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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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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天谢地,从他宣称的办公室走出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厅。董丹打听了价钱。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就要二十块,两个人就要花上四十块。他开始为自己不喝咖啡找借口:他对那玩意儿过敏,或者,咖啡跟他的胃往往闹不和,这样他就只需要付高兴一杯咖啡的钱。

    十二点整,高兴准时在大厅出现了。

    “我从来不喝咖啡。”这是她对他去咖啡店的反应。“我有不少恶习,不包括喝咖啡。”董丹心想,事先的侦察和内心的排练这下全白费了。他提议请她下馆子。干嘛?饿急了?她可不饿,吃惯了山珍海味,随便找个馆子,粗茶淡饭怎么吃得下去?且不说它不卫生。再说,她下午有一场招待会要赶,那儿可有人喂她好东西。自从她做了自由撰稿的记者后,她从不下馆子,也不进超市买菜。

    她边说边领着他过马路,又走过几个街口,然后推开了一扇玻璃门,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绿杨村”三个字的地方。高兴告诉他,在这儿他们可以免费喝茶,而且没人打扰。原来她对他“办公室”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进了房间,那里头灯光昏暗,见不到一个人影。董丹纳闷,这地方已经倒闭了不成?两个人的脚步声回响在一条空空的长廊上,长廊的两边各是一排房间,门对门,每扇门上还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按摩室”甬道越走越昏暗,空气也越来越混浊,酒和夜餐的气味混杂着人体在睡觉时发出的特有气息——是淤积住的夜晚气味。

    高兴告诉董丹,这些按摩室也作按摩小姐的宿舍用。说着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们。

    “高小姐吧?”走廊入口处的一间按摩室里探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

    “晚上好啊朱经理。”高兴转过身来对他笑了起来。

    “现在几点了?”朱经理问。”

    “下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北京时间。不过您这儿是按哪里的时间过日子?”高兴道。

    “按巴黎时间。”那位经理呵呵笑了起来。他还穿着一身睡衣。

    “昨晚生意挺火的吧?把小姐们累成这样,到现在都在死睡。”高兴说。

    “昨晚来了个台湾旅游团。”

    朱老板敲了敲旁边的某个房门,朝里面喊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又一帮台湾色鬼,以玩大陆妹光复大陆。”高兴的嘴跟刀似的。

    朱老板笑着要她闭嘴,说:“你不会往文章里写这种词儿吧?”

    “我得先抓住证据再写。”

    “这位是?”经理看着董丹,等着高兴为他们介绍。

    “他比我更不留情面。”高兴道“随便写一篇,就叫你一夜间名声扫地。”

    朱经理把董丹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要我尽力的地方,尽管说。”他边说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名片。

    这个人连睡觉都打算散发名片,这让董丹开了眼界。

    朱经理把走廊上每个房间的门都敲了一遍,喊大家起床,但是没一个房间有动静。朱经理转向高兴说:“那你自个儿挑个房间,我马上把茶送过来。”

    董丹让高兴领着来到了楼梯口,两人又往下走了一层,味就更复杂了,还多了一股草药精油的气味。

    “你受得了这味儿吗?”董丹问道。

    “什么味儿?”

    董丹不说话了,努力地屏住气息,改用嘴巴呼吸。他以前不知道,对于气味他比别人敏感得多。高兴推开一个房间的门,发现里头的躺椅上睡满了男人。董丹看得出来,这楼下的房间想必就县男服务生的宿舍了。高兴告诉他,这些男服务生专为女客做脚底按摩,为的是采阴补阳。

    他们终于找到一间有两张空躺椅的房间。

    “你这人够贼的。”高兴说。

    “我?”她在说什么?

