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最新章节!

    那是知识青年们到达韩家寨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

    山头上压着层层黑云,峡谷里吹着凛冽的寒风,地面上稀渣渣的,脚踩上去,滑溜溜滑溜溜的,不小心就要摔一跤。初春返暖之后,樱花、李花都开过了,泡过的谷种撒进了秧田,已经冒出了娇嫩娇嫩的芽子,谁会想到,阴历三月初头上,还会出现倒春寒,飘一夜的雪花。

    凌花没全化尽,出土的娇嫩的秧芽子,全部被倒春寒冻死了。

    德光大伯趁着春寒之夜,一个人,摸黑拄着拐杖出了寨子,来到了秧田边。看到好几亩刚出土的秧苗全冻死在苗床上,贴着冰冷稀湿的水田里,有的露了根,有的被缩成一截线,德光大伯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着冰冷的春寒秧田。

    要知道,这些秧苗一死,等倒春寒过去,再泡谷种,撒秧,又要晚半个节气了。秧苗晚了节气,栽插势必延缓,成熟就更要拖迟。本来年年怕秋寒早降的高寒山区,眼看又要遭一个大歉收年了,怎不叫人心急如焚啊!

    想到这儿,德光大伯心痛欲裂,几年来的经历,峡谷那儿吹来的寒风,眼前的死秧,全在他身前摇晃起来。他浑身一阵发抖,血脉急涌,头重脚轻,一屁股坐倒在湿潮潮的田埂上。

    “哎呀!”身后传来一声惊叫,随后,一个年轻人飞步跑来,伸出双手,使劲地扶起了德光大伯。

    风吹散了空中的黑云,一弯下弦月亮悬在半空当中,撒下清冷的光辉。

    德光大伯睁开双眼,眨了又眨,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消瘦的年轻人。脸是陌生的,衣着也和韩家寨的农村青年不同,他穿一身蓝卡其布服装,显得清秀而又文弱,德光大伯立刻明白了:这是个新来的上海知识青年。

    “老大爷,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青年人诚恳地对他说:“外面冷啊。”

    德光大伯心里暗暗思忖,这个远方来的年轻人,并不把我看成是坏人哩,他唤我“老大爷”尽管这样的称呼,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德光大伯心里却是很欣慰。他第一眼看到这青年,就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便转过了身子,让青年扶着他,走回自己家里去。

    德光大伯的家,是韩家寨上唯一的泥墙茅屋,最好认,姚银章介绍情况时,也讲过。可这个青年,并没嫌弃他,顺着寨路,把他送进了屋里头。

    点上油灯,青年人转身欲走,德光大伯招手叫住了他:“你,坐坐。”

    青年顺从地在板凳上坐下,一双深邃的目光打量着这间简陋到极点的屋子。

    “你是新来的上海知青?”

    青年默默地点点头。

    “贵姓?”

    “我叫程旭。”

    “哦,小程,”解放后一直在担任干部的德光大伯,习惯地这么称呼程旭,他微露出笑容,问:“这么冷的春夜,你不睡,到寨外来干啥?”

    “我?”程旭不是不知道对方是个“专政对象”他听过姚银章的介绍,也远远地看见过这个老农几次,要是白天在寨路上,他还不敢同这个老农民讲话呢。但眼见人家跌倒了,能不去扶他吗?再说,他不是地富反坏,是靠了边的干部。程旭内心深处自然联想到自己的爸爸。他对跌倒了自己爬不起来的老农民有一股同情感。初初和他一见面,他就觉得韩德光不是像姚银章说得那么可怕,倒是怪可怜,怪有感情的。你看他,我还没问他为啥半夜出来呢,他倒先问起我来了。程旭照实说:“我、我在想”

    “想什么?”

