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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2:西西里人_第二部 1943年,图里·吉里安诺_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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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在接近德奥拉山山顶一块突出的峭壁边缘,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俯瞰着山下的蒙特莱普雷。小镇在他们下方几英里的地方,随着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房子里都露出了灯光。吉里安诺甚至觉得他能听见小镇广场上大喇叭里播放的音乐。晚饭之前,喇叭里总是向在街上溜达的人转播罗马电台的小夜曲。

    但是在大山里,空间是具有欺骗性的。从山上走下去到镇里需要两个小时,从山下走上来却需要四个小时。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从小就在这里玩耍,他们对山上的每一块岩石、每一个洞穴和每一条隧道都了如指掌。比安卡洞就在这块悬崖上,那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里面的空间比蒙特莱普雷任何一幢房子都大。

    图里·吉里安诺心想,阿斯帕努出色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在山洞里存放了睡袋、平底锅、几箱弹药,还有几袋食品和面包。有一个木箱子里放的是手电筒、提灯和刀子,还有几桶煤油。他笑起来。“阿斯帕努,我们可以在这里长住了。”

    “先暂时待在这里,”阿斯帕努说,“宪兵如果要找你,第一个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那些胆小鬼只敢白天来,”图里回答说,“夜里我们是安全的。”

    群山已笼罩在黑暗之中,可是夜空却星光闪烁,所以他们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皮肖塔打开那只帆布包,从包里取出武器和衣服。图里·吉里安诺开始一步一步、举行仪式般地武装自己,他脱下修士长袍,穿上鼹鼠皮做的裤子,然后穿上一件有许多口袋的大羊皮上衣。他在腰带上别了两把手枪,然后把一支冲锋手枪插在上衣里面,这样比较隐蔽,而且可以随时取用。他把一条子弹带系在腰上扣好,又往上衣口袋里放了几梭子子弹。他接过皮肖塔递给他的刀,把它放在刚刚穿上的军用皮靴里,然后将一把微型手枪塞进羊皮上衣翻领下面绳编的枪套里。他把所有的枪支和弹药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那支步枪他就公然斜挎在肩上。在终于装束齐备之后,他对皮肖塔微微一笑。皮肖塔仅背着一把短筒猎枪,他把小刀插在背后的刀鞘里。“我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一样,”皮肖塔说,“你身上带那么多钢铁玩意儿还能走路吗?你要是摔倒了,我可扶不动你。”

    吉里安诺依然在微笑,就像一个孩子相信自己的诡计得逞之后的窃笑。武器和弹药的重量压得他身上那个大伤疤隐隐作痛,但是他需要这样的疼痛,因为这使他感到一种赦罪的解脱。“我做好了两手准备,不是与家人见上一面,就是与敌人狭路相逢。”他对皮肖塔说。两个年轻人踏上从德奥拉山山顶通向蒙特莱普雷那条蜿蜒而漫长的小路。

    他们在缀满繁星的天幕下行走,身上的装备足以抵抗死亡和敌人,图里闻到远处果园里飘来的柠檬清香以及野花的扑鼻香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面对不期而遇的仇敌,他再也不会那样无可奈何,再也不必质疑自己的勇气。他以坚强意志战胜死神,让受重伤的身体得以康复,他相信自己的身体一定能反复经受这样的磨难。他相信等待他的是一番宏图伟业,像神奇的中世纪英雄那样,在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之后,才会走向漫长的人生尽头。

    他永远不会离开这些大山和橄榄树,也不会离开西西里。对于自己未来的荣誉,虽然他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将不再是一个贫穷的农家少年,不再害怕宪兵、法官以及日益腐朽的法律。

    此刻他们已经走出大山,踏上了通往蒙特莱普雷的道路。他们路过一个神龛,神龛中的圣母玛利亚手抱孩子,身上那件蓝色石膏长袍就像月光下闪烁的海面。空气中弥漫着果园散发的香甜味,使吉里安诺如痴如醉。他看见皮肖塔弯腰摘了一个在夜晚的空气中发出甜味的仙人果。他由衷地热爱这个救过他性命的朋友,这种感情植根于他们共同度过的童年。他想与他分享自己的神奇力量。他们绝对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西西里的一个山坡上,他们的命运不会如此。吉里安诺兴奋地大喊起来:“阿斯帕努,阿斯帕努,我相信,我相信。”接着便从最后一截山坡跑下去,从耶稣和其他死难圣贤的神龛前跑过去,离开了幽灵般的白色山岩。皮肖塔在他身边奔跑,并发出阵阵笑声。他们一起跑上通向蒙特莱普雷那条洒满月光的道路。

