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绿血 > 第10章

第10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绿血最新章节!

    “应该是几个人?”

    “连上你,应该是八个。”

    赞比亚庆幸,掉队的好歹是两条汉子。剩下的除了他还经得住几番折腾,其他的都象已去掉了半条命。四个姑娘中最健壮的大田,忽然瘦得脸变了型;最活跃的桑采,连抬抬眼皮都慢吞吞的;荞子就更不用说,脖子一耷拉似乎就要折。反倒是小耗子与平素没太大区别。这小东西的耐受力是天长日久培养的。

    数来宝把冲锋枪都背反了,遇到情况,他准把枪托朝前。

    赞比亚的全部下属都在此了。他心里苦笑:他们将均分他的力量!六个身躯的行动,将指望他一个脑瓜来指挥。可怜他刚刚积累的这点战场经验啊!

    他还有什么?手表带上有枚指北针。口袋里那张军用地图,昨夜泅水时已泡得稀烂。他凭直觉估摸,他们离公路更远了。大部队推土机似的开过去了。要不是头部负伤,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护送伤员的任务。那样的话,他将是“推土机”上最得力的一个部件。而不会被丢在这块被“碾压”过的焦土上,陪着这四个姑娘和半个男子汉。窝囊!糟心!他妈的!

    假如没有他,这些个漂亮的女兵们没准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不,假如没有他,她们反而更安全,这会儿说不定在后方啜菠萝汁呢。是他把她们的安全换了一车伤员的命。这交换是否“等价”呢?

    “走吧。”赞比亚背好所有装备。

    “往哪儿走?”数来宝问。眼镜空着一个镜片,一暗一明,很怪诞。

    “问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赞比亚已经习惯用这奇怪的姿势走路,两腿叉得很开,迈步又很大,然后迅速将伤腿拖上来。这步子看上去又蹿又跳,倒比正常人还快,象只大袋鼠。

    大阳在雾里朦朦陇陇,光线被海绵一样的厚雾吸收了,而浸透阳光的雾使人想起澡堂子:温热和潮湿交融。

    这支特殊的小队伍向前走着。所有人都沉着脸。

    他们之间已不再谈话,该说的已说完了,彼此间都感到不可遏制的厌烦,一句话不当心,就会惹出一场脸红颈胀的争吵。这种隔阂需要一个明确的、共同的目标,方能消除。他们急于弄清每迈出一步在接近什么,哪怕直接走向死亡。然而他们只能这样机械地走着,四肢软绵绵地走着。赞比亚心里就那么有底?未必。

    他们走着。渴呀

    他们走着。肠胃在自相残杀

    他们走着。大脑已不再输出任何信号

    乔怡一进门,丁万马上嚷道:“又来了一个,现在单缺杨燹那黑家伙了!”

    要不经提醒,乔怡压根不会想起什么星期天。掐指算算,到此地已是第三天,毫无进展的工作使她感到日子都过得板结了。

    萍萍挺着大肚子在摆冷盘,忙得顾不上搭理人。据说今天由季晓舟主厨,操办“正宗川菜”丁万衣冠楚楚,显然是穿着演出的毛哔叽军服。他用一盒“555”烟贿赂了服装员,才把这套行头借出来。丁万素来不修边幅,自打仗回来截了肢,越发邋遢,衬衣往往比军衣长,一说他倒满嘴理“人都不齐整了,穿那么齐整管屁用?”

    今天这一身笔挺,成了他拒绝干活儿的理由,萍萍求他剥两瓣蒜都不行。他拖着那咯吱作响的假腿在屋里转悠,说是要找个最佳角度,让女方进来第一眼看不见他,第二眼就看不够他。

    乔怡把丁万安置在窗口,阳光在上午十点照进来,能给他平平的圆脸增添一些凹凸感。

    “不行,不行!”萍萍反对“我的窗帘那么鲜,把他的脸衬得又脏又老!坐沙发。”

    “坐沙发象个胖首长!”季晓舟笑道。

    “胖厨子!”萍萍笑得打转。

    丁万一嘟嘴:“我都折腾出汗来啦!”

