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庆熹纪事 > 第三十一章祝纯

第三十一章祝纯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庆熹纪事最新章节!

    东王使者没有相邀密谈,成亲王便不动声色地等着,因而离都还算平静,只有监视紫眸的人报来的消息让赵师爷十分迷惑,只得惊动成亲王。

    “霍家的姨奶奶自六月十八起便日日都去末明寺,也没见和什么人打交道。学生吃不准她的路数,若真是她闲极无聊地逛,看着她的人要不要撤回来?”

    成亲王想了想才问:“都是下午?”

    “是。”赵师爷道“午正出门,申初过了才回。日日如此。”

    “难道霍炎藏身在京里?”成亲王吃了一惊“这倒要仔细看一看。”

    “是。学生这就吩咐人去。”

    “不必了。”成亲王起身道“我自己去!看他们在弄什么玄虚。”

    成亲王当下换了件普通的白地纱袍,命人套车。大太阳底下几乎穿越了整个离都,才到了城西。离着末明寺还有一段路,成亲王便下车步行。路两边的民宅低矮拥挤,巷子里的穿堂风也粘糊糊的,成亲王觉得所谓庶人之风就是如此,塕然所起的穷巷,也定是指脚下的小街了。

    “热。”成亲王使劲打着扇子。

    打伞的伴当道:“王爷怕热,不如这就回去吧。那庙里一棵树也没有,地方窄,也不凉快。”

    “既来之,则安之。”成亲王皱着眉,极不情愿地道。

    已能看到末明寺青色升腾的香火,成亲王接过伞,挡去面庞走入。在此盯梢的人迎上来悄悄道:“王爷,那女的还没到。王爷不如大殿里面躲躲?”

    “我为什么要躲?”话是这么说,成亲王仍然贪恋大殿里的阴暗,没有上香,径直转入释迦牟尼背后,

    伺候的伴当怕他闷,捡着笑话乱说替他解闷,成亲王不耐烦道:“你那点浅薄俗陋的东西,少在爷面前抖弄,小心回去掌你的嘴。”

    伴当立时住了嘴,好在紫眸正从外面进来,被他探出头看到,忙对成亲王低声道:“王爷,那女子来了。”

    成亲王仔细打量着亮处的紫眸,细细的汗珠沾在她雪白的额头上,似乎被大殿中青烟熏过,眼睛蒙着一层寂寞的雾气,上香、叩拜、颂经,只是心不在焉地重复着。

    “奶奶,今天还去后殿么?”丫头看她起身,问道。

    紫眸茫然笑了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王爷。”伴当扯了扯成亲王的袖子“过来了。”

    成亲王忙挡着脸望外走,最后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见紫眸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这就不方便再走了。成亲王收起扇子,向紫眸笑道:“紫眸也在这里?”

    象是大殿内一瞬间亮起来似的,紫眸的脸上顿时光彩夺目。

    “民女是日日来的。”紫眸口齿本就很清楚,此时将“日日”两个字认真地说了,更有些别样的滋味。

    成亲王笑道:“是为燎原祈福吧?你倒极心诚的。”

    紫眸目光流转,想了想“大概吧。佛祖知道。王爷在这里干什么呢?礼佛也须去东西弘愿寺,那里至少也凉快些。”

    成亲王语塞,半晌才道:“前回听见你说末明寺,觉得这庙名字有趣,今日得闲来看看。原来”他见紫眸摇曳生姿地走过来,那勾人的眼神烧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便故意抬起头四处环顾,笑道“是这个样子。”

    紫眸的脸红了,因被成亲王极近地看在眼里,更觉羞惭,转开目光,低声道:“小老百姓的去处,和王爷去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原是不知道的。”成亲王冷笑“多亏姑娘提醒啦。”

    紫眸心虚地抽了口气,锲而不舍地道:“我却知道一个去处,是人人都去得的。”

    “噢?有这种地方?”

