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绿血 > 第19章

第19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绿血最新章节!

    人们开始退场。

    季晓舟等三个人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渐渐空旷的表演场。

    季晓舟哆嗦着嘴唇对乔怡说:“太棒了,是不是?”不等她作出反应,他又转向萍萍:“绝妙,是不是?”其实他任何答复都不需要,只管忘我地沉浸在廖崎的光荣里。

    观众快走完了。而季晓舟仍在骚动不安地重复着他的独白,那热烈虔诚的模样,让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直发笑

    三毛绝望了。他已在这山坳里寻找了整整一天,仍然不见了不起的影子。

    他早晨惊醒时,发现腿上搁着半块压缩饼干——天晓得,这家伙要干什么

    三毛太了解了不起那可怕的冲动。他素来是放纵这冲动的。他把结束生命看得象结束一个辉煌的乐句一样吗——他在做一桩最蠢的事。

    必须找到他。三毛要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有个交代。他是从人性中最黑暗、最莽撞、最不负责任的那一隅诞生的,一颗偶然与不幸的果实。而奇怪的是,他纯洁善良的天性把组成他身心的龌龊的那部分完全否定了。他几乎没有任何可夸耀于人前的天赋,只有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感——对一切事,对任何人。

    那么,这个了不起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带走一支枪,根据所剩子弹的数目计算,他枪里只压着一发子弹。

    你怎么会想到死呢?荣誉对你来得太容易,所以你会轻易毁掉它!生命对于你来得太完满,所以你也会草率断送它。你不肯吃苦。虽然你曾傲居于一切人之上,但你对自己竟这样无把握。你压根不懂生存的艰辛,也压根不具有在不幸与痛苦中练就的忍耐力。要你坚持、忍耐、再熬一熬,你倒毋宁死掉。唉!你太脆弱,太怯懦了。

    你或许想到曾经给予我的种种辱没,想到我会因此记恨在心!你莫非把我想得那样狭隘,在这种时刻还会去想那些烦人的琐事?我承认自己被你刺伤过,并一再刺伤。你的尖刻曾弄得我困窘不堪,我那时曾在心里一万遍地控诉你对我的残忍

    但我不会记仇,不会恨任何人,虽然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公道。我生来只恨一个人,那个人我不曾见过。他给了我生命和屈辱。但我在屈辱中爱生命,不放过一个能保存它的机会,不象你!在这点上,我蔑视你

    三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身上的负荷与心里的负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决不肯丢弃一样东西,他认为这些也在他责任范围内。他摸摸口袋里那半块压缩饼干,感到踏实,在找到他之后,他会动员他吃下去。

    奇怪的是,两天没吃东西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所有的感宫和脏器都失常了,搅成一个混沌不觉的世界。所有欲念都屈从那个最强的欲念:必须找到了不起。

    必——须。

    他慢慢走下山坡。这是哪里,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抬起头,望着深灰色的天穹,想依靠那点可怜的识辨方向的能力,找到一两颗他熟悉的星星,而今夜偏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忽然,脚一软,他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接着,疲惫失控的躯体沿陡坡滚下去,只觉途中与无数坚硬的东西碰撞,意识在数次碰撞与翻滚中渐渐离去。他在最后的知觉中,突然觉得这景况曾多次出现在恶梦中,梦酲后,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仍活看

    当三毛睁开眼时,周围尽是模糊不清的面孔。这些面孔不象梦那样远,因为从那些鼻孔中吹出的气息使他感到脸上又暖又痒

    “你别动,同志,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其中一个面孔低声说。三毛一阵颤栗——就这样,一下子,突然地——贴近了祖国。这惊喜甚于从恶梦中醒来的一万倍。我获救了,实实在在地活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扑来,他看清四周是一片婆娑的竹林。

    正在化脓的口腔使他难以说出一句成形的句子。周围的人不停地发问:“宣传队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一个人被撇下”他呜呜鲁噜地解释着:不只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战友,还有可他们打断他,说是一点也听不懂。那个挎冲锋枪的高个儿,说一口甘肃话。是他撕下三毛的领章,那背面记着他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他们是这样认识他的。