    “你用农村小伙子似的语气,特别诚恳,丝毫不动声色,在文章里批评了陈洋的自大狂。读者们当然读得出来,老头那天的ego受了伤害。可见他的‘力比窦’还挺旺盛。”

    什么叫做“ego”?“力比窦”?董丹又想问,又怕这样一来泄露了他不过只是个中学辍学生的水平。茶点送到了。高兴继续讨论他的那篇文章,说她和董丹有同感,老头那天因为年轻女画家受到更多关注,心里作酸,让他发火的其实不光是一盘孔雀肉,那年轻女画家,以及为她捧场的所有吃客和宴会主人都惹了他。

    “就算他吃那女孩的酯,我们照样可以用他作为一个话题,借此来讨论一下环保的议题,看一看我们中国人多么野蛮。”

    高兴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了火,之后就把点燃的香烟交给董丹。香烟的滤嘴上沾了淡淡一轮深红色的唇印,董丹把烟放进自己嘴里时,不自主地感觉到小腹下方一阵神秘的骚动。

    “你一定得带我去见见陈洋。”

    吐着烟,董丹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他渐渐有点懂得了自大狂指的是什么,但是这句话用在老艺术家身上,让他感到有些不悦,可他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讨论这些话题得小心,弄不好得罪官方又得罪大众。可是如果我们单从陈洋拒吃孔雀肉这件事情做文章,我们其实要表达的观点就够清楚了。介绍我给他认识,我相信他一定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打赌他会跟我们配合。因为他想激起大众对他的关注。然后我找一家重要的报纸,把文章登在重要版面上,这可是一个会让国际媒体都注意的话题。”

    她不也想引起关注吗?董丹想,一面抓了抓他一个礼拜没刮胡子的下巴,胡茬摩掌的声音像是风扫野草。为了写那篇文章,他什么也顾不上。她在等他的反应,她沉默的催迫比这屋里的气味压迫力更高。

    他说老画家要他承诺过,绝对不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任何人。那就把她领到他那儿去,好不好?不行。不行?那可就太可惜了,不然这篇文章能让他成为知名自由撰稿人。

    原来“自由撰稿人”是这个意思!董丹大悟:自由撰稿人不需要有一个公司,也不需要有老板,甚至不需要办公室。这样他连捏造都不必要。现在董丹的脑筋跟着“自由撰稿”这四个字开了小差。高兴在他面前继续地比手划脚说她的,可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只要把我带到陈洋的门口,你就可以离开,我自己想办法进去自我介绍。这个主意还行吧?”高兴还在纠缠,完全没注意到董丹并没有在听。

    自由撰稿人。妙招!一切都解决了!这样一来,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模仿者就可以被他摆脱了。他再也不必担心害怕了。在下一次赴宴前,他得去印一盒上面印有“自由撰稿人”的新名片。从此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吃。其实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吃点好的,赚点小钱,把它们存起来,等钱存够了,买一小套带真正浴室、马桶的房子,然后换一套不虐待屁股的像样沙发,如此而已。

    “你的那篇文章,我会好好帮你修改,就当作是答谢。等你那篇文章登出来,你在新闻界可就大出风头了”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子,高兴正同她说话。那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睡袍,中间系了条腰带,想必是他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进来的。那女孩一手拎着一桶热水,另一手端着一个脸盆,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董丹闻得见那女孩身上有一种裹了睡衣、棉被睡了一夜之后的气味。那气味闻起来像是温甜的牛奶,突然令他的思绪一阵空白。

    “第一次来吧先生?”那女孩说话带了很重的南方口音,看起来顶多十九或二十。

    “啊。”他说。

    董丹看看她,又转向高兴。

    “先生想做哪几项?”

    “害什么羞啊?”高兴说,涂了黑黑眼线的眼里泛起了一种皮条客似的狎笑。

    董丹一时还弄不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那女孩已经一屁股在他面前的一个小矮凳上坐下,把几根散落在面前的头发往耳后一撩。

    “你要干什么?”他问。

    “给您做脚底按摩啊。”女孩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他,那意思是她从来没碰到过像他这么没见过世面的记者。

    董丹又把脚放回了矮凳上,同时看了高兴一眼。高兴朝他挤了挤眼。

    “您想要怎么做?先生。”女孩问道“用草药,还是西藏水晶泥?”