    “那坐这儿吧,书架。你也可以随手翻本什么。”乔怡搬了个凳子过去。

    又是萍萍反对:“那里正对着门,人家进来先被你戴的这两个酒瓶底子晃花了眼。”

    “乔怡的意见对,坐书架旁边,侧着点。”季晓舟站在灶边关照着。

    “他懂个屁,那么一坐,你全完了。”萍萍又把凳子搬回来。

    丁万泄气地“得啦!我躺着行不行?弄块布给我盖上,喊一二三揭开,给她变个古彩戏法!”

    大家都乐了。萍萍一挥手:“随便坐哪儿!这有什么相干,关键是心灵美嘛!”

    “那也不能一见面就先掏心给人家看呀。”乔怡笑道。

    “他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反正看得出!”萍萍认真地说。

    “那是你,”季晓舟端着个砂锅进来“你眼里有‘遥感仪’。”

    这类相亲真令人头皮发麻。丁万点燃一支烟想。每到这种时候,他总要想起那位不期而遇的纱厂女工。

    那天丁万去百货公司准备为他即将过七十寿辰的老母亲选一件礼物。他把轮椅停在门外,拖着残腿挤进了商场。那是个星期天,各种柜台边都站满汗渍渍的男女老少。他几次被那些健壮的胳膊肘顶出来,险些跌倒。天的温度和人的温度加在了一块,他又热又累,打算退却了。这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身来,见围在柜台边的人都不见了,似乎都被某种更精彩的东西吸引到商场中央,在那里聚成了—个圆圈。只听有人说“这老太婆这大岁数还往商场跑什么?没给挤死就不错了!”

    他拄着拐噔噔地走过去,人群为这位残废军人让出一条道,似乎这类事理所当然该由军人来管。丁万看见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奶奶躺在地上,脸色发紫,嘴边挂着白沫。老奶奶新衣新裤,但看得出来不是城里人。丁万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去拉老人,不料突然重心偏移,只靠一条健康的腿支撑不住,叭地摔倒了。

    “看,看啥子嘛!有手有脚的都不晓得来帮一把!”丁万抬起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女子,生得大手大脚,大眼大嘴,完全没有南方女人的那种灵秀。她毫不费力就将丁万扶起来,又把着老奶奶的手腕说:“还有脉。走,送她到医院!要有车子就好了!”

    “车子我有,就停在门口!”丁万忙说。

    “让开让开,一个病老太婆,有啥看头!”她说着,似乎不费力地将老奶奶平托起来,回头朝丁万一摆下巴“你前头走!”

    人群中一位胖胖的妇女叹道:“啧啧,这两口子逛商场,也不顾顾老娘,老婆婆遭挤成那样”

    “放你屁哟!”她把老奶奶往上颠了颠,忙里偷闲地骂道。

    到了商场门口,她问丁万:“车呢?啊,搞了半天,就是这破车呀?”

    丁万苦笑,她也噗哧一声笑了。

    两人把老太太扶上轮椅,她推着,丁万吃力地跟在后面。又换了一批围观者,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回是个矮个子女人担任讲解:“这两口子硬是‘五讲四美’哟!那个婆婆算是遇到好人,不然”

    她又回过头:“放你屁哟!”

    然后对满脸尴尬的丁万开朗地笑笑“这些人,你吐泡口水在地上,他们都会围上来看半天!不信你二天试试!”

    她见丁万越来越跟不上,便说:“你回去吧,我不得要你的车子。你留个地址,我一会给你送回去就是了!”