    “想上海,想家”

    “噢,那是免不了的。”德光大伯笑微微地说:“几千里路,头一次离开家,到山寨来单独生活。吃、喝、住、行都和大城市不一样嘛!待过些天,和社员们搞熟了,你就会习惯了。”

    像一股涓涓细流,流进程旭的心田,这些通情达理而又豁达的话,叫程旭感到非常温暖。老农的话,不像姚银章说的那些大道理一样生硬,对当时又孤独又不习惯的程旭来说,这是很大的安慰了。

    他睁大双眼,凝望着这个满身补丁,身边无儿无女,家里穷得叮当响的老农民,忍不住问:

    “那你,年纪那么大了,深更半夜,还跑到寨外田边去干啥呢?”

    已经整整有三年,没人和德光大伯谈起生产,没有人这么关切地问过他了。这个小程,尽管是出于好奇,提出了问题,还是勾起了他的话题:

    “我是为冻死的秧苗焦心哪!这几亩秧苗一死,节气就给误了,秋后只有到田头去割茅草喂牛啰!唉,这一年,又是大歉收;明年又要伸手向国家要粮啦,唉——”

    “啊!‘阶级敌人’‘专政对象’这样为集体的事业焦心!”在程旭的心灵上,二者之间怎么也画不上等号。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老农,疑惑地问:

    “这是什么道理呢?”

    “啥道理,没良种呗!”德光大伯一语中的地说:“我们这一带山区”

    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讲起了高寒山区的条件限制,由于没水稻良种,自古以来低产歉收的情况。德光大伯的声音低沉,语气诚恳,一字一句,动情地娓娓道来。程旭听得瞪大了双眼,忘记了这是深夜,坐在一个“专政对象”的屋里了。德光大伯的话,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在程旭的思想中,农村这个概念,总是同报纸上报道的先进典型,同书本上学到的课文,同画报上登的照片一样,不是鸟语花香,便是流水潺潺,河网密布,丰衣足食。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劳动中笑声欢语,山歌不绝。没想到,这个老农民第一次用真挚朴实的语言,给他讲起了韩家寨的实际情况和关键问题。听完了,他望着满脸愁云密布、唉声叹气的老农,不由自主地问:

    “那,你们为什么自己不育良种呢?”

    “育良种?”这个年轻人,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雄劲儿。德光大伯的心跳得快起来,眼光也闪亮起来,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来呀!德光大伯决心进一步试探他一下,他苦笑了笑,说:“育良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难在哪里?”

    “你不知道吧,我就是为育良种,才遭了整”

    “这是怎么回事?”程旭的脸上露出一股诧异的神情,十分坦率地问,他确实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德光大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其他的意思。几年来,从来没对外人讲过的经历,霎时间全涌上了德光大伯的心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愿望,喷溢出来。德光大伯叹了口气,轻轻地站起身来,从墙壁上提过一件蓑衣来,把窗子遮上,不让屋里的光,招惹了别有用心的人。随后,他又在板凳上坐下,低声说: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老大爷,你说给我听听吧!”程旭被这一段对话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诚恳地要求道:“我很想知道山寨上的真情实况呀!”

    话语是真挚的,神情是庄重的。这些,德光大伯全看得出来,他决定把憋在心头的愿望全讲出来。他不是不知道,这样讲出去了,万一这小伙子嘴不严,漏了出去,是要加倍挨整的。但他不怕!再说,看得出,这是个正直的青年,也许,他听了自己的话,真会助一臂之力,挑起育种的担子来呢!德光大伯是个质朴、踏实的农村基层干部,一般地来说,他的眼光是很敏锐、很少看错人的。

    一灯如豆。山寨上家家户户都安有电灯。本来,德光大伯家的茅屋里也有两盏电灯,但自从被揪斗以后,姚银章借口不让韩德光夜间搞阴谋活动,粗暴地把接到他家的电线扯走了。这些年来,德光大伯和老伴两个,夜夜都只能点起煤油灯打发时间。这时候,在油灯昏暗淡弱的光影里,德光大伯和程旭两个,促膝相坐,一个在轻声细语地讲,一个在凝神屏息地听。