    山路尽头是一片牧场,百米开外就是贝拉大街上那些房子的后墙。在这些墙后边是每家每户种植西红柿的菜园,有的园子里还有一棵橄榄树或者柠檬树。吉里安诺家园子的篱笆没有上锁,两个年轻人悄悄溜进去后,发现吉里安诺的母亲正在等他们。她跑向吉里安诺张开的双臂,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热烈地亲吻儿子并小声说:“我的心肝,我的儿子。”图里发现自己站在月光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回应母亲的爱。

    这时已近午夜,月光依然皎洁。他们匆匆走进屋内,以免被监视的人看见。窗户上的百叶窗帘是放下的,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两家的亲戚都分布在各条街上望风,只要发现巡逻警察就会随时通报。屋子里,吉里安诺的朋友和家人等着为他庆贺。他们摆了一桌可以与复活节大餐媲美的酒席。今晚他们与他相聚,今后他就要生活在大山里了。

    吉里安诺的父亲与儿子拥抱,并用手拍拍他的后背表示赞赏。在场的有他的两个姐姐,还有赫克特·阿多尼斯,此外还有一个叫拉韦内拉的邻家妇女,是个约摸三十五岁的寡妇。她丈夫叫坎德列里亚,是个赫赫有名的土匪,一年前因被人出卖,遭到警察伏击。她成了吉里安诺母亲的挚友。但是看见她出现在聚会中,吉里安诺颇为惊讶,只有他母亲才会邀请她。一时之下,他弄不清是为什么。

    吃饭时,他们频频举杯,为吉里安诺接风,好像他刚从国外度长假回来。不过他父亲想看看他的伤口。吉里安诺把衬衣从裤子里拉出,露出了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伤口四周的组织依然呈现出枪伤造成的青紫。他母亲伤心得哭起来。吉里安诺微笑着对她说:“难道你愿意看到我蹲大牢,留下受杖刑的疤痕?”

    吉里安诺很熟悉眼前这个场面,觉得它就像他儿时经历的最高兴的日子一样,但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已然有了很大的距离。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有墨鱼、番茄酱汁粗通心面、烤羊羔、一大碗橄榄果、初榨纯橄榄油调制的红绿色拉、竹篓瓶装酒,总之,西西里产的好东西应有尽有。吉里安诺的父母亲讲述了他们在美国生活的那段童话般的经历。赫克特·阿多尼斯则大谈西西里历史上的辉煌:加里波第和红衫军,西西里晚祈祷事件。历史上,最早压迫西西里人的是罗马人,随后是摩尔人、诺曼人、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西西里的历史充满了辛酸!它从来就没有自由,劳动力被贱卖,流血冲突是家常便饭。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西西里人相信政府、法律和社会的内在秩序,因为这些都是用来奴役他们的。这些年来,吉里安诺一直在听这样的故事,把它们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然而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他注视着边喝咖啡边抽烟的阿斯帕努。即使在这种欢聚时刻,阿斯帕努的嘴角也总是挂着讥讽的微笑。吉里安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知道他以后会说什么:你只要愚蠢一点,被警察开枪打伤,然后你就杀人,触犯法律,你的亲人就会表现出对你的爱,把你当成天上来的圣人。不过,他觉得阿斯帕努是他唯一的贴心人。

    还有那个叫拉韦内拉的女人。他母亲请她来干什么?她又为什么要来呢?他看出她那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庞,乌黑的眼眉,暗红的嘴唇,不过在这间烟雾缭绕的房子里,她的双唇显得有些发紫。她身上是西西里寡妇常穿的宽松黑长袍,所以看不出她的体态。

    图里·吉里安诺不得不把在四岔路口发生的枪击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他父亲此时已有几分醉意,听到警察被打死的时候,大声吼叫着表示赞赏。他母亲则一言不发。他父亲说那个农民来找他来要驴子,他对那个农民说:“得了吧,你失去的不过是驴子,我失去的可是儿子啊。”

    阿斯帕努说:“是驴找驴呀。”

    大家都笑了。吉里安诺的父亲继续说道:“这个农民听说一个警察被打死了,非常害怕,也不讨要驴子了,因为他害怕受到杖刑。”

    图里说:“他会得到赔偿的。”

