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火葬 > 第十章

第十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火葬最新章节!

    从黑暗中跑来一个人。他定住老眼仔细瞧。他还没能辨出黑影是谁,黑影已出了声:“松叔叔!”老人带着点气,象斥责小孩似的说:“莲姑娘!这么晚儿,怎不进屋里去呢?那个畜生呢?媳妇怎也不见了呢?”

    梦莲想问老人见到石队长没有,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她来到最大的难关!她不能再不对老人说实话了,可是她准知道实话会要了老人的命的!她已经预备了多少多少安慰老人的话,现在见到了他,却一句说不出了;安慰的话象什么外敷的药膏,只能抹在皮肤上,而不能治疗心病。她知道,在敌人的魔手下,一个人的死亡是毫不足为奇的事。这可是不能成为使老人不动心,不哭死的理由。道理是道理,骨肉是骨肉。她知道老人没有钱,没有地,而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老人几乎不晓得老那么辛苦正直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假若不是因为他有个傻儿子。有子便有了一切,有子便有了永生。他会死,可是他的子子孙孙会永远活下去。她怎能告诉他:铁柱子已经死去两三个钟头了呢?

    “莲姑娘!到底是怎回事?”老人有点着急了。“进来说!”她扯着老人往屋里走。

    老人点上了油灯。在灯光中,他看见个脸色惨白,眼皮红肿的莲姑娘。

    “莲姑娘!说呀!怎回事?”

    梦莲立不住了;腿一软,跪在了老人面前,搂住他的腿。“日本兵”

    “日本兵怎样?”老人几乎是喊叫着问。

    “铁柱子!”

    “铁柱子?”

    “完了!”

    “完了?谁?”

    “铁柱子!”

    屋中没有了声音,灯花轻轻的爆了一两下。

    田麻子吸了几口烟,忍了一个小盹。睁开眼,他看清楚:自己白费了一片心机,完全失败!因他的报告,王举人下了狱,可是二狗并不感谢他,而只给了他五块钱!五块钱?那么大的功劳只值五块钱?可是,自己当时为什么伸手接过来呢?这五块钱是一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值五块钱!以后,他每逢向二狗张口,二狗必不会给他添价,因为他卖了这么大力气才值五块钱!他得罪了王举人,石队长,为是从二狗手中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或一个肥美的地位,可是他自己塌了自己的台!他恨他自己!

    待了一会儿,他原谅了自己,转而去恨二狗。二狗已经出卖过他一次,这次也当然不会以德报德,二狗天生的长条狼,给狼作事,早晚叫狼吃掉,没错儿!假若他再去麻烦二狗,说不定二狗会二次出卖了他!文城有二狗在,就没有田麻子!

    他又赊了两口烟,极快的,狠命的,吸下去。抹了抹嘴,他找了二狗去。他决定取强硬的态度,他身上残余下的一点武艺至少可以降服住二狗,他不能再低三下四的央求,而必须理直气壮的索要他应得的报酬!

    “你又来干什么么?”二狗没有好气的问。

    “又——来?”田麻子把那个难以消化的“又”字扯得很长,象要把其中所含的味道都砸尽似的。

    “刚刚给了你五块钱!”

    “五”字比“又”字还更难消化,他的全身都是硬刺儿!“我告诉你!”田麻子的绿面上发出一种豆绿色的光“给我五万块钱!少一个,不要想完事!”

    二狗的胆子本来很小,可是他善于软的欺,硬的怕。他看不起田麻子,又不知道他曾经练过武功,所以没把他放在眼里。“快出去,我连五毛也不能再给你!”

    “真的?”田麻子的嘴唇并没有颤,头上的青筋倒跳了起来。“真的?”他往前凑了两步。

    “你干吗?”二狗的手去摸枪。他的枪不是为打人的,而只为壮自己的胆子。遇到软弱的人,象老头子和妇女们,他特别爱动枪;他们越软弱,他的枪的威风越大。他以为田麻子不过是个大烟鬼,一看见枪就会屁滚尿流的跑出去。“哟喝!动枪吗?”田麻子冷笑了一阵。“告诉你,二狗!咱们都给日本人作事,全为的是得点便宜,你要把事情看明白了!你打算一口吃成胖子,不给朋友们留点份儿,请留神你的脑袋!”

