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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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记:我的太婆,也就是我父亲的外婆,生于民国十年,公元一九二十一年。如今已是八十四岁高龄。她一生经历坎坷,尤其是她的婚姻生活更是历经磨难,一波三折。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和太婆生活在一起,不止一次听她给我讲起她的故事,那时只是感觉平淡无奇,并不理解太婆的那一份心境,如今才觉得那的确也算的上是传奇了。今我借外婆的口将其改编出来,以飨读者。

    (一)

    这个秋天终究是来了。然而,对我而言,还是晚了点。

    独自等待。从那个刮着料峭寒风的春日到今天的此刻,我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

    你去的那个遥远的地方,恐怕是我此生都无法去到的。

    你走的时候,我们才刚刚成亲十一天。是的,十一天。二月一日是我出阁的日子。你走的那天,我翻开日历,撕下那一页,农历正月初四,阳历二月一十一。星期五。辛酉年。

    你走了,就那么走了,不声不响的,一如我初见你时的腼腆模样。

    然而,我却不知道,在你那温和老实的外表下,竟然掩藏着那么大的阴谋。

    我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你的。你是帅气的,而且英俊。十八年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此的剧烈。我的耳朵也没道理的发着热,整整一天,我都感觉我的耳朵烫的厉害。直到你离开。

    媒婆还未开口,我已经抢先表态了。那是无意识的,我相信那是本能。“恩,我同意。我就嫁他了。”

    我分明看到我的父亲惊讶的表情。他是没有预料到的,因为他的女儿在此前已经拒绝了无数上门相亲的人家。可是,这一次却这么痛快的答应了。继而,我又看父亲的脸。喜然。

    这都是宿命的安排。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是我催促父亲尽快定下来的。

    当我看到你派人送来的彩礼,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表。急急的翻看着厚厚的大红丝绸缎被,轻轻地抚摸着那被面上绣饰的墨绿鸳鸯。我知道我就要成为你的新娘了。

    在焦急等待婚期的日子里,我第一次耐下心来精心纳缝着送于你鞋垫。夜深人静了,我仍然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的纳缝着,因为我知道我纳下的每一针,都将是我的幸福。

    那一天终于来了,正如我期盼的一般。

    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将我抱上迎亲的马背时的那一刻。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如此亲近的接触。你臂腕是如此有力,只轻轻一扬,就将轻盈的我送上了垫着绸缎被子的马背上了。红盖头下的我,全然没有离家的感伤,喜悦占据了我清秀美丽的脸庞。

    鞭炮适时地响起。我将手里紧握的糖果撒向哄笑的人群,我听到孩子们一涌而上,清脆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山村。

    迎亲的唢呐一路吹不停。我隐约听到,走在我前面的,你坐着的马儿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的响着,仿佛你的足音,让我感觉格外的塌实。我这一辈子就交付给你了,我愿意和你白头偕老,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你知道吗?

    在山路上颠簸了三个时辰。等到达你的家已经是夜晚了。我偷偷掀起红盖头,看见星星撒满了天空。

    迎亲的院子里,仍然满院通红。那是亲人们点燃的火把。

    一拜天地。我们跪在张贴着大红喜字,燃着香烛,供奉着许多贡品的桌前。那么默契,几乎是同时,我们一起叩首,又一起抬头。

    二拜高堂。我仍然虔诚的深深叩首。

    夫妻对拜。我转向你的方向。迎面感觉到你呼吸的气息。这一次,我们的头却撞在了一起,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好顶在了你的下巴上。我听到了人群中的哄笑,我的耳朵又烫了起来,像初见你时那样。我的脸满是红晕,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当我们起身,我听到那一个让我耳热心跳的声音。送入洞房。

    (二)

    假如真如我想象的一般,那么我们将成为夫妻。

    我被搀扶着轻轻地走进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新房,而你却被留在外面继续陪客人吃酒。

    我坐在那个温暖厚重的床褥上等你。起初,我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等着你回来。可过了几分钟,我就心烦意乱起来。

    我忍不住偷看,偷看将要这里交付我的一切的新房。红烛燃亮了这个布置一新的屋子。我看到了床头的大红喜字在向我昭示这个夜晚将是多么的喜庆。

    然而,我始终没有等来,等到我心慌神乱,等到我昏昏欲睡,等到我合衣而卧,等到红烛燃尽,等到了天亮夜尽。

    我是被骗了,被重重的骗了。

    我的新郎在第二天就成了另一个人。那不是你,那是你的哥哥。

    你的父母安静地在我面前叙述,丝毫不觉得他们的残忍。

    要成亲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哥哥。你的哥哥早就身染重疾。你不过是代替你的哥哥成亲而已。而我虽然要嫁的人是你,却嫁给了你的那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哥哥。因为婚约上写着的是你哥哥的名字,而你却只是傀儡丈夫罢了。

    我被重重击倒。仿佛是晴天霹雳把我的灵魂也彻底的击散了。

    我只向那个卧在床上的奄奄一息的丈夫瞅了一眼就晕了过去。

    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在那张新床上,冰冷而无生息,几次我都要醒来了,恐惧向我袭来,我就又睡了过去,就如同死了一般。

    整整三天三夜,我滴水未进,颗粒无食。我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第四天里,我却被屋外频繁的人来人往的走动声和哭泣声吵的再也无法合眼。睁开眼,惊讶的发现,你就坐在我的床头。默默的流泪。

    心中有怨有恨有喜,却无法言语。因为我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水”我喉咙干渴,嘴唇皲裂,水是我那刻最想念的东西。

    你慌乱的把水送到我的嘴边,苍白的脸也还是那么英俊。

    在你照顾下,我三天来第一次吃了东西。我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的看着你,看着你这个骗子,看着你这个把我的心骗走,把我的人骗来的骗子。可是,我却一点也恨不起你来。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你终于说话了。“我哥走了,昨天夜里。”

    那一刻,我欣喜,我仿佛看到了命运的中转。

    我新婚的第四天,却成了我丈夫的忌日。而这一天,我感觉我又要迎接我的新生了。

    知道我醒来的消息,你的父母闻讯赶来。穿着丧服。一脸凄然。

    此刻,我到没觉得对他们是多么的厌恶。只是感觉这简直是一场梦。

    “闺女,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可要想开点,好好的活着。他不在了,我们也会好好的对你的。”你的父亲老泪纵横。

    我仍然没有言语。我的目光投向身后的你,我在想,我能真正的做你的新娘吗?

