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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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暮(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韵儿的婚事,就在那次赏桂的时候被提了起来,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编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书——大义觉迷录。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这样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个被气坏了的老头,下定决心要把别人骂他的再骂回去。读着那些一丝不苟地解释和理论,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当年多少谜团多少疑云也好,后来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这个皇帝总归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分出闲心对抗这种随时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没事找事,编纂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底是民之无聊,还是君之无奈?

    临近万寿节的时候,允祥又开始了反复低烧的症状,本来我们都预备好要回府过冬,这下子也耽搁了下来。雍正人已经回了宫,东西还是三五不时地送,没过几天更是恩赏加仪仗一倍,这样的举动让允祥心里很急,整天烦躁地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写写画画,夜里不是我拦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连五天,一点都没闲着,我见这个情形,预备万寿节礼的事也不能专心筹划,索性就折腾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还是井井有条,只是妍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来。据说,倒是绿映时常去找她说说话,显得十分关心。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绿映接手,我惊讶于她这么快就能进入状况甚至得心应手,只有一点不够聪明,就是她太急于替换掉我已经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样。

    回府的转天,绿映就抱着账本来跟我汇报:"额娘,月钱刚刚放了出去。月额娘屋里,心额娘屋里,还有大嫂子院里共五六个大丫头已经到了年岁,按例放出去了。庄子上的例和赏钱前儿来人领了去,这些之前断断续续的也都和额娘禀过了。另有小厨房的采办,孩儿觉得与其多费一份脚力,倒不如跟外头厨房一并换了大车子,每日只从大厨房这边领。三是心额娘屋里的大哥儿如今眼看要念书了,孩儿去那院子看过,另建书房还不如把西屋辟出来,至于文房四宝的例几个叔伯都不一样,究竟按谁的请额娘定夺。四是万寿节的礼,孩儿虽没办过,翻看往年的账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还得来问额娘。"

    我听到这里摆摆手道:"前面的都还妥当,只是小厨房时常要预备王爷的药膳,不是只为了给我这院里做饭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闹了毛病,都有小灶开,所以这材料采办不能混淆,何况小厨房的开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并了那就把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儿鲁莽。"

    我呷了口水又说:"大哥儿书房的款子早已拨出去了,到底怎么个主意,应该由你心额娘说了算,或修缮或另建,全由她高兴就是了。至于大哥儿上学的例,当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说就按着你们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儿回去就查。"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她:"还有,万寿节的礼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爷自掏体己。哦,对了,素画诊出了喜脉,可有这回事?"

    "正要跟额娘说这个,画儿妹妹这一份补要怎么给呢?"说到这个,她的眼睛又抬起来,那股寒光叫我后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说:"也从我这里,不必动公中的,一应饮食用药,有我亲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后,我有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府里人汇报大小事我听得太多了,还从来没有这种疲劳的感觉,好像刚才一直在戒备什么,这会儿神经一下子从紧到松,倒觉得累。我对自己解释大概是她那种很硬的说话语气叫我难以适应所致,可我还是不可遏止地想起惜晴,从前跟她在一起,总是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为她是韵儿的补偿,可是现在,韵儿的折磨仍在继续,可是惜晴带给我的安慰却连一抔黄土都被风刮了个无影无踪。

    我这边正忍不住掉眼泪,外面有人传:"王爷回来了。"我一愣,这会子就回来了?难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开帘子就看见他从院门跌跌撞撞地进来,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摇三晃,我赶忙上前接住,这才看清他脸色青灰,紧抿着嘴,险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进屋子里坐下,一摸额头烧得滚烫,我吓得不清,慌忙先去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又嘱我把门好好关上,这才小声说:"等万寿节过了,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我挣开他,自去一边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几声,一幅懊恼之极的模样:"我要去再寻一块龙穴,总是要去堪风水的。"

    "怎么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凤朝阳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问题,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规模了,谁料想,昨儿个来了密报,竟然说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折子给我看,把我唬得魂飞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赶紧握了他的手,心里也紧张不已:"有这么严重?那,那皇上有没有怪罪你?"