    “你滚出去!”二狗的枪掏出来了。他没有搬机关的意思,他怕枪的响声;他只想把田麻子吓跑。

    田麻子杀过人,不怕枪和血。他不知道二狗是否真要打他,可是决心把枪夺过来。把枪拿在自己手里,他相信二狗就会屈膝。他冷笑了一下,举起左手去抓了抓头。二狗的眼神被田麻子的手领上去。田麻子的右手轻快的抓住二狗的腕子,一翻手,二狗缴了械。

    二狗慌了。象胆小的小孩子似的,他想往外跑。田麻子挡住了路。二狗急了,他想叫人。

    田麻子不怕二狗和他相打,而怕他喊人。二狗有日本人派来的保镖的。被他们看见,他们必定去报告给日本人,田麻子便不好在文城混下去了。

    “不要出声!不要动!”田麻子命令着二狗。“给我钱,我不会打死你!”

    二狗很怕死,但也爱钱。他想用“计”:“把枪放下,咱们商议。”

    田麻子放下了枪。二狗的心里痒了一下,以为田麻子中了计。他想伸手去抢枪。

    “手不要动!”田麻子又下了命令:“快拿钱来!”

    “我有钱也不会给你!”二狗的手极快的伸出去。

    田麻子不去抢枪,而照准了二狗的太阳穴一拳打去。他的拳,因为打得是地方,得法,二狗登时倒在了地上。他没有杀二狗的意思,但是怕二狗再苏醒过来,去控告他,他把两只手一齐捏在二狗的脖子上。二狗翻了白眼。象手上有灰土似的,田麻子的双手互相撢了撢,撢完手,他楞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去摸二狗的口袋,没有多少钱。田麻子照二狗的脸啐了两口。拿出他所发现的那点钱,装在自己的衣袋里,他又把二狗手上的金戒指捋了下来。最后,他把桌上的枪插在自己腰里。他镇定的,缓步走出来。

    李德明在刚要关城门时候挤进城来。费了半个多钟头的工夫,他才找到石队长。

    一见李德明,石队长的黑棋子似的眼珠发出了光,不知不觉的擦了擦手掌。“怎样?怎样?”他口中的热气吹到老李的耳中,怪痒痒的。他切盼上级的命令是马上动手,好去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他不能眼看着文城的同胞们一个个的都被敌人饿死,而自己的枪弹还是在身上带着。

    “教我们马上撤退!”李德明也很失望的说。

    “撤退?”石队长的心凉了半截儿:“真要命!真要命!”“我们打了个大胜仗!”李德明把已经挑出来的大拇指急忙放下去。“敌人的右纵队渡了河,教咱们旅长给解决了一半。刚才我遇见住在城外的贺国升,他说:敌人的野炮本来是十二匹骡子拉出去的,现在拉回来的只剩了六匹骡子;炮车的后半截和六匹骡子大概都教咱们旅长给留下了。顶可笑的是六匹骡子拉着半截炮车,敌人还在车站上操演呢!他们以为咱们连什么叫炮车都不懂呢!”

    “快说要紧的!”石队长听见别人打胜仗,又快活,又有点扫兴——因为他自己没能参加。

    “右纵队垮了,敌人的左纵队没敢渡河就退回来了。那天的空袭,就是咱们空军来扫射往后退的左纵队。”“扫射得怎样?”石队长问。

    “详情还不知道。”

    “往下说,真要命!”

    “咱们既打胜仗,敌人当然一时不敢进攻西山。”李德明的话被石队长接过去。

    “他们不会死心,准保还得再攻!”

    “是呀!所以我说‘一时’不敢再攻啊!旅长已经回到王村,教咱们也快回去!”

    “回去!”石队长肚中的煮白薯要都翻上来,口中漾着酸水。

    “咱们的任务原是来扰乱敌人的后方。现在敌人既停止了进攻,左纵队也原封没动的撤回来,我们当然无须攻取文城,那么咱们三十二个人!”

