弩张的一幕幕。齐昊居然绑了皇后娘娘来威胁陛下，这不是往陛下心口捅刀子吗？也不知陛下能不能把娘娘救下来！
黄清荣紧张地心扑通直跳，整个人都绷紧了，正凑在门口使劲张望，他那徒弟一阵风似地卷进来，“师傅！娘娘、娘娘来了！快去后面迎驾！”
徒弟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怪异，激动地话都说不清，黄清荣一把将他提溜起来，“这种时候添什么乱！好好说话！谁来了？”
“娘娘！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找着了！”徒弟高兴地大叫，拉着他就往后面跑。
皇后娘娘？怎么可能？皇后不是还被绑在城头上吗？黄清荣被拉出军营，果然看见顾青幂风尘仆仆地被迎进来，再回望阵前的方向，顿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皇后好端端地在这里，那陛下赶到前面去救的人是谁？
黄清荣一拍大腿，三两步赶到顾青幂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拉着她的袍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娘娘，求您快到前头去见见陛下！否则只怕陛下要上那逆贼的当啊！”
顾青幂在沈宽护送下紧追慢赶才赶到大营，气还没喘匀就被簇拥着抬到阵前，然而仍是晚了一步，恰巧看到那穿云破月的一箭过后，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倒下的那个身影，如山一样倾塌下来。
“齐衡——”顾青幂颓然伸出手，脑海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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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将陛下抬进去！”阵前一片忙乱，本来因为齐昊生死不明而大好的形势一下又回到了平衡，双方谁也顾不上对阵了，只能鸣金收兵维持现状。
大帐里静得落针可闻，太医令仔细诊治半晌，终于小松口气，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向顾青幂躬身一礼，“陛下并无受伤，只是一直风寒未愈，又过于疲劳，心神一下绷得太紧才会这样。”
黄清荣在一旁抹了抹眼角：“娘娘之前生死不明，陛下为了能早日赶到京城，一直在强撑着，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顾青幂坐在床前，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他这样不眠不休是为了来救她吗？“陛下何时能醒过来？”
“这还说不好，累极了昏睡几天也是有的。只要能喂进食物汤药，就无大碍。”太医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总归是心血上有所亏损，今后千万不能再这样劳心伤神了，除了好好补养，情绪也要尽量稳定些才好。”
就是让他们不能吵架，有什么误会不痛快都搁病好了再说。黄清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期待地看向顾青幂。
顾青幂默默垂下头，“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大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齐衡静静躺在那里，昏迷中也眉心紧蹙。顾青幂伸手想要为他抚平，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怨恨吗？她是有的，恨他不肯相信她，恨他抛下她让她独自面对生死关头。想起那刀光剑影的一幕幕，想起一个个为她离去的人，顾青幂整个人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在孤城里，在荒山上，她都一遍遍地在想，这种时候他在哪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可现在，她知道他也是不好过的。
“老奴知道陛下是后悔对娘娘说了那些话的！陛下从离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东都的风景再好，陛下也没有看过一眼。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每天都看娘娘的医案，生怕有什么不妥。知道京城大变，陛下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更是一夜也没有合过眼！如果不是大人们哭着喊着拦住，为了救娘娘，陛下都要单枪匹马闯到京城来！陛下的心意，老奴看得真真切切，为了娘娘，陛下是连命都不惜的！”黄清荣早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她。
顾青幂使劲闭了闭眼睛，其实还气什么呢？生离死别都经过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看清自己的心意？方才看到他从马上倒下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像塌了。那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一直拼着一口气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今生再也没有他……
顾青幂根本不敢去想！
差一点就要失去，如果她还不能学会珍惜，那才是真的对不起那些救她的人！
“齐衡……”快点醒过来，醒来告诉我，你不再怪我了，我也会原谅你，从今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在一起。
眼睫上泛起珍珠一样的泪水，顾青幂轻喃着在他眉间印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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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衡……
黑暗中，好似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顾青幂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陛下，救救我！救救孩子！那个声音仿佛又在喊。那凄厉的叫声犹如魔音灌耳，纠缠不去，如一柄钢刀不断在他心底翻搅。城墙上倒下去的那个身影渐渐变成顾青幂越来越清晰的脸，凄厉控诉他亲手射出的那一箭！
