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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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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要出国,黄公愚情致又兴。东方艺术协会自然应该每天给他派车来,他让夏平陪同着,满北京地逛商店,准备出国物品。

    先要服装。王府井百货大楼,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出国人员服务部,各大服装店,都走遍了。我要出国,他笑呵呵地隔着柜台对年轻的女售货员说明道。对方冷淡地瞟他一眼。他不在意。老人嘛,有涵养。左等右等,总算把衣服拿来了。他要的是西服。试一件不合适,试两件还不行,要第三件,飞来了白眼。要第四件,自己早已嗫嚅,售货员也不再过来了。他恼了,心中骂了,可还是靠柜台等着。两边的人汹汹嚷嚷,左右涌动着,他东倾西歪地站不稳。嗳,年轻人怎么瞎挤?夏平站在后面护他,身单力薄也护不住。等够了,挤够了,冷脸看够了,汗流够了,挤出人群来,一无所获。满肚火,再去另一家。

    这西服就不考虑老人的身材,怎么没有一件合适的?

    买不着,做。大服装店来不及,最少要等一个月。到小店,也满腾腾。托人,总算行了。万事靠人情,什么世风?小不忍则乱大谋,放下原则性,搞点灵活性。简陋拥挤的小门面内,裁缝拉开皮尺上上下下量他身体了,他挺起胸腹,老干部的风度又来了。我这是准备出国,可能还要担任代表团比较负责的职务吧,服装要讲究些,要不外国人看笑话,这可是个外交礼仪问题啊。

    一步顺利步步顺利。买箱子,要结实的,漂亮的,带轱辘的,要拿得到国际上去。买衬衫,要多几件,到了外国要天天换衬衫,一天不换就要让外国人笑话的,要不同颜色、不同款式,要不,你换了也看不出来。买领带,也要多几条,要各种颜色,那是进口货?一条二十多块钱?这么贵?贵,也买,要一条红的,红的人显年轻。买电剃刀,要日本的,质量好,不出故障,出了国,胡子要天天刮,保持崭新的精神面貌。还要买点小礼品:檀香木折扇,蜡染桌布,剪纸,中国风景名胜的明信片,瓷的小佛像。到外国人家里做客,要给主人送礼物的。这些东西不贵,但有民族色彩,据说西方人最喜欢。

    爸爸,你买得太多了,不是说准备少量小礼品就行了吗?夏平说。

    你知道什么,我在团里的地位肯定比较显著,到了外国,都来请我去做客,不够应付怎么办?嗳,夏平,你的服装准备好了吗?肯定要让你陪我出国的。

    东西差不多齐全了,西服也做好了,高高兴兴在家里一次次试穿。上衣笔挺,裤子笔挺。提起上衣的双肩来抖一抖,再松手,沉沉地落在身上,直直地往下垂,更笔挺了。提起裤腰来,往上抻一抻,裤子唰唰地直线向下。人挺拔了吧?崭新放光了吧?再把胡子刮光,爸爸更显年轻了吧?人们可能以为才五十多岁呢。

    夏平在身旁服侍着,帮他翻着领子,打着领带。不用,我自己能打。他兴致勃勃地要显示自己的年轻敏捷。但还是让女儿打了。女儿帮他打领带,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有着当首长的舒服感,当家长的舒服感。这是两种不同又极相似的感觉。还有一种小孩子被母亲抚弄的舒服感。夏平的手纤细耐心,碰着他的脖颈,让他感到无微不至照顾的舒适。

    你们看怎么样?他对着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几个儿女说道,把身子转来转去。还是西服漂亮吧?谁说西方文明不好?西方的科学技术就比中国发达得多。西方比中国富裕得多。小汽车旧了,漆皮擦破了,开到垃圾堆一扔,衣服、电器设备过时了,也一扔。哪像咱们,喝完酒,吃完罐头,空瓶空罐,都要留着用,他一指窗台上一溜排放的几个罐头瓶——那里装着白糖、红糖。咱们现在落后得多。你们看,爸爸买了电剃刀,问,有没有备用刀片?没有。那刀片磨秃了呢?磨秃了?在外国就把电剃刀扔了,再换一个。咱们这思想就跟不上现代文明。所以要出国参观参观,学习学习。外国很文明,有很多讲究。吃饭时不能出声。小华,像你那样吃饭吧叽吧叽响可不行。你别瞪眼。知道不文明了,就改掉。还有,吃完饭不能剔牙。牙里塞了东西怎么办?用手捂上嘴剔。爸爸,就你能剔牙,吃完饭能剔半个钟头。平平说。从今后我就养成习惯,不剔了。外国冷饮多,我用冷饮漱漱口就行了

    “黄老,”协会的联络部主任雷彤林不知何时来了,甜乎乎地笑着,进了客厅。

    啊,有什么事?

