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没有玻璃的花房 > 第五章文攻武卫

第五章文攻武卫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没有玻璃的花房最新章节!

    木木又一次不得不和七爷生活在一起。这时候,在七爷家借宿的还有吕校长的小儿子吕武。吕武要比木木大好几岁,他与张小燕同年,曾经是同班同学。与声名狼藉的张小燕不一样,吕武根正苗红,学习成绩好,思想进步积极向上,各方面都很出色。在“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大串联中,吕武和外语学校的同学一起,差不多跑完了大半个中国。他们先是乘火车北上,到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然后南下广州,接着又步行重走红军当年经过的长征路,以江西井冈山为起点,一路步行到革命圣地延安。有了革命大串联这段传奇经历,吕武从外面回来,一下子就成熟了,再也不愿意和戏校大院的孩子一起玩。

    吕武练过长跑,曾是市体工队的队员,还练过一段时间摔跤,在一次什么级别的摔跤比赛中拿过名次。有一次,京剧班的学员和戏校大院的小孩发生冲突,那些学员仗着练过武功,对马小双大打出手。落荒而逃的马小双喊来了吕武,双方在空地上摆场子,这边由吕武出面,对方也推了一位公认武艺高强的选手,两位高手一对一单挑。结果会武功的那位学员只是花拳绣腿,一招一式很漂亮,可是怎么也接近不了吕武,一旦真和吕武身体接触在一起,立刻像面粉口袋似的被摔倒在地。他根本不是吕武的对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刚站稳就又倒向另一边。

    这是发生在“文革”大串联前夕的事情。吕武是外语学校学阿拉伯语的初中生,那时候的外语学校都是保送生,要求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因为这些学生未来都将被派往国外,从事外交活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外语学校的学生大大小小一共成立了三十二个造反派组织,这个学校的干部子弟特别多,谁也不买谁的账,谁都想当头头当领导。当时全市造反派组织分成泾渭分明的好派和屁派。两派的争论焦点集中在对全面夺权的评价上。好派持肯定态度,认定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把属于人民的权力重新夺过来,这一革命行动好得很。屁派正好相反,针锋相对,认为这种夺权好个屁,完全是瞎起哄,是浑水摸鱼抢夺革命的胜利果实。

    无论好派还是屁派,双方的显赫人物,在后来的对文化大革命的清算中,都被列为“打砸抢”分子。当年越是出风头,后来也就越倒霉,好在吕武年龄太小,想出大风头也轮不上他。常常可以看到大街上好派与屁派斗嘴,一方高喊夺权好得很,另一方高喊夺权好个屁。喊着喊着,好得很和好个屁像打乒乓球似的,你一拍我一拍没完没了。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好得很和好个屁的不同分歧,使得恩爱的夫妻反目,使得和睦的父子成仇。到处都是吃错了药一般的滑稽场面,成年人一个个都变得非常孩子气。

    好派屁派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都喊着差不多的口号,引用共同的毛主席语录:

    “要文斗,不要武斗!”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文攻武卫,文攻武卫!”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文革”初期批斗抄家的热闹劲头,如今被一种派性斗争的狂热所代替。一开始还是双方动动口,然而文斗的时间非常短暂,轰轰烈烈的武斗转眼就拉开了序幕。那年头,武斗通常都是打群架,动不动就是集体斗殴的壮观场面,大家一哄而上,谁人多谁占便宜。外语学校是好派的天下,擅长单打独斗的吕武只是屁派组织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头目,屁派在武斗中一直处于劣势,没经过几个回合,便在好派的围追堵截下溃不成军。吕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觉得这革命革得很没面子,战友们不是吓得逃走了,便是去投奔别的学校。黑云压城城欲摧,疾风知劲草,吕武感到心灰意冷,怏怏地跟着大家离开了外语学校。他不愿意去投奔别人,干脆躲回家拉倒。

    和外语学校的情况不一样,戏校占上风的是屁派,戏校的屁派因为有一支能打敢拼的队伍,在这个城市中名噪一时。当时,提起戏校的“八三兵团”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就全市范围来说,好派人多势众,占据了压倒优势,而戏校则是不多的几个屁派大本营之一。虽然同属一派,虽然外语学校屁派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就躲在戏校的“八三兵团”中,但是身为戏校家属的吕武,却不太愿意与戏校的屁派来往。戏校的屁派与吕武个人之间,有着杀父之仇,吕校长正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批斗会上,被“八三兵团”的野蛮批斗给整死的。