    “三十一个!丁一山已经死了!真要命!”石队长矫正李德明的错误。

    “嗯,三十一个人也就无须再白白的牺牲了,所以旅长叫咱们赶快回去。”

    “真要命!白来一趟!”石队长楞起来。

    “命令是命令!”

    “谁不知道命令是命令?”石队长急扯白脸的说。他抬头看了星。“反正今天出不去城啦!”

    “已经关了城!”李德明给找补上。

    “明天一清早,你出城,通知城外的人。教他们等着,看咱们都安全的出了城,你们再走。过了河在李村集合。现在——”石队长想了一下“你吃了饭没有?”

    “没哪!”李德明顿时觉得肚子很饿。“本想在老郑那里要两个饼子吃,不知道怎么草房里连个灯亮也没有!”“老郑刚刚出城。”

    “他来过?”

    “来告诉我留神!王举人被捕,梦莲姑娘出了城!”“王举人——喝!说不定咱们还不大好容易出城了呢!”“他们要是今个晚上审问王举人,十之八九咱们得动手,不管有命令没有!”

    “怎么?”

    “木头脑袋,给他两个嘴巴,还不都说出来?他一招,咱们还得了?快去,到烟馆西吃!吃完,警戒!今天夜里谁也不能睡!留神!”石队长一气说完,把自己藏在黑影里,预备一夜不睡。

    李德明离烟馆还有十步,他变成了个石头人。烟馆的厚毡帘子慢慢的被掀起,出来个日本宪兵。帘子还没落下去,两个被捆绑着的人象被推出来的,很快的跳在房檐下,房檐下悬着个相当亮的玻璃灯。紧跟着,又出来两个宪兵,帘子似落没落的工夫,田麻子得意的扭出来。

    李德明由石头变成一股烟,一步蹿到黑影里。没有命令,他不敢开枪,虽然他已把枪掏出来。

    田麻子打死二狗,想逃出文城,到别处另起炉灶。可是,他不敢逃,怕把事情弄明了。再说,逃到哪儿去呢?到日本人管着的地方去,早晚是要落网。到中国地方去呢?又没有大烟吃!本来他不敢直接出卖石队长,现在,他急得发了昏,不能再细细的思索。他向宪兵告密。到王宅,他扑了空,没找到石队长。他领着宪兵到烟馆来。石队长手下的两位弟兄奉命监视着田麻子,住在烟馆里。往日,他们轮流着给田麻子钉梢,随时向石队长报告麻子的行动。可是,今天田麻子告诉他们,他要改邪归正,去暗杀二狗,所以他们给了他一点自由。他们正在烟馆里等他回来,田麻子却同日本宪兵由前后门包抄,把他们擒住。

    李德明象箭头似的,飞奔了石队长去。

    听完了老李的简单报告,石队长只说了声:“真要命!”带着老李就走。他们的脚步象夜间下山的雄狮子似的,步大,声轻,而且很快。在一个小巷口上,他同老李等田麻子们过来。过来了,石队长容他们走过巷口,而后跟上来。田麻子在最后。石队长的小刀一下子插入他的腰窝,只留下一点木柄。田麻子喊了一声,倒下。石队长的刀子拔出来,赏给了宪兵的后心。同时,李德明的两只大手把另一个宪兵的脖子掐住,要活生生的把头拔下来。最前面的宪兵转回身来,开了枪——王举人在监狱里听见的头一枪。两个被捆着的弟兄向左右闪开,李德明一个泼脚把开枪的宪兵摔倒,照着头上还了一枪。极快的把两个弟兄的绳索解开,石队长说了声:“动手!”

    两声枪响惊动了全城。受尽压迫与耻辱的文城早就想报复,再加上前几天听到日本人在河边上吃败仗的消息,与今天王举人的被捕,人们已不再考虑自己有没有良好的武器和严密的组织,而只想有个机会便去报仇。除了几个汉奸,人人都拿日本人当作仇人;日本人不只杀了某家的男人,或奸淫了某家的姑娘,而且普遍的教文城的人没有东西吃。文城每家都有饿死的人!