    春寒之夜,屋里没有生火,有一种浸骨的寒意。从一条条一丝丝的泥墙缝隙里,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刺进屋来。夜是深沉的,风在树林子里呼号着,山谷里仿佛有一头受了伤的猛兽在怒吼。程旭一双沉静的眼睛越瞪越圆了,随着德光大伯的讲述,他的眼里愈发闪烁出惊愕的光。啊,现实生活,又给他捅开了一扇关闭着的窗子,看到了一幕从未看到过的真实景象。为了全大队人的利益,为了整个高寒山区将来夺高产育良种的老贫农、共产党员大队长,会被这样给人整得死去活来。而整他的人,现在却冠以大队主任的高位,掌着韩家寨的大权。这事儿,难道不需要思索吗?该好好想一想啊。刚刚下乡的程旭,还很幼稚、单纯。父母亲的遭遇,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铭心镂骨的创伤。如果说,这时候,他对父母亲遭受到的厄运只是抱着一种懊丧的想法的话,那么,头一次认识德光大伯,听了他的叙述,他开始把这两件绝不相关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往深处去思索、去考虑了。

    很显然,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做的事儿,是对的。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受到了迫害。那么,爸爸妈妈是怎么回事呢?爸爸妈妈的事情看上去要复杂一些,有人不仅说他们是走资派,还说他们是黑帮,黑线人物,叛徒,特务。但眼前这个老人,没有历史问题纠缠,他也受到这么大的迫害啊。看起来,确实是有许多事情,该细致、透彻地好好想一想了!为什么近几年来,会出现这种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情形呢?

    程旭的身体是单薄的,他的个性是深沉的,由于他自小而有的病,他做事情都是迟缓的。但是,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有一颗青年人火热的心。这时候,内心里那青春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凑近老人的身旁,激动地说:

    “老大爷,你做得对!这育良种的事儿,得继续干下去!你身体不好,我帮着你!”

    德光大伯的眼前一阵闪亮,好似那黄豆大点的油灯光,一下变成了照亮全室的阳光。他胸怀里升起了一盆火,暖烘烘的,几年来,第一次,他眼角边皱拢了的纹路舒展开来,翘起嘴角笑了。他笑得很轻,却是很快活,很高兴。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来,沿着瘦削的双颊,慢慢地往下淌着。他翕动着嘴唇,好半晌没有讲出一句话来。真没想到,眼前这远方来的年轻人,会有这么大的勇气,这给了老人多大的安慰呀!

    他又笑又哭地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把抓住了程旭的手臂,重重地摇了一摇,道:

    “你,这话当真?”

    程旭微微一点头,表示自己拿定了主意。

    初初和程旭接触的德光大伯,还不熟悉程旭沉默寡言的个性。他看这年轻人只是点点头,以为他意志不坚定,收回了双手,思忖了片刻道:

    “小程,你再好好想想,育种这件事,不是像赶场逛街那样轻便,这事儿,要担风险,甚至还要像我这样,遭整哩。你年轻,还是”

    “不,老大爷,是对的事儿,我就敢一条道路走到明!不怕!”

    “不怕?小程哪,种庄稼的学问大得很,难得学啊!”德光大伯一字一顿地说:“翻弄泥巴,不像翻弄嘴皮子那么轻巧。你到了我们山区,翻过大坡吗?”

    “翻过。”

    “累不累?”

    “累得气直喘,脚弯子里打抖。”

    “是啰!育良种这条路,就像爬上坡道那样,一路上弯弯拐拐,忽上忽下,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程旭听得出,老人是提醒他作好艰苦奋斗的精神准备哩!他低声有力地道:“老大爷,我一步一个脚印,踩稳实了,慢慢往上攀。持之以恒,总能攀到顶峰去!”

