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庆熹纪事 > 第三十二章于步之

第三十二章于步之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庆熹纪事最新章节!

    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稳。景仪在晨曦中翻了个身,闭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梦,仿佛是血红的离水,缓慢悠长地翻滚,自己被江底亡魂羁袢着,苦挣不脱,身周都是冰冷粘滞的江水,紧巴巴贴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成亲王清醒了些——难道是昨夜太过激狂,大汗淋漓到现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睁开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纱帐,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飞溅的脑浆。

    “血?”成亲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满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眉笑着转身,正擦着祝纯青白的面颊,僵硬的冰冷骤然窜入他的四肢百骸。成亲王打着摆子,不自觉地强迫自己看清祝纯死鱼般半张半合的眼睛,一丝暗红色的血迹和着干涸的唾液,正从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亲王腾地坐起身来,摸到自己颈上沾到的血迹,他低头检视身上,雪白寒绢的轻袍浸透了从祝纯洞穿的身躯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成亲王拼力咬住颤抖的嘴唇,压抑着惊恐的呼叫,狂乱地解着肋间的带结。细小的死结几次在冷汗中滑脱之后,成亲王失去了耐性,软弱的胳膊勉强撕开衣襟,将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脱力地爬过祝纯的尸首,人裹着纱帐滚到地上,钉在祝纯心脏上的利剑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没有让他觉得痛楚。

    “啪”的一声,祝纯铁青的手臂从床沿上滑下来,手背拍在地上,象是猪肉扔在砧板上的声音。

    成亲王终于松开了牙齿,扑在角落里的地板上,拼死呕吐起来。

    “王爷!王爷!”

    感觉到赵师爷正用冰凉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额头,成亲王才觉得阳光透过竹帘细小的缝隙照在自己的脸上,视野里才觉光明,回过神来,嗅到船舱里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织的异味,弄得他又想呕吐。

    “打起帘子来。”他焦躁地挥了挥手。

    “是。”赵师爷连忙卷帘子,展开扇子在成亲王脸旁打起凉风“王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叫人上来?”赵师爷打量着他满身血污。

    成亲王摇了摇头“没有。先不要惊动他人。”

    “王爷没看见行凶的人么?”

    “已死了多时了,没有半点察觉。”成亲王捂着脸“去看看尸首,和那柄剑。”

    赵师爷细细翻弄祝纯赤裸的身体,最后吃力地将那柄长剑从他坚实的胸膛里拔出,用祝纯散落地上的衣物将长剑擦拭干净,奉到成亲王面前,道:“学生看过了,浑身上下只有胸前一处致命伤,正刺中心脏,洞穿到背后。看他脸上的神情,应是在梦中死的。”

    成亲王哑声道:“他也算是东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半分警觉也没有?就这样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剑身,甚至说不上特别的锋利,素木的剑锷,透不出半点杀气。

    成亲王叹了口气“用这么素净的剑,就能无声无息取高手性命,会是什么样的人?”他翻转剑身,望着剑脊上黄铜錾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将剑身摆在亮处,指给赵师爷看。

    “驱恶?”赵师爷迷惑道。

    成亲王皱着眉“怎么这等耳熟?”

    “王爷!”赵师爷神情已变,惊呼了一声。

    成亲王顿然醒悟,手一颤,剑呛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颤抖着后退几步,靠着栏杆喘息。

    赵师爷也是惊恐万状,抖缩成一团。

    江风穿透死寂的船舱,悠闲掠过成亲王的皮肤。“不,不是的。”成亲王凛然一个寒颤,慢慢舒缓了神情“皇上还不知道。”

    “王爷何以确定?”

    “要说驱恶这个人,从来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动,朝中大臣里知道这个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没用过他,若授意杀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驱恶之名?”

    “学生明白了,”赵师爷小心翼翼地猜测“王爷觉得是辟邪?”

    “我早说过,七宝太监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驱恶之名杀人,一点也不奇怪。”

    “学生却觉得不对,辟邪要威吓王爷,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为什么要弄出驱恶来。”

    “因为他情愿假装不知道。”成亲王俯身看着长剑上明亮的錾字,终于从惨白的脸上透出红晕“不枉我觊觎这么久,果然有情有趣。”

    赵师爷更是惑然不解“这是怎么说?”