    在从前,听到枪声,他们只会把自己藏在黑暗的地方,象个半死的人似的那样不能多管别人家的事;他们只有把自己的心变成麻木的,才能使自己在黑影里多喘息一会儿。现在,他们知道了敌人有比枪刀更厉害的武器——饥饿!他们必须不再怕枪响,不再怕敌人,才能把自己从死亡里拉回来。即使他们因抵抗而失败,而死亡,这样的死亡也比饿成两层皮,在床上偷偷的断了气好。他们,现在,听见了枪声,不但不往黑影里躲藏,反倒拿起他们所能找到的武器走出屋门。复仇与雪耻的热情开了闸。

    石队长的手下早已准备好,听见枪响,他们从小巷里,人家内,破庙中,全拿着武器,小心而兴奋的跑出来。石队长带着李德明往十字街口胞。十字街口的高杆上悬着一盏大煤汽灯,惨绿的光射出老远。石队长看灯,李德明看灯下的“岗”双枪一齐响,灯碎了,噗的起了一团红光,然后暗淡下去,惨白的街变成黑暗。灯下面的岗位,随着灯的熄灭走入永久的黑暗,血溅在杆子上。刚被石队长救下来的两位弟兄,跑回烟馆。烟馆的对门是王举人公馆;他们的任务是在王宅放火。石队长与李德明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擦着墙壁与馆户的门脸儿疾行,奔向小城隍庙去。

    给二狗家中放火的两位弟兄来到。他们不甚得手。二狗糊里糊涂的死去,马上有人报告给日本人。日本宪兵来到,没有管二狗,而先四下搜索——搜索的不是凶手,而是便于携带的珍贵东西。带着在岛国培养成的心,与惯作海寇的眼,他们看什么都是好的。他们愿意把东西都拿走,但是无法不加以选择;他们并没有把贼船驶到文城来。他们兴奋,贪婪,迟疑;看到件值十元的东西就好象看到了富士山。街上响了枪,他们舍不得停止搜索。枪又响了,他们不得已的胡乱把东西塞在衣袋与裤袋里,一齐冲出来。大门变成了战场。打了有十来分钟,我们的两位弟兄掷出手榴弹。不管敌人是都死在大门内与否,他们两位绕到院旁,跳进墙去,放起了火。这个火头比王宅的迟了十分钟。

    城内的火起来,城外埋伏着的弟兄把手榴弹投入了货栈。

    为牵制车站上的敌兵,他们散开,由四面射击。

    城内械外的火光在天空接联成一片,城外城内的敌兵立时四下里散开。他们摸不清我们的主力在哪里,不知道我们一共有多少人,他们只能给各处以同等的注意。他们提着枪沿着墙根向各处疾走,没想到城中的百姓们会向他们袭击。墙垛旁,树后,小巷口,街门中,随时的砍出菜刀,铁锹,或打出木棍,使他们无法前进。他们上了刺刀,见人就刺,四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赤手空拳来夺他们的枪。他们狂喊,百姓们也狂喊。火越烧越旺,人越打越多,闪动的是火光,飞溅的是肉血。敌人冲杀,我们围裹,每条街都有多少人在喊,在打,在厮杀。

    敌兵调了机关枪。敌兵有了据点,我们的百姓渐渐分散,仍旧藏躲在门后,树后,或爬在地上。街上伏着许多不能动的人,有的已死,有的痛苦喊叫;我们的兵与百姓之间也有敌兵,头拚着头,或手挨着手,躺在一处,分不出谁是战胜与战败者;侵略的野心与复仇的狂热使大家的血流在一处,把街道流红。

    百姓的自动的助战,加大了我军的声势。我军去救火,打开监狱,选定了隐蔽袭击敌人。有百姓的到处截杀,敌人始终没有发现我们的零散的,分布在四处的,小据点。我们的择定了的小据点可是始终不动,石队长有命令:“各守据点,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准移动!”这样,我们布好了的旗子才在纷乱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分散得合适,集合得容易,联络得迅速。火大人多,枪密,石队长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哪里有几个人,哪个人是干什么。他极忙,极沉着,他象一根有力的鞭子,抽动着战斗的陀螺。

