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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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欣狼狈地退出屋头之后,郑璇失了魂一般倚在门框上,听着坝墙外响起的一片嘲笑恶骂声,听着沙坪寨上的懒婆娘、二流子刻薄地说出的下流话,她只觉得一阵眩晕,身子顺着门框滑下来,跌倒在门口。

    在床上啼哭的女娃儿,见阿妈跌倒在地,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光着一双脚板,扑到阿妈身上来,一边哭叫一边拉扯:

    "阿妈,你咋个了?你起啊,阿妈!阿妈,你为那样不说话呀,阿妈。哇——"

    女娃儿的哭声,一阵阵地送进郑璇的耳朵里来,她战栗了一下,支撑着半坐起身子,双手搂抱着女娃,失声痛哭起来。女娃儿听到阿妈放声哭泣,更慌得不知所以地大哭着。母女俩哭成了一团。

    天完全黑了,不知啥时候,扑进门洞的风,把油灯摇曳的火苗吹熄了,屋头黑得不见五指。潮湿的地气袭上来,郑璇止住了哭,抱起女娃儿,走到床边去。

    一个孤寂无援的女子,失去了一切希望,得不到人世间的温暖,就会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一切温情、一切安慰,寄托在孩子身上,失恋的姑娘和老处女,会想到去领一个孩子,了此终身,守寡的女人,更是把孩子命一般护着,指望从下一代身上,得到些寄托和依赖。郑璇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哄住了娃儿,重新点亮油灯,做晚饭给女娃儿吃。可安于命运的心境给破坏了,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冲煤炭的时候,忘了掺黄泥巴;封火的时候,忘了捅一个洞洞;菜煮得时间过长,辣椒水里忘了放盐;端起饭碗的时候,望着闪闪悠悠晃个不停的火焰,她咽不下饭。天黑尽了,严欣在哪里吃晚饭呢?他今天刚来,无法离开沙坪寨,住在哪家呢?屋外那深秋的雨越下越大,他在哪儿躲雨呢?他是为了我而来的,可我把他赶了出去,他心里会怎么想呢?恨我?鄙视我?还是还是依然

    在沙坪寨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不管是哪个,不管在寨上和农民们相处得好还是坏,离开寨子以后,谁也不曾来过。严欣是头一个回来的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他说他是来体验生活的,他又说他是为了我而来的,到底是为啥而来的呢?要是他后天就走了,那他真是为我而来的。而他要是后天不走呢,那就可能确实是来体验生活的。

    这顿晚饭,郑璇只吃了小半碗,收拾了碗筷,她手忙脚乱地哄着女娃儿睡觉。她自己呢,更是一点心思也没有,既不想缝补小娃儿破了的衣衫,也不想凑着油灯纳鞋底。小娃儿睡着了,她抹过一把脸,拉开花布被窝盖住半边身子,躺在床上,眨巴着一双呆痴痴的眼睛想心事。可以说,这是严欣窘迫地退出屋头之后,她就期待着的。她希望安静,她期待着没有任何打扰,让她躺在床上,好好把今天傍晚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她太需要这么做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呀!

    床上没有铺被单,铺的是一条旧毯子。这条毯子,还是她一九六九年早春来插队落户时,凭那张粉红色的上山下乡通知单购买的,七元八角钱。是毯子中最便宜的那一种粗线毯,没想到,如今当了垫单。垫单上,有女娃儿拉的尿迹,有被火燃穿的黑洞洞,线毯边边上,已经脱了线,一条条粗线像八十老翁的胡子般披散在床沿上。刚才,点了油灯之后,严欣看到这一切了吗,肯定看到的。他看到了我贫穷的窘态,看到我过着清苦的生活,看到我成了一个一个寡妇!