    但丁万最终还是跟到了医院。背上的衣服全汗湿了,那是疼出来的——真假腿的接触处磨得渗出了血。好在老奶奶不过是中暑,经过抢救,很快脱险了。丁万见医生摘下口罩从急诊室出来,赶忙上前阐明了他和这个女子及老太太的关系,生怕再次闹出什么两口子之类的误会。他理解女性:把她们和一个残废的、不美的男人组成一对,必然引起她们从心理到生理的反感。女性都是极顾体面的,这也是入情入理的虚荣心。不料他正向医生结结巴巴地解释,那女子却撇撇嘴道:“你何必嘛!管人家怎样想。”

    “我倒不怕啥,就怕你”丁万头一次在人前拙口笨舌起来。

    “我倒不怕啥哟,刚才我是怕你多心。”她哈哈笑起来“你一个有家有口、有妻有女的遭那些人胡编排”

    丁万脸发烧了,嗫嚅着,绕着圈,暗示她:他赤条条光棍一人。

    “咦,为啥子?”她惊得赶快离他远一点。

    “我你没看见么?我是残废。”

    那女子沉默了。两人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护士拧亮了走廊的灯,告诉他们,老奶奶已安然入睡。告别时,女子告诉他,她叫薛兰

    正在这时,黎队长(现在是文工团的副团长)走进来。他的敏捷与他年龄不协调,据说他高兴起来依然能将腿扳过头顶。

    “丁万,准备好没有?”

    “准备完毕!”丁万打起精神答道。他越来越感到这类相亲不是为自己,而是要让众多的好心人称心。

    “还有半个钟头。我在大门口等着,她一到我就领来。”黎副团长严肃得象舞台监督。

    “先别暴露你那条腿有了感情她自然不会计较。”

    “那我不能总坐在这几,要是去看个电影,溜个弯子什么的”

    “马还没影,先愁备鞍子?真是。”黎副团长说罢要走,又回头叮嘱道“你得忧郁点,别那么贫嘴,逗乐,这年头忧郁的男人招人爱,高仓健式的忧郁美迷倒了多少女性!”

    丁万哈哈笑道!“忧郁能长我这么胖吗?”

    黎副团长刚走,杨燹到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乔怡,打着哈哈过来握手:“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乔怡想,这家伙够狡猾,一个哈哈把什么都混过去了。他坐在乔怡旁边的沙发上,落落大方。众人丝毫想不到这二位前天夜里已有过长达三小时的会晤。

    “烤(考)糊了没得?”萍萍问杨燹。

    “够呛!一天两门,礼拜天都不放你。生怕你多了点捣鬼的时间。”杨燹眼圈发紫,嘴唇结着一层干皮,让乔怡想起他在战场上那副样子。“好多年不进考场,乍进去心直发虚。我至少花了二十分钟适应环境。”

    乔怡剥开一个橙子,又掰成一牙一牙地递给他。

    “我不爱吃,怕酸。”他大声嚷着,弄得乔怡困窘不堪“你自个吃,你爱吃这玩艺。”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别人,他和这个叫乔怡的姑娘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一切都亮着来?乔怡只得“自食其果”真没趣。

    杨燹看了看桌上的四个冷菜拼盘,摇头道:“这叫什么?乡下小酒店水平。”他挽起袖子“重来!干什么都要有个出奇不意之处。”

    乘萍萍出去给晓舟当下手,杨燹开始“重来”了。刚才那句话伤了乔怡,她蔫了,拿起一本书挡在两个人视界之间,似树了一道屏障。他始终没听见那本书有翻动的响声。

    他仔细回忆着今天上午的考题。化学,本来是他在中学里最感兴趣的学科,实验室里那些器皿、烧杯,那些在烧杯里变色变态的液体,使书本成了有形有色的东西而如今,一切都得重来,重头学,他不知耗费多少时间,才对那繁多的元素符号恢复了记忆。他实在想不起哪一道题会出现误差。他觉得自己一坐在考场那个指定座位上,就象坐进了坦克驾驶舱,一股劲轰着油门从考卷首端碾轧到末端,然后象逃一样奔出那间教室。他看见与他竞争的全是一张张娃娃脸:大学毕了业,顺理成章地又进入这个门。他头一次知道自卑是什么味道