    成亲王道:“我若不知回头,接着从东王谋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级;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师的位置上,他便当作浑事不知。”

    “可是说到底,辟邪还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亲王浑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做一介贱臣,终其一生尾随皇上身侧?只要他心中稍存一点高远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和我意气相投?只要他今后用得到我,绝不会这么早就把我抖给皇上。”

    赵师爷松了口气“王爷有把握么?”

    “十足的把握。”成亲王道“我坐纛京师,皇上奈何我不得,纵使知道了,总有办法搪塞。现在最要紧的,决不可再与马林往来,以往书信都焚毁为上。”

    “王爷,”赵师爷上前一步,低声道“此时正是王爷夺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成亲王反诘道“再稍有动作,我性命不保,什么江山社稷,拿什么来享用?”

    “是。”赵师爷回头看着祝纯的尸首,一时倒也想不出劝解的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成亲王道“但东王不啻于豺狼,昨晚一番话,还瞧不出么?什么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心满意足。哼。”他冷笑“将中原屯兵交给了他,只怕第二天就会来索我的首级。越是说得冠冕堂皇,越是显见他的狼子野心。”

    赵师爷也点头“王爷这话不错。他现在说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时日,必能好好收降了这个祝纯,”成亲王远远地看着阴影里的尸体“日后用他反间杜桓,不失为上策。却不料一夜间为辟邪所杀。唉,”他叹了口气“我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赵师爷道:“惋惜也没用了,现今这个局面,如何处置。这尸首”

    “还能怎么样?”成亲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赵师爷迅即环顾江岸,时间尚早,出行的人还不多“爷后面沐浴,我叫人清扫干净。”

    成亲王点头,也没有唤小厮上来,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汤浇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烫得微红的皮肤。那股血腥气似乎浸透了每一个毛孔,成亲王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肮脏,他将胰子涂满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侧“咚”的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成亲王心中一紧,把脑袋也浸入水里,让热水火一般烧炙着身体。这时候大腿上的伤口才开始火烧火燎疼起来,他不敢泡在水里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伤药和绷带。

    赵师爷忧心忡忡道:“王爷的伤不要紧?今日别去宫里了。”

    “那怎么行?”成亲王走出来更衣,外面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的干干净净。依旧是温润的珍珠席,轻软的柔衾,帐子也换作鹅黄,早就没有半点杀戮的迹象。

    “这船一阵子里不要用了。”成亲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坞里。”

    “是。”赵师爷低声问“这些船工呢?”

    “不。”成亲王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只是不能让他们到处走动。你再给王府里买一艘新船,说好了我一人专用,拨他们过来在新船上当差。”

    “是。”

    “伺候笔墨。”成亲王道。

    “王爷写什么?”

    “折子。”

    “折子?”

    “黄皮密折,专呈皇上亲阅。”

    “王爷要”

    “我要将东王阴谋直陈皇上知道。”成亲王微笑道“既然我与他不能共事,须令皇上早作准备,防着他背后给我们一刀。”

    赵师爷道:“学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爷和东王来使会晤一事,皇上迟早都会风闻。王爷是打算在皇上来问之前就撇干净?”

    “对啦。”

    赵师爷皱眉道:“只是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亲王道:“你须知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我们瞒过这几个月,等皇上凯旋回京之际,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届时这天下还不是我名正言顺地坐了。”

    赵师爷恍然大悟“王爷一句话说得通透。”

    “你想想,”成亲王道“我说与东王来使会晤,只是为皇上探其虚实,无凭无据,又有谁知道我的真意”

    说到这里,执笔的成亲王怔了怔,猛然抬头看着赵师爷。

    于步之下榻之处在司命大道秉环路附近的驿馆,此处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风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员上京,极少有住在此处的。驿馆中的驿卒,不过堪堪两个,又老又懒,只是占个闲差混口饭吃。于步之此次进京极为机密,早出晚归,也不要他们预备饭食,因而到了下午,这两人图凉快,吃过晌午饭便不再过来当值,这些日子,只怕连于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这日下午,于步之因差事办完,写了几个字,便躺下午睡,仲夏无风,院子里只有知了乱叫。他想着昨夜成亲王与祝纯不知如何,心中嫉恼,辗转多时更难入睡。

