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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闹皇庄狂童取辱焚歌苑侠气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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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内监引进之痛哭者,姓柴名茂,乃国舅柴守礼之次子,世宗平素待如骨肉。年至三十,尚未生男。因夫人洪氏酷妒,莫能蓄妾,世宗常欲为之广嗣。时有吴越王进贡女乐,全部共三十六名,世宗不收,大臣谏道:“却之,恐吴越疑虑难安。”世宗乃退回二十四,赏收十二色技兼优,赐与柴茂,使之居于城北皇庄。乃世宗驾崩,柴茂思念洪恩,供奉神座于内,值世宗冥诞之期设祭哭奠,令女乐歌舞侑食。

    适有指挥罗彦环之子罗复智,丧偶无聊,同着盟弟兄兵马指挥之子贺恭、曹芝,带着门客火龙、铁吉并家丁人众,出城消遣。偶见远处绿柳丛头,楼台壮丽;行来阔板桥边,墙垣宽闳,也知非等闲所在。忽闻抑扬高下,八音具呈,不觉争先过桥,进门入内观看。官弁见俱济济衣冠,意料是来哭奠,并不拦阻。罗复智等直到殿前,看得女乐个个娇妍,声声俏丽,俱系目所未睹,耳所未闻。这班酒色少年,自然筋酥骨软,出神出像,却被守庄太监看见,喝道:“你等是什么人,敢入皇庄窥探?”大众方知,连忙奔跑出来。

    罗复智道:“且住,我等以为不过公卿家园子别墅,谁知是皇庄,若非跑得快,几乎弄出事来。”贺恭道:“便是皇庄,也无甚要紧。我等父兄俱系佐命元勋,就有失误,亦无大罪。如系此等佳人,能看个饱,死也甘心。”火、铁二人道:“有理。”贺恭又道:“这哭的系何人?所哭者又系何人?却也古怪。”曹芝道:“这哭的人我认得,好像是柴国舅之子。”火龙道:“不差,所哭的像,好似世宗皇帝。”贺恭道:“是了,大宋皇帝登极,柴家这厮不服,背地哭泣,想是咀咒大宋皇帝,就有叛逆大罪。莫论这班美女,就系庄内众命,都在我们手里,怕他作甚?偏再进去,看敢怎的!”火龙接口道:“是极。如再说恶话,连庄子都夺了他的,并请诸位公子闲时玩耍,美女分派开来,有何不可!”罗复智道:“我们就去,弄出事来,诸位弟兄那有不帮衬之理!”用手招呼道:“同去,同去!”于是众人复闯进庄,公然上殿。

    其时乐已奏毕,歌女散开。当有管庄老公公洪信,见众人复来,俱有喜容,夹着凶像,便暗传守庄兵壮,分头掣桥锁门,乃向前喝道:“何处无知囚徒,难道瞎了眼,皇庄都认不得?先前闯入,姑念无知,饶你们狗命,而今又来,敢系讨死!”罗复智道:“扯淡!什么皇庄,上面的可是姓赵?你这老驴头尚不知牢不牢,还出口伤人,情殊可恶!”贺恭走向前,把洪信脸上打一掌道:“可恶!”洪信顺手接着,往后摔道:“去罢!”只见面贴地,脚底朝天,痛得乱滚。罗复智等大怒,齐行动手。这边兵壮发作,两下好打。火龙见势头来得很凶,便想走脱,奔到大门,已经下锁,从夹道奔至腰门,又多人把守。见墙角边有个狗窦,铁吉亦到,同爬出去,见通外边,复伸进头来招呼。罗复智受伤奔逃,正寻出路,听得火龙呼声由墙角下,只得也从窦中爬出,沿墙畔走。谁知四面俱是濠沟,沟阔水深,寻不得桥渡,只见对岸茅蓬边立着个人,说道:“桥俱收藏了,又无筏船,汝等要过,除非用那柳树下坑内马槽抬入水中,借势扶着,或游得过。”火龙回头,看见地上有个无脚马槽,喜道:“在这里。”三人同往,抬将起来。铁吉忽喊道:“且缓,我的脚软了。”罗复智道:“没用东西,偏偏此刻脚软!”火龙道:“地软了,公子请看,谅必是用力太狠,将地踏陷了。”罗复智道:“如何这般气味?”三人齐放手时,只见连脚膝头俱陷入地中,愈慌愈下,渐没到腰,不胜大惊。对岸那人笑道:“你们靠着,将槽头挽住,拖到河边就是了,如何走入牛坑里去,难道眼睛是瞎的么?”罗复智哀告道:“祖宗,我们未曾见过,实不认得,望救你亲孙子命罢!”那人道:“这个容易,你将我渡过去,我就救你。”罗复智道:“我如何渡你过来?”那人道:“既不能渡我,我在这边,如何救你?”复智看火龙、铁吉俱没到颈项,慌叫道:“动不得,莫再动了!”火龙道:“早知这样,不如不逃出来。”铁吉道:“好坏味水,死了也是个臭鬼!还有那个鬼家容留饮食!”忽然听得庄内众声说道:“寻寻,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开开庄门,将贺恭等俱绑出来,四处搜寻。