    逐个开始疼痛的伤口催醒他的回忆:在从陡坡滚下的途中,他几乎皮开肉绽了。

    “别动,我们抬你走”甘肃人说。

    三毛心里苦笑。动,我这会儿动得了吗?他费了很大劲才说明白:他渴,他饿。

    “排长,担架扎好了。”一个战士说。甘肃人应了一声。“不忙,先让他喝点水,吃点东西。”他抬起三毛上半身,用自己的腿垫住。过了一会儿,一缕凉丝丝的舒畅感从喉头流向全身,他感到枯萎的四肢象树叶一样伸展开,生机又回到他身上。接着他不经咀嚼地将食物呑咽下去,噎得他不停地伸脖子,但他还得吃、还得吃!有了吃的,就会活下去突然,他一把推开排长的手,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前的状况使他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他得救了?他们会把他抬到野战医院去。他将躺在散发着来苏味的洁白被单上,在那松软的被褥中,他会惬意地睡上几天几夜,听任那些轻手轻脚的护士们给他治疗和护理。怎么,这一切近在咫尺了吗?可了不起怎么办?他脑子一下轰鸣起来。了不起,我就撇下他不管了吗?

    担架轻微地颠簸着,借助竹子的弹性,一上一下,忽忽悠悠,加之那吱吱作响的声音,把三毛几天来积蓄的困乏全部诱发出来。这简直象个摇篮。战士们走得十分小心,几乎不出一点声响。排长端着冲锋枪,忽前忽后地照应着。

    三毛渐渐弄明白了:这支精干的小分队执行着一项特殊任务。我军运输弹药与给养的车队常被敌人炮火袭击,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也多次车毁人亡。据判断,这一带大山里肯定潜伏着敌人的观察哨。首长命令两天内一定要挖掉这些“眼睛”让敌人的炮阵变成瞎子。

    走了约摸一刻钟,排长下令停下。他掏出一张地图,拧开袖珍手电,在图上作着记号。排长合上图纸,转脸对大伙道:“分头行动!”

    排长让一个精瘦的小战士留下照看三毛,约定三个小时后在原地会合。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天似乎要下雨。三毛打了个冷战,睡意全没了。

    “你冷吧?”那战士问,说着递来一件雨衣。听嗓音他还是个孩子。“我有一个星期没睡觉喽你呢?”三毛无法回答他。孩子的话往往不需要别人回答。

    “你晓得不?我们排里牺牲了五个人,跟我一样,都是七八年的兵。才怪哩,我眼都来不及眨,他们就倒下了”他停顿一会,仿佛在探求生与死之间的微妙差异。“排长——哦,不是刚才那个,他是火线上提起来的,过去是副排长——老排长走在我前头,轰隆一声,我俩都趴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推推我笑着说:‘哎,没死啊?’我问:‘你咋样?’他站起来扑撸扑撸身上的土:‘我没事!’跟着就往后一栽。我背着他赶紧往下跑。一路上他对我说:‘我没事,你跑那么快干球’等我跌跌撞撞跑到卫生员跟前,把他放平,他只剩下一口气了,但嘴里还在笑,说:‘我说嘛,你没必要跑这么快’他就死在我怀里。”小战士说着,用两手轮替着抹泪,一会儿,他挂着泪珠睡着了

    睡吧,你这可爱的新兵蛋儿。你无意中用这个揪心的故事唤醒了我的理智。我得走啊,我也有一个需要我救援的战友。我得找到他,背着他,爬也要爬到目的地。哪怕哪怕和你的故事结局不幸雷同。我得走——我才不会惊醒你呢。我可没那么大力气与你纠缠。看得出,你这小家伙责任心不亚于我。

    三毛一使劲,双手支撑身体,居然站起来了。本来就瘦弱的他感到自己晃晃悠悠象个幽灵。他蹒蹒跚跚地朝竹林里走,突然,又回头张望了好一会。他弄不清这是不是生存本能的最后一点犹豫。包扎所,白床单,活下去的可能被他甩下了