    他摇摇头:"所以我才得尽快再去寻,出了这样不吉的事,皇上竟为我压下来,其实治不治我的罪还在其次,倘或这事传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样被添油加醋地诋毁,才刚稳当些,可不能再生枝节。幸好幸好,仪仗的事我始终都没松口接受。"

    垂暮(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韵儿的婚事,就在那次赏桂的时候被提了起来,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编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书——大义觉迷录。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这样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个被气坏了的老头,下定决心要把别人骂他的再骂回去。读着那些一丝不苟地解释和理论,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当年多少谜团多少疑云也好,后来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这个皇帝总归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分出闲心对抗这种随时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没事找事,编纂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底是民之无聊,还是君之无奈?

    临近万寿节的时候,允祥又开始了反复低烧的症状,本来我们都预备好要回府过冬,这下子也耽搁了下来。雍正人已经回了宫,东西还是三五不时地送,没过几天更是恩赏加仪仗一倍,这样的举动让允祥心里很急,整天烦躁地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写写画画,夜里不是我拦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连五天,一点都没闲着,我见这个情形,预备万寿节礼的事也不能专心筹划,索性就折腾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还是井井有条,只是妍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来。据说,倒是绿映时常去找她说说话,显得十分关心。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绿映接手,我惊讶于她这么快就能进入状况甚至得心应手,只有一点不够聪明,就是她太急于替换掉我已经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样。

    回府的转天,绿映就抱着账本来跟我汇报:"额娘,月钱刚刚放了出去。月额娘屋里,心额娘屋里,还有大嫂子院里共五六个大丫头已经到了年岁,按例放出去了。庄子上的例和赏钱前儿来人领了去,这些之前断断续续的也都和额娘禀过了。另有小厨房的采办,孩儿觉得与其多费一份脚力,倒不如跟外头厨房一并换了大车子,每日只从大厨房这边领。三是心额娘屋里的大哥儿如今眼看要念书了,孩儿去那院子看过,另建书房还不如把西屋辟出来,至于文房四宝的例几个叔伯都不一样,究竟按谁的请额娘定夺。四是万寿节的礼,孩儿虽没办过,翻看往年的账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还得来问额娘。"

    我听到这里摆摆手道:"前面的都还妥当,只是小厨房时常要预备王爷的药膳,不是只为了给我这院里做饭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闹了毛病,都有小灶开,所以这材料采办不能混淆,何况小厨房的开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并了那就把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儿鲁莽。"

    我呷了口水又说:"大哥儿书房的款子早已拨出去了,到底怎么个主意,应该由你心额娘说了算,或修缮或另建,全由她高兴就是了。至于大哥儿上学的例,当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说就按着你们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儿回去就查。"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她:"还有,万寿节的礼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爷自掏体己。哦,对了,素画诊出了喜脉,可有这回事?"

    "正要跟额娘说这个,画儿妹妹这一份补要怎么给呢?"说到这个,她的眼睛又抬起来,那股寒光叫我后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说:"也从我这里,不必动公中的,一应饮食用药,有我亲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后,我有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府里人汇报大小事我听得太多了,还从来没有这种疲劳的感觉,好像刚才一直在戒备什么,这会儿神经一下子从紧到松,倒觉得累。我对自己解释大概是她那种很硬的说话语气叫我难以适应所致,可我还是不可遏止地想起惜晴,从前跟她在一起,总是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为她是韵儿的补偿,可是现在,韵儿的折磨仍在继续,可是惜晴带给我的安慰却连一抔黄土都被风刮了个无影无踪。

    我这边正忍不住掉眼泪,外面有人传:"王爷回来了。"我一愣,这会子就回来了?难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开帘子就看见他从院门跌跌撞撞地进来,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摇三晃,我赶忙上前接住,这才看清他脸色青灰,紧抿着嘴,险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进屋子里坐下,一摸额头烧得滚烫,我吓得不清,慌忙先去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又嘱我把门好好关上,这才小声说:"等万寿节过了,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我挣开他,自去一边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几声,一幅懊恼之极的模样:"我要去再寻一块龙穴,总是要去堪风水的。"

    "怎么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凤朝阳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问题,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规模了,谁料想,昨儿个来了密报,竟然说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折子给我看,把我唬得魂飞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赶紧握了他的手,心里也紧张不已:"有这么严重?那,那皇上有没有怪罪你?"