    吕校长在运动开始不久,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长住,把医院当作了家。他是老红军出身,一直享受着特殊待遇,住院治疗是保护他的意思。戏校大院造反派起初都是把矛头集中在党委书记张华身上,吕校长躲在远在郊区的医院,犹如躲在世外桃源。渐渐地,学校的造反派组织也联合分成两大派,一派是好派,一派是屁派,好派觉得吕校长不错,是老红军老革命,屁派认为吕校长很坏,是旧军阀老反革命。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而且都有些意气用事,于是,本来和运动没什么关系的吕校长被牵扯了进来,他现在还有一个新的罪行,这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吕校长的批斗会是在八月里召开的,那天特别热,吕校长被从高干病房劫持出来,架着飞机押上主席台。口号声惊天动地,人们的情绪像酷暑一样暴躁,或许是好派扬言要来抢夺吕校长的缘故,那天由“八三兵团”主持的批斗会尤其热烈。大家严阵以待,等待着想象中的好派来冲击会场。在一种人为的紧张气氛中,人们似乎一下子认清了吕校长煽风点火的真面目,认清了他挑动革命群众自相残杀的真实用心。大家情绪激烈,一个接着一个念讲稿,一边念,一边呼喊口号。吕校长一言不吭,挂着牌子在烈日炎炎下站了两个小时,终于一头从主席台上栽下去,当场咽了气。“八三兵团”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因为吕校长的死亡气馁,他们将他的尸体放在主席台上,继续声讨批判。这场批斗会使得“八三兵团”在全市的名声大振,虽然好派借此进行了攻击,虽然公安机关从表面上也过问了一下此事,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八三兵团”革命的大无畏精神,让所有想与之做对的人不寒而栗。

    另一件让“八三兵团”扬名的事情,是驰援被围的无线电技校“红二师”“红二师”和“八三兵团”一样,都是屁派阵营中赫赫有名的造反派组织。随着好派的阵营一天天扩大“红二师”和“八三兵团”已经成为好派的眼中钉,只盼着将它们除之而后快。由于无线电技校与戏校离得比较远,这就为好派各个击破创造了有利条件,而“红二师”和“八三兵团”也明白互相声援的重要性,唇亡则齿寒,要想在好派的包围中生存下来,双方的紧密联合起着关键作用。好派的造反派头目在一起碰头,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先解决掉“红二师”而指挥这场战斗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恰恰就是吕武的哥哥吕文。

    “八三兵团”在“红二师”被包围的第二天晚上,才接到消息。这是这个城市中,第一场大规模的武斗,也是第一次出了人命,好派阵营调动了大量精锐部队,将无线电学校围得水泄不通。电话线被掐断了,派出去送信的通讯员还没走出校区,就被活捉,而且立刻被打得半死。在这种极其不利的局面下“八三兵团”一接到消息,立刻召集人马组成敢死队增援“红二师”“八三兵团”的敢死队给市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在自己的头上扎上了红布条,每人手里一根铁棍,胸前的衣服上,用红漆写着“敢死”两个字。

    早在“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到达之前,就有人把消息传到了无线电学校。或许是已经僵持了一天一夜的关系,包围和被包围的双方都感到了筋疲力尽。好派的人马是屁派的十倍之多,然而或许正是因为人多,一种久攻不下的急躁情绪已悄悄蔓延,一方面,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把“八三兵团”的增援当回事,另一方面,他们久闻“八三兵团”的大名,知道这是帮不知天高地厚敢玩命的家伙。正犹豫着“八三兵团”的敢死队拍马赶到,虽然都是些半大不小的中专生,但是年轻气盛,胆大妄为,敢做敢当,好派的队伍在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下,有些不知所措和束手无策。就听见一阵冲啊,杀啊,然后是铁棍在空中乱舞,然后听见有人在狂呼:

    “打死人了!”