    偌大个万人体育馆人已散尽。季晓舟坚持要等廖崎。

    萍萍冷冷道:“你别不知趣了!现在人家不晓得被多少记者围着。”

    季晓舟不做声,仍站着不动。清洁工开始清扫场地。

    “走吧!”乔怡也说“他现在顾不上我们。”

    晓舟看了她俩一眼,终于默认她们不无道理,便悻悻地、充满遗憾地跟随她们往门口走去。

    “喂!我已经等了你们半天了!”廖崎意外地出现在出场口,连演出服都未及换下。

    雨淅淅沥沥。三毛拖着两只愈来愈沉的脚,摸索着往前走。能否找到了不起,他丝毫没有把握。可在他的生活中有多少事是有把握的呢?他只凭执着的信念去行动。

    他浑身透湿,并不得不随时停下来,用手抠去粘在鞋上的大泥砣。道路(哪有什么道路呢?)泥泞得可怕,每往前迈出一步,总要滑回半步,象大地在与他的脚讨价还价。

    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亮了。他靠着一棵树,刚想坐下小憩,忽听不远处传来窸窣之声。循声望去,朦胧中一团东西在蠕动他的心象要蹦出胸膛,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屏住气,不时抹去垂在睫毛上的雨珠。再走近、再走近一点那东西不动了

    “是你我早就看见你了”一个衰弱已极的声音在雨中飘忽。

    三毛不相信耳朵,不相信所有的器官。他继续往前走,也许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忽然身体一晃,跌倒了。从同一平面上,他看到对方大睁着的双眼。了不起,是你!你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三毛向前爬了几步,猛蹿起来,扑上去将他抱住。了不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们离别一天一夜,而彼此都不敢认对方的模样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了不起的脸被蚊蚋叮得整个肿起来,带着无数细小的血口“我只是不想连累你,我过去对不起你,你倒为我”

    三毛制止他说下去。

    昨晚,他爬过树林时,看见一具没有双眼的尸体,从模样上判断他是越南人,并已近暮年。他被这尸体的模样骇坏了,慌忙绕开他爬过去,而那难闻的腐臭却追随着他。那就是死。他懊悔自己的冲动,这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他没有权力把自己也象那具尸体一样不负责任地扔在荒草里,而死又是多么漫长的过程——他看见那具尸体旁积着十几个烟蒂于是他决定尽可能活下去。当他正视了死之后,身上突然出现活的力量。

    “我不是有意这样,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了不起衰竭地说。

    一瞬间,三毛狂怒起来,他浑身哆噱,想骂他、打他、惩罚他,甚至扼死他,他让他费了那么多周折,吃了双倍的苦但他却紧紧搂住了他,生怕再次失去他。两人同时哭了,男人间的温情居然需要这么多痛苦来铺垫啊!

    三毛背起他,顺来路走去。就会找到部队的!他多想把昨晚的奇遇告诉了不起,让他高兴!

    糟了!脚下的泥沼怎么在往下沉?!地面上是浅浅的水,没不过脚踝,但水是黑的;浓稠的,一脚踩下去便泛起发臭的气泡。见鬼,难道又迷了路?来时并没经过这片沼泽!

    他拚命地往前鞺,而腿却象开玩笑一样原地踏步,他急出一身汗。

    沼泽,魔鬼的陷井,地狱的入口不能停下,否则等于死。沼泽会吞没他们,消化他们。不知挣扎了多久,三毛眼前一阵阵发黑,汗和雨混合着。终于,他摔下去了。背上的了不起一声不出。出发前他用两根腰带接起来,把他拴在背上,这会儿两个人真成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谁都别想动弹了。