    “要得!”德光大伯这才信了程旭,他连连点头道:“说得对啊,小程。俗话说,‘一粒良种,千粒好粮’、‘有了良种,田里有田,土里有土’啊!韩家寨要有了良种啊,准能夺高产!有你这知识青年帮着我,我就更有信心啦!”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春寒之夜。程旭离开这间茅屋的时候,德光大伯双手抓着程旭还没长过老茧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小程,是真金,不怕在火中烧;是雄鹰,不怕在高空飞。常言道,山愈高,路愈险,景愈美。莫怕我们暂时只有两个人,到时候,广大群众自会相信,谁对谁错!良种要育成了,那意义就大啦!”

    从这以后,德光大伯和程旭就暗暗地干开了。他俩在袁明新大伯、袁昌秀和另外几个山寨青年的支持下,在那几个青年社员作业组负责的水田里,搞开了新的育种试验。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很快被韩家寨二队的生产队长、年轻的韩忠鼎晓得了。在这个大队里,韩忠鼎是五个生产队长中最不满意姚银章的一个。姚银章把其他四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换上了他所信任的人之后,几次想撤换二队队长的任职。无奈韩家寨二队的社员,一致拥护这年轻的生产队长,几次改选都选他,姚银章也无奈何他。韩忠鼎晓得德光叔、明新大伯、程旭敢于顶着姚银章的高压,秘密搞育种试验,干脆在自己的队里,拨出了四分水田,让他们悄悄地搞。

    每年要在大队里拿六七百个劳动日的姚银章,一年之中,只下过三回水田,他自然不会晓得二队秘密地在育种的事儿。

    试验田是一块四分大小、瓢儿形的好田,所以叫它瓢儿块。瓢儿块夹在一大片水田之间,它的左面是一大片蒿竹林,右面是一座突兀的石山。通到瓢儿块去的,只有一条溜窄的田埂小路,平时很少有人去。德光大伯、程旭在这块试验田里育种的事儿,除了有关的人和二队的农民,其他人都不晓得。时间长了,有人看见不是二队社员的德光大伯、程旭,常往二队跑;甚至有人在坡上还撞见他俩在一起谈得亲密无间,估谙得出两人在钻研良种。绝大多数人,心眼里明白,嘴巴里不说。谁不知道,钻研良种是为了大伙好啊!也有一些人,想探根究底,弄清他们到底迷到啥子程度了,却也打听不过。姚银章和他的族中兄弟,耳朵边刮到过几句,鼻子也嗅出点气味。他想查,却查不出啥破绽来。水稻这玩艺儿,不是老庄稼手,不是天天下田土滚泥巴摸索的,硬是分辨不出它是啥子品种。乍眼望去,似乎都是一个模样的。姚银章和他那些游手好闲的族中兄弟,就是站在瓢儿块田埂上,也看不清田里撒的是哪号种子。即使他要问,韩忠鼎他们也有办法糊弄他啊!姚银章比哪个也明了这一点,他很恼火,只得经常敲打程旭,说他和专政对象为伍,说他和走资派、富裕中农鬼混,不干好事。以此来出气。而育种的真相,他始终不清楚。

    三年来,德光大伯眼看着程旭,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每天都参加三队的集体生产劳动。别的知青收工回去了,有的到沟渠边洗衣服,有的在堰塘边洗脚,有的忙着做饭,有的放声唱一支歌,他却一步不停、一口气不歇,三弯两拐,穿过茂密青绿的蒿竹林,来到了瓢儿块田头。

