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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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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肿得跟馒头没两样。”

    不知该拿这位准新娘怎么办的设计师,在审视完她那双泛满血丝的大眼后,没好气地以手叉着腰大大叹了口气。

    被受人之托的贺咏正带来试婚纱的咏童,坐在椅里以抱歉的眼神看着眼前一个头两个大的设计师。

    “对不起”她也对她这双每次狠狠哭上一回,就得肿上个两三天不消的眼睛很没辙啊。

    “那只是你家养的忠狗?”不想过问她究竟是怎么把双眼弄成这般的设计师,只是以手中的梳子指向身后一直以虎视耽耽的眼神瞪着她的贺咏正问。

    咏童忙不迭地向她介绍“他叫阿正。”

    已经受够目光騒扰的设计师,在下一波冷飕飕的眼神又朝她的背刺过来时,忍不住转身以手中的梳子指向他目光炯炯的两眼。

    “还瞪?我是会吃了她吗?再瞪当心我戳爆你的眼珠子!”

    “你少对她挑三捡四的。”很不满她一直摆脸色给自家姐姐看,贺咏正神色不善地向她警告。

    “这种脸教我怎么能不挑三捡四?”熊猫眼、莲雾鼻,等一下就要拍定装照了,结果准新娘却一副连哭三天三夜的德行给她出场?她没直接把他们两姐弟都给轰回家,叫他们改日请早就该偷笑了。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继续。”负责打圆场的咏童陪着笑脸,好声好气地把设计师拉回面前试妆。

    被晾在一旁的贺咏正,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后,才拿起电话应了一声,就马上令电话另一头的男人皱紧了眉心。

    笨经纪,连套个电话都不会,没套到咏童的,却套到她老弟的去?暗暗把死党祖宗十八代问候过一遍的陆晓生,在有了抗战准备后,硬着头皮开口。

    “阿正,是我。”

    “你打来做什么?”一听声音就认出他是谁的贺咏正,当下拉大了嗓门喝问这个还敢送上门来的人。

    “请你告诉咏童,我在对面的饭店等她,我有话要对她说。”

    他毫不考虑地就回绝“我不会转告她的。”哼,不回来就连着十三年不回来,任她再怎么心碎也不回来,而一回来就想来个再续前缘?天底下哪有这种白吃的午餐?他也不想想前天害咏童哭成了个泪人儿的是谁

    “我会等她。”低沉悦耳的嗓音,再次入侵贺咏正的耳膜,令心火骤起的他,失控地朝手机大吼。“你还敢说等这个字?她等了你几年你知不知道?全天底下最没资格说等这一字的人就是你这不负责任的家伙!”一句“你等我”就害得他家姐姐赔上了十三年的青春岁月,现在他也来玩这套扮苦情?别想!

    “阿正”

    “不要现在才来叫得那么亲热!”他愈吼愈是用劲“你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节骨眼回来?她都要结婚了,你到底是还想怎样?”

    陆晓生沉着地解释“我爱她。”

    “你爱她?告诉你,我们全家更爱她!爱这个字还轮不到你老兄来讲!”怒火一发不可收拾的贺咏正,用力吼完最后一句后,怒气冲冲地挂断收线。

    听见他的吼声后,坐在前头的咏童,好奇地偏过芳颊,瞧着老弟那张气炸几重天的臭脸。

    “谁打的?”真难得除了老爸以外,也会有让阿正气到差点暴走的人出现。

    “诈骗电话,听说你又被人绑架了。”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伐,随口就敷衍过去。

    “你就别气了。”正准备挑礼服款试的她招手要他过来“快点来帮我看看。”

    当设计师奉上第一件礼服后,拉长了脸的贺咏正,脸色更是臭得有如长江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这件好吗?”在他类似火爆的目光下,咏童讷讷地指着身上披着的礼服问。

    “不好。”他口气很冲地应回去。

    “这件呢?”她像讨好似地,赶紧再披过另一件。

    “太露。”不等她开口,他又直接把回票打回去。

    “那”咏童直看着设计师那愈来愈显得森冷的脸庞。

    心情恶劣的贺咏正毫不客气地挥着手“甭挑了,没一件能看的,就算能看,光只是穿在你身上也没用,该来试穿的是那颗鱼丸才对,不过鱼丸就是鱼丸,就算包装纸再怎么漂亮,里面装的也还是鱼丸,既然他都是颗鱼丸了,你再怎么打扮也不能帮他改善一下他引人注目的体积。”