    三毛喘息了一会儿,摸了摸了不起无力耷拉着的手,手是冰凉的,似乎连鼻息也没有了。三毛大吃一惊,慌忙用力掐着这双手

    还是没有声响。休克了?睡着了?还是

    三毛手脚并用,而越挣扎却越使他往下陷,下巴已浸入瘟疫般可怕的泥浆。他奋力仰起脸,看着周围一每一棵树都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不会有一双胳膊把他们从无可挽救的陷落中拉出来。

    不,不能这样听凭它吃了我们!我还没死,还有希望。他使劲地扒着,但还是不行,似乎这只增加下陷的迷度。死已临近,他并不害怕他唯一的希望是万一有人来到这里,了不起尚未被泥沼吞没

    突然,从矮树丛里走出一个人来。三毛看见那人有一张黑黑的脸膛,高大的体态——这形象他太熟悉了。他总是在他需要帮助时出现。但他怀疑这是意识消逝前的幻觉——

    “站住!啊哈,了不起!你这小子”

    他们惊异地回过头,见杨燹背着手已矗到他们背后。

    廖崎伸出手,杨燹却依然将手背在身后:“你不给我票,我不跟你握手。”他脸上现出顽皮的神情“不过老实说,你混得不错!指挥大有长进!”

    廖崎松了口气:“我准备下一场弄票给你的”

    “得了吧,你小子还记那两拳之仇!不过没票我也照样进去了。”

    季晓舟问:“你怎么进去的?”

    “世界上有难倒我的事吗?我可等不到什么下一场。先睹为快!祝贺你——了不起的家伙!”这次是杨燹郑重地伸出手。

    乔怡见杨燹来,赶紧闪到萍萍身后,不知怎么,她越来越怕见他了。

    杨燹提议集体散步,尽尽重聚之兴。大家欣然同意。

    “小嫚的父亲从北京来了。不然今晚她要和我一块来看你的表演。”

    “听说你和黄小嫚”廖崎偷窥一眼乔怡。

    “过几天,结婚的时候我不打算请你们,今晚我请客。”杨燹转身对大伙说。他退着走路,同样敏捷“我怕她太高兴又要受刺激。诸位没意见吧?”

    乔怡木木的,手被萍萍使劲捏了一下。这一群“大兵”拥着一个“西装革履”走在马路上。杨燹象个疯子,不时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一两声低吼:“噢——!噢——!”这种兴奋的原始的发泄方式,是他在深山老林里伐木学会的,屡屡使过路者止步瞠目。

    前面一家个体户的夜宵店还开着门,从那浅绿色的灯光里传来灰蒙蒙的歌声。

    天上的星星为何象人群一样拥挤?

    地上的人们为何又象星星一样疏远

    这歌声是从海峡对岸泊来的,风靡一时。那夜宵店看来挺红火,门口不时有人进出;门面上端亮着霓虹灯,招摇得半条马路都跟着忽红忽绿。

    “喂,那儿有啤酒!”杨燹叫道。

    “噢——!”大伙也学会了这种低吼。这家伙身上无论好恶的习惯,仿佛都有无可抵御的号召力。

    “跟我上!同志们——”

    “噢——!”

    一辆急驶而来的汽车把踌躇的乔怡隔在马路另一边。汽车一辆接一辆,是军车。

    乔怡考虑是否单独行动。

    车队间隙中,她发现杨燹在马路对面定定地望着她。军车象长龙阵,蒙着森严的篷布。

    他过不来,她也过不去。两人似乎相隔很远。

    荞子用树棒掘了一口灶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那些湿草败叶燃起来。采娃和小耗子用小刀削去地瓜的皮,可惜容器太小,一茶缸煮地瓜还不够一个人吃。

    “你你哭了?”采娃推推埋着头的荞子“干吗哭呀?”