    他的手指还很灵巧,因为拉过中提琴吗?他拨弄着瓷盘里的清拌竹笋。笋是嫩白的,象乔怡的手。笋是竹子的幼年。竹,禾本科,通过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来壮大自己的种族。他把白嫩的笋一拫根排列着,再弄些“贼耳拫”放在上面点缀。“贼耳根”又名鱼腥草,绿色中微微透着紫红。它属草本科,入药能消炎败火,应该专门卖给考试的人吃。这黑的是什么?发菜?真象一团剪不断、埋还乱的秀发。人类有仿生学,植物却也会模拟人。是谁最先发现这种蕨类植物能食用?下面是淡黄色的腐竹,把一粒粒黄豆变成这种不可思议的形态,体现了文明和进步今天考卷上第二道题是不是答得太别出心裁?为什么要撇开那道众人皆用的定理?不,错不了,他杨燹左右两侧脑体主管思维的部门健全得惊人,双脑之间的胼胝体通过神经纤维发出的思想脉冲向来是准确无误的。据说思想脉冲的速度每小时仅有二百五十公里,而他杨燹不然,他自信比一般人快得多。他的思想快得象光辐射。试问这样敏捷的脑瓜也会出错吗?他的“脉冲线路”只出现过一次传递性错误,那就是他打了乔怡那一巴掌,那次不知怎么了,脑子的信息传递到手上时,中途被阻、被篡改了。下午三点,考外语。真弄不明白,我爱的是植物,偏偏要考那么多与植物关系不大,或毫无关系的科目。考吧考吧,还有比战争那场考试更艰难的吗?杨燹,战场上你没有死,考场上也不会失败。

    “乖乖,杨燹在画画哩!”丁万叫道。

    杨燹抬起头,发现四个战友静静地围着他,看着他在一个大茶盘里拼出一幅图画。大家都显示出吃惊不小的样子。丁万把舌尖衔在两齿间,傻了。

    “太漂亮了!”季晓舟说“松鹤齐寿!”

    杨燹又把两撮腌泡的鲜红辣椒堆在“鹤顶”那腐竹酷似松树的枝干。

    “想不到杨燹手这么巧!”丁万嬉笑道“还让不让吃?”

    人家都笑起来。萍萍突然叫道:“该死的赞比亚!你手上尽是墨水——你没洗手吧?”

    “墨水怕啥,咱肚里少的就是墨水!”丁万说,

    “吃吧吃吧。”萍萍看看表“丁万,你那个对象啥玩艺,迟到这么久。”

    “不等她!咋还没咋的,先赚我们一顿饭?咱们先吃,反正约她来就没说请她吃饭。”丁万道“就是苦了黎副团长,大中午晒在汽车站。”

    “谁给丁万做媒谁倒穷楣,”萍萍说“还拉上我们这么多人作陪。”

    “这叫皇帝不急,急太监。我数来宝一向是姜太公。吃,同志们!为乔怡远道而来,为杨燹即将成为大研究生——”丁万嚷着。他并不因女方迟迟不到而沮丧。

    “还是等等吧?”晓舟说“这是黎副团长给介绍的第七个了”

    “第八个是铜像!妈的,”杨燹也说“不理她,来不来先造那么大悬念,咱们吃!”

    看来全都经不住“松鹤图”的诱惑。开始动筷子时,丁万小声向杨燹问起黄小嫚。

    “她现在咋样?”

    “出了院好多了。”

    “她那个(丁万指脑袋)很清楚了?”

    “不遇到什么刺激,情绪还算正常。”

    “那你俩什么时侯办事?”

    “快了,我父亲不同意,不过我不管他。”

    “这事你可要谨慎。一辈子长着呢,弄不好只能使她更痛苦,再受打击她怎么也受不住的。”

    “你是指我日后可能抛弃她,离婚?”

    “你假如表现出后悔对她也是打击。现在我是残废人,立场和你们健康人不同了我可是最怕人可怜我,宁可不结婚”

    “别说了,我已经前前后后想过几轮了。”

    萍萍在窥视乔怡,用那种怜悯的目光。

    “杨燹,你今天实在应该让黄小嫚一块来!”乔怡放大音量道,音量大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大家在一块,玩玩,笑笑,说不定对她的病有好处”

    季晓舟和丁万一齐扭头呆望着她,惊异她这一壮举。乔怡继续抓住这勇气:“其实,她的病就是长期孤独造成的。那种病”