    对岸那人道:“不需寻了,他三位此刻安逸得好哩,诸公还寻他做什么!”众人道:“钟大叔,如何放他走了?”那人道:“我放他?他们见此地景致风味好,偏不肯舍!”众人道:“今在何处?”那人道:“牛家赏鉴的不是么!”众人往坑内看,只见还有三个头巾在上面,其余浑身连眼睛都没入了。

    原来牛坑为炎日晒干,上面结坚,底下淤软。三人惊慌,何暇细看,所以陷入,不能得出。当下众人取拘钩搭起,放在地上,只见三张嘴动,正像三段污泥木头。众人道:“这般臭秽,如何动手?”有一个道:“待我替他洗洗。”扯开裤来,尿尿往上浇。众人齐道:“好,好,好!只是便宜了他。”分别以尿浇之,方将三人五官洗露出来,身上仍然污秽糊满。又有一个道:“只当洗儿罢!”用双手将头拖住,往濠沟内探动,纵纵送送,把外面污泥摆去,再用麻绳绑起。

    洪信一面通知留守衙门,一面押护入城。行到中途,遇见兵马使钱宁,认得贺恭、罗复智等,忙向前与洪信见礼,问其来由,洪信将原委说明。钱宁故意责骂众人,再劝洪信息怒道:“这班无知少年,不识高低,冒犯老公公,晚生代为谢罪。看他们父亲面上,宽这一次。”洪信问道:“他们父亲系哪些人?”钱宁指道:“此是贺公子,此是罗公子,此是曹公子。”洪信道:“罗、贺我不知,此可是曹彬之子?”钱宁含糊答道:“正是曹君令郎。”供信道:“曹彬何等循守礼法,儿子怎么如此这般横行!而今即系先生指数,敢不遵命,并烦致意诸位尊翁,务须极力约束,若任其放荡,将来贻祸不轻。”钱宁道:“所谕极是,晚生传谕,明日自然都来叩谢。”又向罗复智等道:“你等还不快谢老公公?”众人连着麻绳,跪下叩头。洪信道:“不必,愿诸位从此改过。”叫兵丁尽去其缚。钱宁称谢,洪信带众人作别回庄。

    钱宁同罗复智等入城,火龙道:“此处果然利害!”铁吉道:“下次再莫造次。”贺恭道:“我终不能舍这班佳人,我还要来的。”钱宁道:“此乃世宗所赐的女乐,令尊翁辈,谁不流涎也?难怪你等少年。今日之事,若我不撞见,也有个大虚惊。”罗复智道:“我因被缚难过,所以将就了事。若到城里,还有他说的么!”钱宁缩颈伸舌道:“呵唷,你原来不知,今日仍系张琼管理巡城。他素性猖狂,诸位尊翁畏如冰炭。今日撞到手里,自按军法,照劫抢皇庄,大不敬,十恶之罪,立刻拿众人决了,你将若之何!幸亏洪信老儿与曹公子令伯交厚,我故含糊答应,方得解释,你等犹不知轻重哩!”罗复智等听知,各失色相视。