    “给这位记者先生用水晶泥。”高兴说完就对董丹解释“这玩意儿是从西藏来的,西藏人总有一堆神秘配方让你瞬间阳气大增。”

    高兴顺手把剩下的烟拈熄在烟灰缸里,起身离去前又朝着董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可不是单纯的“按摩”董丹渐渐有点明白了,按摩之后还会有别的。他听过其他的记者们聊起过这个服务行业,总是先从单纯无辜的脚底按摩开始,接下来就让人情不自禁了。

    “水晶泥挺好的,现在好流行哦。”女孩向董丹解释着,一边在塑料盆内套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女孩说用来预防脚的疾病。董丹心想,等于安全套。她在套了安全套的盆子里倒进热浆,一边加一边用手在里头慢慢地搅动。董丹从她v字型的领口看见里头那一对青春饱满的rx房。她坐在小凳上开始帮他解开鞋带,脱去袜子。赤裸裸的一双脚没处藏,他不懂怎么觉得像是私密部位泄了光?董丹突然一个哆嗦把脚从女孩的手中抽回,力量太猛,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椅子应声也放平了。这种椅子想必是为“全套服务”特别设计的。到了最后,看见账单才会发现所费不赀,这种事情,董丹早就从别的记者那儿听到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个人吗?”高兴已经走到了门边“因为这年头上这儿来还会害羞的男人,真是少见。”

    “你要去哪儿?”董丹问道。

    “忘带录音机了。去跟朋友借一个,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会儿我们去采访陈洋,他说的每个字都不能漏掉。”

    就在董丹忙着构想他自由撰稿人的新身份时,高兴想必觉得他的沉默就代表已经接受了她提出的交换条件。

    “我没时间。”董丹扬扬手腕上的表。

    “两个小时够不够?”高兴问那女孩。

    女孩点点头。

    “唉,高兴,我”

    “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感觉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就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她最后用她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双唇送出了一个标准的西式飞吻。“账单你就别操心了,老板请客。”

    高兴的脚步声刚消失,董丹就想怎样从这里逃走,从女孩那双海草般轻柔的手指里拔脚逃走。女孩的食指软绵绵的,更像是八脚章鱼的吸盘,把你绕在那致命的纠缠里。他感觉那缠绕的力道越来越强,他的一双脚已经被完全俘虏。趁他整个身体没被缠绕进去之前,他得迅速离开,可是他却无法动弹。他的脚已经在她的手里融化了。没了脚,连他的整个身体也都像是消失了。他不能等到高兴回来逼他兑现他们的交换条件。

    但是他却已经被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慵懒与放纵所控制。全是由于他那双脚与女孩那双手之间的亲密接触。

    想必是女孩先起的话题,董丹跟着应答,却完全记不得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他一定随口问了她一些“老家在哪、什么时候离开”之类的话,因为女孩已经向他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她是从四川乡下来的,来的时候十六岁,是来北京投奔姐姐的,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想念父母吗?嗯,反正每两个月都会寄钱给他们。

    她又在盆里加了些热的药汤。

    你每天晚上都几点睡觉?不定时,通常是六点。傍晚六点?不,清晨六点。她呵呵笑了,露出一嘴小而不太整齐的牙齿。那她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有时候才四个小时,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睡觉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呢?工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到底工作几小时,谁会去数呀?