    “‘八三兵团’打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八三兵团”成功地帮助“红二师”解围,虽然是为自己扬了威,但是也为自己后来的厄运留下了伏笔。一场大的灾难正在接近。在救援“红二师”行动中“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失手打死了好派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钢铁厂的轧钢工人,一个是小年轻的,还没结婚,另一个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人命关天,而且又是第一次在武斗中死人,好派方面要报仇的情绪激烈,犹如炸药包被拉开了导火索,他们展开了大规模的祭奠活动,将被打死的人追认为革命烈士,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追悼会,然后又扛着死者的巨幅画像,在全市的主要街道上游行“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口号响彻云霄。

    因为这一天是9月2日,因此被命名为“92惨案”一场更大规模的武斗正在酝酿“红二师”和“八三兵团”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经过紧急讨论和磋商,两个强悍的屁派组织决定立刻合二为一,共同面对危机。“红二师”的人马全部转移到戏校来,集中优势兵力,以免好派将他们各个击破。形势越来越严峻,对屁派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双方的势力对比,屁派显然处于很不利的劣势,然而要革命就会有流血,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为有牺牲多壮志,为了保卫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红二师”和“八三兵团”决定以生命为代价,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戏校大院笼罩在大战即将来临的恐怖气氛中。“红二师”和“八三兵团”联合组建了临时司令部,投入到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大量地囤积粮食,收集一切能够用于作战的武器,用沙包将通往戏校所有的进口封死,只留下一扇小门进出。“红二师”弄到了一辆卡车,在大战爆发前夕,这辆卡车马不停蹄,天天往戏校运送战备物资。今天送一车红砖和铁棍,这是当时武斗中最简单有效的武器。明天又送来一车柳藤帽,那种专为矿工采矿设计的安全帽,戴在头上,足以抵挡很沉重的打击。同车抵达的还有采矿用的一箱雷管和炸药“红二师”有个学生的父亲是郊外一个石膏矿的小组长,在他的指导下,同学们很快就学会了爆破技术。

    由于家属区就在校区里,居民实际上也处于极其危险之中。戏校大院的孩子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丝毫不在意。自从又一次住到七爷那里,一开始,木木只是沉浸在吕武讲述的故事中。吕武接受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能够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那个时代中所有孩子的梦想。一段时间里,我对吕武的故事迷恋到了极点,这些故事让木木暂时摆脱了对林苏菲的思念。刚和母亲分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会思念她,可是事实上,即使有吕武的故事做伴,即使我常常把自己也想象成故事中的人物,但是到晚上睡觉,木木还是会梦到自己和母亲林苏菲在一起。渐渐地,吕武的故事已不能再吸引木木,对林苏菲的思念也不再强烈,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是就要开始的武斗。

    戏校大院的孩子差不多都坚定不移站在屁派一边。首先是因为戏校的屁派名声大“八三兵团”大名鼎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戏校大院的孩子都乐意跟着一起沾光。其次,对什么都说屁的英雄气概,也非常适合孩子们的胃口。随着大战一天天接近,我们东奔西跑,一个比一个更兴奋,逮着机会就往教学楼钻。教学楼是临时司令部所在地,戒备森严,在四层楼的平台上,成堆的红砖已经像弹药一样被布置好。“红二师”的同学还用医院里挂盐水的胶带,制作了大大小小的弹弓,其中最大的那个能够发射像乒乓球那么大的钢珠,仿佛一门迫击炮架在正对着戏校大门的窗台上。后来在实际作战的时候,杀伤力最厉害的是那种小一号的弹弓,短小精悍机动灵活,便于瞄准,使用的是黄豆大小的轴承钢珠。在最初的遭遇战中,这种射出去的子弹给对手造成很大的伤害。

    随着大战的一天天接近,置身事外的吕武终于坐不住了。起先,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通过成天在外面乱蹿的木木,了解一些大院里轰轰烈烈的备战情况,脸上时不时地露出一些不屑。那一阵,除了吃饭的时候,木木很少回来,事实上,不仅“八三兵团”和“红二师”的学生在备战,整个家属区也处于紧急战时状态。大院里充满了好奇的目光,胆小的已经偷偷地搬到亲戚家去住了,到处都刷着“人在阵地在!”的标语,其中有一条大标语就写在七爷家的窗户底下。吕武常常伏在那扇窗户的窗台上,等着我回去汇报消息。大战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终于,木木所提供的消息再也不能满足吕武的好奇心,有一天,他听木木说着说着,突然大喊一声,让木木不用往下再说了。他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家,将吕校长收藏的一把日本军刀取出来,然后带着我,直奔教学楼的临时司令部。