    贺恭道:“今日巳非郭家天下,皇庄也应归公!我等只报他学潞州李筠哭像,思欲聚众作乱,怕他逃到哪里去!这班美人难道还不是我们的么?”火龙道:“此计大妙。”铁吉道:“必须这般做法,方出得这口恶气,又有美女受用。”曹芝、罗复智道:“我们就商量行事。”钱宁道:“不可。此事须先和你各家尊翁说明,再通知王、石两节度。二公女眷,前两日都被韩家杀尽,现在访求美色,闻此底里,自然同心用力。奏知二王爷,请借此以灭郭氏羽翼,再除其根孽,四方虽有忠义之士,亦无所借名。须如此办法,方得万全。”众人齐赞道:“钱将军算无遗策,真正孙吴复生!”钱宁道:“不必过奖,成功后须以尤物惠下。”罗复智道:“自然,自然。”曹芝道:“我们的衣服俱不象样,于何处借换方好?”罗复智道:“不可,衣裳换得,难道脸嘴伤损也换得不成?就系这个样子,各人从后门进家,先告诉与母亲,再哭诳父亲,俱说钱叔叔见证,就是的了。”众人道好称善,入城分散。

    当夜各家俱来钱府询访缘由。钱宁次日下午便酌请贴,未刻时分,曹翰、贺谋、罗彦环同着史圭、石汉卿等俱到,各问昨日事情。钱宁道:“其事根底,弟实不知。昨往西郊看麦,回见洪信那老儿,带同庄丁,押着十数人。向前看时,三公令郎在内,慌问缘故。洪老儿道三公令郎劫枪皇庄许多不是的话,弟因昨日仍系张蛮子值班,大大吃惊,再四婉转下来。”曹翰道:“原由如此,昨系世宗圣诞,国舅哭奠,礼所应当。此系诸小辈太无知,老哥于他们有再造之功。”彦环道:“不是这样说,就系子侄辈误入皇庄,也不应架上劫抢之名,情殊可恶。洪老儿平时眼中哪里有人?昨日闻钱兄指教甚好,望二位哥哥,助我一臂之力。”史圭问道:“如何办法?”曾翰道:“如此如此。”石汉卿道:“尽美矣,未尽善也。”彦环道:“请教。”石汉卿笑而不语。史圭捋汉卿须髯道:“兄弟多系旧兄弟,又黍新邻居,如何吝教起来,难道是要先定谢仪么?明日功成,叫他将美女送两个与你,看你天天如何发付他!”汉卿道:“非也。如所议办,非不尽善,只恐到顶真人手内,诸位老侄,未免也要叫亏。鄙见须与王、石二公说通,有物均分,彼自转达赵公,以便弥缝掩饰。况王爷外宽内忌,此事说无不依。自己何必出名,只须暗办,王爷得知,自必动问。王、赵二公,随便请发那位弟兄查察,就入计中了。”众人喜道:“愿闻高论。”汉卿道:“而今假作柴茂遍出告示,煽乱百姓,自然妥贴。”钱宁鼓掌道:“妙极,妙极!不枉阖朝叫尔做赛曹操,就决意如此。”命家人摆上席来,痛饮而散。

    至第四日,城内城外,各处要道,俱黏有告示,写道:大周皇叔柴,谕示都城内外文武员弁军民人等知悉:惟我世宗皇帝,恭膺天命,正承大统。凡天地神祗,郊祭必尽虔诚;军情民膜,抚恤莫不周备。赏功罚过,咸当其实,救灾御患,罔失所宜。夙夜未遑或逸,宵旰渐积所劳;以致捐国遐升,幸有太子继统。讵料赵氏出身无赖,法纪屡干;曾效微勤,遽臻显位。得此骨肉之戚,应法伊、周;乃行窥窃之险,效尤丕、莽。此鬼神之所愤怒,忠义之所痛心也。是以潞州首起勤王首恶怆惶离穴;数被倾危,屡经败劫。匡义虽留于汴,势若单丝,形同孤掌。兹四邻咸兴问罪之师,各镇翘望义旗之举。旧臣宿将,国戚懿亲,感怀先帝洪恩,约结诛仇复国。或明秣马砺戈,或密输诚送款;智勇齐全,气势足备。元凶构结于外,恶党剿灭于斯;伫见赵氏丧亡早识周朝兴复。缘恐怀忠抱义者莫能周知,瞻彼顾此者未获详悉,用斯遍告,从今不必徘徊;既得与闻,事至务须奋励。特示。