    敌兵有了据点之后,百姓们渐渐后退,敌兵开始去找我们的据点。火光更明了,城内可是比较的清静了一些。我们的每一个小据点,只有一两支枪,它从暗中极准确,冷静,每发必中的,射击,敌兵找到了我们的据点,而找不到我们的人,他们开始用机关枪向房屋,树木,铺户,发狂的扫射。扫射过一大阵,他们以为我们的人已经死在掩蔽物后边,忽然的一个手榴弹飞来,炸在机枪的附近。他们再发枪,我们又藏起来。这样,我们的小据点,在交战的一个钟头内,始终没有移动,没有减少。

    这样四外拖住敌兵,石队长亲自指挥,帮攻小城隍庙的火药库。

    石队长撕去唇上的假须,把脚上的大毛窝——在王宅挑水时穿的那一双——甩去老远。脚上剩下四大妈给他做的棉布袜,跑起来又软又不出声儿;他跑,他跳,活象一条去交战的豹子。不,他自己并没觉得象条豹子。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肉作的任何活东西。他变成了一股极热的气,或是一颗烧红的,碰着阻碍就会爆炸的,钢弹。他什么都忘了,连“真要命”也不再说。他只记得他须前进,不管前边有刀山还是油锅。只要他前进,他觉得,就没有东西能挡得住他,他是飞着的,带着呼哨的,能把山打破一块的,炮弹。他的七棱八瓣的脸好象刚刚用刀从新雕刻过一回,棱角越发分明。他不丑了,他的脸上的棱角,不论是在黑影里,还是火光中都有一种战争中特有的美。这种美的小注应当是威严与壮烈。

    他可是并不一味的蛮干。他的责任与经验告诉了他,战争是要消灭敌人,而不被敌人消灭。他要用他的胆子,力气,四肢百体;同时,他也须用他的脑子。他象要跳过山涧的虎,跳的极快,可是也计算得极正确;闭着眼乱跳,必会教他自己碎身在深涧中。他闪动,他隐藏,是为躲着危险,而且要把危险消灭。

    到了小城隍庙,教李德明钉住了门外的两个卫兵,石队长自己象个旋风似的绕到庙后,看看他的弟兄们都埋伏好没有。大家都已准备好。他又极快的跑回来。一声老鹰叫,他与李德明的枪一齐开了火。卫兵倒了一个,李德明打偏了,那个卫兵一步蹿进庙里。庙后没有响动,石队长知道大家在爬墙。李德明往前赶,石队长喊了一声“找隐蔽!”他自己一跃,手扒住墙头。李德明刚要往旁边跑,门内开了枪,李德明扶住庙门的门框,慢慢倒下去。石队长的手榴弹从墙头投到庙门,庙内一声爆炸,他的脚落了地,背靠墙,喘了一口气。墙好象晃了两晃。

    庙后还没有动静——石队长楞了一下:“难道出了毛病?”他可是不能离开前门,前门最危险,非他自己把住不可。他只好相信他的手下必能达到任务。院里响了机关枪,他知道弟兄们一定不甚得手。他顺着墙根儿爬,爬到庙门,摸到李德明的大脚。他的心痛了一下。用李壮士的身躯作掩护,他一边低声的叫:“老李!老李!”一边往院中看,老李已不会回答!火光是由上边射出来的,机枪安在殿前的松树杈巴上——好能越墙打到庙外。机枪稍停,他听到庙后面开了枪,他心中说:“坏了!他们进不来!”他是不是应当跑到后边看看呢?不,他得引逗那架机关枪!拍!他向松树开了枪,机枪又发了狂。他不再动。他想怎么处置老李。没办法。他不能为拖走朋友的尸身而离开岗位。他身已和死的距离也不过就象他离老李这么远。军人不考虑死!军人都该象老李这样死!尸身算什么呢?军人要留下的是“军人魂”!