不！假的！都是假的！那不是顾青幂！那只是一个傀儡！齐衡胡乱在黑暗里挥舞着双臂，想要打破桎梏，他要尽快醒过来，他还要去找她们母子！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好像被那枝箭生生戳穿了一样！如果连齐昊也没有抓住她，那她在乱局中活命的机会还有多少？
“齐衡……”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带着些凉意贴到了眉间。
齐衡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朦胧白光，顾青幂模糊的身影正垂头看着他。
齐衡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想要伸手触碰她，又怕打碎了美梦，手指生生在她颊边停下来。
“是梦吗？”齐衡喃喃，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虚弱沙哑。
顾青幂笑着摇了摇头。
齐衡笑了，这梦那么美，她还在他身边，还会对他露出笑容。
他很累，可是怎么都舍不得闭上眼，生怕再睁眼又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切都会消失不见。手指无力地垂落下来，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衣角，哑声说了句：“别走。”
顾青幂的心一下就软了，拉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我不走，你也再不许走了。”
我不走，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齐衡想说，可是干裂的嘴角已疲惫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动了动，牵出一抹笑，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动下来，沉沉陷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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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帐内一片静谧，撩起的帐幔上透着微薄的晨光，齐衡动了动手指，指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握住。
一颗心又快速沉了下去，齐衡支着昏沉的脑袋翻身坐起，叫了一声：“黄清荣！”
黄清荣应声从屏风外进来，见状忙要扶他躺下，“陛下！可使不得！太医令交代了要卧床静养！”
齐衡推开他径自起身，“战况怎么样了？把朕的铠甲拿来！叫众将即刻到帐前听令！”
他不知昏睡了多久，攻城的后续不知是谁在安排！京城近在眼前，绝不能功亏一篑！齐昊已经是强弩之末，早一刻进城就能早一点寻找顾青幂的踪迹！
黄清荣拗不过他，只得飞快地抱起盔甲跟上，一路小跑着往外走。只是刚转过屏风，齐衡就骤然停了下来，黄清荣一时刹不住脚，鼻子咚一声撞在头盔上，痛得眼泪直流。
“这是怎么回事？”齐衡扭过头，指着屏风外的小榻完全是一副看傻眼的表情。生怕吵醒了榻上熟睡的人，他连话也不敢大声问。
黄清荣勉力把眼泪憋回去，皱着鼻子腹诽：您老人家一醒来就要打要杀的，我也得有个机会说呀！
“老天有眼！是皇后娘娘！娘娘找回来了！”黄清荣称职地拿出十二分激动告诉他。
榻前服侍的踏月等人早就跪下了，根本不用怀疑，这次绝对是真的！
齐衡脑子一下就清醒了，三两步走到榻前，难以置信地望着顾青幂，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个遍，眼中透出狂喜！
他根本不敢奢望兵荒马乱之下她们母子能全须全尾地找回来，而现在她就活生生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她瘦多了，面容憔悴，可她的的确确回到了他身边！齐衡已经完全呆住了，他高兴得傻了，激动得想发疯！
他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顾青幂，好像眼前是个一戳就破的气泡，连碰都不敢碰！
黄清荣知机地将众人都遣了个干净，自己也轻手轻脚退出去，把着帐门脸上终于露出个舒心的笑容。
其实听到内室的动静，在榻上小憩的顾青幂就醒了。只是齐衡不动，她也就侧着头装睡，心口扑通扑通的，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应当先给他点脸色看呢？还是先装柔弱诉诉苦？总之，不能原谅得太轻松了，才能让他长长记性！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仍旧没有动静，顾青幂都要怀疑方才走出去的是不是齐衡了，眯着眼转头打量，恰好就看到他像个被定格的木雕一样，握着她的被子笨拙地不敢往下放。
顾青幂忍不住噗地笑了，撑着胳膊艰难地想要坐起来。
她一笑终于让整个画面都活了过来，齐衡立刻扶住她坐到她身后，让她能舒服地靠在他怀里。手掌下的肩膀温暖真实，带着熟悉的馨香，齐衡贪恋地想要抱紧，谁知顾青幂挣开他，面对面和他坐在床头。
“……”齐衡有些慌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就算她会生气，就算她不肯原谅自己，他也不会放手！齐衡不顾一切地紧紧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按进自己的骨头里！
这个傻子！她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他就不会先道个歉或者说几句好话吗？顾青幂按着他的胸膛不敢太靠近，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双手护着肚子只觉得上半身都要被他揉碎了，咬着牙好气又好笑，“你轻一点，小心孩子！”
齐衡这才想起来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圆球，却也没有放开她，只是赶紧换了个方向把她侧抱在怀里，有些愣愣地望着那隆起的一团，“你……你们还好吗？”
“你说呢？”顾青幂哼了一声，带着些怨气说，“有我在，怎么会让他有事！”
齐衡抱得更用力了，整张脸都埋到了她的肩窝上，许久都没有动。
顾青幂还想刺他两句，伸手去拨他的脸，却意外触到了几点湿痕，顿时愣在那里。
他，在哭吗？