    巡城文武官员揭下,纷纷启奏。晋王召石守信、王审琦、赵普、王彦升问道:“周家孺子幼弱,柴茂羸懦,皇上审察实无能为,所以俱不铲削。今彼等即有异谋,亦何至妄诞若此?定系出于仇诬,殊难听信!”王彦升道:“大王所见甚是。但国家鼎革,中心不服者尤多其人,柴茂亦萌孽也。此事据臣愚见,先于皇庄搜查封闭,以绝反侧之徒觊觎观望,再行定夺。”晋王准奏,便差陶谷、石汉卿二人查办。范质得知,赶入谏阻,已无及矣。慌差家人报与柴茂,叫其检点。柴茂闻知,慌将世宗圣像焚去,又将女乐俱送入城。

    且说陶谷、石汉卿出朝,通信与各家。恐柴茂闻风搬移,叮嘱多着人众,于四路拦截。再点御林军士,前来搜查。罗复智、贺恭得信,齐集家丁,率领分布于皇庄远近,四路探听观望。

    且说柴茂打发车仗入城,正与拱信吩咐庄丁收拾,陶、石二人领兵已到,上殿与柴茂见礼道:“奉晋王令旨查检,莫怪,莫怪。”柴茂道:“请。”二人见有御用仪仗,问柴茂道:“此从何来?”柴茂道:“请问洪公公便悉。”洪信道:“此系皇庄,世宗皇帝在此教射,难道你们都忘了?”石汉卿道:“世宗驾崩,何应仍设于此?况朝代已更,此系惑众作乱的实证了!”洪信喝道:“住口!周朝一个好好天下,被你们送与赵家,而今又起风波,连设灵数椽之地还来遭遢,你们心上虽过得去,不想地下见先帝,只恐天理难容,立见身诛嗣绝也!”说罢,将玉蝇拂挥来,陶谷右眼早被损破,痛不可忍,喊道:“救人,救人!”石汉卿大怒,拔剑直冲向前。洪信用蝇拂架住,笑道:“逆贼,逆贼!我今日可以对得世宗皇帝,我死之后,只教你们受用得好!”说罢,往石柱上撞去,脑浆迸裂而死。陶谷右手捂着眼睛,左手指示军士。柴茂命守兵将洪太监尸首抬到庄西仓房,入殓设灵,自己亦往看视听。陶、石率众搜查,二人见柴茂不在跟前,视物件好者,令家丁藏下,余着开造入册,将门封锁而回。

    柴茂闻知,见殓已毕,设立灵位,焚香祭奠,随即上马入城。进府看时,并无车仗送到,忙问门官,回道:“未曾见来。”柴茂着急,使家人分头四处探访。三更时候,抬得一个家丁回来,身被重伤,连忙就问,但云:“人物都遭劫去。”说得这句,便不能言。忽又有探事的报道:“闻陶、石回朝,因未搜得女乐,仍要到府追问。”柴茂大惊,缅想无策,惟有起奏幼主,所以入宫,不禁痛哭起来。朝见逐一奏上,幼帝道:“朕亦无策,惟请皇叔忍耐而已。”说毕,含泪携手人内去了。

    臧联出来,备细告诉。子邮问道:“城外有劫盗么?”臧联道:“皇都逼近,哪有这般大胆强盗,此定系奸党所为!”子邮欲再觐幼主,臧联道:“万不能矣,其胆如粟,闻得赵字,俱系惧怕的。足下乃言复国大事,如何能再见面,此事无庸谈了。”子邮叹息,告别回到寓所,使陈俭等去访探劫掠事情。