    吕武忘不了杀父之仇,可是他与那些正在备战的学生,毕竟是同一条战壕中的战友。战友的情谊重如泰山,吕武觉得自己不能在危难关头,置战友的生死于不顾。戏校现在已成为屁派阵营的最后堡垒,除了“红二师”和“八三兵团”全市屁派中的坚定分子差不多都投奔到这来了。其中有好几个就是吕武所在的外语学校同学,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张康的同学,是吕武的好朋友,他曾不止一次来找过吕武,试图说服他出山,与大家一起并肩作战。吕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康的请求,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惨死,他就不愿意和“八三兵团”的人有任何来往。但是,距离张康最后一次请求不过几天时间,情况完全改变了,形势的严峻已让吕武没办法置身事外。既然革命都到了最危难的紧急关头,吕武就必须为了革命的大义,暂时把自己的个人恩怨搁置在一边。

    吕武决定立刻去找他的同学,准备与他们一起参加战斗,共同对付好派的进攻。情况要比吕武想象得更糟糕,虽然组成了负责统一指挥的临时司令部,戏校大院事实上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在大规模的武斗正式开始以前,任何携带武器的年轻人只要出现在戏校大院里,就毫无疑问地被视为革命同志。拎着日本军刀的吕武来到了乱糟糟的司令部,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拦他。在司令部的一个大教室里,几个女学生在那风风火火地印传单,一个个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污。走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谁也不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吕武带着木木在教学楼里转了一大圈,才找到外语学校的那几个人,他们已被分配了任务,是防守教学大楼的一个拐角,如果进攻者冲进校园,并向教学大楼发起进攻,他们的职责便是从楼顶上往下扔红砖,让攻击者没办法接近大楼。

    吕武对他们的工作提出了质疑:“难道我们就只是消极地防守?”

    张康充满信心地说:“守住了,就是胜利!”

    外语学校大概有十二三个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女生,而且年级都比吕武高。他们对于自己以逸待劳的任务感到很轻松,高高地站在四楼的平台上,敌人来了,往下砸几块红砖就解决问题。这活看上去似乎很好玩,居高临下,而且根本没什么危险。吕武却很不满意这工作,他希望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处于斗争的最前线。最吃紧的活都由“八三兵团”和“红二师”的人给承包了,他们根本就看不上投奔而来的其他学校的学生,这种所谓的照顾让吕武有些不高兴。他决定和自己的同学分手,找一份更能发挥自己作用的工作。

    吕武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敢死队队员,因为在所有的武装学生中,最出风头的就是“八三兵团”的敢死队,他们都是经过严格筛拣才选出来,依然是驰援“红二师”时的打扮,头上系着红带,手持铁棍,胸前是“敢死”两个大字,腰间的皮带上插了一把弹弓。由于汗水浸湿的关系,有的敢死队胸前的两个字已经模糊了。吕武带着木木一起来到位于一楼的排练大厅,这里是戏校学员排戏的地方,一组敢死队队员正在练习用弹弓射击。地上铺的练功垫毯被竖起来,用大钉子固定在墙上,然后用红漆画出人的形状,当作射击的靶子。地板上到处都滚落着黄豆大小的钢珠,木木好奇地上前去捡,不一会儿就捡了一把。敢死队员一个个练得都很认真,吕武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管事的人,但是根本就没人把吕武放在眼里。

    敢死队员们的傲慢,让兴致勃勃的吕武感到有些不愉快,离开排练大厅以后,他决定别开蹊径,把戏校大院的孩子都组织起来,组成一支敌后武工队。吕武的想法是,由于熟悉地形,一旦好派的人冲进戏校大院,我们可以立刻以家属区为特殊的活动场所,与敌人进行巧妙的周旋。这显然是一个十分浪漫的幼稚想法,但是当时几乎立刻得到了所有孩子的赞同。虽然巨大的危险就要来了,可是我们还是更愿意把它当作游戏。木木再次扮演通讯员的角色,根据吕武的指示,挨家挨户去找人,把大家喊到玻璃花房里开会。这一次,吕武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领导才能,他又一次把一团散沙重新聚集起来,戏校大院的孩子为能参加即将开始的战斗,一个个异常兴奋。

    在吕武的指挥下,早已弃之不用的花房重新被布置了一番。花房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由于四周包括天窗都用木板钉死了,花房内部漆黑一片,到处都是灰尘和霉味。吕武很果断地将天窗撬开一块,这样通过射进来的自然光线,大家不仅可以互相看到,还拥有了一个很不错的活动空间。这里再次成为我们的秘密司令部。吕武的绝对权威不可动摇,他是个十分霸道的人,遇上不同意见,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惟一的例外,是张小燕常不愿意听从安排。那时候,张小燕正处于热恋中,她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马延龄身上,能来花房开会就已经十分勉强,对吕武安排她做这做那颇有些漫不经心。吕武喜欢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话,那就是必须怎么怎么样,张小燕却喜欢抬杠子,动不动就说我偏不怎么怎么样。

    张小燕说:“你难道真敢用手里那把日本军刀杀人?”