    她温柔地搓捏着他的脚,那股体己劲儿让董丹都快招架不住了,暗暗吸一口气。

    喜欢这份工作吗?她虽不回答,可是他明白她并不喜欢。会不会换一份工作?不一定,她没有受过其它训练。干这行也要受训练?那当然啦,还得上课呢。正式上过学吗?上过职业学校,旅游专业。挺不错的专业,是不是?董丹刻意做出不经心的样子继续谈话。事实上,他感觉渐渐舒畅,两个鼻孔都放松了,缓缓喷气。

    记者都有大学的硕士学位吧?董丹笑了笑。她还真把他当成了知识分子。她的一双手移到了他的脚掌中心,拇指用力轻压,压到了一个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敏感地带。他发出呻吟。

    痛的话得跟她说。他会的。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再使点劲儿?可以。会不会太重了?不会噢,不,会

    他感觉四肢沉重,意识飘飘然。她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他听见她叫他抬脚,她得去多加一点热水。这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虽然他费劲儿想回答,却发不出声。她的那一双手又上来了,举起他的脚,将它们放在她的膝头,她好在盆里添热水。他的脚现在碰触着她那酥软的一对rx房。

    从门外走廊那一头传来微弱的水流声,是有人在小便,接着冲水。水管咕咕发出流泄之声。

    他把脚放回了热浆里,禁不住就发出一声低号。水的温热钻进了他的皮肤,流进了他的血液。她一双手的爱抚让他全身升温。有那么一刻间,董丹几乎忘了这是一双男人的脚和一双女人的手,仿佛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有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交缠厮磨,两小无猜。随着她的手更进一步的寻到了他敏感深处,他呻吟得也越来越大声,感觉她的手指在他的脚掌心深处做眉批一般的移动,一行行、一段段,仿佛将他的痒、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累都一行行圈点了出来。他这双脚这辈子可没享过这样的福。他跟小梅之间都不曾有过这样奇异不可言的亲密感。他的欲望已经被撩拨上来了。

    他也知道女孩察觉了。她红了脸,垂下头。他真得逃了。

    “糟糕,我得赶去参加一个会议。”董丹说。两个肘关节企图使力撑起身子,但是他的内里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了回去。“我差点都忘了。”

    “那我动作快一点。”女孩说道。

    “可是我已经晚了。”他说。可他怎么就起不了身。

    “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她说,在他的膝头轻压了一下。

    他立刻反弹,从水里抽回了脚,用力之猛差点让女孩从小凳子上跌下来。

    他知道他太没礼貌了,可怎么办呢?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找到了自己的鞋袜,转头发现女孩在那儿抹泪。

    “对不起。”他说。他说的是真的。

    女孩只是把脸转开。

    女孩无声地吸泣着。他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让我舒服得忘了时间,我把会议的事全忘了。”

    他也知道他挤出的笑脸不怎么好看。女孩哭得鼻涕塞在鼻腔里,用力地吸气。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手帕来想给她擦擦。

    她忽然破涕为笑,原来他掏出的是一张油腻腻的餐巾,中间还破了一个大洞。

    她还是个孩子呢。

    “下回见,啊。”

    他说,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还下回呢!”她朝他的后背回了一句。

    他转过身,女孩的美丽让他一震。

    她嘟起嘴。“换了我,我也不会再来了。我让你觉得那么没意思,跟你讲那么没意思的话,服务又差。”她说。

    “你服务得很好啊。”

    “怎么可能?”她望着他。她湿懦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我连开始都还没开始呢!”

    还没开始?他望着女孩,对她那双酥胸的印象又浮现上来。女孩离家三千公里,来到这里向躺在椅子上的任何人展示她的酥胸,再把“展示”赚来的钱寄给父母,就像他寄回家的钱也是靠他冒着危险,像只虫子一样钻进宴会吃来的。虫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人捏死了。眼看着某个不知名的混蛋正在冒用他的伎俩,还加上那个涂深红色口红的高兴,成天跟他套近乎,想套走他那些根本没有的“关系”可怜他就是想清清静静地吃点儿白食啊。

    “你叫什么名字?”董丹问道。

    “在这儿我排第十位。都叫我老十。”她回答道。

    他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眼睛朝她哀伤地笑了笑——她当然不会对一个“记者”说出她的真名。

    “能不能帮我个忙?”她问道。

    他注视着她。他对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做到。“能不能麻烦你跟我的老板说一声,你很满意我的服务。”她说。

    又是眼泪又是甜笑,都不是冲他的,是冲着一份贵宾的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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