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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高平陵(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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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句话说得那么坦诚, 可这份坦诚, 夏侯至听得几乎痛窒, 他看着桓行简的脸似乎有一瞬不能信此人也会说出“绝色佳人”这种话。青龙年间,翩翩少年郎, 血气正盛, 也不曾见他于酒色上有几多上心, 为何偏偏是嘉柔?

    千头万绪的无措压涌过来, 欲还无蹊,一时间竟有些明白了古人长歌采薇的心境。

    “你……”夏侯至出宫后,佩剑重戴,此刻入了家门连屋子都没进, “蹭”得拔出, 抵向了他, “我不愿轻易与人大动干戈, 这一回,你实在欺人太甚!”

    冷冽寒光逼人,桓行简岿然不动:“我不是圣人, 也有七情六欲, 我欺负她什么了?弃之如敝履吗?”

    “桓行简,我真是错看你太多!你这还不叫欺负?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即使你想娶, 也该有个章程,你这算什么?”

    桓行简冷嗤着把剑身移开:“你杀了我,让她当寡妇再嫁是不是?”

    “是我的过错, ”夏侯至怆然,手中利剑萎垂,“一切罪愆皆在我一身,我现在是不是只能奢求你待她好些?她与清商不同,本是凉州的一匹小马驹,快活自在,洛阳的水土只是她幼年的记忆,早大不同了。”

    桓行简就在他眼前,漠不上心地盯着夏侯至不加掩饰的神情,他平淡极了:“不牢太初挂心,她是我的人,我自然待她不一样。”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希望你待她不是。”夏侯至眼睛冷了冷,“这些年,你我在这洛阳城里所闻所见,太多事都有善始无善终。”话到此为止,多一字太嫌,少一字无味。

    桓行简终于肯笑一笑了,他摇头:“不,太初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这个人做事最讲究有始有终。”

    的确,他手里的那把刀,一旦开锋,必要舔血。

    两人谈不上不欢而散,早无欢可言,嘉柔理妆回来同夏侯至说了半晌话,再出来,见桓行简在庭院等她。

    他回首,一双眼睛在这样的时令里也像盛满了一泓冷波,嘉柔觉得身体虚软地晃了下,到他跟前,那份刚才的羞窘恐惧一下又被勾出来:

    “我没有怀妊!”

    桓行简了然,大大方方把她手一牵:“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身后阶上,立着仙姿如初的夏侯至,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嘉柔,她没回头,等桓行简跟他点头致意朝门口走去时,嘉柔停了停步子,他以为她要回头,却并没有。

    出了门,嘉柔终于把手挣脱开,桓行简把她抱上马车,坐定了,见嘉柔怏怏不乐,好脾气地冲她笑了笑:

    “回去请个医官,别害怕,我会照料好你。”

    嘉柔垂眸不语,回到桓府,果真石苞领着医官早在静候了。号了脉,医官正欲启口,桓行简示意他出来说话。

    “如何?”

    “女郎这是郁结于心,脉象有些浮滑,不过并无大碍,女郎底子好,荣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医官开始找他的药箱,这就要写方子,桓行简微讶,“仅此?”

    医官点头,以为嘉柔是太傅家中的某个未出阁女郎,细细嘱咐,嗯啊絮叨许多。桓行简命人去跟着取药,踱步再进来,笑对嘉柔:

    “日后动静要轻些,别胡乱跑了。”

    嘉柔绞着帕子,听他话音,只觉得尘埃落定,一颗心陡然乱极了,她两腿发软,强自忍着道:“我不想这个时候当娘,我害怕。”

    “我说了,我会跟你父亲去书,回头给你入我桓家的籍,不会让你无名无分的。”桓行简揉娑了下她肩头,移到手间,目视于她,“跟着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把这当做家,嗯?”

    “这不是我的家。”嘉柔倔强一甩手,连带着碰翻小几上茶水,桓行简眼疾手快,接住了茶瓯,“别这么大火气,你瞧,外头日光明媚,走,我带你投壶解解闷。”

    婢子抓了两耳,把壶一放,悄悄退开。嘉柔肩头落了几片蔷薇,她衣裙极素,脸色白腻,更衬得眉心花钿明艳再被那绿枝间洒落的日影一照,辉煌极了。

    “你先来。”桓行简把小箭给她,嘉柔在凉州鲜少玩这种戏法,这是中原子弟文士的最爱。接过箭,手抬起晃了几晃还是丢到了外边去,桓行简抱肩站在壶边,看着她投,嘉柔果然是不擅,一枝不中。

    眼看箭全扔光了,壶也是秃的,嘉柔更是闷闷不乐:“我不玩了。”