    小耗子轻声道:“别问”

    采娃嗫嚅着:“别哭,会好的!大田会好的,数来宝会好的赞比亚他不会死的”

    荞子抬起头:“我没哭,烟熏”

    远处突然传来枪声。黄昏的风似乎也停了,草木皆静静地翘首了望。

    三个姑娘一齐站起来。

    枪声距她们大约十几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轰隆作响的军车风驰电闪地驶过,带起一阵阵烟尘

    赞比亚并非主动袭击他们。他背着了不起往山林里撤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敌人。

    敌人是女性,但她们有着不亚于男人的蛮悍。

    看来从昨天夜里他摸掉了他们一个哨兵,观察哨暴露了,他们就一直在搜索他。

    赞比亚把了不起藏在草丛里,对三毛叮嘱道:“你一步不准离开,守在这儿!”他看了看,仍不放心,又给他们盖上肥大的芭蕉叶。

    “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开枪!”他又说。

    赞比亚甩开跛着的飞毛腿,突然返身往回跑。三个越南女兵被他这副疯样吓坏了。这哪是人?简直是一头红了眼的西班牙斗牛!她们尖叫着,居然扭头就逃。

    他的子弹追上了其中一个。她那曲线甚美的身子扭成麻花,倒下去了。另外两个突然恍过神来,分散开,朝两个方向跑去。就在他犹豫着先送谁命的当口,两支枪同时间他开了火。他就地十八滚,顺着山坡滚下来。

    棕树潮湿的树干被子弹钻得冒出一缕缕白烟。他直滚到那个女兵尸首旁,看见她浓黑的长发浸泡在血泊里,两只手还在一张一合地痉挛。赞比亚顺手抄起一块随他一同滚下来的石头,往那秀美的脑袋上一叩,她骤然缩紧手指,又骤然松弛了。他解除了她最后的痛苦。他伏在她身边,嗅着血腥与香水混杂的浓烈气味,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枪法——十环——要在靶场上是优等射手。

    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对手已不止刚才那两个女兵,又多了个男人。凭直觉,他认出这家伙就是昨晚那矮子,那只种公羊。

    他把一枚手榴弹压在那女尸下面,又抠开弹环,套在她正在冷却的手指上。她手腕上那只镀金表还走动正常——防震性能得到了充分鉴定。

    对方不敢贸然前进,打一梭子,试探着走两步。赞比亚从敌人的弹着点分析,他们现在是盲目的,并没有发现他。

    他贴着地皮,蛇一般匍匐潜行,爬到五六十米外,发现敌人已到达他刚才的方位。他又爬得远一点,伏在密不透风的草丛里,等待一个“戏剧性”场面。

    果然,他们发现了那个女同伙。他们稍停了一会,端详着她。

    赞比亚庆幸他用杂草掩住了拉火索,又把那套着弹环的手指弯了回去,只留着诱饵一那枚镀金手表露在外面。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是个好猎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愿机关不要失灵。”

    有热闹瞧了——

    但“猎物”不上钩。他们绕开了她。矮男人轻声布置着什么。三个人兵分三路,矮男人正好朝赞比亚的方向直逼过来。

    赞比亚懊悔自已太自作聪明,同时惋惜那枚白白损失的手榴弹。

    矮子越走越近。妈的,我与这冤家有缘分!忽然,其中一个女兵跑了回去。另一个回过头,尖声叫了句什么,象是骂人。矮男人站住了,咬牙切齿地对她俩嚷着,一边朝她们急匆匆地比划。

    谢谢老天爷!第一个女人扑向那死去的伙伴

    再多赚一个——第二个女兵也扑了上去。赞比亚的手把枪把都攥湿了。

    两个娘们相互骂着什么粗话,并你推我搡起来。

    矮男人不管她们了,继续往前搜索——他离赞比亚仅有十来步了!

    沉住气。赚两个、两个!

    她们动手抢那块表了。赞比亚幸灾乐祸又急不可待地看着,几乎顾不上理会这个越走越近的矮子。他兴奋得直咬手指,不然会喊出来

    抢吧!抢吧!快些!就要去极乐世界了,还客气什么

    终于“轰”的一声响。

    一切快得犹如闪电,但赞比亚还是看清了。他看见了她们扳起那僵硬的手腕和那手指上连缀的拉火索;他甚至看到她们一瞬间后悔莫及的神色,两双绝望的黑眼睛

    她们十六岁?十八岁?