    “她没病。”杨燹打断她。他皱皱眉,眼晴闭了一下,这是他惯常表示厌烦的神态。

    乔怡僵住了。萍萍紧着慢着往她碗里夹菜。

    “你以后别‘病’呀‘病’的,她没病!”他声音冷得要结冰。

    乔怡的一切知觉都仿佛失去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杨燹。不能哭!乔怡拼命睁大眼睛。她慢慢站起身,从衣帽架上拿下军装军帽。杨燹,你知道刚才那一番话我攒了多大劲才说出来的!也许我该永远离开这里,离开你,永远不再见你——是时候了。大家惊愕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真扫你们的兴。”泪水回灌到心里,一阵隐痛。

    萍萍上来拉住她,又回头叫道:“你们怎么啦?怎么让乔怡走”

    “我得走。真的,有个约会”乔怡不容情地,同时求饶似的看看所有人。她跌撞着奔下楼梯。

    赞比亚下坡时失控了,那条伤腿使他象车闸失灵似的偏偏倒倒往下出溜。

    荞子架住了他:“你腿伤怎么样?”

    “没事。快跟上队伍!”

    “让我看看!”

    “别烦我好不好?!”荞子差点被他搡了个趔趄。那意思很明白:你以为你还有这种特权吗?

    荞子忍住泪。战场上要忍的太多了。赞比亚这时回过头,心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眼下这种情况,我只能考虑最实际的。”他说着瞥了一眼前面很不象样的队伍。

    荞子心里突然涌来一阵悲壮的感情,她设想这时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在他脚边,他或许会后悔,会把她平稳地托起来,洒两滴男子汉的眼泪;或许他还会在她渐渐冷却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一下

    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她。谁相信这样的眼神里不含有爱呢?她走过去,头发轻轻擦着他的肩:“说不定,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明白她指什么。他俩离队伍更远了,这一会没有人来干扰他们。

    “假如你肯原谅我,我会死得心安理得”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许会对她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爱你。它和原谅没有关系。

    荞子几乎要偎进他的怀抱,而他却拖着伤腿闪开了。

    “得,咱们还是快赶路吧。”他飞快地跛着腿追战友们去了,远远地向她转过一张焦躁的脸“你还愣什么?”

    荞子怀疑他刚才那一刹那的温柔是自己的幻觉。她蓦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于这种戏剧性关系。”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对刚才自己那番表现很懊丧。

    来吧,子弹!荞子疯狂地想。

    杨燹揪住了急奔下楼的乔怡。

    “哭啦?”他皱着眉“咱们讲和吧。”

    乔怡苦笑:“讲和?别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这一切倒怨我?乔怡想。一个失恋者,一个被抛弃的姑娘,你要她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许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后一点地盘吗?

    “你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你也用不着急于表现你的自尊。事情是另外一种性质将来你或许会理解我”

    杨燹递上来一条皱得可怕的手绢,这就是他的全部温存了。

    他们回到季晓舟家时,满桌的菜原封未动。大家象什么介蒂也不曾有过似的谈笑,丁万竭尽全力活跃气氛。他一头汗,衣服也不齐整了,早忘了相亲的事。

    乔怡下了最后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内容告诉杨燹,让他知道她受了怎样的冤枉。即便他要和黄小嫚结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忍受他的报复呢!

    幸亏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许会亲口对杨燹解释。她若活着该多么好啊这时,杨燹咋咋唬唬举起杯:“来几句正经的吧祝什么呢?”

    透明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里晃动,静止。

    “真渴啊!”采娃已经徒劳地把这话说了无数遍。大田悄悄把水壶递给她,里面只剩个壶底了。

    “快喝,别让大伙看见”见采娃贪婪地咽着水。她不由跟着翕动着粘巴巴的嘴唇“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没了”

    赞比亚看着一张张焦黄的脸。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发现这一带有菖蒲,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喊着:“有水!”