    “六月二十六江里放焰火,坐船看花,想来人人都去得。”

    成亲王意兴阑珊,淡淡道:“还不知道呢,皇上亲征,我们这儿歌舞升平,说不过去。”

    “也是。”紫眸叹了气,转身的时候衣袖轻拂过成亲王的手指。

    成亲王为自己心里呼之欲出的龌龊念头烦恼不已,见伴当笑眯眯看着紫眸,更觉烦躁。

    “走吧。”他拂袖出门。

    待上了车,那伴当打横坐在车辕上,回头笑道:“爷,那霍家姨奶奶可不是很正经啊。”

    那伴当听成亲王笑了一声,更不知死活,接着道:“她的眼神可总是瞟在王爷身上,难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成亲王只觉身上被泼了一盆冰冷的脏水,起了个寒噤之后不由勃然大怒,抄起扇子望他颈上抽去。那伴当被他直打下车,跟着车跑,不住求饶。

    “看回去让谁收拾你。”成亲王刷地放下车帘,独自在车中生气。回到府中,见到赵师爷第一句话便是:“撤回来,撤回来,谁也不用去盯着了。”

    “王爷这是怎么了?”赵师爷有些疑惑“那紫眸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什么。”成亲王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贱!”

    时值六月二十三日,戍海黑州亲王杜桓的王府长史马林,终于向成亲王递上了贴子。

    “今天忙,”成亲王微笑道“就不见了。明天再说。”

    话传了出去,马林对赵师爷道:“王爷真沉得住气,我们却等不得了。就说好是明晚吧,赵师爷想办法说两句好话。”

    赵师爷接过他递来的银票,顺手掖在袖筒里,笑道:“那是自然的。”

    “什么地方合适呢?”马林想了想道“想必王府里也不方便吧。”

    “见面的地方么,王爷会定下来,却不知马长史现在下榻何处?明晚去哪里相请过府?”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过住在客栈里罢了。住得腻了,就随便换个地方,明日里却还不知在那家客栈呢。”

    赵师爷微笑“这就不好办了。”

    “好办好办。”马林道“我们几个酉初在燃春桥梅林相候,定不会误事。”

    “我这里是一万个答应了,只看王爷怎么说。”赵师爷道“我进去问问。”他临转身,仍不忘仔细看了一眼马林身后的青年,嘴里吃吃地低笑,摇头而去。

    成亲王摆足了架子,不会再冒险故作姿态,当下答应次日面谈。酉初时,命于步之去梅林与马林等人相会。

    火热夕阳里,众人坐在酒庐翠绿的大竹伞下,却不见于步之有丝毫挪步之意。马林忍不住问道:“于大人,这是等谁?”

    “当然是等王爷了。”于步之笑道“王爷酉时从宫里出来,回府更衣,总要大半个时辰。各位稍安勿躁,相会的地方离此不远。”

    “哦。”马林十分领会似的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青年目中微有怒意,扭头抿紧了嘴。

    果真等到了酉正,却见江面上一只大船缓缓靠岸,船头的人向着梅林方向挥舞红手巾。于步之站身道:“各位,王爷的船到了,请吧。”

    两层的座船,没有刻意的雕梁画柱,竹帘挡着窗门,里面早早地点起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还是王爷想得周到。”马林见状大喜“船上都是王爷的人,说话方便。”

    于步之引众人到了码头,船夫搭下跳板来,赵师爷翩翩然走下来,笑眯眯拱手:“马兄,我家爷在内等候,请。”

    马林当先而行,身后的两个人却被赵师爷伸手拦住“这两位是”

    马林低声道:“这是王府武官祝纯,对寒江一带的军备戍防极是捻熟,说不定可为王爷参详军务。那个是下官的小厮。”

    “我家爷指了名要见的是马兄,带这两个人上船,恐怕我家爷怪罪呢。”赵师爷有意拔高了声音,一边侧身回望船舱。

    果见竹帘动了动,成亲王露出眼睛来向外打量,那青年似乎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似的,冲着灯光扬起脸来——少见的端丽青年,线条清朗的下颌和饱满的红唇,混合出奇特的阴桀气质——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祝将军请上船。”赵师爷为他让开了路。

    “你留在岸上。”马林不等赵师爷开口,对自己的小厮道“回去等我。”

    “我便告辞了。各位尽兴。”于步之知道自己的职责已尽,望着祝纯矫健背影,黯然笑了笑。

    这是马林第一次见到成亲王,人都道这位小亲王风流不羁,此时端坐在灯光下的青年,却是辉辉然宝相端庄,比之在外领兵的东王父子,更多了一派精明的贵胄华彩。马林带着祝纯报名叩下头去,成亲王已一叠声地叫请起。