    最后,赫克特·阿多尼斯大致讲了帮助图里的计划。吉里安诺的父母要抵押土地,筹措资金赔偿死者家属。阿多尼斯本人将捐赠一笔钱,但是这一切要等到对方怒气平息之后,让唐·克罗切向政府官员和死者家属施压。这毕竟可以是个偶然事故,双方都没有真正的恶意,只要死者家属和政府一些要员合作,就可能上演一出闹剧。唯一不利的就是杀人现场的那张身份证。但是一年之后,唐·克罗切就能使它从被告的档案中消失。更重要的是,图里·吉里安诺这一年不能出事。他必须隐身匿迹于大山之中。

    图里·吉里安诺耐心地听着每一个人的意见,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丝毫没有表露他心中的不悦。他们认为他还是两个月前狂欢节时的图里。他脱下羊皮上衣,取下身上携带的武器,把枪放到桌子下面,堆在自己的脚旁边。但是这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那块难看的大伤疤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身体的创伤会使一个人的思想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图里已经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年轻人了。

    在这个房子里,他眼下是安全的。此刻那些可以信赖的朋友们正在街上望风,监视宪兵的营房,随时准备给他们通风报信。这是一幢几百年前用石头建造的房子,窗户孔有一英尺深,上面有厚实的木制活动挡板,还上了锁。木门非常结实,还用铁条进行了加固。房子里一点亮光也透不出去。即使敌人突然来袭,也不可能很快冲进来。不过图里·吉里安诺还是觉得自己处境很危险。这些可亲的人想让他回到以前的生活,劝他成为一个农民,放下自己的武器,不要反抗自己的同胞,把束手无策的他交给法律。此刻,他必须狠心对待他爱的人。以前这个年轻人的梦想一直是获得爱而不是力量。可是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他要先变得强大起来。

    他彬彬有礼地对赫克特·阿多尼斯以及其他人说:“亲爱的教父,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出于对我的关爱。可是我不能让父母为了帮我摆脱困境而失去他们那点可怜的土地。在场的各位也不要过于为我担心。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必须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代价。我打死了一个宪兵,但我不想让任何人替我负担赔偿金。不要忘了,我只是私运了一点奶酪他就开了抢。当时我觉得自己反正快死了,那就以牙还牙,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向他开枪的。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下一次我肯定不会轻易开枪。”

    皮肖塔咧嘴一笑说:“不管怎么说,在大山里更有意思。”

    但是吉里安诺的母亲不觉得好笑。大家都看见了她的惊恐神情和充满忧虑的眼睛,她绝望地说:“不要去当土匪,不要去打劫穷人,他们的日子已经够惨的了。不要去当强盗。让拉韦内拉跟你说说她丈夫当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吧。”

    拉韦内拉抬起头,两眼盯着吉里安诺。她那含情脉脉的脸着实使他吃了一惊,好像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她用眼睛大胆地看着他,几乎是在向他发出邀请。先前他只觉得她是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现在他感受到她身上的性魅力。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嘶哑,充满了感情。她说:“我丈夫当年就待在你想去的地方,他过着野兽般的生活。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总是那样。他吃不下饭,无法入睡,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从床上跳起来。他把枪放在床边,但是就这样也没有用。我们的女儿生病的时候,他偷着去看她,可是他们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们知道他心地善良,担心女儿。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就像打死街上的一条狗。他们弯下身子看着他,还当着我的面哈哈大笑。”

    吉里安诺看见皮肖塔咧嘴一笑。那个赫赫有名的土匪坎德列里亚,心地善良?他杀过六个告密的嫌疑人,他打劫富裕的农民,勒索贫苦农民的钱财,整个小镇人心惶惶。可是他的妻子对他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拉韦内拉没有注意到皮肖塔的笑。她继续说道:“我把他埋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埋了我女儿。他们说她得的是肺炎,但我知道她是心碎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进山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受冻挨饿,有时候还生病。只要能过一个诚实农民的生活,他什么都愿意放弃。最糟糕的是,他的心肠变得像橄榄核那么硬。他已经失去了人性,但愿他能够安息。所以说,亲爱的图里,不要这么傲气。你遭到不幸,我们愿意帮助你,不要变成我丈夫生前那个样子。”