    “别气馁,”桓行简笑着走过来,捉住她手腕,一掷,箭准确无误投到壶中,再一投,又中了。似乎知道了诀窍,嘉柔推开他:“我自己试一试。”

    屏气凝神,眼睛定住了,嘉柔一扬手臂,应声入壶,她颇有些得意小孩子家的好胜心重新回来了,一连投半晌,乐不可支。

    他看着,莞尔赞许:“你很聪明,孺子可教。”

    这一回,只损折两枝,嘉柔喜不自胜连连替自己击掌。一抬眸,对上桓行简似笑非笑略带揶揄的目光,悻悻垂手:“我知道你肯定能百发百中,”说着眼珠子一转,“不过,这在洛阳城里八成也不稀奇,善射的多的是,你要是闭着眼还能投进,我才佩服你。”

    “我要你佩服干什么?”桓行简丝毫不领情,走过来,把她挤到一边,侧眸笑,“不如,我们赌一把?你敢不敢?”

    “赌什么?”嘉柔一听要赌显然很有兴致,转念一想,神情萎顿下来,“我没那么多钱。”

    “不赌钱,”桓行简嘴角莫测,信口逗弄,“赌脱衣裳。”

    嘉柔一下耳朵根红透,怔怔的:“你,你不要脸!”

    惹得桓行简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了,我说真的,赌你留下来,我要是闭着眼全中了,你留下来,别再动歪心思,如何?”

    嘉柔才不信他闭眼成瞎子能投中,吹牛哩,心里翻他一个白眼,面上极力佯作寻常:“好,君子一诺值千金,你要是输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把箭一收都给了他,看桓行简这就闭了眼,刚站定,准备出手,她“哎”了声:

    “不行,万一你偷看呢?”嘉柔从袖管里把帕子掏出来,一抖,桓行简便朝旁边石凳上坐下,慷慨道,“好,你拿帕子系上我就看不见了。”

    嘉柔站到他身后,缠了一圈,有心使全了劲儿一勒,桓行简没着意,被她带得往后仰了仰,听她口气无辜:

    “要系紧,你才看不见。”

    桓行简不计较她这点小心机,借她胳膊起身,吩咐说:“你去敲两下壶。”

    嘉柔不懂,照做了,只见他耳朵似乎是动了一动,正好奇他是不是狗耳朵啊这么灵的……桓行简已经持箭在手,他人在那儿站着,挺拔如松,手抬起,嘉柔睁大了眸子不敢眨一眨,眼睁睁看着箭在空中飞出段流畅弧线,掉入壶中。

    “不,”嘉柔怀疑帕子漏光,她上前,“你侧着站。”桓行简笑她一声,接二连三中了,嘉柔越看越急,最终等他最后一枝入壶,终于失望地松了肩膀。

    桓行简把帕子一掀,微微笑说:“如何?愿赌服输,姜姑娘。”

    嘉柔默不作声,盯着自己脚尖苦恼地要命,懊悔自己太小看他。正走神,桓行简从身后把她一揽,困在胸前,低笑啄了下她的脸颊,“你要是肯留下,别动不动就尥蹶子,我能答应你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听他语气温柔,嘉柔莫名打了个寒噤,她突然很想问,那天,在画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子僵僵的,嘉柔眼睛快速眨了两眨,方才因投壶起的愉悦散得干净。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你别动夏侯太初。”这语气,分明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她特意换了称呼。

    桓行简笑意一寒,温声问她:“我为何要动他?还有,你这话说的,我虽升了官,也不过管着禁军,都督中外军事大权的是太傅,你怎么不说别让太傅动他?”

    嘉柔掰开他手,慢慢转过身,摇头说:“太傅不会。”

    “你的意思是我会了?”桓行简冷笑,弯下腰,把投壶中的箭悉数取出,“我在你眼中就是个整天想着怎么害死太初的人,是不是?”

    “我没有,”嘉柔争辩了句,剩下的话并未全盘托出,她忽然低声说道,“我只是很怕,当初,阿媛曾护在郎君身前不让舅舅伤害父亲,我也希望,她的父亲不要因纷争而伤害她的舅舅。”

    “好,我可以答应你,只要太初对我并无芥蒂,他好好做他的大鸿胪,我跟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桓行简说完把人一把抱起,就往房里去,“最后一次,以后不准你在我跟前再提别的男人,否则,我真会杀了太初说不定。”

    嘉柔心头猛地一沉,她忙摇首,桓行简随即命令:“手环住我。”刚进了门,桓行简把她朝门上一抵,眼睛里尽是邪火,朝嘉柔脖间直吐气,“好柔儿,我看你我还是颠倒衣裳的少了。”动作粗暴,嘉柔头上的金钗斜落,一把青丝全散开了,她很快耐不住,哭了出来,桓行简心境复杂对她不曾怀妊一事道不出是什么情绪,只管一味孟浪。

    两人又滚到竹簟上去,昼气愈热,嘉柔雪白的腕子上尽是簟纹,香汗淋漓,慵懒睡那不动了。桓行简欣赏片刻,在她耳畔轻轻狎笑:“我是不是该作首《咏内子昼眠》?”