    严欣尴尬地站在这幢破茅屋里的时候,只看到郑璇垂着眼睑,缩着肩膀。他当然不晓得,璇早借着油灯晃动的些微亮光,窥探清了他的面目。郑璇发现,他的脸庞比前些年丰满了,额头光亮,头发乌黑,一双炯亮深沉的目光,老是闪烁着思索的星花,双眸之间,那个无论从什么角度望去都挺直匀称的鼻子,大概再过十年也不会有丝毫变化的。郑璇最不敢望的,是他那两片老是抿紧着的嘴唇。事实上,她的目光刚一触到严欣的嘴,就倏地闪开了。她怕看到严欣的嘴唇,她怕想起以往的好些事情,她怕青春岁月中最美好最销魂的那段恋爱史来诱惑她,动摇她!

    近几年来,郑璇不是不晓得严欣的消息,她是晓得的。自从他去了电站工地当民工,被监督劳动,苦了几年以后,突然出人意料地被上海的大学招去了。"四人帮"倒台以后,他从大学毕了业,分配在一个新闻单位,后来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写的都是插队落户知青的生活,听说他写了将近十个短篇小说了。报纸上有评论,说他会是一个有发展前途的青年作家。这一切郑璇都不吃惊;唯一不理解的是,他在沙坪寨挨过批斗,险些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到了电站工地当民工,听说也很消沉,发牢骚、酗酒,当时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怎么会把他招去的?她知道他聪明,思想敏锐,锋芒毕露,对任何问题都很有见地,懂得的事情也很多,多得总使郑璇要禁不住地去接近他,倾听他的讲叙。那一个夏天,罗世庆罚他把包谷薅完,郑璇主动地、悄悄地帮助他薅了一大半包谷,不就是这个缘故吗?第二天清晨,她又轻手轻脚起床,装作上坡淋自留地,跑到底脚大土,把他昨天没除尽杂草的包谷沟沟,全部了工,不也是这个缘故吗?她在给他返工时,心情轻松、愉快,还不时地直起腰来,偷觑从寨上到底脚大土的那条小路,盼望他也能来。

    结果,严欣倒没盼来,她却发现,也像她昨天默默地帮着严欣薅包谷一样,有个人在包谷沟沟的那一头,埋着头,勾着腰,一声不响地薅着包谷。

    郑璇有些愕然,直到那人离得近了,她才认出他是沙坪寨上挖煤的光棍汉子罗德益。听说他和罗世庆沾点亲。

    "你咋个不挖煤呢?"郑璇大声问他。

    罗德益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光光的,下巴有点儿发青,粗浓粗浓的眉毛下,一双寒凛凛的眼睛里闪着笑意,他抬头瞅了郑璇一眼,照旧薅着包谷说:

    "你没得听说吗,初二、十六,挖煤老二要吃肉"

    "没听说过。"

    "为啥要吃肉呢,就是祭煤洞里的鬼神呀。怕鬼神发怒,一家伙把挖煤汉子埋在里面。"

    "那是迷信!"郑璇直觉得好笑,"咯咯咯"笑着说:"煤洞里哪有啥鬼神。"

    "才不是迷信哩!"罗德益伸直了腰,一手抓着锄把,顶真地望着郑璇说:"灵验得很!"

    看他那么当真,郑璇愈发好笑。平时,罗德益给人的印象,总是穿得又脏又破,络腮胡子满面,眼睛、牙齿全埋在糊满脸的煤灰中。今天,她倒觉得他穿得挺干净。郑璇一边薅包谷,一边忍不住问:

    "咋个灵验法呢?"

    "你打听一下嘛,沙坪寨团转,几十个挖煤汉子,哪个没得出过点差错,有的挖掉了脚趾头,有的伤了手拇指,还有的挖掉了眼珠,年把年,总还有碰到连人带骨头一起埋在里面的。"罗德益一本正经地说:"独有我,从未出过半点事故。这是为啥?"