    吕武解释说他并不想杀人,他不过是要用这把军刀来自卫。这把军刀是吕校长当年与日本鬼子作战时缴获的,现在,吕武要用这把刀来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张小燕对大道理不感兴趣,她问吕武能否试一试那军刀,随便劈一下什么东西。

    吕武说:“好,你说我劈什么?”

    张小燕说:“有胆子的话,你先劈我一下试试看!”

    在场的人都为张小燕的挑衅感到震惊,没人敢用这样的话来戏弄吕武。吕武一向把这把军刀看得很神圣,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把日本军刀偷出来向伙伴们卖弄过,为此他曾被吕校长狠狠地揍了一顿。吕校长死了以后,这把日本军刀更有了别的象征意义,当吕武拿着它走来走去的时候,他从来就不允许别人摸一下。有一次,木木趁吕武不注意,拿着军刀舞了两下,他立刻蛮不讲理地扇了我三个耳光,打得木木眼前金星直冒。吕武绝不允许别人对这把军刀说三道四,军刀的主人吕校长已经死了,现在,吕武拿着这军刀,犹如拿着父亲的亡灵,吕武觉得冥冥之中,父亲正指导着他做这做那。

    让大家感到更震惊的,是吕武对张小燕的挑衅竟然毫无反应。吕武对其他的孩子是凶神恶煞,偏偏对张小燕束手无策。为了让张小燕满意,吕武决定展示一下他的军刀,他把我们带到花房前的草坪上,寻找着可以试试刀的靶子。巡视了一大圈,最后,吕武看中了一棵小树,他站定了,挥臂一刀,将小树拦腰劈断,引得大家一片喝彩。

    张小燕不以为然,看着吕武,继续挑衅:“既然是日本军刀,上面肯定沾过中国人的鲜血?”

    吕武被她说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妈说过,日本鬼子强xx了很多中国女人,”张小燕注意到吕武的脸色很难看,正是因为他脸色难看,她显得有些兴奋,有些人来疯“说不定就是在这把刀的威逼下,日本鬼子强xx了一个花姑娘。”

    吕武有些沮丧地说:“这把军刀是我爸缴来的。”

    张小燕突然做出很害怕的样子,说别让她看到那把军刀,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谁都能看出来她十分做作,而这种做作则意味着对吕武的戏弄和嘲讽。吕武对张小燕的容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为了讨她的欢心,吕武任命她为敌后武工队的妇女队长兼宣传部长,差不多相当于组织中第二号人物,但是她对这头衔根本就不在乎。我们都被她的神情引笑起来,吕武终于有些恼火,他再次高举起军刀,在那已经被劈断的小树上,又砍了一刀。张小燕知道这一刀是冲她而去的,她无动于衷,忽发奇想地说:“这样吧,我们家的那只猫讨厌死了,这几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天天晚上叫个不歇。我这就回去,将猫捉来,你一刀劈了它,怎么样?”

    吕武没有回答。他没想到张小燕会想到这么个馊主意,一脸的不高兴。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立刻跟着张小燕回去捉猫,其他的人在草坪上等着。不一会儿,便将那只大花猫捉来了。大花猫在张小燕的怀里挣扎着,毕竟是它的主人,它的挣扎并不激烈。我们静观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张小燕走到吕武面前,脸上不怀好意地笑着:

    “要是连一头猫都宰不了,我看你那刀就别带在身上了。”