    他摇摇头:"所以我才得尽快再去寻,出了这样不吉的事,皇上竟为我压下来,其实治不治我的罪还在其次,倘或这事传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样被添油加醋地诋毁,才刚稳当些,可不能再生枝节。幸好幸好,仪仗的事我始终都没松口接受。"

    85节:垂暮(下)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1)

    他笑笑,端起碗重新扒拉两下,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弄这么一大桌,我如何吃得了。"

    我这才想起来:"哎!谁都给你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三天后,雍正明发上谕,坚称"自择墓地",还要在旁边赐一块地给允祥,允祥仿佛对此早有数,惶恐回掉,还把那一年带我去过的那块地抬了出来。我这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要说的就是那块地,只不过怕我勾起当时的心思又噎了回去。那块地一到手,允祥的心算是完全地放下,他拼命提着的精气神也跟着松懈掉,人,也跟着垮了。

    我很平静,职责般地请医问药占据了这两年大多数的时间,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没有去研究刘胜芳对他的病到底下了什么结论,甚至在他偶尔严肃提起的时候我也会用几句轻松的笑话蒙混过去。允祥很诧异,常常用深思和黯然的眼神看着他认为自欺欺人的我,可是他不知道,我的笑容全部发自真心。雍正七年的除夕临近,他的结论,他的未来,都在我眼里。

    "后日,是韵儿的订婚宴了。"他披衣靠在床头,喘着大气。

    我坐在床边翻账本,没有抬头:"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去了吧?"

    "去!怎么不去!"他提高了嗓门,引得一阵咳嗽,"哎,几天没看军需房的折子,也不知道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难道公主一嫁,仗就不打了不成?"我仍旧没有抬头,只是随手把痰盒帕子递了过去。

    他咳得直喘:"急,太急了,这个婚,这个仗!我说,你回头就是抬也得给我抬去。"

    我这才抬起头来,扶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子:"说这样的话干吗?我可不管抬,要去你自己走进去!"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雅柔。"

    "嗯?"

    "以后晚上别看账本,头疼。"他半天才挤出一句。

    "王爷,躺下还这么多话,一会子咳起来又不得歇了。"我嗔怪着看他闭上眼,自己转身走到桌旁,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用笔在那满纸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又划去了一个

    垂暮(下)

    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觥筹交错,乾清宫里的灯火通明笼罩在这些规规矩矩的宴席上仍然是黯淡,我眼前有些发黑,犹豫着去拿杯箸,只怕一个昏头胀脑失了仪。盛装的韵儿我不敢去看,只偷偷在暗处端详了一下那个多尔济色布腾。还好,虽不是传说中的气宇轩昂,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才,机敏的面孔却带着一双透彻的眼睛,他的笑容很灿烂,就是那种简单的灿烂。我稍稍放了心,至少我可以认为,有着这样简单笑容的人,是不会亏待韵儿的。

    宁和温惠,就像是为了附和她这个"和惠"封号一样,几乎就在一夜间,韵儿仿佛长大了很多,安安静静地谢恩,大大方方地退出,她的身影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陌生感,仿佛这个女孩从来跟我就没有任何关系。捏了捏衣襟,我无味地向大厅张望。允祥,允祥在哪里?他虽然不是抬进来的,可也跟抬差不多了,雍正许他坐着不必动,可他硬是颤巍巍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雍正皱着眉头紧盯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一定要这么较劲么?我偷偷地看着这一切,想起之前允祥的话

    "王爷,看你这个样子,轿椅都是皇上给备了,你待会儿就坐着进去吧,不会有人怪你的。"坐在车里,我给他后背垫了一堆软垫,让他看上去坐得很直。

    "咳咳怎,怎么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咳咳"他急急地说,上气不接下气。

    我赶紧用帕子堵住他的嘴,一手去寻痰盒:"我不过白说一句,急什么?咳得面红耳赤的就有面子了不成?"