    “关于出国的事情,您不是一定要让女儿陪同出国吗?”

    是。这是我提的条件。

    “您讲过,这是让您出国的先决条件。和有关领导部门反映了,经过研究,这很难做到。另外,考虑到这次出国行程比较紧张,活动量也比较大,您身体可能很难顶下来”

    所以我一定要让夏平陪同。要不,我这次就不能去。

    “明白您的意思。所以,他们经过反复研究,为了照顾黄老您的健康,慎重起见,这次出国,决定暂不安排您去了,安排一位年纪轻些的同志去。等明年,外国代表团来中国回访时,再安排您参加交流活动。”

    什么?

    要陪同父亲出国,夏平自己也需作些准备。出国一定要裙子。女人在正式外交场合绝不能像她这样穿裤子。于是,连买带做,添了几条裙子。要有点民族风格。平平等鼓动道,于是,做了两件旗袍。上衣,毛衣,鞋袜,也都五颜六色逐一添置。该烫头发。平平说,春平说,姐妹们一起说,于是,她第一次去理发馆烫发。她完全是不得已地、被动地做着这一切。披着波浪般的鬈发回来了,正好,旗袍也做好送来了,快试试。姐妹们一起撺掇着。她淡淡一笑,不愿扫她们的兴,听凭她们七手八脚围上来摆弄着给自己穿好了,妆扮好了。真漂亮,太漂亮了。姐妹们像一朵花开放一样拍着手从自己身边四散开,又拍着手围着她转着,观览着,惊叹着。快认不出你了,二姐。平平高兴地嚷着。快,到镜子前照照,你自己看看。

    有什么看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干瘦,憔悴,身材单薄,再打扮也是那灰样子。平平,你闹什么呀。她脚底下站不住,被硬推到穿衣镜前。只是随便的一瞥,但目光停住了。镜子里出现的不是自己。谁,这么漂亮?很面熟又很面生。吃惊地直愣愣地盯视着。一片恍惚,犹如梦境。她认识,这是自己,是夏平,头发是刚烫的,旗袍是刚做的,后面站的是平平。

    是自己。她清醒了,平静了,镜面不再波光晃动了。穿着打扮能起这么大作用,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么说,她还好看。当然,她也看出了自己的缺陷:脸色不好,人显瘦。衣服是衣服,剥去衣服还是自己。

    二姐,你该练习练习出国访问了。平平笑着说。

    这怎么练习?

    就穿上这一身,我陪你去天坛公园,那儿每星期天都有个“英语世界”你可以去那儿验一验你的英语水平。

    她拗不过平平。星期天上午,她又像被推着一样跟平平来到天坛公园。

    封建皇帝祭天之处,自然规模巨大。占地四千亩,是故宫的三倍。中国现存的最大坛庙建筑。她们从西门进,笔直的大道,直通前面的祈年殿和圜丘坛——一千米远处的绿荫后殿亭掩映。大道两旁古柏苍苍,浓荫蔽天。儿童运动场阳光灿烂,土黄草青,滑梯,翘板,转椅,秋千,孩子们笑闹嬉戏着。含笑旁观的是一对对幸福的家长。

    到了。平平说。

    几株参天古柏布下几亩浓荫,蠕动着一大片喧嘈嘈的人群。越走近,嘈声越大。最后,便被这嘈声淹没了。真是个英语世界。成百上千的人聚在这里,别无他事,就是来说英语。有老年,有中年,青年最多,许多大学生。和你说,和他说,左右说,前后说,走着说,打着手势说,翻着书说,风趣地说,认真地说,潇洒地说,矜持地说,一圈一圈地说,两个两个地说,男的和男的说,女的和女的说,男的和女的说,女的和男的说,流畅地说,结巴地说,自信地说,怯懦地说,微笑含情地说,神情严谨地说,交换对手地说,固定对手地说。四面有不少围观的人,有人干脆深入到圈里,目不暇接地左顾右盼着。及至有人上前礼貌地用英语与之交谈时,他们便脸一红,连忙摇手。