    "为啥呢?"郑璇也好奇了。

    "就因为我每回都在初二、十六吃肉,因为我每到初一、十五的晚上,就拿一只鸡蛋做试验"

    "鸡蛋?"郑璇更觉得新鲜了。

    "是啊!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我就在桌面中央放一只鸡蛋。第二天早晨起来看,鸡蛋还在桌子上,没得碎,我就放心大胆吃肉,吃了肉就下煤洞,拼命挖煤。要是鸡蛋碎了呀,吃过肉之后,我就闲耍一天,说啥也不下煤洞。就像今天一样。今天一早,我桌上的鸡蛋滚下地碎了,我晓得不吉利,拿了把锄头,跑出来做好事,讨个吉祥如意。"

    "哈哈哈!"郑璇再也忍不住,一手扶着锄头,一手随意甩着,放声大笑起来。

    说说笑笑,很快把包谷土返工完了,罗德益扛着锄头,到田土间转悠去了,郑璇谢了他,急急地回沙坪寨去。才走出底脚大土,她看见严欣来了。郑璇故意闪到小路上去,待他走近底脚大土,她已悄没声息地避开了。那一天,她看得出,他老是想走近她,老是想和她说话,更大的可能是向她道谢。可她每次都巧妙、顽皮地躲开了。收工后,她在水井边洗了头发披散着短发,端着脸盆走回集体户时,她看见他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微笑,眼里露出要与她打招呼的神情。她的心跳了,冷眼看到有个老伯妈在寨路边的院坝里哄小孙孙,她赶忙跳进了院坝,和老伯妈搭讪着逗起娃儿来。待他走过去了,她才回过头去,她看到,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情。哎呀,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姑娘。而如今,我早已是个像当地人说的,是个婆娘,而且是个死了男人的守寡婆娘。郑璇因回想往事而变得格外晶亮有神的眼睛,陡然又翳暗下去。她深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一个身。

    屋外的秋雨下大了,屋檐水滴在院坝里,"嘀嘀嗒嗒"直响。山水沟里,水声咕嘟嘟咕噜噜的,淌得急起来。树叶子上,雨声"刷刷刷""刷刷刷"响个不停。最令人焦灼的,是多年的茅屋顶又滴漏了。"滴答滴答"的,起码有十几处在漏。郑璇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渗透酥软的茅草顶的雨水,锈水污油一般脏,一颗颗一滴滴落在屋头的泥地上。要在往天,她早就翻身起来,找出脸盆、脚盆、水桶、缸缸来接漏了。可今天,她躺着,一动也不想动。剪不断的思绪像一副锁链般,牢牢地缠住了她,使她摆脱不了。

    他为啥要到沙坪寨来呢?来了以后,又为啥直奔我的屋头来呢?我的屋头这么肮脏,这么穷,我又是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还带着四岁的娃娃。原因只可能是一个,他可怜我,可怜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怜我过着清苦贫穷的日子,所以,他才说出那种傻话来!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儿。承继到大笔遗产的朱福玲,不也是因为可怜我,寄给我二百元吗?她可怜我,我还能忍受,我还能接受她的恩赐!当初,我也可怜过她的。况且,我们后来相处得又那么好。而严欣可怜我,说出那种话来,我决不能接受,我不要他的怜悯。我要的,是,是我什么也不要,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大学毕业生,青年作家,漂亮英俊,很可能会有灿烂的前程,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条件,他却跑到我这偏僻的无人问津的山旮旯来,对我这么个人说那番话,他简直是在戏弄我、侮辱我,我就该像刚才那样赶他走,不理睬他。让雨水冲冲他的头脑,叫他清醒清醒。

    这么想着,郑璇转身朝着透风的泥墙,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要是理智随时随地都能控制感情,那我们这个人世间可以省却多少麻烦事啊!只可惜,郑璇一点也办不到。她闭上了眼睛,精神变得更为振奋,思想变得更为活跃了。她那么清晰地记得,严欣是惯于使她大吃一惊的。岂止是今天,就是在当初,在最早他们的感情开始交流的时候,他就会使她大吃一惊。

    那天,就是她一早为他返工的那天晚上,她按照队里的规矩去后头坡的桃树园里值三个小时的班。他来了,出其不意地来了。

    桃树园在沙坪寨后的半坡上,紧挨着寨子。大伏天,桃子成熟了,调皮的娃儿和私心重的家伙,常要偷桃子。从入夏开始,桃子刚有点成形,队里就规定人值班。值一小时给一个工分要是发现有人偷桃子,只要亮开嗓门喊一声,沙坪寨上就能听到。所以,男女劳动力都要轮值。值班时候少了桃子,值班人就要加倍罚钱赔偿。这算是罗世庆规定的一条土政策。这晚上轮到郑璇值班,虽说能看到沙坪寨上的灯火,能听到寨子上传来的说笑声,进了坝墙、竹篱笆围起的桃树园,她还是有点儿害怕。看到月光下走进桃园来的严欣,她真兴奋得心都"怦怦"地跳快了。