    远远的似乎听见驿馆大门开了,于步之奇怪,对小厮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谁回禀我知。”

    “是。”那小厮去了一会儿,却似乎同来人寒暄了几句,一齐进来,庭中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

    于步之忙坐起身来,帘子一掀,小厮探头道:“赵先生来了。”

    “快请。”于步之系了袍带,走到门前,对着赵师爷抱拳“赵先生。”

    “于大人。”赵师爷深深一躬“若非王爷差遣,学生绝不敢扰大人清梦。”

    “哪里。赵先生客气了,屋里坐。”

    赵师爷回头对带来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汉子身材雄健,人却唯唯诺诺,连说几句:“是。”便躲在墙角里不出声。

    于步之道:“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么?薄儿带这位喝杯茶。”

    “不必了。”赵师爷拦住“我带了王爷的口谕,甚是紧急。”

    “噢。”于步之请他落座,问道“什么要紧的口谕?”

    “昨夜”赵师爷看了看后窗外,才接着低声道“马林将来意说得明白,王爷也极有意与东王共襄大事。不过”

    “不过?有什么变故么?”

    “变故也说不上。”赵师爷摇着扇子悠然道“王爷问东王事成之后,要什么好处,那马林却道,东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断断不会。”于步之摇头。

    “就是啊。”赵师爷笑道“王爷也是这么说,他们杜家早对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这么大的力,怎会满足黑州一隅?王爷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又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进退两难呢。”

    “是么”于步之蹙着眉细想。

    赵师爷接着道:“王爷因而将马林挽留京中,命我随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细。”

    “什么时候走?”

    “就是现在。”赵师爷道“王爷已备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启程。夏日水大,顺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双龙口了。”

    “那么,我见不着王爷了?”于步之一怔。

    “想来是见不着了。”赵师爷叹了口气“王爷一早进宫理事,总要酉时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况且这种时候,越发地要小心,一日不去当值,都会引人猜疑。”

    “说得是。”于步之扭过头,轻声问“那祝纯还好么?”

    赵师爷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东王的细作,王爷怎么会将他留在身边,等时机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是吗”于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双目。

    赵师爷道:“于大人请赶快收拾行李启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赶上出城了。”

    “好。”于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将成亲王赏赐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里。

    那船老大手脚勤快,从小厮手里接过担子,自己挑着,迈大步走在前面。

    “赵先生的行李呢?”于步之忽而问。

    赵师爷用扇子遮阳,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于大人上船。”

    于步之歉然笑道:“让先生久候了。”

    他们仍从燃春桥码头上船,这只快船不大,前后两个舱,赵师爷的两个箱子摆在后舱,让出前面凉快的座舱给于步之。于步之谦让不过,最后让小厮在前舱安排了行李铺盖。

    船老大吆喝一声,船工便忙着解缆绳,后梢两个人撑船摆舵,小船顺着江流渐渐离岸。于步之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物飞逝,怅然若失。

    赵师爷在内道:“于大人,里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细作看到就不好了。”

    于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两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赵师爷在里面干咳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这就要过燃春桥,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阳光,看起来似乎是湛蓝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云。

    “景仪?”于步之突然呼了一声。

    桥上青年的面庞被阳光照得惨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云端的君主。于步之抹去眼角的泪痕,向他挥手。成亲王也抬起手来,却默默摇了摇。

    “是王爷?”赵师爷从舱中疾步出来。

    于步之玫红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欢笑“正是王爷。”

    什么东西从成亲王下颌滴落,在阳光中璀然生光。于步之扬起脸来,看着它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赵师爷似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于步之来不及细想,小船已冲入桥下的阴暗里。他沿着船舷侧的甲板,奔到船尾,待头上又是无际蓝天时,成亲王已然不见了。

    小船穿过望龙门,出离都时,大概是日落时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来。船老大生火准备了晚饭,赵师爷从行李里捧出酒来,邀于步之共饮。

    “我家大人头痛,不想饮酒。”于步之的小厮回道。

    “那怎么可以?”赵师爷嗔道“将酒菜端到于大人舱里。”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盘跟去前舱。于步之正就着灯光看书,笑道:“有劳,不过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么要紧?”赵师爷道“只要大人保重身体,多吃饭菜,就是给了学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于步之搬开桌上的笔墨书籍,让船老大布席。

    离水出的鲤鱼格外的鲜美,每条船上又有各自独到的烹法,于步之尝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欢,就是给小的脸上贴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饭。

    赵师爷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转回头来笑道:“于大人还惦记王爷和祝纯的事?”