    豆蔻年华。在学会爱之前先学会了恨;在学会保存自己之前先学会杀死别人她们被战争糟蹋了——这不关我事!不关我事!赞比亚疯狂地想着。那矮子张皇失措地跑回去,但跑了半截似乎又认为一切已无可挽回,只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转圈朝四周扫射起来。他也癫狂了天又渐渐黑下来。

    赞比亚刚刚站起身,后面扫来一梭子弹。原来那矮子没走,在附近埋伏了近一个钟头。

    这一高一矮开始了真正的角逐。赞比亚明白,这矮子的狡狯与勇敢都不在他下风,何况他吃饱喝足,弹匣全是满的,全身没受一处伤。现在他占着优势

    杨燹几次想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无奈军车一辆接一辆,开得飞快。他焦急地抖着腿。

    乔怡进退维谷,哀哀地站在那里

    荞子拴好子弹袋,背上枪。她知道等下去只能是集体自杀。

    枪声越来越近,就在对面那座山头上。大田一直昏迷着。

    数来宝在睡梦中不断呻吟。他的腿被炸得目不忍睹。

    她得冒死去争取活的希望。

    小耗子庄严地跟她握了握手,企图把自己弱小身躯中的力量转移到她身上。采娃也伸出手,但还没握就“呜”的一声哭起来。

    小耗子象个懂事的孩子对荞子道:“你去吧,这里有我。采娃,别哭了好不好?”

    荞子拍拍采娃的脑袋:“别吵醒大田”她背起那支冲锋枪,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战士。

    战士,这称号使她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虽然她那样子有点可怜巴巴。

    她上路了,朝着枪声。或许会死,或许有比死更可怕的、凭她的人生经验意料不及的事情潜伏在前方的夜路上

    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要靠她在这荒莽大山里寻觅。每踩到一条滑腻的东西,她就断定那是一条蛇,但回身去看,却发现不过是半截露出地面、生着青苔的树根,或是一段沤烂的葛藤。

    汗把她的衬衫和军裤全湿了个透。她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多汗,出得她打骨头里一阵阵发冷。但她不能停下,不能休息,谁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还能不能再爬起来?

    大田等着我。

    数来宝等着我。

    等着吧,采娃和小耗子会笑的。

    等着吧,明天最多后天,后天这时,大家都会躺在那样安全、那样舒适的床上。那时,她会象登山运动员一样回顾来路,并嘲笑那路并不如攀登时感到的陡峭。到了那个时侯,一切会象没发生似的,消失得那么干净。他们谈着这段故事,会象谈论曾排练过的一个精采节目那样较松。

    大田,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数来宝,你那一袋地瓜没有白背。

    挺住,不能停下,往上攀,往上脚听你的,你要它向上迈,它不管怎样乏力也会遵命。要紧的是脑子,它已不胜其任,一阵接一阵地轰鸣,已不能负责全身的协调配合了。荞子使劲咬着嘴唇,用疼痛去刺激渐趋衰竭的意识。

    这是一大段上坡路。她伛下的身体象一张弓,绷得快要断的弓。不能停,往上啊——腿怎么总是迈不出预期的步伐?忽然,她感到头脑里那片轰鸣超乎一切地响起来,她绝望地搂着一棵树往下滑她对自己喊:怎么会呢?我行,我行,我行啊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是摸身上那柄手榴弹,还在。到了万不得已时,这倒是个最简单、最见效的玩艺。接着她再去摸枪,刚才那一摔把枪给弄没了。

    她伏在地上摸着,枪找着了!但在她抓起枪的瞬间,仿佛触到一个什么异样的东西,她蹲起身,再一摸,那是一只冰冷的手!

    不仅是手,而且是个人!