    "你来干什么?"她绷紧了脸问他,莹黑的双眼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严欣站在她面前,一点也没显出不安的神态,他坦然地答:

    "我来找你,向你道谢!早晨我到底脚大土去,你已经帮我返完工了。"

    "就为这点儿小事?"郑璇笑了,笑他的顶真劲儿:"害得你找到桃园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桃园的?"

    "听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

    "吃晚饭的时候,你在女生寝室门口对人讲,我听见了。"

    "嘻,心眼儿真多。"

    "不是,我整天都想找你。可你好像在躲着我"

    "不、不、不!"她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申辩:"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怕什么?男女知青就不能在一块说话了?要有闲话,也说不到我们头上。风流人物多着呢!"

    郑璇没法反驳他的话,确实的,集体户里,放荡的小白脸有多少男朋友啊,人家议论她还议论不赢呢。哪会讲到严欣和她身上去。再说,严欣平时几乎不同女知青说话,他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哪会惹来闲言闲语呢。倒是她自己过分敏感了。想到这,郑璇的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好在是夜里,他看不出来。

    两个人相对站着,默默无语。流萤在飞,小虫在叫,手臂样舒展开的桃树枝干上,尖长形的桃树叶子在微风中拂动着。一群细蚊子,围着他们的脑壳在嗡嗡旋飞着。

    郑璇的心头既有着从未体验过的甜醉感,又有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惧怕。她怕有人到桃树园里来,看到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更怕久久地不说话,严欣会感到无趣,转身走出桃园。要真是那样,她会觉得多么扫兴。那余下的两个多钟头,她一个人守在桃园,会多么无味和寂寞啊!

    好在,严欣没那么做。他抿了抿嘴,发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怕吗?"

    "有一点儿害怕。"郑璇急急地答道:"你想,万一窜进头野猪或是老虎,那不吓死人了。"

    严欣淡淡地一笑:"不会的。该提防的,不是野兽,倒是活人。"

    "活人我倒又不怕了。看见人偷桃子,我就朝着寨上又喊又叫又吹哨子!"说着,郑璇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塑料哨子给严欣看。

    严欣接过哨子,低头端详着,摆弄着:"这哨子真好看。不过我在这儿陪你,行吗?"

    郑璇听得出来,他的后半句话,是带着微颤的嗓音说出来的,她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随即掠过一道喜悦的光,她极力使自己的话音说得平静:

    "今晚上你没事儿吗?"

    "哪天晚上我都没事儿。"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行。"

    两人找到一棵树根突出地面的桃树,略微分开些距离,相对坐下。郑璇坐在桃树干的阴影里,严欣坐在亮处。月光透过几棵桃树的罅隙,正好射到他的脸上、肩上。郑璇坐在暗处,能清晰地、毫无顾忌地打量他的轮廓鲜明的五官和神情。很奇怪,在柔和清淡的月色里,严欣的脸显得格外生动和俊美,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

    郑璇随手撩起几丝鬓发,很自然地咬在嘴角上,说:"严欣,你为什么要开我的玩笑?"

    "我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

    "还没有?昨晚上选省积代会代表,你为啥"

    "噢,那是我真心诚意的。"

    "你就不知道,我不会干那种事!出头露面,和许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还要开会、发言、住旅馆。"

    "请原谅,我没有想得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觉得你比其他人好,至少比丁剑萍提的邵幽芬好,也比郭仁秀好。"

    "这是是真的?"

    "是真的。"严欣说得很诚挚:"选知青积代会代表,不就是要选好人吗?你这样的好人不去,难道真叫邵幽芬去,叫会吹嘘会奉承的人去?我倒觉得,你完全没有必要推辞的。"

    郑璇叹了一口气,唇角咀嚼着发梢说:"现在要推辞,也不行了。仁秀昨晚上和我睡在一个床上,讲了好多。"

    "她讲些什么?"