    火药库必须拿下来,否则大家的牺牲便没多少代价。而且,必须马上拿下;敌人增援来到就不好办了。石队长决定爬进庙内。非进到庙内,找到合适的地方,他不能把手榴弹准确的抛到树上去。他不能再等。他开始爬动。每移一寸,他就觉得离死亡近了一寸,但是他必须朝着机关枪前进。不但要前进,还要安全的达到目的;只凭一股勇气去牺牲自己是会连累到众兄弟的。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厚棉袜。他紧紧的爬在地上,可是他的心象飘荡在空中。他须控制住全身的任何一个动作,而且不能稍微喘一喘气。他累得慌,他的铁的手指已经有些发颤。不知爬了多久,他才爬到庙门内,滚到一丛迎春底下。他慢慢的,提着气,坐起来;迎春的枝掩盖着他的头。他抡臂,扔出他的手榴弹。他成了功。眼睛一亮,他滚到墙根。蜷着身,贴着墙根,他往后跑。在殿后,他看见了敌兵,他开了枪。随着枪声,学了一声老鹰,吱,吱!嘹嘹嘹!扒住大殿的墙角,他探一下头,开一次枪,后面墙头上露出来了人头。敌兵显出慌乱,不知脊背朝着哪方才能躲开枪弹。墙头上落下人来。石队长停止了开枪。黑影与黑影在肉搏。敌兵慢慢的减少。街上的杀声微弱起来,火光可是更亮了。一个敌兵,已经丢了枪,往外跑。石队长等着。敌兵跑到他身旁,他一拳打碎了矮鬼的腮。又是一声鹰叫,几位弟兄奔到正殿,后面还在撕打。石队长的命令:

    “孟长发,进去泼油,钱大成,投手榴弹!”命令发下,一声鹰叫。石队长领着未阵亡的弟兄一阵风似的跑出庙外。

    离庙有半里地,文城的天塌了下来。火药的爆炸,压下去一切声音。灰,瓦,砖,象雨一般打下来,石队长的耳朵聋了一会儿。

    “赶快出城!能爬城的爬城!能找到敌人的尸的,剥下他们的军衣,换上,明天早上混出城去。逃不出去的,找可靠的百姓家里藏起来,等机会出城!愿意还继续干的,打!”大家一致的喊了声“打!”

    “好!分头增援各处据点!”说完,石队长首先冲入枪声最密的地方去。

    天快明。城外的八位弟兄,烧了货栈,打死三十多敌兵,炸坏了两尊野炮。他们退走,只失踪了一位。货栈还冒着烟,残破的野炮在站台上躺着,敌兵在残夜的清风里发楞。他们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一回事。他们作着梦——那侵略的,抢夺的,发财升官的梦——而来,现在又走入一个渺茫的,危险的,生与死的界限不分明的,梦中。那些死尸象是梦的余渣,冰冷的躺在晓风里。多么大的中国呀,它是永运用尸身填不满的海!

    城内,火也渐熄。到处都流动着黑烟,躺着死人,充满了火药气。屋瓦,墙壁,门窗,全是洞。小城隍庙的本身与附近是一片瓦砾。王举人死了,二狗死了,田麻子也死了;爱惜性命的,钱财的,与大烟的,都在战争中胡胡涂涂的结束了他们自己的性命与欲望。抗战是硬性的,软弱与敷衍得不到胜利,也逃不出死亡。敌方官兵死了一百五十多人。他们并不象打仗,而是忽然的落在死亡的深渊中。他们的凶狠,残忍,横暴,使他们自己的脚不能在人道的大路上立稳,他们自己把死亡唤到头上来。小风儿很小很尖,似平专为吹寒了还活着的敌兵的心。

    全城静寂起来。文城的人们没有哭声,虽然死去几百人。死去的得到了永久的自由,因为他们是为抵抗敌人而丧掉生命的。活着的预备下次去死,他们手上的血是敌人身上流出的,敌人的血并不是什么不可触犯的东西。文城的人少了,而文城的心却坚硬起来。文城虽小,而无可压服。文城的心开始与西边大山上的炮声,与全国抗战的雄心一致的跳动。石队长的手下只剩了五个人,其余的全含着笑死在文城。