    “开宴吧。”成亲王道。

    船身微微一荡,起锚向江心行去。丝竹清音渐渐从后舱飘来,两个青衫小厮顺序搭出四桌酒席,布好箸盏,悄然退下,偌大船舱中只剩了这密谈的四人。赵师爷执壶筛酒,道:“马长史远来,王爷不得在府中款待,甚觉不安,两位见谅。”

    “哪里话。”马林笑道“有幸见王爷一面,得陈东王肺腑之言,无论是小人还是鄙上,都足感王爷盛情。”

    杜桓还是成亲王的长辈,景仪欠了欠身“老王爷安好?”

    “甚好。”马林站起来答道“鄙上只是忧虑前方战事,寝食不安。”

    “是啊。”成亲王知道他正将话引入正题,接口道“我等臣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却让皇上亲征在外,赐我等一片太平,得以在此闻雅乐,饮夜宴。唉,”他叹了口气“虽说我坐纛京中,仍觉愚臣掣肘,替皇上办的事还是少了。若京中大臣都似老王爷般深明大义,岂不少了我许多烦恼。”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将其心志讲得明明白白,马林暗赞一声,道:“王爷在京师操劳,定有自己的决断,皇上从前日理万机,想来能体会王爷的苦心。王爷何不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成亲王笑道:“所谓一个‘搏’字,当有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马长史的话,小王却有些不懂了。”

    “王爷所说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又当何解?”

    “庙堂虽高远,我却独在一人之下,由海内百姓奉养,为朝廷百官恭敬,何来更大之利益,值得我去争?生死虽重大,我却逸居一隅之内,入则惜福养生,出则精兵拱卫,何有不测之生死,须得我去争?”

    马林笑道:“王爷只说了现在却没有提到将来啊。”

    “将来如何?”

    “将来么,”马林想了想道“论利益,圣上有嗣,社稷序传,王爷于子侄子之辈行君臣之礼,何以独居一人之下?论生死,以王爷风度华彩,远见卓识,如何不引人猜忌”

    正是成亲王想听的话,他觉得已然足够,举起手来,拦住马林,道:“太远了。”

    “是。”马林心领神会地笑“只说近的。匈奴破关南下,中原生灵涂炭,百姓为其夺,群臣为其辱,还有什么利益可言?更不要说离都攻陷,两江沦丧,王爷安处无处,生死难卜。”

    “何以算定匈奴会胜?皇上幼读兵书,驭将有方,洪凉两州精兵数十万,震北军中上将千员,更有些人卧虎藏龙,想必杜老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微贱者何足挂齿?”马林冷冷道“虽仗皇上庇护,却自有他的死期。”

    成亲王安详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动,赵师爷忙向马林使了个眼色。马林极聪明,虽不知其中的底蕴,仍立即将话引开。

    “王爷却不知皇上亲征实为莽撞,仅臣所知,便有五大必败的缘由。”

    “讲来听听。”

    “是。其一,军中兵源混杂,洪、凉、震北、乐州、京营,五股人马混编一处,以何人为将?令由何人而出?何人执掌令行禁止之事?现今看来,军中纷争尤多,军心涣散,如此必败。”

    “马长史。”成亲王摇了摇头“此一件皇上已料到,正为了这个,皇上才决意北上,协调各军将领。有皇上在,这个缘故也不成缘故了。”

    “这便要说到第二个缘故了。”马林道“洪王凉王拥兵自重多年,其居心叵测,朝廷也非近年才得知。论军务,洪王凉王与匈奴征战多年,皇上岂是他们的对手,论政务,皇上在明,他们在暗,处处均可暗箭伤人,皇上的难以自保,气势上,便先给他们压了下去,如何统率三十万大军?”

    成亲王道:“皇上有个闪失,便关系全局,必导致大军崩坏。匈奴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凉州,洪州与凉州一衣带水,之后洪州覆灭,对两位亲王来说,并非好事。据我所知,凉王必隆已然伤重,回凉州城内去了。洪定国孤掌难鸣,翻不出什么花样。”

    马林道:“北方万军一心,自然必胜。但军中确有人盼着震北军大败,此正是第三个缘故。”

    成亲王在灯光下微笑起来,锐利的目光盘旋在马林和祝纯的脸上。

    “难道是洪王想震北军大败么?”