    "她说,集体户的选举会开得很好,她回到沙坪寨之前,上面决定的名单,就是我。她还说,在她还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的档案材料就已经被调看了;我的表现也已经了解过了。她这回下来主持这个讨论会,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这下好了,讨论选举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她也完成任务了。"

    郑璇看到,自己说话时,严欣的脸色严峻起来了,眼睛也瞪大了,脸上现出忿忿不平的神态。她的话音刚落,严欣就鄙夷地哼了一声鼻子:

    "哼,这么说,我是无意中被他们利用了!"

    "我真有些害怕去开会。"郑璇赞同地点着头说:"这不就是你引出的麻烦,开我的玩笑吗?"

    "你怕什么?"严欣的脸色又变得和缓了:"只要不做亏心事,开几天会,住它几天好旅馆,吃它几天好菜好饭,一点不冤枉。"

    "你不知道啊。"郑璇忧虑地垂下眼睑:"仁秀还说了"

    "她说什么?"

    "她说要我好好请教邵幽芬,把自己的材料整得充分些。你想嘛,人家邵幽芬已经当众赌了咒,说再也不帮人整材料,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就是嘛!这个郭仁秀也是的"

    "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你们俩,过去是好朋友?"

    "一个班上的要好同学,又一道出来插队,我们之间,啥都不分。"

    "我真奇怪,你这样的人,会和她这么要好。"

    "怎么啦?听你的口气,好像对她有成见似的。她在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

    "这倒没有。不过,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

    "照实说,你不会生气?"

    "不会。"

    "我总觉得,她好像是专门为了监视别人而活着的。我还感到,她整天戴着假面具,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脱下。你看她,人家叫她'女革命家',明明是讽刺她,她还答应得很爽脆呢!"

    郑璇是头一回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议论自己崇敬的好朋友,她内心暗暗有些吃惊,不由得喃喃出了声:

    "郭仁秀这么好的人,你怎么这样看待她呢?"

    "好人,像她这样的好人不生肚脐眼!"严欣尖刻地说道:"你看她,对待朱福玲多么厉害时时处处逼着她,话头上敲打她,好像朱福玲是她看守下的罪犯似的。其实,朱福玲哪一点不如她呀,就因为她出身于资产阶级罢了。你和郭仁秀是好朋友,你就不是这样对待朱福玲。"

    "哎呀,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情况嘛!郭仁秀和朱福玲历来关系紧张,不是现在才这个样子,过去就是这样的。你别插嘴,听我说。嗳,不知道你要不要听我们学校的情况?"郑璇有些犹豫不决。

    严欣朝她微笑着点点头:"我愿意听,很想听。"