    (三)

    你的哥哥在五天后出殡。我却在那天第一次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你的伺候下进水入食。身体在慢慢的恢复。在这几天里,我也得以好好的打量你。

    我一点也不恨你了,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你也有你的苦衷。我的心柔软的,你轻轻的碰触,它就融化了。

    这几天来,我清醒地躺着。你总是在午后过来,轻轻的走近我的床前。有好几次,我猛一睁眼,你就在那儿站着了。

    那天,你没有如往常那样来到我的床前,因为你的哥哥将要在这一天入土为安。

    我在哀戚的冥乐声中,用双手支撑着爬了起来,靠在床沿上。我感觉我正从梦里醒来。

    外面哭成了一片。我却突然笑起来,起初只是轻浅的笑,那笑只漾开在我的嘴角。后来,我就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我似乎是想拼尽全力把这几天的悲伤都用笑发泄出来。

    你却突然破门而入。快步走到我的床前,惊恐的看着我。我想你是怕我疯了,是吧?

    我停下笑声,眼泪不可遏止的汹涌而下。

    你慌乱的拿来毛巾递给我,就又匆匆的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渐渐没了动静。夜幕降临,这几天来,头一次我分清了日和夜,度过了最完整的一天。

    一个人独自待在黑暗的屋子里,我却丝毫没觉得恐惧。只是感觉有点凄凉。我不明所以的成了另一个的妻子,却又在转眼之间成了寡妇,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

    “吱呀”一声,你推门走了进来。虽然我看不清你的模样,但我确信是你,太熟悉了,我已对你的脚步声了如指掌。

    你擦燃火柴,点亮了白烛。是的,不是红烛。新婚已逝,我将开始三年漫长的守丧期。这我明白。

    ‘翠儿’,你突然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你是在喊我吗?

    在我还没开口应你的时候,你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此刻我用厚厚的棉被把自己紧裹。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我知道你恨我,你就使劲地恨我吧,你一定想打我骂我吧,那你就打吧骂吧,随便你怎么样?我都不会还手。”你继续说道,可是我又这么会去恨你呢,我是那么爱你。

    “翠儿,我知道你心里苦,这都是我害的啊,我欠下的债怕是这辈子也还不了,下辈子我情愿给你做牛做马来偿还我的孽债。”

    我流泪了,又一次流泪了。

    “下辈子,有下辈子吗?我只想我这辈子能够幸福。你把给毁了,你知道吗?你把我毁了,你把我毁了。”我喃喃自语,重复着那几个字。

    “我不是人,是畜生。可是,翠儿,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可千万不要想不开走绝路啊,你还怎么年轻。”你的眼睛湿润了,痛苦的脸上肉都抽在了一起。都不好看了。

    “那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么?”

    “能,别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一百个要求我也都答应你。”你连忙答应,眼中闪着光。

    “我要你娶我,真正的娶我。”我的语气异常坚定。

    (四)

    我天真的幻想着,可却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你在那一刻,被我突入其来的要求惊呆了。我知道的,事实上,在你的眼里,我是嫂子。尽管你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你终于还是没有如我期盼的那样答应我,你只是怔怔的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具躯壳。

    我彻底的绝望。更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淹没了我。

    那天晚上,你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默默的离开了。

    我一夜无眠。整个晚上,我都在清醒的悲伤着,我不知道这噩梦般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

    第二天,这是我新婚的第十天。倘若是别人的新婚,此刻必定在蜜月里甜蜜着,而我却被伤心的苦水浸泡着,暗无天日。

    一大早,你就早早的推门进来了。也许是怕我真想不开寻了短见吧?

    我虽然伤痛欲绝,但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只因为我还有所留恋,我所留恋的就是你,也只有你。

    尽管,我没听到你的答案,可我仍然没有放弃,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我看到你困倦的模样和黑色的眼圈,就知道了你也一样一夜没有合眼。你却勉强的对我笑笑,我看出那笑里有如许多的无奈和痛苦。

    “翠儿,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去。”你关切的说。

    “不,我不饿。”我故意对你冷漠。

    “翠儿,别这样。”听得出来你的声音有点哽咽。

    之后,我们就是那么长久的僵持着。这个寒冷的冬天让我感觉更加冷的彻骨。

    你的离开是我未曾预料到的。更没有想到你会走的那么突然。

    二月一十一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你选择在那天离开。本来你是想瞒着我离开的,可我最终还是得到了消息。十天了,我始终没有下地,然而,这一次我却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床。

    我推开了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阳光。我倚在门槛上,看到你背上了行囊,行将远去。

    “不要走,你不能走。”

    “等我,三年后,我会回来,那时如果你还等着我,我一定娶你,堂堂正正的娶你。”你坚毅的表情不容我有丝毫的挽留之意。

    我虽然还想挽留你,可最终还是点了头,然后看到你头也不回的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这个你从未离开的山村。去了远方,是我难以想象的远方。

    后记:三年后,我的太公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之后他们结为伉俪。在一起生活了长达三十九年,直到一九八零年我的太公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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