    房间里鸦雀无声。皮肖塔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吉里安诺的父亲小声说,农场没有了他也高兴,那样他早上还可以睡睡懒觉。赫克特·阿多尼斯双眉紧锁,低头看着桌上的台布。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叩门暗号打破了沉寂。这是一个望风者发出的信号。皮肖塔走过去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向吉里安诺打了个手势,要他拿起武器。“宪兵的兵营里灯火通明,”他说,“一辆警察的面包车封锁了贝拉大街通向小镇广场的出口。他们已经做好突袭这幢房子的准备。”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图里·吉里安诺十分冷静地准备离开,大家都目瞪口呆。他母亲扑向他的怀抱,他拥抱她的时候已把羊皮上衣抓在手里。他和其他几个人告别,而且很快就全副武装起来,把上衣穿好,步抢挎在肩上。他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对大家微笑,然后对皮肖塔说:“你可以先留下来,然后到山上去找我,也可以现在就跟我走。”皮肖塔二话不说,径直走到后门口,把门打开。

    吉里安诺最后拥抱了母亲一下。母亲情不自禁地在他脸上吻了吻说:“躲起来吧,不要鲁莽行事。让我们来帮助你。”说话间,他已经摆脱了母亲的双臂。

    皮肖塔走在前面,穿过田野,来到上山的斜坡处。吉里安诺打了个呼哨,皮肖塔收住脚步,等他赶上来。上山的路清晰可见。望风的人刚才告诉他,说这个方向没有警察巡逻。走四个小时山路,到比安卡洞就安全了。如果宪兵敢在黑暗中追赶他们,那他们也未免太大胆,太愚蠢了。

    吉里安

    诺问道:“阿斯帕努,宪兵的兵营里有多少人?”

    “十二个人,”皮肖塔说,“还有那个上士。”

    吉里安诺笑起来。“十三是不吉利的数字。他们就这几个人,我们跑什么?”他停下来,说了一声“跟我来”。

    他在前面领路,两人折回田野,先向前走了一段,然后再度进入蒙特莱普雷镇。他们横穿贝拉大街进入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从比较安全的地方注视着吉里安诺家的房子。他们蹲在阴影处等着。

    五分钟后,他们听见一辆吉普车沿贝拉大街开过来的声音。车上挤了六个人,包括那个上士。其中两个人立即钻进小巷去堵后门。上士带领三个人走到前门,使劲敲了敲门。与此同时,一辆带顶棚的小卡车在吉普车后停下,从车上跳下两个宪兵,端着步枪对街面实行警戒。

    图里·吉里安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很有意思。警察的袭击是基于这样的设想:目标根本不可能实施反击,面临占优势的对手,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避其锋芒。也就是在这时候,图里·吉里安诺确立了一条基本原则,那就是,在受到追捕时,一定要处于能进行反击的位置,不论力量强弱多悬殊,也许差距大了反而更好。

    这是吉里安诺的第一次有预谋的行动,他发现如果开枪射击,他很快就能控制局面。当然他不能向在前门的上士和另外三个人开枪,因为子弹可能打进屋子里,打伤在自己家里的人。但是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那两个在街上担任警戒的家伙,还有两辆车上的司机。只要他想,就能趁上士和另外三个人进入他家的时候把这几个人干掉。那样,上士他们就不敢出来,他和皮肖塔就可以从容地穿过那片田野。至于那几个用面包车封锁大街出口的警察,他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不接到命令,他们也不会擅自来到街上。

    不过此刻他还不想开枪,这只是他的一次设想,他特别想看一看上士是如何动作的,因为这个人是他未来的主要对手。

    这时候,吉里安诺的父亲打开了前门,上士粗暴地抓住老人的手臂,把他拽到门外的街道上,大声命令他在那儿等着。

    在意大利宪兵中,上士是宪兵中军衔级别最高的士官,通常是驻小镇的小分队队长。由于这种身份,他成了当地社区的重要成员,能与镇长和教区的神父平起平坐。他没有想到吉里安诺的母亲会堵住他的去路,当着他的面朝地上吐唾沫表示蔑视。

    他和他手下三个人就强行进入,对房子进行搜查,自然也招来吉里安诺母亲的大声辱骂和诅咒。房子里的人都被押到街上进行盘问;几家邻居房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被带到外面,他们没有一个不骂警察的。

    由于对房子的搜查毫无结果,上士就对这些人进行盘问。吉里安诺的父亲大为惊讶。他问上士:“你觉得我会告发我的儿子吗?”被赶到街上的人齐声大喊,表示对他的支持。上士下令让吉里安诺家里的人都回到房子里去。