    “你好。”一位戴着眼镜的男青年上来热情地对平平用英语说。

    “你好。”平平也连忙用英语回答(英语,是这个“世界”中的惟一语言)。因为嘈声如潮,在这里讲话必须大声。

    “你头一次来吗?”对方的英语很流利。

    “我来过。她是头一次来,我姐姐。她要出国,我陪她来感受一下英语世界。”黄平平也用流利的英语回答。

    “您去哪个国家?”男青年转向夏平,也许是夏平比较年长,也许是夏平穿戴漂亮,也许是她要出国,小伙子对她尊称“您”

    “噢,”夏平猝不及防,脸红了,连忙用英语回答“美国,加拿大。”

    “是攻硕士、博士吗,自费还是公费?”

    “不,不,是陪我父亲出国访问。”

    “是什么代表团?您英语讲得很好。”

    “讲得不好。我今天就是随便看看。”夏平用英语窘促地答道,转头对平平用中文小声道“咱们走吧。”她已经出汗了。

    “好,对不起,再见。”年轻人礼貌地告别,又回头看了平平一眼。

    “二姐,你怎么了?”平平拉住夏平“这就是让你训练一下嘛。”

    “我不行”

    “什么不行。你的英语不是挺棒吗?比我棒多了。”

    “你们好,可以和你们交谈吗?”一个礼貌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英语。这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性,偏瘦,个子较高,穿着简朴,一股子谦谨的知识分子气。

    “请和她交谈吧,她英语好。”平平用英语答道,同时,坚决地把夏平推到前面。

    “您好。”看见盛装典雅的夏平,那个男人更显局促。他随着平平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手中印有“环球出版社”字样的笔记本,连忙用英语解释道:“我是做编辑工作的,搞点笔译。英语会话很差,大概很难和您对等交谈。您若嫌我水平低,可以淘汰我,另换对手。”

    夏平一直被自己的窘促困扰着,一路上是因为自己的打扮引人注目而窘促,现在是为进入这样的交际场合而窘促,眼下遇到一位比自己还窘促的人,倒稍稍放松了一些。她对这位忠厚老实的中年人颇有好感。“这里都是水平对等的会话吗?”她笑了笑,指着密匝匝的人群用英文问道。两人的英语会话由此正式开始。

    “我发现是。人人都愿意找比自己更强一些的人交谈,可人人又都不愿意与比自己差的人交谈,所以谈来谈去,最后总是水平差不多的人在一起谈。这就是英语世界里的对等结合律。”

    “对等结合律,你发现的定理?”夏平问。自己倒是适合与这位中年男xìng交谈,没压力,这也是相互对等吧?

    “这种结合律,社会生活中到处可见。最典型的就是结婚找对象。”

    “结婚找对象?”

    “都想找更好的,都不愿找更差的,可结合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所以找来找去,最后总是对等的结合。”

    “对等的衡量标准是什么呢?”夏平微笑着问道。她用认真的好奇来掩饰这个话题引起的不自然。

    “衡量标准有多方面:年龄,相貌,身体,经济状况,政治地位,家庭,文化程度,思想,性格,才能,风度,总之是综合的,又常常是模糊的。”

    “我看不一定,有很多婚姻并不对等。”平平忍不住插话道,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是,那是有各种原因的。有的,原来是对等的,或者表面对等,经过一段演变,又不对等了。”

    “不对等了怎么办?”平平有意克制住自己,夏平只好又接了过来。

    “不对等,总会产生婚姻的不稳定状态。有的不对等,可以因为感情原因、道德原因、子女问题予以忽略,弥补双方间的裂痕。有的不对等,则是难以维持下去的。我的英语说得不好,不知表达清了没有?”

    “表达清了。什么样的不对等是难以维持下去的呢?”

    对方有些难言地停顿了一下:“比如,双方文化程度相差太大,思想感情不合,毫无共同语言。”

    “那您的家庭想必是对等的?”平平调皮地插进话来。

    “我?咱们不谈这个吧。”

    姐妹俩离开了“英语世界”一路上还余兴未已。二姐,你今天的表演成功极了,又大方又流畅。这怎么叫表演啊?夏平笑了,目光恍惚地凝视着眼前。二姐,你又想什么呢?我在想刚才的英语世界呢,挺有意思的,人与人之间特别亲切。那你下星期天还可以来。看有没有时间吧。那位编辑挺神的,一说话脸就红,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的名字?我后来问他了。他叫什么?