    这边跟嘉柔亲昵未尽,窗子底下传来婢子的声音:“太傅请郎君过去。”

    薄衫一地,桓行简从帐子里出来,捡起穿上,临走不忘俯身捏了捏嘉柔的脸,见她装睡,也不点破:“等晚上我再来找你,我们说说话。”

    洛阳永和里附近,有胡人骑白象,观者如堵。从已故征北将军朱季重府前过时,他十七岁的女儿朱兰奴正趴在墙头百无聊赖朝外张望,底下小婢子扶梯辛苦,听外头一声声喝彩,心里痒得很,昂着脑袋,一双眼早飞墙外头去了。

    “找死,晃什么晃!”朱兰奴察觉到梯子不稳,兜头骂道,一时不解气索性找来鞭子,抽得小婢子抱头鼠窜地求饶,她气呼呼停手,是看到了母亲正一脸愠色地用看老姑娘的眼神瞪着自己。

    可这回,愠色去的很快,告诉她:“太傅家来替他的长子,也就是卫将军求亲了。”

    “求我吗?”朱兰奴人极为高挑,容长脸面,鼻间点缀着几颗淡淡的麻子,一双眉毛生得却又黑又浓,英气得很。

    “母亲怎么说的?”她脸上毫无寻常姑娘家的娇羞,一开口,总是带着三分不耐烦,“难道答应了?母亲也不去打听打听,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女郎,谁嫁给他?我还惜命呢,我不嫁!”

    朱氏一脸的嗔怪,把她嘴巴一捂,斥道:“你小点声!我看是你父亲把你惯坏了,眼睛长天上!如今洛阳城里等着跟太傅结亲的人多了去了,太傅能记起你我孤儿寡母的,当真是顾及你父亲的情分。”说着眼圈一红,就开始抹泪,“你父亲正始元年去后,谁还拿正眼看朱家?不过是太傅,如今位极人臣,竟还能属意你,真是令人意外。”

    见母亲哭哭啼啼好不伤心,朱兰奴烦不胜烦,阴阳怪气的:“母亲,这事蹊跷啊,太傅如今是炙手可热,为何要来求我作妇?”说着恨恨不已,“父亲的谥号,千古难寻的窝囊!人人都瞧不上父亲,太傅纵然跟父亲曾贵为太子四友,那又如何?我家中早败落至此,此一时,彼一时,依我看,卫将军八成不是有什么隐疾,不能尽人道,看我家族中落,能吃得起这个哑巴亏是不是?!”

    一席话说完,开始鬼哭狼嚎,“我不嫁,我不嫁这种男人!嫁作人妇要是不能享受同房之乐,我活个什么趣儿!”

    听她这般露骨,未出阁的姑娘家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朱氏又气又羞,恨不得上前把女儿的嘴给撕了再缝,跺脚骂道: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卫将军怎么就不能……”自己一把年纪都羞于启齿,只好继续道,“他有一独女,可见是好端端的人。你这张嘴呦,早晚得戳祸,我先告诉你,日后你出了这个门再不要跟我有瓜葛,让你夫家教训你去!”

    一群奴婢躲在柱子后头,听她母女吵翻了天,竟比外头胡人吞刀吐火还热闹,想笑,又不敢笑,一句句听下来,只等着晚上攒一起嚼舌头。

    朱兰奴顿时止住了哭声,眉毛一挑:“你怎知他那独女就是他的了?指不定,他没这个本事,那位夏侯姊姊不知是跟谁生的……”

    “啪”得一声,朱氏终于忍无可忍得甩到她脸上,两片瘪了的唇,直抖个不住:“你住口!你……你这个样子要是能嫁出去才怪了,铜驼街上的要饭花子都未必肯要你,我告诉你,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好歹还算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这一回,我先警告你,东市行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是嫁到太傅家中,再这样嘴上没个门,到时我可帮不了你!你不要跳脚了,我让你阿兄来。”

    一巴掌扇懵了朱兰奴,她那股跋扈劲儿,当真像极了前征北将军,我行我素。此刻,醒过神来,厌恶地看了眼庶母,捂着脸蹬蹬蹬跑进屋,把贴身婢子一招,嘴角一翘:

    “给我梳妆,我要亲自去查探查探那个卫将军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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