    他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倒不是我硬逞强,只是这样的场合,不能叫人捏了把柄去。皇上赏了什么是皇上体谅,倘或我忘了根本,皇上堵得住那起小人的嘴么?我一把老骨头什么都扛得起,只是咱们啊,不能不想干珠儿。"

    我惊得停住抚他胸口的手:"干珠儿?这如何又扯上他了?"

    他微微一笑,把我的手扯下来攥在掌心里紧了紧:"这怎么叫扯上?我能留给他的,最多也最少。多的,任谁都得高看一眼,少的,我一辈子也没得着过。"

    "干珠儿,他太小了。"我自己跟自己说。

    "小,小也是他的长处呢。"他安然地冲我眨了下眼,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弘晈深思的眼睛和绿映藏不住的锋芒,还有王府一角那被宣布常年不开启的院门。暾儿,如果他在,如果他健康干练一如弘晈,是不是就简单多了?

    "铛"暖阁里报时的西洋钟表及时把我从思绪里拉回来,看看外面差不多都该散了,我向守侧门的小太监打听了一下,知道允祥跟皇上去了养心殿,我便使了钱给那小太监,叫他去养心殿候着,就说我在隆宗门外车子里等,王爷出来就近就可以从那里出去。小太监谢了赏自去了。我也带了一个掌灯的人往隆宗门走。

    说也奇怪,今天的隆宗门外连盏灯都没有,连军需房前都是一片漆黑。那小太监先往前走到门口,打着灯照着门槛,我才走过去,没想到小太监突然扭头跪下,连灯都差点扔在地上,口里一直说着:"奴才有罪,冲撞了公主!"

    我这才看清他对面门房外站着个人,残留的光线洒在她脸上,唇边泛着光,那轮廓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是韵儿。

    "起来吧,没你什么事,你留下那灯,且远远地站着,我跟王妃要在这说话,别叫人扰了我们。"韵儿眼睛看着我,淡淡地跟那小太监说。小太监听话地把灯递过来,远远站到角落里去了。韵儿自己提着那灯,缓缓站到我面前:"皇婶,外头冷,门房里有手炉,韵儿扶您进去。"

    我点点头,一时都还无法反应过来,任由她搀着我进了门房。韵儿很高,她才十六岁,甚至已经比我高了,感觉到她挎在我肘间轻柔的手。我真的很想执起灯仔仔细细地看看她,很想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些贴心的玩笑话,可我不敢,生怕她会在一瞬间躲避地无影无踪。

    门房里居然有一桌一椅,韵儿把灯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后后退半步,缓缓跪在我面前。我很惊讶,却什么都没说,呆呆地看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个,再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额娘,女儿没有行家礼的机会,刚才这两次叩拜,一次给阿玛,一次给额娘,女儿就要远嫁了,不管是怨还是气,还是女儿对额娘的想,都得一并带走。这十六年,女儿几乎用了一半的时间来恨额娘,以后不知何日得见,女儿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儿做不到跟额娘'再无瓜葛',只能在这里补个礼,就算额娘没有白生养女儿一场。"韵儿看着我,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我打开两手伸向她,笑着说:"来,过来,来额娘这里。"她看着我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跪着蹭了几步扑进我怀里。梳头油的味道还是没有遮住她自然的发香,从前萦绕于我指间的发香,事隔五年,我的韵儿又回到我怀里,这样哭喊着额娘,轻轻拨开我心底的灰尘。

    "真好,真好。"我搂着她,轻轻晃着,"我又有女儿了,真好。"我们就着微弱的灯光,说桂林,说王府,说这几年的物事人非,生死离别。

    揩着她眼角的泪花,听她说:"额娘,韵儿真想回到小时候的竹林子里去,有时候做梦,也能梦见,还能闻见竹子香呢。那个时候阿玛总扛着女儿出去遛弯儿,一只老鼠跑过去,阿玛捡起个小石子,轻轻一弹就刚好打到老鼠的头,逗得女儿又是跳又是笑的。"