    “王爷熟知朝中政务,不会不知道震北军实是朝廷手中唯一最后的强悍大军。震北军损伤元气,今后朝廷拿什么来应付藩王?再者,匈奴与震北军一番激战之后,就算进入雁门以南,也是强弩之末,洪凉两州的精兵伺机相候,必能大破匈奴。洪王携此军威声势南下,还有王爷偏安之处么。”

    “洪定国正在军中,”成亲王道“他是洪王的独子,北方溃败,难免波及于他,洪王会行此险招么?”

    “此话足见王爷之仁。”马林的神色却是在说“妇人之仁”般的不屑“洪王一代枭雄,不见得定会爱惜儿子的性命。”

    成亲王极力克制着厌恶之心,慢慢道:“舐犊情深,洪王对洪定国的珍爱,我早有所知。洪王绝非你想象的那种人。皇上说过,北方成败很大一部分都牵扯在洪定国身上,早就想好了掌控他的法子。马长史在这一件事上,可不要有什么错疑了。”

    “是。”马林毕恭毕敬地道“臣刚才所说的,才是北方军中的隐患,还有南方”

    “南方?”成亲王反问了一句,缓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

    “是。南方。”马林道“中原江山多娇,觊觎的,又何止均成呢?东南有倭寇侵扰,西南有苗人作乱,更南一点,大理的段秉也非安分守己之辈。现在中原空虚,若这几处烽火同举,朝廷可有暇顾及?”

    成亲王自然不受他威胁,冷冷道:“东西两王号称戍海、征蛮,先帝将这两处戍防交给两位亲王,自当克尽职守,马长史何以有这等言论?”

    马林才觉自己急了些,转脸看了看祝纯。祝纯会意,道:“王爷,这有关黑州龙门两地的军务,王爷不介意,臣愿回禀王爷得知。”

    嗓音阴沉沉的动听,配以神采飞扬的目光,似乎是阴郁的性情和不谙世事的年龄纠缠出的一个人。成亲王倒情愿听听着把嗓子透出的呻吟和喘息,瞬间神游物外之际,不自觉地道:“不必了,想来也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却是吓了一跳。

    祝纯在他的目光下腼腆地低下头去“是。”

    打了个岔,马林已重整旗鼓,接着道:“且不说这些蛮子,王爷可曾想过,军粮也是极要紧的?”

    “自然是要紧的。”成亲王道“皇上准备这些粮草辎重,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你们藩地的王爷们不都跳脚叫苦了么?”

    “与匈奴鏖战,绝非一日之功,待这些粮草用尽,再行征收时,可不是藩地亲王们叫苦,而是百姓叫苦了。抱怨的也不是皇上,却是王爷了。想想却也替王爷头痛。”

    “这倒是真的。”成亲王沉住气,等他的下文。

    “挤得出粮草时也罢了,真要是拖上个十年八载的,岂不是要百姓生变了么?”

    “这确也算一个缘由。”成亲王点头,他身在坐纛亲王的位置,最怕的就是这个情形。

    赵师爷见他们将话扯得开了,插口道:“说起来这五大败因都有道理。若皇上败了,杜王爷当如何处置局面。”

    “无外乎两条路:一,固守寒江以东藩地,据寒江与匈奴相抗;二”马林小心翼翼观察着成亲王的神色“若王爷有意,东王愿调兵北上,于离水之南,助王爷与匈奴分庭抗礼。”

    “这个”成亲王和赵师爷早将东王的来意猜出八九分,此时须故作沉吟,想了一会儿,才道“擅自将藩王大军放入京畿,皇上不会答应吧。”

    “皇上?”马林一笑。

    “正是。”成亲王沉下脸“你说了诸多种种,都是皇上大败,不能回銮的情形。皇上吉人天相,多半会凯旋回京,不可不虑。”

    “王爷,”马林道“皇上能不能回来,都是王爷的主张。”

    赵师爷知道成亲王断不会回复这句话的,不得已接口道:“马长史,这话妄谈了吧。”

    “妄谈不妄谈,全在王爷权衡。王爷请想,皇上回銮,王爷有什么好处?王爷的爵位已是顶了天了,就皇上的意思来看,削藩势在必行,王爷也绝无藩镇为王,划地自治的机会,就算皇上看在王爷坐纛辛苦,给王爷加上百万石的俸禄,对王爷来说,也不过是沙石草芥。原先皇上那里还有些手足之情,再过一两年,皇上宠爱的妃子诞下皇子,继了位,隔着一代人,圣眷还能如初么?”