    当晚无聊,步上高楼,见皓月如梳,半入西山,满天星斗,光芒渐次显灼。帝星临于普分,光彩异常,主星暗黯,吃惊道:“李筠忠心成画饼矣!”忽然城西半壁明亮,细看非火,乃系灯光,叹息道:“又不知系那个卖国的宴享。”只见陈俭回来道:“探访并无踪迹。”子邮道:“那火光知是何处?”陈俭视定,指道:“那高墙大房子系史家,面前树木丛杂的系陶家,西边高杆子系石家,射道这亮光不系罗府,定系王府。”子邮道:“什么王府、罗府?”陈俭道:“这个府第乃郭重威所造,系小的叔叔陈景监工,闻今为罗彦环、王彦升合买分居。王府房子多,罗府苑囿广,内中亭榭楼台,为京都冠。看其火光,出于高处,定系西苑大捷楼上夜宴。如今仍系陈景为正管看后苑,小的前日到京去望叔叔,见收拾完工,比前又加华丽。明日老爷可往散闷散闷。”子邮道:“尔须先通知叔叔,不必露我姓名。”陈俭道:“此刻昏黑,闻巡城甚紧,恐易去难回。明早探罢。”子邮应允。当夜无话。

    次日,陈俭前往,午刻回来,禀道:“罗爷新在杭州买有十几个女子,想系怕夫人知道,闭在苑中,昨夜到楼上通宵筵宴,今晚客更多哩!他人俱不得进去,只说系小的叔叔亲戚,方可游玩。但客到时,须要回避。”子邮道:“如此,可将晚膳带去,加个猪首,添两个熟鹅,只说是尔敬叔叔的,尔便同饮不妨。”陈俭道:“这个不敢,小的到上席时,推忘事件,走开便了。”子邮道:“听你。”陈俭吩咐该办的备办送去,自己随着来到府前,看见高车驷马,阔大门楼,不系幸臣宅第,也无这样奢遮。守门的看系陈俭,招呼道:“陈叔叔又来了。”陈俭道:“又来打搅。”守门的道:“家里人说甚客气话?”随后买办的亦俱备齐送到。

    进门从西边转弯,进南大巷,由更楼下过堆房,进北火巷,到后苑门房,陈景接道:“所言的就系这位爷?而今有些不凑巧,只好明日罢。”子邮施礼应道:“随便俱可。”于袖内取出两小锭金子送道:“远来无以为礼,具此聊代斗酒。”陈景慌接道:“不敢,不敢,在此不妨,只是客到时须要低声。”子邮道:“晓得。”陈俭又将酒肴铺上,道:“侄子到京,无有孝顺,谨具薄酒一盏,愿叔叔福寿康宁。”陈景道:“生受,尔既备此丰盛酒馔,何必又要大鹅猪首?”陈俭道:“这位爷食量颇大,所以多备二件。酒肴系孝敬叔叔的。”陈景吩咐家人道:“既如此,可将酒肴送到家里去。”陈俭不能阻拦,只得又令买办的回寓所,买八十个馒头,取十二斤醇酒,同亮子送来。买办答应去。

    陈俭同叔叔谈心,子邮独自四处游玩,总系华彩富丽,并不清幽淡雅。行到西轩楸藤棚下,见芍药台边有块苍黑大石,蹲踞如虎,乃于背后取出白师傅所赠宝剑,仰天祝道:“周朝若能恢复,剑下此石立开。”说罢,奋臂直斲,分毫莫损,不胜叹息愤恨。复祝道:“我若得见赵家国亡,此石立开。”祝罢,当头又直斲下,划喇裂响,不歪不斜,分作两片,好生诧异。忽闻步声,慌将宝剑置于缝内。只见陈景寻来,道:“罗爷到了,可快自轩后竹林中,挨垣墙转过套房,便是木樨岩,由后石洞走去,莫进左边阁道,往右手出小巷就系门房,不可错误。”子邮答应,见陈景去了,收剑行过竹林,闻隔墙有涕泣柔声说道:“事已如此,从权些罢。”又闻答道:“宁死不辱!”子邮撞入看时,乃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二十多岁,一个年将二十。子邮问道:“汝等缘何在此哭泣?”二人将子邮上下看道:“尔不系此处人么?”子邮道:“我系外省的,到此游玩。”少年者道:“我等恨无翅翼飞出,他还要进来游玩!”子邮道:“你们有甚心事,我或者可以解得,也未可料。”二十多的道:“不能,不能。”少年跪下道:“望英雄救命!我等系柴国舅家女眷,为这班强徒掳入此中,逼行污辱,昨日幸脱,今料难免,所以在此涕哭,意欲投池。”子邮道:“柴国舅何处不寻访到,谁知却在这里!今要解救出去,却非易事,再看你们运气如何。只要依我计策。”齐应道:“愿闻。”子邮道:“今日群凶叙饮,汝等须要强为欢笑,将他们灌得酩酊大醉,方好作法。”女子道:“果能免污脱陷,情愿遵命。”子邮道:“此非久谈之处,请便罢。”二人径去。