    羊士奇。

    黄公愚气得两眼发直,两腿发抖,被夏平扶着慢慢在沙发上坐下。爸爸,您想开点。春平、夏平给他捶着背劝说着。好一会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僵直的脊背松下来,眼珠会转动了。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把电视关掉。这进口电视关了它。从今后不看它了。中国人不稀罕洋货。

    电视关了,屋里清静了些。他喘着,夏平端来了水,他下巴抖抖地喝了几口,水流湿了衣服。过了好一会儿,他清醒了一些,眼前也清晰了一些,他先看见了夏平,披着新烫的头发。

    咱们不去了,夏平。再让爸爸去,爸爸也不去了。出国有多大意思?毛主席就从来不出国,都是全世界各国首脑来中国拜见他,这才是大国领袖。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气派。唐朝哪个皇帝去国外访问过?中国,中国,就是中央之国。我有那时间去美国跑,不如在家里研究点学问。夏平,你也不用烫头发穿高跟鞋了,活受罪,还是穿平底鞋舒服。平平——他又看见平平了,你也不用辛苦了,家还是交给夏平管吧,夏平有经验。夏平,还是你替爸爸管这个家,爸爸把大权都交给你了。

    嗯。夏平点点头。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对接受这个任务有了一丝不情愿。她感到了心中这一丝不情愿。为什么,有了什么变化?“英语世界”黑压压的人群又在眼前蠕动起来。

    平平,你这两天把账目结一下,还都交给夏平吧。

    嗳。平平答道。如卸了重担一般,她一下轻松了许多。又可以骑着自行车满北京跑了。

    黄公愚还要继续发号施令,这样才能顺一顺自己的气。他又看见雷彤林了。其实,年轻人刚才也一直手忙脚乱地照顾他。

    彤林,你能理解我讲话的精神吗?我们中国人是最有骨气、最有尊严的。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看着外国眼热。美国有什么看头?才二百年历史。我们有两千多年统一的历史。有四千多年的文明史。你看唐朝,中国有多么发达富裕?那时的建筑多么辉煌。丝绸瓷器简直是琳琅满天下。那时美国人干什么呢?说不定还在森林里披兽皮呢。火药、指南针、造纸、印刷术,中国的四大发明。没有这四大发明,他们哪儿来的登月火箭?——全世界一片黑暗。中华民族刚健有为,崇德利用。谁有我们伟大?我们“临大节而不可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贵而不骄,胜而不悖,贤而能下,刚而能忍”谁有我们品格高尚?我们不过是“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而已。

    我刚才讲的那些话能听懂吗?那都是曾子、孟子、诸葛亮、老子,我们这些老先人的训导。中国古文化渊博得很。随便拿出点来就能淹了他们。“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中国是仁义之国。

    协会里今天干什么呢?开会。开什么会?全体会。不行,我要去会上讲讲。给大家讲讲国际、国内形势。黄公愚说着就往起站。

    爸爸,您身体不行。夏平连忙劝阻。雷彤林也跟着劝说:黄老,您有什么指示,我帮您去传达吧。

    不行,你传达不了,我要当面和同志们讲。顶顶重要的讲话。

    说走就一定走,谁劝也不行。小轿车就在院门口,上了车就开。几条马路一穿,几个红绿灯一过,呜呜呜一阵急驰,就到了协会。雷彤林千小心万小心地搀扶着,颤颤巍巍跨过朱红大门的高门坎,进了大院。原是清朝一个王府,里外几个院,现在成了东方艺术协会。朝南的正房布置成会议室,听见里面议论纷纷。嘎吱一声,他推门而进,烟雾弥漫中转圈围坐的六七十号人都吃惊地抬起眼。