    二队的蒿竹林子里,竹枝密密簇簇,长得很是繁密,谁走过都要绕着道儿。由于程旭天天从竹林中穿过,已经给他踏出了一条狭长的小道。

    三年中,德光大伯和程旭,天天在一起为培育良种付出艰辛的劳动。两个人年龄不同,性格不同,经历更不同。但在育种这一点上,有着共同的语言,相同的不屈不挠的意志。

    蒿竹林子里的幼笋,通过笋鞭在泥土里吸收着养料、水分,茁壮地成长起来。长成清秀而又挺拔的蒿竹。程旭在老农的身上,学到了许多他过去没学到的知识,也飞快地成长起来。

    德光大伯现在已经熟悉这个年轻人了。他不声不响,沉默寡言,有时候你同他整天在一起,他可以不说一句话,光是埋着头观察啊、记录啊、思忖啊!但德光大伯惊异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一股惊人的毅力和钻研精神。他在干活的时候,就是远处山岭在放炮,他也听不见。他坐下思索的时候,天下雨了他也不知道。德光大伯由衷地在心头说:这是一颗稳实的好苗苗啊!

    到山岭中去割秧青当水田的肥料,坐在高大的黄桷树脚下歇气,记录老农嘴里的农谚,程旭为育种,真是废寝忘食,不顾一切。听说哪个大队的老农浸种技术好,他不顾干了一天活后的劳累,跑几里路去讨教;听说隔邻一个公社,有个老农种出的水稻产量总比人家高几十斤,他趁休息天爬山涉水去打听;韩家寨大队有个富裕中农叫韩德才,肚皮里有几十句关于培育良种的农谚,他的自留地里,每种蔬菜都能比别人家早出半个月,拿到市场上去,总是时鲜货,价卖得高。程旭听说了,也去他家请教。韩德才这人不像其他老农,他肚里那套经,别人不问时,他会自吹自擂地说上几句,等到程旭上门去请教,他又倚老卖老地,搭起架子不说了。程旭不厌其烦,头次碰了一鼻子灰,他去二次;二次不成,他去第三次;十次八次,韩德才经过私下打听,知道程旭不种自留地,也不会抢种时鲜货,夺他生意,他放心了,把一肚皮经,全给程旭念出来了。说起来也怪,这样的两个人,竟然也交起了朋友,相处得比谁都还亲热呢!

    这就是姚银章说的,程旭和富裕中农勾勾搭搭的真相。

    德光大伯不这样看待程旭。程旭不是去学韩德才卖时鲜货、赚钱、做买卖那套东西,学的是他种庄稼的经验,有什么不可以呢?采得众人百花蜜,酿出一窝纯蜂糖。这才是高招呢!

    一晃,三年过去了。德光大伯最近开始高兴了,因为他听说,公社伍国祥书记,现在恢复了工作,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兼党委筹建小组组长。同时,他和程旭经过三年的苦苦探索,试验,终于确定了“七月黄”和“珍珠矮”两个品种的长处,能适应韩家寨团转的气候,只等授粉成功,明年便能观察新品种的实效了。

    明年,该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年头啊!良种能育成功,有多么好!伍书记恢复了工作,他了解德光大伯,准会把他的问题提出来,推翻那些诬蔑不实的捏造,重新安排工作。

    到那个时候,德光大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搞育种了!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搞了。

    这几天,德光大伯每晚上都睡得很香。因此,当他被袁明新敲开屋门,看到同来的袁昌秀、慕蓉支时,不免有些奇怪:深更半夜,出什么事了,这几个人为什么要找他。

    及至把他们让进屋头,听袁明新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德光大伯才觉得,这件事确实很严重。

    他吸着叶子烟,皱紧了眉头,默默地思忖着。

    德光大伯比袁明新、袁昌秀、慕蓉支更了解程旭。因为在一次歇气时,德光大伯问及过他的家庭和父母的情况,程旭曾坦率地讲过他的父母这几年来的经历。

    德光大伯从自己经历到的事情,联想到程旭的父母,也许是弱者易引起人的同情关切,更可能是德光大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最主要的当然是程旭本人的所作所为,使得德光大伯对这个年轻人愈加关怀和热爱。此时此刻,他敏锐地感觉到,要逮捕程旭,肯定也是迫害他父母的手段之一。

    面临的事件是严峻的。

    “老哥子,你看看,快一起拿个主意吧!”袁明新望着蹙紧眉头思忖的韩德光,小声地提醒他说:“时间就是小程的命啊!”听袁明新的口气,德光大伯知道他此来肚里一定有主意,便从嘴里抽出叶子烟杆,俯身问:

    “依你看,该打啥子主意呢?”