    子邮转出石洞,到门房内,已经燃灯,馒头猪首鹅酒俱早铺齐。陈景问道:“如何行得恁迟?”子邮道:“爱好景致。”陈俭道:“我想起要事忘办了,暂别就来。”陈景拖住道:“也要吃三杯再走。”子邮坐客位,陈景坐主位。陈俭坐横头,吃过三杯,起身别去。陈景谈谈吃吃,量终有限,坐在席上打盹,家人亦俱走开。子邮闻丝竹渐渐繁杂,愈想愈怒,独饮独吃。

    只听得人役一阵一阵散去,不觉将猪首馒头醇酒都吃尽了,剩下半只肥鹅。听更楼上已是三鼓,走出门房,四处察看,并不见人。乃提灯而行,到更楼下,上边问道:“谁?”子邮答道:“我。”上边道:“陈伯伯家亲的,可带甚人事送俺?”子邮道:“有。”走到楼上,见一人睡着,一人行更。子邮将葛袍脱下道:“无以为敬,此物奉赠。”更夫道:“真的么?不要作耍。”子邮道:“微意,只是破了些。”更夫道:“不妨,不妨,我会缝。”将袍向灯前细看,称赞不已。子邮内里原系结束停当的,再加紧收,掣出宝剑,向更夫脑后斜下,只见头落,不闻剁声。

    那个睡着的也杀了,再将更香油盏置草荐下,烟焰立生,乃提灯下楼。到大门房,见数人围住掷骰子,凳上睡着二人,尽行杀却。乃下锁,用篾丝将锁门塞满。复过更楼,劈开堆房,将灯笼挂在壁上,点着包索等物,满房红亮,楼板俱着。再回门房,重往后苑,虽系熟路,奈无月色,又少星光,一脚高一脚低,只向有壁灯处走,过一处熄一处。走到厨内,闻得鼻鼾声急,乃系二人睡在案上。子邮想道:“不可饶他。”挥剑杀了。

    转过半阁,到东廊下,听得唧唧嘻嘻。子邮闪于暗处看时,却系两个童子勾肩携手而来。子邮冲出去挥剑,两个齐倒,将尸首踢开,便奔厅堂。厅楼上笑声丛杂。乃于厅后左边旋至楼下,见酒房内数人,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埋怨辛苦。子邮举剑砍倒埋怨的,睡的惊醒,亦都杀了。

    方欲出户,只见一人闯入道:“灯都被风吹熄,你们睡死了么?”子邮迎上砍倒。即直登楼,只听得说道:“再要求十娘教了。”又闻回道:“诸位求十娘教,不比寻常,须要加增巨觞。”众声道:“这个敢不勉强遵命。”又闻诸人齐饮,声响如牛,喊道:“看酒!”子邮就喊声里应道:“来也,来也!”挺剑而上,见铺列八席,灯烛辉煌,乃向前道:“歌而无舞,不成大观。诸公既闻美女佳喉,今请试壮士健腕!”早有一人据案朦胧立起道:“舞得好,老爷自赏你!”子邮道:“不喜豚肩,愿得贼首!”大声歌道:报恩复国兮独力艰,且舒中怀兮诛佞与奸。分而居处兮灭之良难,皇天使聚兮罪岂容宽!