    在小巷的阴影中,皮肖塔对吉里安诺说:“他们很走运,你母亲那里没有我们的武器。”吉里安诺没有回答。他的血直往头上涌。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上士挥起警棍向人群中一个男人打过去,因为那个人竟敢指责他们粗暴对待吉里安诺的父母。另外两名宪兵开始随意抓人,把蒙特莱普雷的居民押上在一旁等候的卡车,一路用木棍打,用脚踢,全然不顾他们恐惧和反抗的呼喊。

    突然,有一个人站到大街上,独自面对宪兵。他猛地向上士扑去,随即便是一声枪响,那人应声倒在石子路上。一名妇女尖叫着从房子里跑出来,扑在倒在地上的丈夫身上。图里·吉里安诺认得她;她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总是给他妈妈送新烤制的复活节蛋糕。

    图里轻轻拍了拍皮肖塔的肩膀,轻轻说了声“跟我来”,随即顺着狭窄弯曲的街道跑向位于贝拉大街另一端的镇中心广场。

    皮肖塔拼命大喊:“你到底要干什么?”紧接着他就不吱声了。因为他突然明白了图里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那辆卡车装满了被抓的人,必须开到贝拉大街尽头才能拐弯返回贝兰伯兵营。

    图里在一条与贝拉大街平行的昏暗街上跑着,他觉得自己像神一样无形。他知道敌人想不到,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他在干什么。他们以为他跑进深山躲起来了。他感到一阵狂喜,他要让他们知道随便搜查他母亲的家是要受到惩罚的,他们必须三思而后行,不能再冷血地开枪杀人。他要逼他们尊重他的邻居和家人。

    他跑到广场的另一侧,广场上只有一盏路灯,借助灯光他可以看见堵在贝拉大街口上的那辆警察面包车。难道他们觉得这样的陷阱就能抓住他?难道这就是他们的聪明才智?他钻进另一条小街,绕到广场大教堂的后门。皮肖塔跟在他后面,进去之后,他们跃过祭坛栏杆,不约而同地在祭坛上停了一下。许多年以前,当神父给蒙特莱普雷的人做星期天弥撒、举行圣餐仪式的时候,他们曾在这里当过他的祭坛助手。虽然他们随时准备射击,但却不由自主地跪下,笨手笨脚地在胸前画了起十字。一时之下,头戴荆冠的基督蜡像、身穿蓝袍的镀金圣母石膏像以及一排排其他圣像的力量使他们的战斗激情受到了挫伤。他们穿过一小段通道跑到橡木大门旁,刚好在射程之内。他们跪下,做好射击准备。

    封锁贝拉大街的面包车向后倒车,让那辆装着被捕群众的卡车进入广场掉头往回开。就在这时候,图里·吉里安诺推开教堂的大门,对皮肖塔说:“朝他们头顶上方开枪。”与此同时,他用冲锋手枪瞄准那辆面包车的车胎和发动机开了火。发动机发生爆炸,面包车起火燃烧,广场骤然间被火光照亮。在前排座位上的两个宪兵像散了架的木偶,连滚带爬地从车里跑出来,惊慌失措,无法应对突袭。身边的皮肖塔用步枪向那辆卡车的驾驶室射击。图里·吉里安诺看见司机跳出来,倒在地上不动了。另一个武装宪兵从车上跳出来,皮肖塔再次开火。第二个警察也应声倒下。图里转过身正准备责备皮肖塔,突然机枪的扫射打烂了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红宝石般的玻璃碎片飞溅到地上。图里意识到已经不可能手下留情了。阿斯帕努是正确的。他们必须干掉那些人,否则就会被那些人干掉。

    吉里安诺拉了拉皮肖塔的手臂,回身穿过教堂,从后门跑出去,在蒙特莱普雷幽暗弯曲的街上向前跑。他知道今天晚上已经来不及帮助那些被抓的人逃跑了。他们溜出小镇的最后一道墙,穿越几片开阔的田野,一直跑到布满巨大白色石头的斜坡,才觉得到了安全地带。等他们到达卡马拉塔山脉的德奥拉山山顶,已是破晓时分。

    一千多年前,斯巴达克斯在这里隐藏了一支奴隶武装,并率领他们与罗马军团作战。站在德奥拉山山顶,看着喷薄欲出的太阳,图里·吉里安诺心中充满了年轻人的喜悦,庆幸自己逃脱了敌人的追捕。他将永远不会再对另一个人俯首帖耳了。他要决定谁应该活着、谁应该死。他毫不怀疑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西西里的光荣与自由,是行善而不是作恶。只有为了正义事业,为了帮助穷人,他才会出手。他要赢得每一场战斗,他要赢得被压迫者的爱戴。

    他那时才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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