    “前几天,我听说过去你那个老连手、公社伍国祥伍书记,又当了革委会主任。他既当了事,准定会知道这件事,你去找找他吧!”袁明新直通通地说:“顺便,你还可”

    德光大伯完全明白袁明新的意思。不过,他比袁明新看得更远、想得更多:

    “要是对方的来头大,气势汹,一个公社主任,怕也难抵得住啊!程旭这么个小青年,会犯哪种罪?古时候,秦桧害岳飞,挑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把个好端端的忠臣良将害死了。近几年来整人的手法多得出奇,防不胜防。不用挑啥罪名,也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现在有人要蓄意害程旭,怕难得抵挡哪。”德光大伯焦愁地说。

    “事情既让我们晓得了,总该出全力救他啊,老哥子。”袁明新大伯想得简单些,说话也直率:“程旭是我们韩家寨大队育良种的一根柱子,少了他,要成了的事情也成不了!”

    “那是当然!”韩德光大伯带着一股风“呼”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拿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说:“不育良种,随便哪个想来乱捕人,也没那么简单,还得问个幺二三!我是说,我们要准备好斗争,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啊!”两位老农在说话,袁昌秀和慕蓉支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倾听。袁明新大伯家里,慕蓉支是常来常往,对大伯嘻哈连天好说话的脾性,摸得很熟。德光大伯屋头,三年来她是头一次进门,不过她一接触这个老人,就发觉他和自己心目中想象的人全然不同。两个老人的对话,深深地触动了慕蓉支。她本人听到程旭将被逮捕的消息,焦灼不宁,坐卧不安,一个劲儿掉眼泪,是因为她对程旭有了很深的感情。那么,昌秀、这两个老人,对程旭这么关切,又是为啥呢?看他们的样儿,和程旭之间,犹如肌肤之间的关系一样,在这样的事情上,为了程旭,他们都可以深夜不睡,挺身而出,想办法救他,这种感情又有多么深厚哪!

    也不知是为什么,悲伤过度、几乎对程旭将被捕这件事绝望了的慕蓉支,此时却从老农身上获得了新的力量和勇气。如果说,在尖锐激烈的斗争中,在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磨炼中,一个年轻人最容易长进、成熟的话,那么,幼稚、娇柔的慕蓉支在逐渐坚强起来。她的头脑不再是那么单纯无知了,她也不再是如同弱不禁风的细树枝条那样了,她的信念在变得坚定,她的目光在变得敏锐,她的感情在不断地升华、发展。她心里在说:我没有看错程旭,他确是个值得钦佩和为之担忧的人。

    “说走就走,趁着这黑夜,我马上就到公社去!”慕蓉支的思路被德光大伯的声音打断了。

    袁明新大伯有点不安地说:“天黑、路远,你能行?”

    “成!”德光大伯响当当地说。

    昌秀把自己手中的电筒,塞到德光大伯手里,伸出手说:

    “大伯,我陪你去!”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叶辛经典知青作品文集

    “我也去!”慕蓉支向前要求着。

    德光大伯试了试电筒,特意借着油灯的光,仔细地瞅了瞅这个上海姑娘。他一摆手说:

    “这条路,我走几百几千次了,误不了事。你们都还年轻,莫去!”

    袁明新大伯完全懂得德光的意思,他拉拉两个姑娘,说:

    “德光大伯说得对,这种事儿,不宜敲锣打鼓,引得众人注目,让他一个人去吧!”

    他们把德光大伯送到寨口上,三个人伫立在粗壮高大的沙塘树脚,迎着深夜里的山风,仰起脸一直望着大伯亮着的电筒光,在山岭拐弯处消失,才走回寨子去。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叶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辛并收藏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