    一人起身问道:“歌颇不善,尔系何人!”子邮道:“俺乃副都指挥使韩公之弟韩速是也!”一人道:“呵唷!”持壶欲击,子邮顺剑挥去,已系两段。又一人道:“铁立台可以击贼!”用铁立台打来。子邮左手接住,往后摔去,其人跌倒,铁立台脚反将中坐一人脑浆打出。这里五人齐将立台抵敌,一人高扬立台当头打下,子邮闪过,迎上挥去双手,同立台齐坠下地。闻得背后风来,侧身顺手将剑从下扫去,见一人双手执着立台扑通倒下,却系双脚俱遭砍断。一人将立台拦腰打到,子邮接着;一人照面扫来,子邮将头一低,使剑挑上,那人肩断肋分倒下,即弃立台。回剑砍照面扫到者,其人双手横擎着立台架隔,不期手重剑利,将立台铁杆砍断,从头劈下,分作两半。一人见势全亏,丢下立台,跃上楼板,往下就跳。子邮飞步向前,一剑刺去,未曾刺着,却为烟气冲迷双目。旋身再寻人时,只见许多妇女跪在地上叩头。子邮道:“你们快卷细软,各寻走路,前面火已通天也!”众妇女纷纷起身下楼,只见一人爬不起来,视之,却系男子,乃说歌音不善的。子邮道:“尔系何人”?那男子磕头不已道:“求饶狗命。”子邮道:“尔姓甚名谁”?旁边女子道:“众贼称他学士。”子邮道:“想必贵姓是陶。”磕头答道:“不敢。”子邮道:“陶学士乃当今名公,岂可伤汝?但有一件,恐将来袖子中又将赵家天下送与他人,如今且代除去祸根!”乃挥剑将两手齐腕卸落。

    楼下众妇女喊道:“火势大了,英雄请便罢!”子邮道:“你们速寻走路,我仍要干事哩!”乃收剑踊身,捻着椽子,到得檐口,旋翻盘上,立于脊顶看火。听得前面纷纷嚎喊,即跨过大屋角,走近看去,见火巷人众挤挨,往后面奔来,说道:“大锁不能打开,此刻开,楼厅堂俱着了,后面柴房火焰隔断,也不能去,眼见全家俱没命了!”顿足嚎天,音容凄惨。

    子邮看火势果然猛烈,罗家人口都无生机,转身行时,忽有笑声入耳。过西脊,到天井,往下看时,天井内却是三个男子,一个妇人,裸体狎饮。烛忽吹熄,妇人道:“妙哉起风了,可移席进去。”只见两个女童抬桌,两个女童移椅。子邮跳下一层,伏于檐前看去,上面两支巨烛,榻上又有三人赤身,内中有妇人,约三十余岁,笑声出于榻上。正观看间,忽闻敲中门道:“隔壁罗府起火,连陶府、王府俱着了!势大得狠,虽在上风,也须作速收拾!”妇人道:“厌物要回来了,只说今日可以尽欢,偏又打混。”子邮道:“这寻人如何容得?”跳下地来,先将四个就席饮酒的砍倒。女童慌道:“不好了,杀来了!”上面三个看见子邮仗剑,连慌下榻,叩头求饶。子邮道:“你们相好,使你们生同聚死同穴罢!”举剑砍倒三人。

    女童叩头乞命,乃问道:“此是谁家?”答道:“王彦升家。”子邮问道:“他家无公子么?”答道:“五个公子,正月里都被韩家杀了。只有二公子有两个小官官。”子邮道:“在哪里?”答道:“在后面楼上睡。”乃令携灯先行,随上后楼。

    推开房门,见有个七八岁的童子睡在当中牀上,奶妈带着个约四五岁的睡在右边牀上。子邮道:“杀之殊觉可悯,舍之便王贼有后,又属不能。也罢,将峻子都为切去!”两个童子哭将起来。

    子邮复上楼桁,顿足跃到对面屋上望去,只见东边俱系姻焰,纷纷救火,人声嘈嚷,兵甲森森,人声火声混成一片。仰望天星无几,想道:“将天明了,城中料难存身,不如赶早招呼陈俭们走罢。”主意已定,乃层层跳下来,只见街上前后兵马抄来,传道:“王爷有令,拿得韩速者赏金千两,放去者以军法治罪!”子邮惊道:“如何知我名字?而今不能照应他们,要武行了!”乃下街喊道:“韩爷在此,谁人敢当!”说毕,举剑直砍向前,但见经过街坊,人头滚滚,血雨霏霏。