    她踉跄着退几步,与此同时,食指勾动了扳机:“达哒哒”整整一梭子出去了,她被击发的后坐力震得仰面朝天倒下去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她再次跳起来,换上一个弹夹。她大口喘着气,浑身剧烈地打战。

    没有动静。她又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动静。她借着从云缝里透出的微光,发现被她“击毙”的本来就是一具死尸。想到刚才和一个死人握了手,她抖得更加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尸体。这是个越南女兵。天哪,隔不远又是两具女尸——长发,血,残缺的肢体

    荞子再也支持不住了“哇哇”地把那点珍贵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她疯了似的跑起来,似乎生怕身后那些可怕的玩艺追上她。听不见枪声了,往哪里跑?刚才的惊骇使她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军车过完杨燹笑道:“我料定你要开小差。”他朝乔恰一摆头“跟我走。看见刚才的车了吗?一百多辆。前方吃紧,开小差要枪毙!”

    赞比亚认出眼前的地形:两百米外,就是那座“棺材头”秘密观察哨。昨夜从那“棺材头”上溜下去,倒没坠入地狱。全仗那些野藤。

    才两百米。赞比亚咬咬牙,来个彻底的——连锅端了它!他正琢磨行动方案,忽听身后一阵声响:糟了,转了大半天,到底没把这矮子甩掉。他恨得牙痒。

    矮子从他身后蹿上来,蹿两步,又看看周围。他还在搜索他。

    突然,不远处那座山头上响起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是咱们的人干的!或许也是一处观察哨被收拾了!赞比亚一阵欣喜,那矮子却沮丧地呆立着,暂时忘却了追索的目标,而等他闻声回首时已经晚了。赞比亚山崩似的压过来,并用抢托狠击那颗狡狯而又敏捷的脑瓜,它迸裂了,象甜瓜般大小的脑瓜竟涌出那么多的血

    这血居然也是热的。

    赞比亚嫌恶地在草茎上蹭着手。这场格斗的胜利大出乎他意料,他拾起矮子的枪,迅速向观察哨跑去。他两手抓着两支冲锋枪,他有足够的臂力单手击发。

    迎面跑出来的一个女兵被撂倒了

    他冲进地窖,疯狂地扫射。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观察。等大脑作出裁决,那些家伙早已血肉横飞!

    打完之后,他希望这些尸体中至少有一个是男人。但没有。他用枪托捣碎那些挂在钢筋混凝土墙壁上的小镜子,扯烂装饰床头的各色罐头商标,那商标上多半印着“中国制造”一个印有“上海益民食品厂”字样的压缩饼干箱被他踏扁他砸碎了一切,除了这个砸不动的钢骨水泥的“活棺材”

    他呆然站在死的寂静中。他已发泄得精疲力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出了窍。一片废墟。送话器从步谈机上坠挂下来。这真象世界末日。

    他不知自己往下该干什么。思想被远远拉下了。他眼睛发木,竟没有发现一个浴血的女兵正悄悄往洞口爬,也没有发现她嘴里衔着两枚手榴弹的弹环

    等他听见声响——那是她用最后的气力扯开了导火线——他惊呆了——她莞尔一笑

    “轰!”一片红光。人类居住的这颗天体爆炸了。与哈雷彗星相撞了。世界一定是在这样耀眼的亮光中毁灭

    他趴在地上。死神又一次放过了他。那是爆炸的死角,他记不清自己怎样选择了这个安全的角度,或是偶然,或是下意识。

    地窖门被炸塌,一片漆黑。他趴在碎石、碎土、碎裂的尸体中“棺材”里空气污浊,氧气骤减。它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棺材了。

    喂,我要死啦——

    战友们,祝你们走运,奔生路去吧——

    荞子

    乔怡被杨燹“扭住”走了几步,她突然抬头说:“我要回北京了,订了后天的票!”

    杨燹一怔,随后道:“正因为如此,你今晚更不应该闹别扭。”

    “别捉弄我了。咱们碰在一起不容易”

    “是啊,咱们活下来都不容易。”

    远处餐馆门口,传来萍萍的大嗓门:“位子都占好了,杨燹你磨蹭什么?没带钱?”

    她格格直乐。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绿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严歌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严歌苓并收藏绿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