    吕武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宰了这猫!”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刺激,我们都希望能看到那把闪亮的日本军刀,如何把大花猫一劈为二,张小燕的妹妹张小蝶在一旁吓得不轻,她试图站出来保护自家的大花猫,但是一脸坏笑的张小燕早已忘乎所以,她用胳膊一掀,将张小蝶推到一边去了。吕武显然是被张小燕的挑衅激怒了,他将军刀抽出鞘,高高地举起来,做好要劈的准备,这时候,轮到张小燕害怕了,她害怕吕武一失手,劈到自己,于是便想让别人过来按住那猫。大花猫对即将来临的危险已有预感,它挣扎着想逃走,马小双冲过去帮忙,手刚伸过去,立刻被抓出了几条血痕,最后,张小燕也控制不住那猫了,它突然回过身来,在张小燕的手上抓了一下,张小燕惨叫了一声,大花猫趁机蹿出去。吕武十分敏捷地追了过去,手起刀落,在猫凄厉的尖叫声中,一旁观看的孩子们不由地吓了一大跳,大花猫长长的一截尾巴被砍了下来。

    发生在戏校的那次大规模武斗,是在一种很尴尬的形势下突然开始的。屁派的人严阵以待,等待着来自好派的大规模进攻,但是好派迟迟不来,弄得大家都很疲倦。一根弦绷得太紧了,难免会松弛,松弛则意味着危险。到了九月底,天气转凉了,下着小雨,傍晚时分,好派的进攻号角突然吹响了。整整一夜,好派的进攻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心理战。戏校被团团围住了,一辆由大卡车改装的宣传车,沿着围墙不停地绕着圈子。一个女高音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朗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敦促杜聿明等的投降书:

    你们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全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这几天试着突围,有什么结果呢?你们的飞机坦克也没有用。我们的飞机坦克比你们多

    女播音员念的词儿在空气中回荡着,她的声音一旦停止,便传来一阵阵逼真的机枪扫射声。这种声音让处于戏校大院的人惊恐万分,直到事后,大家才明白原来只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一招,在铁皮桶里放爆竹。事实上,好派的人整夜都在佯攻,都在人为地制造一种紧张空气。家属区里一片恐慌,家家门窗紧闭,很多人都不敢在床上睡觉,害怕被飞来的子弹击中。七爷凭借自己的江湖经验,坚决不让我和吕武出去,他意识到情况的严重,让我们在床上老老实实睡觉,自己却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门口观察动静。

    我们不知道这一夜,外面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这是不眠的一夜,这是疯狂的一夜,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有人在呼口号:

    “血债要用血来还!”

    “人在,阵地在!”

    “文攻武卫,保护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趁七爷打盹之际,十分机灵地跳窗跑了。吕武让我赶快去把别的孩子召集来,转念一想,又决定与木木一起去喊人。现在情况紧急,没时间再浪费了。我们连续地碰着钉子,外面乱成这样,谁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出去乱蹿,我们一家家敲门,还没开口说什么,便不受欢迎地招来了大人们一顿臭骂:

    “去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也正是在差不多的时候,好派的大规模进攻开始了。这是一场准备已久的血腥战斗,双方的态度都很坚决,一方要硬攻,一方要死守。雨后初晴,天气略有些寒意,木木在吕武的带领下,在家属区徒劳地转了一大圈,竟然没有喊到一个人。吕武骂骂咧咧,说都是他妈的胆小鬼,到革命最需要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我们无目的地到处乱转,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什么地方动静大就出现在什么地方。

    好派的突击队员冲了进来,很快又被屁派的敢死队员再赶出去。好派的进攻来势凶猛,屁派的防守卓有成效,双方都有不要命的,呼喊的口号也差不多。血腥的场面随处可见,吕武带着木木东走西看,犹豫着是否应该拔刀相助。正探头探脑地犹豫着,几个敢死队员误认为吕武是好派的人,竟然举着铁棍冲过来,要他投降。尽管误会很快就解除,吕武脸上还是很恼火,因为那些敢死队员以非常不友好的语调,让我们别捣乱,让我们赶快走开。

    吕武忿忿不平地说:“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木木也跟着起哄:“哼,什么了不起!”

    那只是大规模械斗中短暂的休息。敢死队员不愿意和我们多纠缠,他们刚将几个进攻者赶出去,其中一个敢死队员的耳朵边还在流血。在他们眼里,吕武和木木都还是孩子,他们不想与孩子斗气。围墙外面,进攻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敢死队员们必须准备面临更大的考验。从年龄上看,这些人也不过比吕武大两三岁,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年龄,相差两三岁可以是一段非常大的距离,他们根本就不把吕武当回事。