    说到着她抬起头:"可是现在见了,阿玛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这两年老得明显。女儿原本想像过阿玛是怎么样如当年一般高贵矍铄地坐在马上送女儿出嫁,如今,叫女儿怎么能放心?要是我们都能回去,女儿一定带上额娘、阿玛、皇阿玛、贵妃额娘去那心旷神怡的地方,每个人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孩子,十六岁了,还说这样的孩子话。"

    她使劲埋在我胸前,声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话,是常这样做梦,倘或有那样的去处,贵妃额娘也不会女儿不怕生离,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轻颤了起来。

    我无言以对,只是轻轻拍拍她:"韵儿,不管走到哪儿,成了什么样子,额娘还是你的额娘,你把娘记在心里头,额娘就走不远了。以后,你这么想着,就算有了什么"

    "额娘!"她的手紧了紧,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玛说,舍不得女儿总在那么远的地方,很快就会接女儿回来省亲的。额娘等女儿带了土产回来,阿玛也等女儿回来,额娘,您跟阿玛说,您回去就跟阿玛说!"

    她惶恐的眼睛震慑了我,我惊讶于这个孩子的敏感,难怪她会为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来的话耿耿于怀那么久。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抚她,只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个刻了竹叶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结的大红的如意结。我把这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佩的图案,是你阿玛亲手画了命人刻的,还有这结。孩子,不管以后你对父母是怎么样看待,这些都是我们给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气,千万不能剪坏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么?"

    她接过去,仍旧窝回我怀里点点头。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我们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我也回到车里像来时一样给允祥递帕子递茶水拍后背。

    "又剩我们俩老了。"我感慨道。

    他偏头看看我:"怎么?不耐烦了?"

    我正色道:"我是说,只剩我跟你了。"

    韵儿出嫁的当天,我没有出去,因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连口东西都吃不下。据说送嫁的队伍还是很隆重,但是一联想到从前熹慧远嫁的情形,印象里就只有那跟在车后打着旋儿的尘土了。

    雍正八年的春天很冷清,允祥的情况本来不好,只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糟的,七爷淳亲王从头年底就告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允祥见此情形,勉强着又办了几件户部银粮支配的大事,还有军需房有关西北的消息。他也一刻不肯松懈,只是这些都有专人递送,自己是再不能亲为了。病休在家,雍正征求他意见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而且采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皇上如今性子缓了。"允祥说。

    "何以见得?"我问。

    "该进封的封,能赦免的赦免,从前他不能允的事情现在都允了,户部的亏空都停追了,这个事他一向是最揉不得沙子的。"

    我笑:"是你追不回来耍赖,皇上也拿你没有办法吧?"

    他虚着眼微笑:"我便能追,也没有工夫了。"

    "爷又混想,赶紧把药喝了眯上一会儿,回头等刘院使来了折子帖子的,又不得安生了。"我一手执匙,敲了敲碗边,对着他挑挑眉毛。

    "你拿我当干珠儿哄呢?"他把碗接过去两口喝尽,闭上眼睛。

    门帘一响,小福子伸头进来,看看允祥,看看我,面有难色。我悄悄走过去,他递了张白帖给我,我一看,大惊失色。屋里允祥问:"谁呀?"我赶紧把帖背在身后,进屋说:"没谁,你歇你的,刘院使来了我自然叫你。"

    他猛地睁开眼,伸出手:"拿来。"

    "什么?"

    "拿来!"

    "拿什么?"

    "我说拿来!"他瞪着我,明显恼了。

    我只得递过去,一面还说:"我这就备礼备帖回过去,你"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竟一股脑爬了起来:"我得亲自去!"

    "不行!"我挡住他,"你这样子怎么出门?不行!王爷,你听我说,咱们祭礼到了,七哥他会知道的,他不会怪咱们的。"

    "我得自己去祭他!"他推开我的手,"你拦也拦不住,我也就能祭这一个,我就只能祭这一个!"

    我躲开他,任由他更衣、出门、上轿。我就坐在大门口等,等到傍晚,等到天黑,等到门外一阵喧哗,轿子东倒西歪被抬进来,等到跟去的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地回道:

    "才刚在那边出门时还好好的,路上听见王爷咳个不住,等到了门口才发现爷竟然就晕在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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