    郑璇笑了,她看得出,不管严欣讲到其他事情时脸色多么严厉,眼神多么炯利,在对她说话时,他总显得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有一股显见的亲切感。她告诉他,在初中读书时,她、郭仁秀、朱福玲三个姑娘,是同班同学。一九六五年,初二升到初三的考试中,朱福玲的学习成绩名列全校第一,总平均分数是97分,除了作文分数是87分之外,其余各科都是满分平时,朱福玲是个沉默寡言、忠厚踏实的丑姑娘,穿着朴实得像个老修女,肘弯上常打着补丁,脚上那双布鞋,也常有补巴儿。她长得不仅丑,还长得高。要是她长得矮一些,还不至于丑得那么突出呢!可她偏偏比一般女孩子高半个脑袋。许是因为她丑吧,尽管她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班上也没人妒忌她,更没人注意她。升入初三以后,由于她学习成绩优良,为人诚恳,对她出身的资产阶级家庭,也有一定的认识,就被吸收加入了共青团。朱福玲一团,班上就有人议论她了,说她出身不好,又只会埋头读书,走白专道路,怎么可以入团呢?久,学校的党支部把朱福玲树为学习标兵,号召全校师生,"向朱福玲同学学习!"党支部书记郑同泰亲自在全校的大会上讲话,说朱福玲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如果我们这个学校的学生,有一半都像朱福玲那样,那么这所学校输送到各行各业去的毕业生,对社会主义祖国的贡献就大了。于是,学校的黑板报,团委的"红色接班人"壁报,各级各班的小黑板报上,都出现了朱福玲的名字。这倒并不是瞎吹嘘,朱福玲在小学里当过中队委员,待人善良和气,很愿意帮助人,如今学习成绩又这么好,是值得人尊敬的。一般学习成绩优良的学生,体育成绩总比较差,不是刚够及格,就是近视眼。而朱福玲呢,短跑是全班女生第一,跳高跳远是班上女生中的佼佼者,乒乓球可与男生比赛,尤其是推铅球,她还到区里去参加比赛。当时,全校自然而然地卷入到"向朱福玲同学学习"的热潮中去了。对学习成绩一般的郑璇来说,朱福玲只是个可望不可及的学习对象,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花在温课上,也无法赶上朱福玲的。不过,对她这么个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的姑娘来说,要她去向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朱福玲学习,感情上总有些别扭。她甚至天真地想过,朱福玲啥都好,就是出身不好,为啥她不投生在一个劳动人民家庭里呢!恰在这时,郭仁秀来找郑璇谈这件事了。

    郭仁秀的爸爸是一个合作商店的门市部主任,妈妈是个卖水果的营业员。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家庭出身。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也是班上前十名里的一员,只是不朱福玲罢了。平时她也积极要求进步,靠拢党团组织,但她仅仅是一个普通团员,没当上团支部书记,也没当上团委委员。朱福玲入团时,她表示过反对意见,但因为是少数,她的意见保留了。学校发出向朱福玲学习的号召时,她气不过了,向团支部、班主任、团委、党支部提意见没奏效,她决心以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出于污泥而不染。她坚信,不需要向资产阶级臭小姐学习,她也能把各科知识都学懂学通。她来找郑璇,就是向郑璇建议,成立全校第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小组,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而不是把资产阶级臭小姐作为学习的榜样。她还说了,她已通过各种途径了解过,全区五十多所中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专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小组,他们这个小组成立了,一定会得到学校、区里面的重视。

    郑璇听了郭仁秀的话,说要考虑考虑。所谓考虑考虑,就是留出时间来问问爸爸、妈妈和哥哥。当劳模的爸爸和当居委会委员的妈妈,都说读毛主席的书好,可以参加。在部队里当上五好战士的哥哥,来信更是极力支持妹妹参加。他告诉妹妹,部队正在掀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xdx潮,编印了红塑料面子的语录本。他写信给妹妹的同时,还寄来了语录本。

    得到家里人的支持,郑璇欣然加入了学习小组,成了郭仁秀的一个热心的组员。到底是郭仁秀有眼光,时间跨入一九六六年,她们这个学习小组,不但得到团委的支持,还得到区委的重视。而学习朱福玲的热潮,却已经冷了下去。从郭仁秀一开始组织学习小组,她碰见朱玲就冷眼相视,到后来,两个人干脆互不理睬了。学习毛主席的著作,郑璇花去的时间真不少,她的学习成绩虽有所下降,可她能背出"老三篇",能背出几十条语录,而她们同班的许多同学,像朱福玲之类,连一条语录也背不出呢!作为主角的郭仁秀,收获当然就更大了。快毕业了,初三毕业班的学生们都在议论毕业以后怎么办?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呢,还是"一颗红心,多种准备",或者是只想升学?就在这个时候,郭仁秀在班会上作了"要是我也被分到殡仪馆工作怎么办"的发言。她在发言中说,她听说前几届有个姑娘,毕业后分在殡仪馆工作,怎样由最初的恐惧、害怕到后来的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她说,听了这件事以后,她就想,要是她毕业以后,也分在殡仪馆,怎么办呢?发言最后说,她已经作好了多种艰苦的准备,不论毕业以后干什么,只要是革命工作,她都要像张思德、白求恩、老愚公那么去干。在工人农民中,去"沾一身油污,滚一身泥巴"!誓做革命的红色接班人。这个发言顿时轰动了全班,不久她在全校的大会上照样讲了一遍,也引起全校一番议论。跟着她到区里面好几所学校都去巡回演讲过,普遍得到好评。