    吕武决定带着木木去教学楼,在过道上,我们见到了不少伤员,也见到几个被抓住的俘虏。那些俘虏也在接受治疗,其中一个大约是刚裹好纱布,血迹正在从雪白的纱布后面洇出来,他傻傻地坐在那里,两名“红二师”的女战士正对他说着什么。和外面极度紧张激烈的气氛相比,教学大楼里虽然乱,但是仍然还算平静,因为这时候对手还未能冲进戏校大院,或者说好派的几次进攻,都已经被有效地击退了。我们决定爬到顶楼上去,因为这里是戏校的最高点,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

    我们登上顶楼不久,好派的队伍就冲进了戏校大院。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台推土机,早已被堵死的大门,很轻易地就被掀开了。紧随其后,大队人马呼喊着冲了进来,立刻打成一片。我们从楼顶上看下去,很快就分辨不出谁是谁,有人在跑,有人在追。大楼里有人在喊口号,好派的宣传车也开进来了,它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语录歌,开到离教学楼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们注意到,有几个“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员试图接近宣传车,很快遭到了一群对手的围攻。有人被打倒了,铁棍与铁棍撞在一起,发出轻脆的声音,混乱的局面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停止了厮杀。

    双方的人马不约而同地都往后撤,双方的伤员都躺在地上没人管。双方的高音喇叭都在播音,都说自己是为了革命的最后胜利,暂时后撤。在第一线作战的敢死队员全部撤回到教学楼,而好派的人马越来越多,像铁桶一样将教学楼团团围住。接下来,是双方的高音喇叭在较量,屁派阵营的播音员因为是话剧班的学员,说了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在声势上显然占了上风,然而这种优势不久就不复存在,说着说着,悦耳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原来好派的人已经爬到电线杆上,将通往教学楼的电源掐断了。

    现在,好派对屁派已形成瓮中捉鳖之势。现在,好派摩拳擦掌,摆出了大举进攻的姿态。现在,好派已稳操胜券,又一次庄严地宣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敦促杜聿明等的投降书的全文:

    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的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惟一的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女播音员铿锵有力地念着,特别是念到结尾落款处的“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部和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部”有滋有味得意洋洋。由于电源被掐断了,屁派在好派面前差不多成了哑巴,不时地还有几声不服输的口号,但是已经形成不了什么气候。新的冲突又开始了,好派的人试图接近教学楼,守在教学楼的屁派不停地往下扔红砖,用弹弓射击。许多次进攻被成功地击退了,好派调兵遣将,开了两辆公交汽车过来,头戴钢盔的突击队员躲在汽车里,穿过如雨的红砖袭击,顺利地到达一个难以被袭击的死角,然后在那里集结,准备进一步的突破。

    那架推土机最后又一次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它竟然在墙上撞开一个大缺口,堂而皇之地冲进了排练大厅。好派迅速扩大战果,非常轻易地占据了一楼。没有来得及逃往二楼的屁派分子,纷纷做了俘虏。接下来,就是进行漫长的谈判,一边谈判,一边打。好派继续攻击,准备上楼,屁派死守楼道,坚决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由于楼道很窄,易守难攻,好派的进攻难见成效。渐渐地,楼顶囤积的大量红砖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有人开始将屋顶上的瓦揭下来,凡是能扔的东西都往下摔,课桌椅,楼道上的痰盂,印传单的油印机,广播器材,最后连厕所间里盛草纸的篓子也拿出来当武器。

    好派被屁派的不屈不挠深深激怒了,他们展开了一轮又一轮地猛烈进攻,终于在黄昏时分,冲上顶楼,彻底打垮了屁派。除了极个别的顽固分子,大多数屁派都不得不投降,接受已经失败的现实。吕武的日本军刀被缴走了,他不服气地还想申辩什么,一个戴着柳藤帽的大个子朝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兵败如山倒,所有缴械投降的屁派分子都被勒令举起手来,沿着楼梯往下走,然后走出教学大楼,被押往操场。在教学楼的台阶,一个脸盆里盛着红的颜料,从那经过的俘虏,都不得不把手伸进脸盆浸一下,然后重新举起手来继续往前走,这个做法的寓意是,这些俘虏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有五名“八三兵团”的敢死队员和一名叫韩冰冰的女战士宁死不投降,他们困守在楼顶的西北角上,六个人手挽着手,面对着一步步逼近的敌人,高唱国际歌,然后坦然转身,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下,像鸟一样地展开双手,一个接一个纵身跳下楼。除了那个叫牛猛的人抢救过来没死,其他五个人都英勇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没有玻璃的花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叶兆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兆言并收藏没有玻璃的花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