    将到西门,面前大队人马排列不动,为首三员将官齐向前来。一人横斧,二人挺枪,喊道:“韩速来了么?”举起开山大斧,迎上劈下。子邮见势头凶猛,使身子缩小,从马腹下穿过,将后蹄扫断,转身向左边马后挥去。二将接连倒地,右边将官挺枪当心刺来。子邮让过,抓着铁杆,用剑扫去,两个手掌俱断。那将喊道:“痛杀我也!”倒撞下来。子邮转枪,跃上那马,见先跌下两将已经爬起,便使枪都结果了,再向队内杀来。只听得众军发喊,俱分窜去。

    子邮转身到城门边,将锁削落,切断大栓,拉开驰出。往前看去,但见人俱挤满,不像兵将,各持麻钩。子邮想道:“谅系救火的兵士,然不可不防。”收剑举枪,骤马冲去。众兵忽俱分开,举钩从后乱搭。子邮舞枪,浑身遮定,但兵多钩众,马脚着伤,不能前进。子邮翻下,弃了铁枪,掣出宝剑,飞步向前。这些钩搭犹如草作,当着就断,哪里搭得住?忽闻喊道:“将军有令,长钩钩上,短钩钩脚,已过之处,转身换钩,绕路往前等待。”应声如雷。忽然上上下下如骤雨飞蝗,虽系随到随断,奈两靴上俱带着无数半断麻钩,殊属累赘,后面又有马嘶,想道:“此路走去,要耽时刻。”乃纵上房子,将靴上断钩削去。回顾城中,涌出兵马,挟弓负弩,挺戈持矛,如潮水一般。转望前时,只见搭钩军士,纷纷又绕相迎,沿途拦截。远望四边,惟南是湖,无军阻拦,奈无船渡,只柳阴边有只小艇。想道:“且过对岸,再作道理。”乃下房子,放步向前,奔到湖边。

    上得了小船,嘱梢公道:“可快渡我过去,多给钱与你。”梢公答道:“伙伴未来,无人摇头橹。”子邮道:“我会。”搭起来就摇,不期用力过猛,早将橹杆折断。梢公道:“赔橹。”子邮道:“过去赔你。”说毕,走到后头催促,梢公换橹道:“须知要双膊缓荡。”子邮乃将剑置于舱内,单手轻摇,约行有半里多远,转视追兵早到湖畔,幸无船只。忽闻后面哗的声响,回头看时,尾后散开,梢公已没入湖。脚底板片,俱泛浮起来,站立不住,剑早落沉。正无摆布,忽见左边港内,舳舻相接,搭钩犹如芦苇。思想手无寸铁,如何迎敌?乃弃船踏水,欲赶奔过去。正走得兴头,两脚似物绊住,躬身取起看时,却是条系甲縧,想道:“此物从何而来,如何恁重?”正在疑心,后面来船渐近,只得向前踏去,腿上仍似有阻,将后跟夹击即放,行动不便。子邮怒起,没入湖底细看,原来系梢公同数人随着缠扰,见子邮到,始走开去。子邮冒出水面,底下又来,追兵船只已经四面圈祝子邮既不善水,离岸又远,只得跳上敌船,双手夺过数钩,迎敌乱扫,如雨打残花,纷纷倾倒八面。船外之船,又拢将来。思量跳过再打,脚下犹夷荡动,立步不定,欲复跃去,船已翻覆,坠落水中。正待潜行,忽有手来抓住扎巾。子邮按住,凭空带起,二人俱出水面。上头搭钩齐来,子邮右手揪得裤腰,左手抓住头发,以御众兵。

    忽有钩挽从水中伸起,钩脚搭腿。子邮身上先是缚扎的,受水脱紧,不使转动;所持裤带又经扭断,头发抓离;自己手脚俱受钩伤,欲走不能,欲没不得,搭钩如麻,拥围钩紧,寻思:“既非深知水性,且到岸上,再作道理。”随他钩祝众将用牛筋豹革捆抬登岸,安于车中。只见一将骤马奔到,怒不可当,举斧认定子邮脑门尽力砍下。正是:绑擒军士机谋竭,斧到脑门性命休。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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