    “阿正!”发现他又在鸡蛋里挑骨头的咏童,在一旁的设计师已经气青了一张脸时,忙对他大叫要他收敛点。

    “阁下还有什么高见吗?”已经很想掐死他的设计师,皮笑肉不笑地将十指扳得咯咯作响。

    兀自在心里上上下下挣扎过十几回的贺咏正,伸手抹了抹脸庞,走至咏童的面前不情不愿地问。

    “姐,你记得况绚丽这个人吗?”哼,那个姓陆的又欠他人情债。

    她一怔“当然。”

    “我现在才想起来,今早她有打电话来家里,说有事想见你,她现在应该还在对面的饭店里等你。”谎言一气呵成,完全面不改色。

    “真的?”咏童眨眨眼,没想到在上次绚丽开口说过不愿再见到她后,绚丽竟还打破自己说的话再见她。

    “嗯。”他指指外头“你要去吗?”

    “你怎么不早说?”三两下就把长发上的装束给弄掉的咏童,跳下椅子后,直接拿了皮包就走。

    “等一下,咏童”遭人视若无睹的设计师完全来不及拦劫准新娘。

    暗暗在嘴里骂自己不争气好几遍的贺咏正,才想跟着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时,冷不防地,一柄梳子架上他颈间的喉结上。

    两目泛着寒光的设计师,笑意可掬地问:“哪,这位大哥,准新娘落跑了,现在由谁来试婚纱?”

    在店里所有人都围过来时,屈服于恶势力的贺咏正咽了咽口水,怯怯地以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

    “我来顶替行吗?”

    “有何不可?”以为她不敢?设计师用力自鼻尖噌出一口气,成全他地朝身后拍拍手。

    当每个人都亮出吃饭的家伙时,贺咏正突然觉得,这是个很坏的主意。

    “喂、喂”

    ----

    熟悉的倩影遍寻不着,站在饭店咖啡厅里的咏童,很怀疑地再次将厅里的男男女女扫视过一遍,就是没看到阿正口中的绚丽。

    一抹黑影忽自一旁来到她的面前,由于距离太近,她一时没看清楚,待她仰起脖子看清楚来者的长相后,娇容顿时显得有些雪白的她,二话不说地掉头就走。

    陆晓生三步作两步地追上去拉住她。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很忙。”她冷冷应着,边说边想扯回自己的手臂。

    “咏童”也不管地点适不适合、又有多少人正在现场目击,打算对她把话说开的陆晓生,在她不耐地想走时仍纠缠着不放。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她干脆回头想拉开他的手,可是他偏偏不合作地握得更紧。

    觉得面子都被削光光的富四海,实在是很想在地上挖个坑,然后往里面躺了就算数。

    “你们两个难不难看啊?”他闪闪躲躲着四下投来的好奇目光,一手拉着一个往最僻静的角落里拖。“我最讨厌误会这种东西了,有误会就解释清楚,没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

    遭人强行推进座位里、面对面坐好的某对男女,同时侧首看了他一眼。

    盎老兄左右各指着两人的鼻尖交代“我就等在旁边,你们谁要是没把话说完就出去,到时候就不要怪我当众给你们难看!”

    虽不愿让她知道那些,但不得不把话说清楚的陆晓生,在那双凝视着他的水眸下,一五一十地再次说了一回曾对赵永泰说过的那些话。

    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咏童,在他把话说完后,眼眶中即蓄满了泪水。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陪你一块吃苦?”她紧紧握住十指,强忍着心疼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努力?”

    “咏童,我不是不”他试着想解释,却立即遭她的声音盖过。

    她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坎问:“你连问也没有问过我,你就知道我不能陪你办到那些事?你凭什么自以为是的为我着想?为什么要用为我好这三个字离我离得远远的?”

    这对男女是怎么回事?是嫌他们长得还不够醒目还是怎样?声音这么大,他们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爱情故事是不是?