    于步之被他说的一怔“有什么可惦记的?”

    “学生告诉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纯已然死了。”

    “什么?”于步之大惊“死了?”

    赵师爷叹了口气“就是让皇上的细作所杀。”

    “怎么会?”于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谋,如何让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纯武功很高,不应轻易为人所杀。”

    “非但是轻易,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爷到早上才察觉。”

    于步之脸色一沉“王爷和他”

    “这种时候于大人还计较这个?”赵师爷不悦道“且想一想王爷的处境岌岌可危,别说日后举事,就是现在稍有异动,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爷性命。”

    于步之急道:“景仪现在要不要紧?”

    “现在倒也无妨。”赵师爷施施然道“王爷想了一个主张,用密折将东王的诡计禀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爷为探东王虚实,不但不会深究,还会褒奖王爷呢。”

    “那就好。”于步之松了口气,转念道“这与你在驿站所说的大径相庭,到底哪个是真的?”

    “哎!”赵师爷道“大人听我说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劝道: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爷笑我不省事,说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瞒过这几个月,皇上回京时再出个变故,这天下还不是归王爷所有?”

    于步之打了个寒噤,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赵师爷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爷的真意,让皇上查问下来,漏了馅。”

    于步之嘭地靠在后面的舱板上,张大眼睛看着赵师爷。

    赵师爷打量他的神色,抚掌道:“于大人不愧是王爷的知己,果真聪明绝顶。学生说的,就是于大人了。”

    “王爷要杀我?”于步之摇着头“不会的。”

    “王爷当然舍不得。”赵师爷凑近了些,道“我却劝王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于大人文臣出身,并无那种视死如归的血性。王爷还记得当年太后的板子才下来,于大人就将与王爷的交情全盘托出,太后赐了他白绫毒酒,他却哭哭啼啼,不肯了断。若非皇上赶到求情,已然让太后宫里的人绞毙。王爷将大事交给知心的人办,原无不妥。但此刻收拾残局,万不可念一点旧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爷却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写完这个折子再议。’我便一直等在王爷身边不走,王爷恼了,问我缘何不退,我道:‘杀与不杀,这个折子的写法会有天壤之别。学生这就要听王爷的决断。’”

    于步之在桌下攒紧拳头,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爷岂会听从?”

    “王爷自然不会听,”赵师爷叹了口气“反而骂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爷脚下,苦苦哀劝:‘学生跟从王爷,是仰慕王爷的智慧风采和王者气度,只需时日,必能成就霸业。只要学生办得到,愿将此江山谋与王爷。王爷因一时妇人之仁,痛丧大好前程,不单是王爷的遗憾,更让学生抱憾终身。’王爷虽知我说得不错,却仍护着于大人,道:‘他为我险些断送性命,他为我抛弃仕途,这些都不计了么?’”

    于步之抽了一口气,掩面轻轻啜泣起来:“有他这一句话,我死也便死了。”

    “王爷是珍爱于大人的,于大人也有值得王爷爱慕之处。但天下俊杰何止于大人一人?文武双全,擅弄权术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谁?”

    “辟邪啊。”赵师爷笑道“想必于大人没见过。只要一见到辟邪,王爷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于大人还不知道吧?我对王爷道:‘王爷自己想,以辟邪之绝色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谋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势力比之于大人如何?王爷喜欢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个更值得王爷爱慕,到底哪个王爷更爱慕一些?王爷将来坐拥天下之际,那辟邪难道不是王爷囊中之物?象他这样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亲王还是天下之主?’”

    于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满腔厌恶痛恨,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爷又道:“这些计谋都是王爷自己想出来的,王爷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爷自己都不能将其一贯到底,这不是优柔寡断又是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于步之拍案喝道“你无须多言!”

    赵师爷被他一脸肃穆吓了一跳,闭上嘴静静等着。

    于步之朗声道:“这些话是你编的,还是景仪要你告诉我的?”