    成亲王静静地听着,面目上瞧不出波澜,马林一鼓作气,接着道:“反之再看皇上为匈奴所弑”

    这话已够诛灭九族,赵师爷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瞥见成亲王毫不动容,才定下心来。

    “皇上没有子嗣,继位的必然是王爷。”

    “继位?”成亲王叹道“太远了吧。匈奴还在门口呢。”

    “王爷可想过和匈奴划江而治?”

    “京畿、乐州、白羊、凉州、踞州,都不要了?”成亲王笑道“我有何面目去地下见祖宗?”

    马林摇头“王爷,凉州本非中原所治,乐州白羊更是洪王势力所及,踞州尚有寒江可仗,失地不过小半。王爷所失,不过部分京畿而已。”

    “这个说法新鲜有趣。”

    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大笑,神情却冷冷的,马林在他笑声中微微寒噤了一记。

    “再说划江而治,”成亲王转过脸来对他道“匈奴势如破竹地下来,挡得住么?”

    “离水不似努西阿渡口般趟马可渡,滔滔大江,除了桥梁,只有战船可以行军。鄙上东王的水师,岂不比他虏匪的精强万倍?”

    “嗯,也是种说法。”成亲王道“要是这仗打个十年八载的呢?半壁江山,几若残羹剩饭,却也食不安宁。”

    “王爷不必忧虑这个。只要王爷撑过一年半载,匈奴就会退兵。”

    成亲王奇道:“为什么?”

    “匈奴逐水草而徙,居无定所,不事稼穑,夺牛羊掠奴隶为乐。中原水土并非他们所喜,此番所以南下进犯中原,实是因均成之故。此人窥伺中原十七年,做足了中原梦。但他年老伤重,寿数也就是一两年了。待他薨逝,匈奴进退两难,必起纷争,识相一点,当以退兵为上,不识相而固守的话,东王自会从王爷兴大军,渡离水,收复失地。”

    成亲王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所以,两面权衡,王爷当然知道利弊。”马林接着道“现今皇上的命脉就是粮草,这条线牢牢捏在王爷手里,王爷松松手,才有皇帝的活路;王爷紧一紧,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原的将来可是把在王爷手里。东王虽有精兵,却只指望与王爷共襄大事,若出寒江时遇阻,消耗实力,为匈奴洪王所趁,想来也不是王爷愿意看到的局面。”

    成亲王道:“东王相助小王,最好不过。看来你此行就是为了说动我放东王大军出寒江了?”

    “王爷英明,正是臣的意思。”

    成亲王笑道:“老王爷真有这番诚意,出寒江不难。”

    “当真?”马林喜道。

    “只是小王不明白。”成亲王蹙起眉尖“老王爷又是兵马,又是战船,人力财力扔了无数,就为了助小王固守中原?”

    这便要讨价还价了,马林抖擞精神,道:“鄙上倒不贪图什么,只是当今撤藩心意已决,各地藩王不堪其虐,待王爷登基大宝,鄙上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可以了。”

    “哦”成亲王慢慢靠回椅子里,反而不说话了。

    “王爷?”马林追问道。

    成亲王笑道:“两位带着杜老王爷的心意远来,我们只顾畅谈,却忘了两位酒未尽兴。不如先痛饮两杯。”

    赵师爷连忙起身筛酒,道:“王爷说得是。来来来,马兄,我敬你一杯。”

    “有劳有劳。”马林趁赵师爷挡在身前,悄悄越过他的肩膀,打量成亲王的神色。

    成亲王正盯着祝纯看,嘴角浮着笑意。“乐工。”他击了两下掌,后舱的乐声振作出来,铮铮镕镕的是一支琵琶。

    “有乐当起舞。”马林使了个眼色给祝纯“祝纯擅做剑舞,不如此时为王爷助兴。”