    黄老,您怎么来了?协会副主席魏炎正在主持会议,忙站起来迎候。

    你们不是讨论形势吗?我有些话要对大家谈谈。

    您有话要谈?啊,那您就先谈吧。

    我们现在讲开放,越开放越要加强民族自尊心。不要以为西方什么都好。中国好东西有的是。中国有文化,他们没文化。美国人自己也承认他们有科技没文化。中国,就拿烹调来说,那就凝聚着悠久的文化。色形味香,成龙配套,典雅多姿。要美术有美术,色彩配得多好,要造型有造型,那雕花你们见过没有?要诗意有诗意,要音乐有音乐,那一道道菜上来,就像一首交响乐,起承转合,荤素交替,有序曲,有高xdx潮,有尾声,和谐得很。他们的烹调何其单调,何其贫乏。牛肉烧熟了洒点盐而已。简直是文化白丁做的饭。资治通鉴讲“明鉴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古代的历史可以用来指导今天。我们有多少古代历史?多得很。多得用不完。他们有多少?微乎其微,可怜得很。我们现在不该比他们更聪明,更强盛?西方军事家现在才研究孙子兵法,还不知道他们研究得懂不?日本人——昨天参考消息一条报道——现在研究三国,指导企业管理,这说明什么?财富都在中国。我们眼睛要盯着自己的国宝。啊,不要花了眼往别人那儿看。

    “是你?”她惊呆了。

    “是我。”他凝视着她。

    冬平万万没想到他会来。星期天家里乱糟糟的,令人心烦如麻。她只能独自躲在房间里,懒散地翻着书。她又无意地打开了小岛。有人找你。夏平过来告诉她。谁呀?我懒得见。一个男的,他认识你。夏平有点意味地一笑。男的我更不想见了,就说我不在。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然而来客却跟着出现在门口。她坐了起来。

    几秒钟的定格过去了。夏平也退出了。两个人该说点什么了。“进来,请坐吧。”她下意识地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笑了笑。竟是极平常的客套话。

    他——陈晓时,她少女时爱过的第一个人,进来了。他显得比十年前更好看了——三十岁的男人常常比二十岁时好看,奇怪。那时,他是个插队生,边幅不修,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一双旧球鞋,总是热烈慷慨地谈思想。现在成熟了,还有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但脸廓的线条有力一些了,眉毛浓黑,眼睛深沉,的确良衬衣袖子挽到手腕上,既潇洒又质朴。

    “我坐得离你远点呢,还是近点?”陈晓时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

    “愿意坐哪儿就坐哪儿吧。”冬平也笑了,她没想到重逢会这样轻松。

    “那我当然坐得离你近点。”陈晓时在冬平床上面对着她随便坐下。冬平略往后让了让,他往后一靠,把胳膊肘放在身后的床档上。两人之间立刻形成了一个极亲近融洽的格局。陈晓时坦率地凝视着她。冬平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陈晓时突然止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冬平抬起眼看着他问。

    “笑我写的小说呢。”陈晓时一指冬平手中翻开的小岛。

    “有什么可笑的?”

    “笑我矫情——我想起我写的作者题记了。”

    冬平又把她早已能背诵的作者题记扫了一眼:

    哲人启示:一个男人不应该时隔多年后再去重见自己年轻时爱过的姑娘。失望会打碎你全部美好的记忆,而给你带来极不愉快甚至嫌恶的印象。

    我却要在“小岛”中寻觅她

    “为什么?”她垂下眼问。

    “坦率说吧,我现在还来寻觅你,恰恰是因为觉得我不会失望。”陈晓时说着又笑起来“可我偏偏写了那样一段题记,真有些矫情。”

    冬平笑了:“这启示对吗?”

    “一般是对的。我不止一次体验过那种失望。”

    “你年轻时爱过不止一个姑娘?”

    “是。”他停顿了一下“在你之后。”

    “你真坦率。”

    “我现在最受不了的是虚伪,包括自己的。”

    “你从来很坦率的。”冬平温柔地说,含着十年前的友情。

    “几千年的礼义传统,造成中国因袭的国民性就是虚伪矫情的,谁也不能完全摆脱它的影响。”

    “那你现在为什么没有失望?”冬平问。

    “因为你还年轻,漂亮。”

    冬平笑了:“你真有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热情写这篇小说吗?”陈晓时指着小岛。

    冬平摇了摇头。

    “因为爱情,因为我一直还爱着你。”

    冬平不语。

    “为什么我还爱着你,你知道吗?”

    冬平微微摇了摇头。

    “有一个原因,就是十年前是你拒绝了我,而不是我拒绝了你。”

    冬平习惯不了这种谈话风格,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如果今天见到你以后再写这篇小说,大概就写不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现在爱我了,你承认吗?所以,我对你的感情就平息多了。”

    “你这心理学家坏透了。”

    “我不是坏,是对虚伪矫情厌恶透了。你看看这本刊物上封二的题词。”冬平将刊物翻到封二,上面是几位作家的亲笔题词。有的潇洒,有的拙朴,有的苍劲,有的清秀。“什么‘我讴歌生活,生活没有歌是寂寞的’,什么‘净化读者的灵魂,先净化自己的灵魂’,装腔作势,我看了肉麻。”

    “你不会也题一句?”