    当他俩吸引了咖啡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后,坐在一旁觉得超级丢脸的富四海看了,忍不住赶紧挪动脚步赶至饭店柜台,再跑回厅里来到那对备受瞩目的男女面前。

    “同学,求求你们不要再丢我的脸了”他边说边拉起他们,拿出把钥匙交给陆晓生后,再推着他们迅速往电梯的方向移动。“去去去,去楼上谈,把事情统统都谈清楚再下来。”替他留点颜面好不好?他老爸在这附近也有好几栋楼耶,要是被人认出来了那多难堪?

    门扇一合,被关在电梯里的某对男女,一个频频拭泪,一个紧拧眉心,在电梯服务生小心翼翼的目光下,一路沉默无言地站到指定地。

    将她拉进富四海替他开的套房里后,随即落锁并把钥匙扔到房间一角的陆晓生,在房里频踱着步子,似乎在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对她说才最适当,而只是站在他身后,用一双眼看着他的咏童,则是在知道了关于那些他没说清楚的过去后,又悔又心痛,可是对自己那么多年来的等待又耿耿于怀得无法向他低头。

    觉得自己不管再怎么说都是多余,也不能改变那些已是事实的过去,陆晓生坐在床尾,低首对着地面叹了口气后,不愿承认地开口。

    “你也知道,我有前科。”

    咏童直接走至他的面前,很难相信他就因一个心结而不来找她,不懂往常无论做什么都是名列前茅的他,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一个小小的污点。

    “有前科又怎么样?很见不得人吗?”他说他没有杀人,她就相信,她才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难道只拥有她的这份相信对他来说还不够吗?

    “一开始时的确是。”他凝视着她的鞋尖,缓缓回想起年少时那个钻牛角尖的自己,和那些比他更介意的人。

    是很见不得人。

    也许是因为他自小到大,总是保持着站在高处的优势,因此成功对他来说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认识他的人们,也都在心中划了优等生一席的位置给他,因此在他的世界一夕之间颠倒了时,他才明白那些掌声全都抵不过前科这短短两字,不只是他难以接受,就算是他有心想要重新证明给他人看,他人却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要伤一个人的心,要让一个人沉溺在打击里,太容易了,只消几道目光,一张白纸只是有了个污点,社会上的人们就容不下他,人们为什么不看看这张纸上污点以外的地方?后来他才发现,人们不是不看,而是不愿看,因为要憎厌一个人很容易,要相信一个人则是太累太难。

    “我说过我会相信你。”她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她眼底的指控。“而你呢?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陆晓生沉静地看着那双为他蓄满泪水的水眸“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那时的我必须重新出发,若是留在这里,别说是出发,我就连个再见你的机会也没有。”

    她哽咽地以两手掩住口鼻“就算是要走你也可以告诉我的,你不是说你不怕我爷爷的棍子?你不是说过顶多再去挨几顿打?为什么你不来把我带走?如果这些你做不到的话,你大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找你的,可是,你就连个地址也没有留给我”

    “因为我不能要求你为了我而放弃一切,爱不能只是我个人的自私而已。”他起身走至她的面前,轻轻拉开她的双手“我虽爱你,但我知道还有更多人也爱你,我不能只为了成全我自己而将你自他们的生命中夺走。”

    一张张关怀她的脸庞,顿时浮现在咏童的脑海里,令她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是真,她也难以想象,当年若是她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在她身后,将会有多少人为她流泪。

    他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以前的我,没有把握能给你过好的生活,我不要你在我身边也跟我一样遭人指指点点,我更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像你的小叔一样,也被你爷爷给赶出家门,所以我才要你等我,只是我不知道,这一等,就让你等了那么久,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他当然能将她带定,只是后果恐将很难堪,他不要她在她爷爷面前只能委屈,或是得不到她家人的祝福,他情愿在他事业有成的情况下,正大光明的来接她,至少,他要让她在人前挺得直背脊,他要让所有爱她的家人,都肯定她的选择并以她为荣,因为嫁人对每一个女人来说,是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他不愿那只是一场逃难。

    “咏童”陆晓生弯下身子,轻轻揽住她“我舍不得你陪我吃苦,我不忍心看你为我流泪,我不要你也经历到那些。”