    “是。”祝纯起身,走到成亲王席前,深深一躬。

    成亲王道:“既然是剑舞,须有剑才好,只是此处不动干戈,一时找不到佩剑。赵先生不妨去后舱,借一管洞箫来。”

    赵师爷道声好,不刻出来,向祝纯捧上一管碧玉箫,通透的玉色,看来珍贵无比。祝纯接过来道:“谢王爷赐剑。”他将玉箫凌空虚刺,风之过箫,轻吟绕梁。

    “请王爷观舞。”

    随他身躯蛟龙般流动,夏日轻薄的衣袍满室飘飞,舞成蝴蝶般翩然好看,玉箫透出的声音渐渐尖利,在他一停一驻间,能觉他身周有勃然的杀气张弛,看来已从剑舞变成了舞剑了。成亲王笑意更浓,目光却转为深刻幽远,显然魂不所属地想着别的事。

    直到乐止,祝纯收回身形,成亲王才绽开笑容,抚掌道:“好。”

    祝纯鼻尖微微沁着汗,大概这一舞畅快淋漓,他意犹未尽,丝毫不在意这价值连城的宝物,只将玉箫在指间绕弄,一连串清朗音律倾泻而出。成亲王体会着他嘴角阴郁的笑容,觉得那与其说是少年的玩世不恭,倒不如说是黯然的自暴自弃。

    赵师爷诚惶诚恐地收回玉箫,忙着归还伶人。成亲王亲自斟了一杯酒,授予祝纯:“辛苦了。祝将军不但舞姿飒爽,剑法想来也不错。”

    “王爷文武双全,看得明白。”

    成亲王摇头笑道:“小王可说不上文武双全,剑法上更是一窍不通,只是见将军持剑之际,神采飞扬,隐有高手风范。这个气势,小王还是看得出来的。”

    “王爷说中了。”马林附和道“祝纯在王府侍卫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剑法上秉习家传,更有独到之处。”

    “唉,天下英杰虽多,却非为我所用。”成亲王叹道“去年皇上重开武科,择中的进士人人都是大将之才。现今都随皇上亲征去了,离都皇宫都甚空虚,没有压得住的大将啊。”

    马林道:“这有何难?王爷若不弃,祝纯当愿为王爷府中侍卫,拱卫王爷出入。”

    成亲王笑道:“马长史此话差矣。祝将军是杜老王爷的爱将,小王怎敢掠美?再者,祝将军家眷父母当在黑州,命他骨肉分离,进京为官,小王于心不忍。况且”他看着祝纯的神色“祝将军自己的意思呢?”

    祝纯毫不迟疑,道:“能为王爷效命,是祝纯的福分。”

    “原来如此。”成亲王笑了笑。

    马林向成亲王敬酒“恭喜王爷麾下又添虎将。”

    “正是的。”成亲王很高兴“当饮一杯。”

    马林道:“鄙上东王愿与王爷同领天下英杰,凡王爷所需人才物力都会竭力奉上,如此诚意,王爷明察秋毫,想必明了。”

    “当然。”成亲王将祝纯携到身边坐下,目光不离祝纯左右,口中随便敷衍。

    “如此,刚才臣所陈之情,王爷也会体谅。”

    “什么所陈之情?”成亲王仿佛才回过神来。

    马林极耐心地道:“东王仍驻黑州,不撤藩。”

    “这是自然的。”成亲王坐正了身子“不过,以小王看,杜老王爷委屈了。”

    马林笑道:“王爷体谅鄙上,最好不过。”

    成亲王慢慢道:“老王爷深思熟虑,不计小利,一旦功成,甘居藩地一隅,小王是极佩服的。日后驱逐匈奴,复我中原疆土,怎可忘记老王爷的功劳。”

    “是。”马林道“鄙上听见王爷这么说,定觉安慰。”

    成亲王道:“不过这都是后话。就说迫在眉睫的事:朝中大将俱已随驾北上,小王对兵法军务甚觉生涩。一旦与匈奴隔江对峙,中原屯兵由那家统领?”