    郑璇到这时候,才算对郭仁秀真正佩服得五体投地。朱福玲和她相比,自然差得太远了。朱福玲算什么,只会死记硬背数理化,只会挤时间读外语,什么来学校的路上默诵啊,什么做上小卡片,随时随地掏出来念啊。从那以后,郭仁秀说什么,郑璇信什么;郭仁秀在前头怎么作揖,她在后头怎么弯腰。她相信,照着郭仁秀那么做,没错儿。

    文化大革命来了,升学考试取消了。郭仁秀带头贴了党支部书记郑同泰的大字报:"郑同泰推行的是哪家的教育路线?""郑同泰为什么要我们向资产阶级臭小姐学习?""郑同泰和资产阶级臭小姐是什么关系?"郭仁秀写出了炮轰党支部的大字报,征求签名时,郑璇头一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大字报贴遍了校园。

    很快,郑同泰被打倒了。批斗他时,愤怒的红卫兵还把朱福玲拖到台下陪斗。丑姑娘勾着腰,垂着头,从头至尾只是掉眼泪。郑璇有些可怜她,郭仁秀说郑璇感情脆弱,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郑璇受了批评,硬硬头皮,不朝丑姑娘望,心情倒也好过些了。

    这以后,学校里传出消息,说朱福玲和生肺病的"走资派"党支部书记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所以郑同泰才把丑姑娘树为典型。

    听了这一丑闻,郑璇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肮脏的关系在里面。她对朱福玲的一点儿怜悯也随之消失了。

    自然,作为同学关系,郭仁秀和朱福玲之间,是半点情谊也没有了。朱福玲是"狗崽子",而郭仁秀呢,成了叱咤风云的女红卫兵头头。她当过校革委会常委,红卫兵团副团长。上山下乡时,她见社会上到处是"赴黑龙江战斗队","赴江西战斗队",唯独没人到西南的偏僻山乡去,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出了"赴山区战斗队"的旗帜。旗帜打出之后,她在教学楼里碰到朱福玲,盛气凌人地问她:

    "你敢去上山下乡吗?毕业分配时,你不是说过与工农相结合吗?难道还要抱着剥削阶级的饭碗吃老米饭?"

    郑璇没想到郭仁秀会这么问朱福玲,更没想到朱福玲会回答郭仁秀:

    "我是要求进步的,我也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如果你同意,我愿意"

    "好吧,就到我的战斗队里来!"郭仁秀把手一挥,很有胸怀地说:"我们互相熟悉,我可以经常敲打敲打你。"

    对郭仁秀这一举动,郑璇有些不理解,两个人关系紧张,还要缠在一起,多别扭啊;她悄悄把这想法对郭仁秀说过,郭仁秀非常有气魄地说:"这有啥?毛主席说过,既要同观点相同的人一起工作,也要同意见不同的人在一起工作嘛!"

    就这样,郭仁秀和朱福玲一起来插队了。到了沙坪寨,郭仁秀确实是在经常地敲打朱福玲,监督她改造世界观。

    微风送来渐趋成熟的蜜桃香味,累累的硕果压弯了桃树的枝条,月亮升高了,沙坪寨上不时传来的声气渐稀渐轻下去,露水在降落,桃树园里显得很静很静。郑璇很吃惊,她怎么能讲这样多,讲得这样坦率,她不是没口才吗,为什么在严欣面前,竟讲得这么顺畅呢?她还注意到,在她讲述往事的时候,严欣托着腮,听得那么仔细,那么入神,连眼睛也很少眨动。极偶然的时候,他挥手赶一赶蚊子,拍打一下被叮咬的腿脚,郑璇还感觉到,严欣的眼睛,老是盯在她的脸上,望得她有些不自在,说话的时候常常打顿。不过,她瞅得很清楚,严望着她的目光,不是平时的目光。他往常看别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眼睛里,有激情、有倾慕、还有还有一种要把郑璇心里的什么东西掏出去的灵光。