    “王爷要我一字不差的转告于大人。王爷言道,与大人相交一场,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临终一刻,实在不忍欺骗,大人若是恨着王爷,自然可以化作阴魂,夜夜前来索命。”

    “也好。”于步之仰面叹了一声“你回禀王爷得知,我于步之为他做这件大事,原本就没想有什么好结果,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师爷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愿放弃入仕,委身亲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对景仪什么样的心思,他或许不觉得,我却看在眼里。”

    赵师爷被他说破秘密,愣了一愣,继而恼羞成怒,越过桌子抓住于步之的衣襟“不许胡说。”

    “你相貌平庸,景仪自然不喜,”于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赵师爷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怒道:“不许胡说”

    “为何发怒?”于步之黯然一笑“这算什么丑事?当年太后说我引诱亲王,以色惑主,我是断然不认。我只告诉她,堂堂正正的爱慕并非淫欲,有什么羞于启齿之处?就算她要杀我,也须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了景仪我的心意。你说我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与死无异,我又有什么可惧?你要是真心对成亲王,便替他夺下这江山,奉与他座下,可别让我白死了。”

    赵师爷慢慢松开了手,于步之透了口气,两人狠狠对视,不肯有半分示弱。

    舱外扑通一声,船老大走进来笑道:“那小厮已魂归江底去了,于大人什么时候上路啊?”

    赵师爷向他点了点头,那船老大拿着绳索,上前捉住于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对他”于步之大叫了一声,随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带着什么好货?”船老大将于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捡起几件玉器,呈给赵师爷看。

    “你留着吧。算王爷赏你的。”

    “是。”

    “书都收起来,我带走。”

    “是。”船老大还不死心,上前将于步之身上摸索了个遍,摘走玉佩金锁不算,回头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别笑我,小的许久没有回家了。这厮细皮嫩肉,不如先生赏给我出个火儿。”

    于步之闻言,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船老大上前一记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赵师爷颤抖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够了!这是王爷的心头肉,日后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凛,起身道:“先生说得是。”

    “什么时候了,要干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于步之,放在船头,在他脚腕上牢牢缚上重石,看到赵师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将石块踢入水中。于步之被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轻轻一托他的身子,便听扑通的一声。

    江面黑暗,连个水泡和漩涡也瞧不见。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亲王骑马出府,赶去宫里。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九门提督袁迅的仪仗在前。

    “请提督过来。”成亲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转马头,要给成亲王请安。

    “免礼免礼。”成亲王上前道“听说袁提督有条陈?”

    “正是的,为了这个要往宫里去。”

    “想必是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亲王笑道“提督也太谨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大臣自然担着更大的干系。年年放花不要紧,只有今年,前方战事紧,若有鞑虏的细作混入京来,放火打劫,乱了朝廷阵脚,岂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亲王道:“话虽不错,但也要想到民众的士气。皇上亲征,还是为了中原百姓的安乐,我们这般扫了百姓的兴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亲王低声道“还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为了显出个太平如常的样子来。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爷说的有理。”袁迅还是皱眉“臣提督府里不过两万人,罩不住整个京师啊。”

    “要紧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亲王道“清和宫和福海是首要,还有四城粮仓,城内提督大营”

    “说得是,说得是。”袁迅点头。

    “兵部也会把京营剩下的一万人调入城中,你和翁尚书好好商量,午前给我个细则,若行得通,这花我们就放,行不通,还是以安静为上,关了水门。”

    “是。王爷想得周到。”

    “袁提督请先行。”成亲王瞥到街角的赵师爷。

    赵师爷待袁迅走远了,催马凑上来道:“回禀王爷得知,差事办妥了。”

    “他他说了什么没有。”

    赵师爷在成亲王耳边不住低语,成亲王最后扶着额头“算了,不提了。”

    “王爷今晚游江么?”

    “坐纛的王爷,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怎么能不去?王妃们也去,准备两只船。”

    晌午吃饭的时候,袁迅和翁直的联名折子也上来了,说得是焰火照放,不过到酉正时须得关闭四门,水门也不例外。成亲王匆匆吃完饭,便召见两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乡里进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关了城门,他们不得归家,滞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烦。”

    翁直无奈道:“王爷体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请王爷体恤臣子。城门不关,若有外敌入侵,连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现今京师稍有动乱,便关全局,请王爷三思。”

    成亲王想了想“两位老大人说得对,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便赶紧贴出布告去,就说今年皇上亲征,百姓也当为皇上分忧,京师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爷从谏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开始进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亲王意兴萧瑟地从宫里回来,只觉这种时候,连暂时驱散悲伤的瞬间虚华也无从找寻,忧愁更是噬肌蚀骨。入夜时一人坐在亭中,妃子们纳凉的谈笑声飘绕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无干系。

    “王爷?”