    马林见成亲王毫不迷惑,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才知道这位小亲王绝对不好对付,因而打起精神道:“朝廷留守的总兵大多从未与外敌交战过,也只有鄙上与西王的大将素与倭寇苗人周旋,战时定能当此重任。届时可于这些人中择一位善战英勇者拜将,统领兵马与匈奴对峙。”

    成亲王微微摇了摇头“马长史,匈奴与苗人倭寇绝然不同。匈奴军中都为骑兵,擅在开阔平原作战;苗人久居丛林高山,喜奇袭擅伏击;倭寇自海上登岸,从来以步兵为主,除却枪械,均以长刀纵横砍杀。此三者战法不同,中原守军也有不同的对应之策。故北军擅骑射,西军耐潮热,东军精水战,三军如何混编,是绝大的难处。以我看,既然苗人未平,西王还是按兵不动为上。而既然要与匈奴隔江对峙,自然有劳东王水师沿江北进。但是京畿、夸州、桐州、督州的屯兵,仍当以朝廷大将统领。”

    “王爷,臣虽然是一介文臣,却也知道大军征战,将令一统。这样将水陆军制生生隔开,两军如何呼应?”

    “朝廷屯军也没有藩地将官统领的先例,”成亲王不以为然“若马长史有这等顾虑,那么可在朝廷总兵中择人拜将,将东王水师一并交给他。”

    马林被他说得语塞,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赵师爷向外看了看,道:“王爷,这眼看就到暑楼之下了。”

    “知道了。”成亲王点头“马长史,你我在此纸上谈兵,倒不如听听杜老王爷的见解。想必老王爷对北上戍守离水早已谋划周全,选何人为将也早就胸有成竹。”

    “这个”马长史见他有逐客之意,有些意外。

    “马兄,”赵师爷笑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周详部署,就算王爷让东王出了寒江,也是于事无补。哪家大将统帅全军并不值得争论,只要有利全局都是可以的。所以还请马兄知会老王爷,能提个详细的谋略出来,我家王爷看了,自有答复。”

    “是。”马林点头“臣自当禀报鄙上。不过王爷也请点个头,臣好有所回禀,鄙上知道王爷的意向,才能进而安排。”

    成亲王道:“请马长史禀报杜老王爷,小王已知老王爷诚意,两家于离水合兵势在必行,为之。”

    马林大喜,道:“有王爷这句话便好。鄙上得知之后,必将部署全盘托出,届时请王爷与鄙上再细细商谈。”

    “暑楼。”外面的船工大声道。船身轻震,显是靠泊暑楼码头。

    成亲王点了点头,马林便起身告辞,见祝纯起身,道:“祝纯,王爷回府尚有路程,你今晚要好生守护。”

    “是。”祝纯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垂首抱拳相送。

    成亲王走到窗边,掀起竹帘向外看了看,只见两岸灯烛蜿蜒,江中渔火粼粼,凉风轻拂衣襟,正是夏夜悠闲时光。

    “让伶人们都下船。”成亲王对赵师爷道“回去告诉王妃,就说我今天住在船上,明早自慕冬桥码头上岸,回府换衣裳。”

    “是。”赵师爷瞥着祝纯“王爷,船还往前开吗?”

    “祝纯第一次进京吧?”

    “是。”祝纯的瞳孔微一收缩,全不似刚才夜宴时自在,语气里隐隐有戒备之意。

    “离都九座飞桥,都是盛景,白天看有白天的壮丽,夜里看却也有夜里的妙处。”成亲王道“不如随我趁这清凉夜色,自定国桥直到抚疆桥,走马观花一番?”

    “王爷美意敢不从命?”祝纯僵硬地微笑道。

    “学生告退。”赵师爷道。

    成亲王恹恹地道:“去吧。”

    船舱中只剩成亲王和祝纯,舱外尽是伶人们杂乱的脚步声,一时铮然,大概是碰到了琴弦,却无人喧哗。片刻,四周再无声响,船身又荡漾起来,向前缓行。祝纯透了口气,身边的成亲王却执著地不说话,静静看着船外夜色。

    船行了两刻钟,小厮进来禀道:“王爷,前面就是定国桥。”

    “好。”成亲王淡淡地道,此时不再有什么顾忌,拉起祝纯的手“跟我来。”

    剑法精湛的祝纯反倒跌跌撞撞的,被成亲王牵着,蹬着梯子走向二层上的船舱。竹帘子已卷起来了,船舱就象湖中的木亭,四处环顾,所见都是繁华灯火。船过定国桥下,缓缓掉了个头。成亲王坐在凉榻上,啜了口茶,向着定国桥努了努嘴。