    郑璇撩起几丝乌发送到嘴角上的动作更频繁了,她的心也控制不住般"咚咚咚"地急跳着。一种勃然惊醒的恋情,在她的心底萌动

    "汪!汪汪!汪汪汪!"一阵嘈杂凶猛的狗咬,传进了郑璇的耳膜。她陡地睁开眼睛,从回忆的幻象中回到现实里来。她习惯地伸手摸摸躺在身旁的女娃儿,孩子还睡着,没被惊醒。郑璇侧耳听听,屋外的雨仍在下着,屋内仍在滴漏。沙坪寨上,一阵阵狗咬声中,夹杂着众人的嚷叫声:"追啊,抓贼啊!"

    郑璇有些心悸,雨夜里,出啥事儿了?这事儿,会不会和严欣有关系?沙坪寨上那拨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正这么想着,郑璇忽听到一声声踢踏踢踏发响的脚步,重甸甸地冲进她家院坝里来,高统水鞋踏在院坝里溅起的水响声,她也听得那么清晰。

    这会是谁呢?

    好奇心促使郑璇披衣起了床,蹑手蹑脚走到装有竖木档子的窗洞前。屋外的水滴声更响了,院坝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不过,郑璇听见,冲进院坝的那个人,几步踅到她家猪圈旁,跟着,她又听到猪圈楼上的干谷草窸窸窣窣发响,随后,那黑影子又飞一般跑出了院坝,往寨子外头冲去。

    郑璇刚刚满腹狐疑地退回到床上,暗忖着那黑影在她的猪圈上头耍了什么手脚,杂乱喧哗的声音又响到她家院坝门口来了。

    "我看见他钻进小寡妇家去了!"

    郑璇心头一惊,这不是会计罗世洪的嗓音吗?几支电筒的光,朝着郑璇家的茅屋、门板晃射着。电筒光透过墙缝、板缝漏了进来。郑璇双手扪在胸口,吓得浑身都在打抖,这帮人要砸开门,我该多么狼狈啊!虽说不至于出啥大事,也得给他们奚落一顿。唉,为啥偏偏严欣傍晚来,夜间就出这种事呢?

    "胡扯,我看见的,那小子跑到寨外去了。快追!"又一声怒喝传进郑璇的耳朵。郑璇听出来了,这是生产队老队长罗世庆的嗓门。

    随着队长一声吼,混杂嘈乱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渐渐远去了。

    郑璇这才吁了一口气,轻松了一些。

    她重新解下衣服,歪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愁惨地倾听着风摇树木草茎的飒飒声,倾听着雨声、滴漏声和沟渠里的淌水声。夜逐渐深了,她没有表,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年来,她都是兴猜,凭感觉猜测。天黑了,她知道这是入夜时七八点钟;鸡啼了,她晓得是清晨六七点钟。此刻,大概是夜间的十点或是十一点钟吧。管它是什么时候哟,反正她是睡不着了,她头脑里那一根敏感的神经,在"别剥别剥"跳着,隐隐有些痛。天天夜间向她袭来的那种深切的孤独感,以一股从未有过的势头,胁迫着她,骚扰着她,缠得她无法入睡。

    这都是严欣的到来引起的!她真恼他。往天价,在队里干了一天活,回家来又要整吃的,照料娃儿,她真累得要趴下了。常常是脑壳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她一无所思,一无所求,一无所恋,一无所恨。只是承认一切都是命,是命运把她摆布成这个样儿的。

    可今晚上不成了,她怎么睡也睡不着。就好似有个人站在她床边,凝视着她,迫使她不能入睡。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严欣,是严欣的影子。

    她拗不过烦人的思绪,又渐渐地陷入半睡半醒的沉思状态,想起了她和严欣的初恋。五

    这真是她的初恋。纯洁的、幸福的初恋,充满了五光十色的幻想的初恋。在这以前,她从没对任何小伙子动过感情。相反,有些大胆的年轻人,倾心于她的美貌,敢于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迹,她总是回避,总是默默地、冷淡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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