    众人跟过去,见一块巨大的石壁上长满墨绿的厚苔,一股极细的泉水从石缝里淌出来,在石头下聚成一个盆大的水洼,洼底是被沤成棕红色的树叶。大田伏下身刚刚喝了几口,突然‘呀’地惨叫一声,众人都吃惊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的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说他是人颇不准确,因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残骸。他趴在地上,用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瞪着他们,下半身仍留在草丛里。

    在赞比亚“刷啦”一声操起枪的同时,他凄哀地发出一声低号。女兵们挤在大田身边,死盯着这个怪物。这怪物上身赤裸着,锁骨形成两个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头发很长,黑白掺半,看上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见赞比亚端枪走过去,他的眼睛由惊恐变得绝望,他双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却由于失去支撑“扑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两块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赞比亚喝了一声:“宗堆宽洪毒兵!”1

    1越语:我们宽待俘虏!

    他沉重地摇着头,又撑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动。原来他已压根无法站起来,因为他的两条腿齐大腿处断了,一片黑血渍透绷带。所谓绷带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领上的越军徽记赫然可见。这是一个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敌兵。

    数来宝壮着胆走到赞比亚身后:“拿他咋办?”

    赞比亚不做声。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他在沉思默想还是在发愣。

    那怪物依然瞪大眼睛看着这群中国人。突然,他没命地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从嗓子眼里发出嗡嗡的哭声。磕罢头,他伸出双手,企图去拉赞比亚的腿,后者有些厌恶地后退一步。他又转向几个女兵,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她们无法弄懂的话,一面没完没了地朝她们磕头。

    “是个老头儿”大田慢慢走过去,但赞比亚伸手将她挡在身后。

    “别忘了,现在是在打仗。”

    “总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是敌人吧,把他一块带走,等找到部队”

    赞比亚狠狠地制止大田说下去。他心里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把这支小队中的每个人带回部队,掉队的两个人还不知死活。眼下,每个人都在消耗体内的最后一点能量,带上他,这具残骸?瞧她说的!

    这具残缺的肉体,此刻在想什么呢?从他那神情看来,不象个老于行伍的兵痞,倒象个耕作半世的农夫。他的家在何处?可有老伴?可有儿孙?愚蠢的、盲目的、可怜的躯体。他也许在这里等待着拯救他的人,已等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或许眼睁睁看着他的同类从身边走开,把他抛在身后,如同抛下堆垃圾。他在这荒山上爬着,缓慢而痛苦地爬向生命的终点

    赞比亚将枪递给大田。他蹲下身子,看见那残肢上爬满噬血的蚂蚁。那是南方热带雨林中特有的蚂蚁,大而肥硕的臀部呈出绛紫的颜色。站在他身后的大田不由浑身痉挛,胃往上耸动了几下,幸而腹内空空,才没有呕吐出来。那三个女兵一见那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小生物,连连后退了几步。

    赞比亚将他背起来,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他把他放在路边树荫下。

    “我们走吧!”赞比亚果断地说。但同伴们动也不动,直瞅着他。“只能这样了”

    大田看了那伤兵一眼:“积德吧,他都上了岁数了我们抬着他。”

    “说得轻巧!抬他?谁抬?别给我找乱子了!”

    “不能扔下一条性命。优待俘虏可是”大田嘶哑地争辩。

    “你身上没伤了?说这些便宜话!我要对你们负责,还嫌我责任不重?!要看看我腿上的口子吗?见了骨头,骨头,你见过吗?!”赞比亚有些失常,眼直直的。

    荞子说:“让我和大田来抬我们能抬。”

    “那又让谁来抬你们?!”赞比亚打断她“他需要包扎,需要手术,需要葡萄糖——这些恰恰我们也需要。可目前无论我们,还是他,都一无所有。请问一无所有能医治什么?”