    “先生。”成亲王看着赵师爷走来,本当恨这个人的,却又一点恼意也没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说,自打开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爷要是觉得闷,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虽说花火大会不开了,百姓们却都准备齐了。一会儿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吗?”成亲王淡淡的,已没有兴致。

    赵师爷上前道:“就是离水啊,王爷,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亲王激灵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样子。”

    “连一抔黄土也没有么?”成亲王低低地,似乎呜咽。

    江面上的烟花稀稀落落,稍纵即逝。黑沉沉的江面会忽而亮那么一阵,照得桥上围观的人红红绿绿的面目全非。

    醇酒飘洒入江,到下游的时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这就是情——成亲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冲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当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烟景无留意,风波有异浔。岁游难极目,春戏易为心。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成亲王在船头倾听城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喧嚣中却有女子的歌声不伴一韵丝竹,干净纯粹地飘了来,似远又近。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硃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果气时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天涯一为别,江北自相闻。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草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落。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红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

    “忆昔江南年盛时,平生怨在长洲曲。冠盖星繁江水上,冲风摽落洞庭渌。落花舞袖红纷纷,朝霞高阁洗晴云。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声音,带着成亲王的魂魄飘升,一时歌声肃寂,倒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把嗓子。”成亲王四处环顾。

    一条乌篷小船就紧跟在左舷不远,支开的窗棂里,红袖覆着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换了曲,懒洋洋唱道:

    “长干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来相访,明朝出浣沙。发向横塘口,船开值急流。知郎旧时意,且请拢船头。昨暝逗南陵,风声波浪阻。入浦不逢人,归家谁信汝。未晓已成妆,乘潮去茫茫。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始下芙蓉楼,言发琅琊岸。急为打船开,恶许傍人见。”

    “去问问。”成亲王道。

    “哪位的船?”赵师爷扒着船舷问。

    撑船的是个渔婆儿装扮的妇人,豁开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亲王茫然地问。

    “想来就是她。”

    “请她过船。”

    “王爷,京官儿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说是成亲王妃要听她的歌喉。”成亲王摔帘子走入舱中。

    虽然离着江心远,但两船靠拢过人,还是极险。紫眸低头出来,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将手交给赵师爷搀着,站上跳板。夜风吹得她的红裙猎猎飞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绝色厉鬼。

    “先生在打战。”她道。

    “没有。”赵师爷勉强笑了笑“王妃里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鬓角,在帘子外福了福“给王妃娘娘请安。”

    成亲王从里面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唱个曲儿我听。”成亲王在衾下抚摸着她酥软的胸膛。

    紫眸脸上还泛着房事之后的潮红,在成亲王耳边轻声唱了两句:“风云一夜压城过,头枕玉臂听雨声”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亲王也恹恹的。

    她便仰起身,开始穿衣。

    “霍炎对你不好么?”

    紫眸怔了怔“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种人,天生就该让人宠着,让人陪着小心,让人赔着笑脸,让人围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对着空房,晚上对着愁容罢了。”

    “空落落的?”成亲王笑“我每天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从来觉得女子们言语无趣,胸无大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原来是你这种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转过来微笑。

    “只是觉得自己肮脏罢了。”成亲王道“都是脏的。”

    “王爷悟出禅理了吧?”紫眸对镜摆弄好了发髻“要是这样,今后见了,也是个假道学,没什么意思。”她红裙倏然一飘,没有半点留恋地走了。

    成亲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觉得船身荡漾,漂泊不停。一会儿轻轻一震,大概是别的小船靠上来。

    赵师爷在门外道:“王爷,急事。”

    “怎么?”成亲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没有。”赵师爷道“北方加急军报,努西阿河有变。”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天下第九剑来神祇飞剑问道三寸人间大符篆师白袍总管仙帝归来巅峰赘婿

庆熹纪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红猪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红猪侠并收藏庆熹纪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