    “我要题,就这样一句:没有比作家的虚伪矫情更让人厌恶的。”

    冬平看着他,笑了:“你爱人、孩子也都在北京吗?”

    “你这问法真聪明。”

    冬平脸一红:“怎么聪明了?”

    “你自己知道。你本来是想问:你现在有爱人吗?”

    冬平脸更红了,眨着眼低头微笑。

    陈晓时看着她:“你真可爱。”

    冬平没有言语。

    “好,说说我的简况。我有妻子,她在北京,是报社编辑。对我很好。一个孩子,很可爱。”

    冬平不自然地笑笑:“啊那你挺好的”

    陈晓时诚恳地说:“我不想利用你现在的软弱,你还是骄傲点好。人容易轻视轻易得到的东西。”

    “你是在给我做人生咨询吧?”

    “我就是在对你咨询。冬平,告诉你,我已经开办了中国第一家人生咨询所。”

    “我听说了。”

    “有时间,你可以和夏平一起去看看我的咨询所。”夏平是他中学时的同学。

    “先给我二姐咨询一下吧,我们找她一起聊聊好吗?”

    “好的。”

    “你对我还有什么咨询?”冬平站起来,准备走。

    “详细的慢慢再说,眼下第一条”

    冬平站住,听着。陈晓时脸上的笑也收住了。过了几秒钟,他走过来,亲热地一拉她的胳膊肘:“走吧,你很聪明,可你又最傻。”

    他讲演完了。我们一定要反对崇洋媚外。他演讲完了。外国没什么了不起。他讲演完了。我们中国地大物博,文化悠久,要挺起胸当中国人。我们要建设第二个中唐盛世,让他们四面八方来朝拜我们。他讲演完了。

    他颤颤巍巍的,在雷彤林搀扶下迈出会议室大门——古建筑的条条高门坎。除了魏炎陪他走到院里,并没有别人送他,也没有人为他的讲话鼓掌。他们都被自己的讲话震撼了,所以都不知所措了。你们该受受震撼了,要不,糊糊涂涂不清醒。

    他讲演完了。他上了车,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雷彤林在一旁说着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听见。他讲演完了?一条条马路扑面而来,左一拐,右一拐,左右掠过着数不清的车和人,数不清的建筑,它们太快了,都失了原形,变成一条条飞箭般向后掠动的直线,让人眼花缭乱。他讲演完了?

    车怎么停了?自己怎么又进了一个院子?夏平怎么迎出来了?是到家了。可他的讲演还没完。

    雷彤林走了?夏平,夏平。你去哪儿了,你怎么也走了?做饭?吃饭有什么要紧。你们都过来。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像春天的田野,升起袅袅缭缭的空气,桌子,椅子,沙发,茶几,暖壶,挂历上漂亮的女演员,都一并在眼前晃动起来,空中划满大大小小的圆圈。他身子飘起来,奇异的感觉,进入大彻大悟的境界了?他睁大眼,面前是人山人海。千万只手在挥动。他们在听他讲话。

    同志们,我的话你们听得清吗?中国古时候有句成语,叫“点石成金”还有一个成语,叫“渐入佳境”这个懂吗?不懂?要懂。好好去领会。还有一个,叫“多难兴邦”这个好懂了吧?还有一个更重要“堤溃蚁穴”你们懂吗?“百寻之宝,焚于分寸之飙;千丈之陂,溃于一蚁之穴”我们要“鹤立鸡群”明白吗?这又是一个成语。中国文化悠久,光成语就能把美国淹了。他们翻译得过来吗?他们翻译不了,电子计算机也不行。“风烛残年”这个成语我们不要,送给他们。我们要“安如泰山”“老当益壮”诗经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宋人讲“不可自暴、自弃、自屈”三国诸葛孔明讲“志当存高远”懂吗?有谁比我们伟大?你们安静点,我的话还没讲完。

    爸爸,您怎么了?夏平闻声赶来,看着他,惊恐万状。

    他僵直地立着,两眼呆呆地看着远处,嘴巴还不停地嗫嚅着,夏平一扶他,便慢慢瘫倒在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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