    “按你家王爷引狼入室之计,离水迟早满江沉血。一旦离都北城攻陷,这九座长桥定会折腰,东西水门城墙也当焚毁。不如现在多看看吧。”

    “是。”祝纯凭栏而立,让夜风吹得发鬓蓬松。端坐的成亲王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幽灵,令祝纯身周寒意陡生。

    “比黑州如何?”不知什么时候,成亲王已站在身后,伸手摘去他束发的头冠,将散发绕在手指上。

    “黑州自然比不得离都。”

    祝纯强忍住寒噤,成亲王温热的嘴唇却落在他的颈间,轻轻啃噬着他的皮肤,感受着他说话时嗓音的颤动,轻笑起来“你我并非同道中人啊。”

    “那又如何?”祝纯慢慢靠在成亲王怀胸膛上,淡淡地抱怨。

    “你情我愿才好。”成亲王出人意料地推开他,扳正他的身子,两个人差不多高,成亲王正好可以凝视他的眼睛“空有身躯的床伴,我府中有的是。”

    “臣并非空有身躯。”

    成亲王放开他的肩膀,笑道:“你还有什么?”

    “臣有利剑,可助王爷功成。”

    成亲王摇头“利剑俯拾皆是,就算你锋芒最利,然鞘中无魂,也称不上神兵。”

    “魂?”

    祝纯很是时机地咬了咬嘴唇,惹得成亲王不禁凑近亲吻,喃喃道:“你的魂魄若非牵挂在我身上,就算我得了你这柄剑,也是无法驾驭。”

    “王爷何必在意臣的心?”祝纯阴郁地笑“鄙上将我送与王爷,臣自然全听王爷驱使。”

    “杜闵就是这样教你的?”成亲王不知哪里来的怒气,怫然坐回榻上。

    祝纯立在栏前茫然,成亲王不忍,招手让他坐在身边。

    “我珍爱的人,都与我心心相印,我对他一万分的爱慕信任,他报我一万分的爱慕忠诚。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强施淫威。朝中多少年轻官员和我相交莫逆,我也从来不生轻薄之心。你也一样,要是不情愿,我绝不会再动你丝毫。你一样留在我府中,我将性命安危交托于你,也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祝纯懵懂地看着成亲王,不知所措地握着衣襟。成亲王微笑,施施然站起身来“你看这江景吧,我下面休息去了。”

    “王爷!”祝纯忽而道。

    “怎么?”成亲王回过身来,不解地看着他“你要下船?我这便叫人靠岸。”

    “臣”祝纯咬着牙,默默下定了决心“王爷的风采气度臣已见识了,怎会不生仰慕之情?”

    “何必说谎呢?”成亲王缓缓踱了回来“这种事可不是想喜欢,就喜欢得上的。”

    “臣不说谎。”

    成亲王不以为然地哧的一笑。

    祝纯猛地将成亲王拉近,盯着成亲王明亮的眸子,慢慢吻了下去。成亲王怔了怔,抓住祝纯的肩膀,想要推脱,却在自己火烧般炙热的体温下脱了力。两人纠缠着倒在地上,祝纯愈加霸道,武者精壮的胳膊,牢牢掌控着成亲王挣扎的身躯。

    “祝纯!”成亲王拼力缓过气来嘶叫。

    祝纯一愣,放松了手。成亲王爱溺地抚去他额上的汗珠,祝纯在他的指尖的触摸下,轻轻的一个寒噤,向后微微仰了仰。成亲王故作不觉,只是笑道:“这种事,通常都是我做的。”

    祝纯也笑了起来。成亲王翻身压在他身上,欣赏着他偶生华彩的笑容,一边迫不及待地将他胸前的衣衫撕得支离破碎。抚摸着他熟练缠上来的双腿,成亲王在喘息中惊异道:“你不是处子?”

    “不是。”祝纯的目光刹那间黯淡了下去,脸上透出一抹痛楚的神情“只是学着伺候王爷罢了。”

    成亲王沉默半晌,低沉地道:“怪我。”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天下第九剑来神祇飞剑问道三寸人间大符篆师白袍总管仙帝归来巅峰赘婿

庆熹纪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红猪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红猪侠并收藏庆熹纪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