心像被狠狠拧了一下，鼻子霎时就酸了。顾青幂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手指改为圈住他的背，一下下温柔地抚拍着，“是我，我们。我们都好好的……”
不知不觉，她的声音也哽咽了。像是点燃了某种信号，一把火烧尽所有的桎梏，齐衡再也不压抑自己，他用尽力气拥抱她，疯狂地亲吻她，捧住她的后脑勺，在她颈间颊畔一遍遍吻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辛苦，她所有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他，独自去承受那么多的苦楚！
顾青幂不自觉地扬起脖颈主动回应，整颗心都滚烫起来，身体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肆意的烈火从心底燃起，蔓延到每一寸皮肤，直到把她整个化成了水，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齐衡终于放开她，拇指疼惜地在她红肿地下唇上抿了一记，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胸腔下那颗心激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心口。
“不生气了？”他轻声问。
顾青幂别扭地转头，带着些狡黠道：“我看到你射的那一箭了，那时可没有丝毫留情！”
齐衡扶额，装作无力地躺下来，“快拍拍朕，朕头晕。”
“快说！别想蒙混过去！”顾青幂凶悍地欺身上前。
齐衡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平静，“朕知道那不是你。”
顾青幂好奇，“你怎么知道的？”齐昊找的替身无论样貌还是声音都和她很像，隔着那么远根本分辨不出来。
“你不会那么做。”齐衡闭眼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你不会求救。真换了是你在那种情况下，对着齐昊破口大骂还差不多。”
她的性子看着娇滴滴的，其实大面上一点都不糊涂，越出事反而越有一种冷静和狠劲。她能历经艰辛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得益于这股气□□。换了别人，早就不知哭晕过去几回了。关键时刻正是这种潜移默化的相知救了他的命。
顾青幂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如果真的被齐昊捉住，她根本不会求饶，她只会想方设法和他同归于尽！如果杀不了齐昊，她留给齐衡的话大概只会是“为我报仇”吧！
没想到他不但心细如发，还挺了解她的。顾青幂心里甜丝丝的，俯身趴在他胸口，心有不甘地嘟起嘴，“那要是被绑在城墙上的真是我呢，你还会那么做吗？”江山美人，在他心里到底孰轻孰重？
齐衡没有作声，认真想了想，道：“我会接受他的提议，退位，换回你。”
顾青幂有些不敢相信，“退位就是死路一条，齐昊怎么可能会放过你！”
齐衡挑眉，“到时和我一起死，你怕吗？”
“我不怕死。”更不怕为你而死！顾青幂堵住他的嘴，坚定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她宁愿死也不会让他去向齐昊屈服！
“所以啊……”齐衡温柔地拢住她肩膀，目光满是庆幸，“万幸那不是你！”
顾青幂静静伏在他肩头，心中充满感激，感激上苍仁慈，终究让他们还能相聚！等孩子生下来，他们一家人就再也不会分开，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毫无预兆的，肚子里突然一阵像痉挛一样抽动，痛得顾青幂顿时像只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你怎么了？”齐衡大惊失色！
好痛！顾青幂冷汗直冒，紧紧抠着他的衣襟，痛得话都说不出来！有了之前的经历，她已经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阵痛就是临产的前兆！可这次的疼痛得比前几次都要痛好几倍！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顾青幂隐约知道这回只怕是真要生了，挣扎着喘着粗气滚到榻上，看齐衡仍旧是一脸惊呆不知所措的样子，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嘶啦一声，剧痛之下，齐衡的衣襟直接被她扯裂半幅！顾青幂咬着牙歇斯底里大喊：“叫秋心！”
***
秋心埋着头火急火燎地冲进主帐，又像火烧屁股一样冲出来，大声叫喊：“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这个金贵的孩子虽然没生在荒郊野外，可是生在这要什么都没有的军营里，也没好到哪儿去！
“产房！产房！哪里可以做产房？！有没有接生的嬷嬷？能不能找到奶娘？还有小孩的衣服被子，全都要去找干净的！”秋心抓着黄清荣一阵猛摇，“快去烧水！拿剪刀！”
黄清荣大半辈子也没经过这种事，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宫里谁不是提前大半年都备好了，十几个嬷嬷伺候着，他怎么知道！可要是皇后娘娘这胎出个什么好歹，他想都不敢想！黄清荣被秋心摇得整颗心都抖了，磕磕巴巴往外跑，“我、我这就去找！”
顾青幂这次发动得又快又急，可黄清荣那稀里糊涂的样子一看就不顶用！
秋心大急，扯着一个内侍就问：“沈宽沈大人在哪里？”沈宽什么都知道，保不准连女人怎么生孩子也会呢？安排起来怎么都比黄清荣顶用吧！
内侍回道：“沈大人早就带人去搜山了，说是要去找国舅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医令带着人匆匆赶来，可随军带的太医都是精于内外伤病，谁会带着擅长妇科接生的来？整个军营就没有几个女人！他们可以协助诊脉、准备汤药，可说到接生反而还是秋心最顶用。
秋心一窒，她虽然满肚子医理，到底是个没生养过的小姑娘，这吃过猪肉和看过猪跑完全是两回事啊！她已经紧张得整个脑子像塞了一盆浆糊，勉强理清思路，偏偏找不到个帮手的人！
她一慌，底下听命的人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好在齐衡大步走出来，脸上像挂了一斤霜，沉声吩咐：“产房就设在这里，帐外百步人都清理干净，该布置的都布置起来。秋心和太医令接生，有什么事朕担着！把朕贴身穿软的干净衣服都拿来。帐外搭灶烧火，一切人听秋心和太医令的调配！”
一道道命令下去，众人一下像找到了主心骨，渐渐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没过一个时辰，营帐里就响起顾青幂撕心裂肺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