    石队长的臂上受了伤,藏在老百姓家里。在一口寿木里睡了三夜后,他忍着痛爬城墙,带着末一颗手榴弹。已经脚落了地,他被城墙外的卫兵发现。他不能为消灭一个敌兵用了他的最后一颗手榴弹;他的手榴弹的价值不能那么低廉。他须把更多的敌兵,诱到适当的地方,而后扔出他的宝贵的利器。敌兵的哨子响了。他往前跑。敌兵开枪了。显然的,敌兵一个人不敢追他,而开枪不过是示威,并没有准确的瞄准。他拚命往前跑。跑出老远,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有七八个敌兵追来。石队长心中觉得很得意——前两天的举动,已教敌人胆寒,现在他们得用七八个人追逐一个。喘了口气,他再跑。他的臂上极疼,他咬上了牙。他须忘了自己,而把自己只当作引诱敌人到死地的,象捉鸟兽的“招子”似的。敌人必须消灭,他自己也必须牺牲。

    只顾跑,只顾找消灭敌人的适当地方,他几乎不认得方向,忘了自己是在哪儿呢。跑着跑着,他认识了路,他是向老郑的松林那边儿呢。敌兵是不是要追出他那么远呢?松林是好地方,可是敌兵敢去不敢去?他又立住了。敌兵又开了枪。他伏在地上。极快的立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敌兵好象迟疑了一下,才又追上来。他再跑,他看见了松林。天快亮,松树非常的黑。那些黑的树教他心中感到高兴。好象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可是,他立刻想起来,他是不是应当到松林里去,而给他的朋友老郑惹祸呢?他几乎要缓了脚步,想一想。但是,他不能思想,后面的枪弹不许他思索。他只盼老郑全家听到枪声,已经躲开。他奔到了松林。草房的门开着呢,是否是老郑早在前两天的战事里已经逃走,或被敌人杀了呢?他本不想跑进屋中去,但是,屋中若没有人,就一定比外边更容易引诱敌人。他若躲在林内,敌人必定散开搜索!他在屋中,他们一定会一齐上来。而手榴弹的用处才会加大。他扑进门内,几乎绊倒。屋里还相当的黑。用手去摸,尸身!他以为老郑,或者梦莲,已经被杀。死亡已经不是什么可稀奇的事。他反倒痛快了——他找到了很好的棺材。极快的,他抱进四五捆麦秸,把灯油洒在上面。敌兵到了,他笑了笑,喊了声“杀”把手榴弹掷出去,他把火柴划了,点着了麦秸,一捆捆的抛在四下里。他知道一个手榴弹不能把敌兵完全消灭,他决定不作俘虏!敌人至少还活着两三个,从离门有十几步地方放枪。

    麦秸烧起来,石队长看清楚,地下躺着的是铁柱子和媳妇。他没有了武器,听着外面的枪声,无从还手。他楞楞的看那一双良善无辜而惨遭屠戮的小夫妇。因爬城,因疾跑,他臂上的伤口,本来就没裹好,开始往外淌血。他坐在尸身的旁边。他等着化为灰烬。他完全无忧无虑,只觉得生命随着鲜血往外流泄。慢慢的,烟充满草屋,迷住他的眼。他觉到憋闷,心中可是很平安。他完成了他的——一个军人的——任务,而且在已经不能抵抗的时候,决定不作俘虏。屋里四下里吐出了火舌。在烟与火中,他昏昏忽忽的,光荣的,倒在地上。外面的枪声停止。由窗户,由屋门,由草屋顶,伸出红亮的火舌,舐着发出香味的,翠绿的松枝。烟向上升,东方有一片片红的晓霞,霞上射出金光。草房上的烟还往上升,象要升入那片丹霞去。

    在王村,梦莲要求旅长收容她,在军队中服务。她告诉旅长,她是丁一山的未婚妻!一山死了,她必用工作去纪念他。旅长派人把她送到师部去,师部里有政工大队,男女兼收。

    松叔叔跟着她到师部去。师长听完了老人的故事,给了他一百元钱,教他去作小买卖。老郑摇着头说:“铁柱子!不,师长!我老了不能当兵,还能作个伙夫!”师长派他去在政工大队作勤务。他还很朗硬,很辛勤,只是每逢说话,不知不觉的老先叫一声“铁柱子!”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火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老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舍并收藏火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