    “你狠心!狠着呐!”大田呐呐着。她额上一层虚汗,不时用手捂一捂腹部。

    这个越南老兵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他料定这每一句话都与他休戚相关。所以每当某人说话,他便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拼命分析那上面所透出的信息。他很快知道这个黑皮肤、高个子的人是关健人物,而这个人物渐渐在争辩中占了优势。

    “只能这样。现实只能让我做到这些。”

    没有人吭声。这具残缺的躯壳伏在地上,也不再关心每个人的表情了——他已渐渐平静,就象刑期已到的死囚。

    赞比亚咬着牙,拖着伤腿蹲下,替那老兵把乱缠在伤口上的破布解下来,每动一下,便引起他一阵战栗。他并不叫唤,或许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

    赞比亚从荞子手上接过急救包,看她脸色煞白,摆头道:“远点待着去!”一股恶臭从那残肢上散发开来

    包扎完毕,大家默默背起行装。赞比亚掏出最后一包压缩饼干,把其中一半放在越南人身边。“对不起,以防万一,我得搜查你一下”赞比亚说。

    他听不懂,只是眨着眼。赞比亚在他腰上摸了摸,没有武器;又摸摸他的裤兜,从里面掏出半包压得歪七扭八的香烟和一个空火柴盒。那人慌忙做出拱手相送的姿势,他显然误会了。赞比亚把烟重新塞回他的裤袋,便领着同伴从他身边走开。他呃呃地叫着,又掏出那包烟。他知道烟在战争中的珍贵,企图用这点诱惑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双手拧捧着香烟,一面忙不迭地磕着头。他嘎哑的语音无人能弄懂,但从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到这样的内容:别撇下我,救救我我把香烟全送给你

    大田不忍地扭过头,不敢看他。赞比亚站住了,充满矛盾地凝视着这个痛苦挣扎、奄奄一息的人。

    “给我打火机。”

    赞比亚从数来宝手里接过打火机,回到那越南人面前。那人呆了,不知是吉是凶。赞比亚从他手里抽出一支烟,放到他嘴唇上。“啪嗒”一声,打火机窜出长长的火舌,那人很自然地将头凑上去,点燃了香烟。他趴在那里,感激而充满悲哀地抬起脸,看看赞比亚,又点点头,似乎在酝酿一个微笑。他已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奢望了。

    小队匆匆走去。没有人再回头

    接近公路时,迎面遇上四五个越南公安兵。“往回跑!住山上跑!”赞比亚低声下命令。

    敌人已发现这边的动静,不开枪也不叫喊地紧追上来。咬人的狗是不吠的。

    赞比亚不时用一个点射使追兵与他们的距离稍稍拉大。当他们又跑回那个岔路口时,那越南伤兵脸上现出起死回生的光泽,两眼亢奋地大睁着:他预惑到自己将获得再生。赞比亚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扳机上猛一痉挛,但他毕竟控制了这突发的神经质。那伤兵已感到一种威慑,这威慑来自枪口也来自道义。

    赞比亚选择了向西的那条路。那条路通往密实的灌木丛,还有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作屏障。即使那个伤兵出卖他们,他们利用这大山丛林的掩护也将多一点生存的保障。他们拼命往山上攀登。林子越来越密。路消失了。荆棘象无赖似的牵绊着腿脚,撕扯着衣服和皮肉。追兵被甩下了。敌人正朝那条相反的路寻去。显然那伤兵帮助了这支小队摆脱险境。他没有出卖他们。他们的确征服了一颗心赞比亚抹了一把汗。清点人数时,发现大田不见了

    杨燹咕咚一声咽下酒,低声嘟噜了两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众人相视良久,都懂得他所指那少的一人是谁

    赞比亚找到大田时,见她正斜倚着树坐在那儿,脸色发灰,额发全被淋漓大汗贴在脑门上。“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这个素来健壮的姑娘吃力地笑笑,摇了摇头:“我给那个越南人留下一壶水”

    “捣乱!我们一共只有三个水壶!”赞比亚火了,目光有些残忍“他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却还要活下去!”

    “放心,我不会争你们的水喝”她冷冷道,吃力地扶着树站起来,树被她摇撼得瑟瑟作响。

    赞比亚疑惑地盯着她:“说实话,你伤了哪儿?”

    她倔强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不理会赞比亚,径直追队伍去了。

    “你受伤了!别想瞒我”赞比亚怒吼起来,一把扯住她。

    “去你的吧!”她突然明朗地笑了笑。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绿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严歌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严歌苓并收藏绿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