    不知道他竟为她想了那么多的咏童,难以成言地一直摇着头,为他独自承揽一切的孤单,也为他那只想保护她的心情。

    “我舍不得你。”他低声轻叹,低下头埋首在她的颈间。

    咏童忍不住伸手紧搂住他的颈项,将这个离开她那么多年的男人再拉回她的怀抱里,含泪的她偏过螓首,迎向他那也在寻找着她的唇。

    沉淀在记忆中的童话故事已经走得很远了,在经过孤单的洗礼后,久违多年的这个吻,像个再次轮转的季节,重新降临至他们的身上,令他们情不自禁地遗忘了其他的季节,只想留住这短短的一瞬间。

    艳光四射的晚霞,自窗外照进室内,将一室映照得灿眼辉煌,躺在她身后的陆晓生透过她的黑发,静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无数次的夕阳,他很想挽留住那正一点一滴流逝的时光,并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座短暂的天堂。

    从不曾这么亲昵地躺睡在他怀中的咏童,一面静看着夕阳,一手无意识地轻抚着他覆在她掌上的长指,在这时候,即将到来的婚事、为她担心的家人们,都在她的脑海里走得很远,只留下身后那具在分离过后又紧紧相拥的身躯。

    “你曾说过,你要嫁给我。”

    扁滑的肩膀,在他这句话一出口后,不禁抖颤了一下,他不甘地收拢了双臂,像要把她嵌入他的体内一样,而后他埋首在她颈问低喃。

    “是你说的,你说这辈子只会嫁给我。”

    咏童无言地闭上眼,滚落在枕面上的泪水,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

    夕色过后的黑夜来临得很快,点上床边的床头灯后,陆晓生轻轻将她翻转过身,在灯光下与她四目相对,静看着已经长大的彼此。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咏童清楚地看见了以前她没有看见的那些。

    从前的她并不知道,思念,其实就是爱情的另一种形式,她也总认为,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就将永住在心底永不改变,可是实际上,他们谁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一旦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无论是曾多么的信守承诺,多么想将分离的那一天永远停留在心中,然而时间并不会因任何人的心痛而停止,蓝天也不会因此而不再湛蓝。

    他们都会长大,也都已经踏上了人生的旅程,虽然这过程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美好,他们也没有依循着当年的心愿成为他们所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可是他们还是长大了,带着防备不足的盔甲,摇摇晃晃的上路。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在彼此的身旁相互作伴、彼此依偎,他们就只能冒着属于自己的风雨,即使脆弱,即使不安,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上路,而在这条路上奔波了千里后,身心俱疲的他们这才发现,无论一路上的风景再如何改变,流年再如何变迁,其实只要他们一回首,就可以看到十七岁时的自己。

    那个曾全心全意付出所有的爱恋,只求能够相守的自己。

    稍稍带点粗砺的指尖,细细抚过她的脸,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像在温习往日甜美寂静的那些,而她也以指轻轻碰触过他深邃的轮廓,像在重新加入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改变。

    “回来我身边好吗?”

    她曾离开过吗?

    当盛在眼中的泪水翻落眼眶之时,她才明白。

    爱情,并没有颜色、重量,它甚至连个形体都没有,可是只要它一住进心中,就再难以走开,而从前,则是用一串串的泪水所写成的日记,它清楚的记下了他们每一个落泪的瞬间,与那令人心动的每一个片刻。

    ----

    贺家上下,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紧张的气氛了。

    打从被骗去的咏童晚归后,一直在等着她回来的贺家成员们,就随着不言不语将自己关在房里的咏童一样,也都处于一种沉默的状态中,偏偏在咏童的面前,所有人又屏生了气息没人敢问她话,就怕又碰触到她那个陈年的伤口。

    将耳朵靠在女儿的房门外,听了好久就是没听到半点动静的贺之谦,在又探听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房门,并清清嗓子。

    “咳咳,那个”

    “不要问!”也躲在门外窃听的郭蕴眉,在他一出声时,立即一掌打上他的头顶要他消音。

    “可是咏童”贺之谦迟疑地指指房门紧闭的女儿香闺。

    “闭上嘴啦!”这下换脾气跟他很相似的儿子用铁拳敲上他的头。

    贺之谦捂着头瞪向他们两个“你们统统都不开口我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全家都变成了哑巴,连问一下也不行?

    “叫你不要问你是听不懂吗?”下一刻,母子俩同心协力地将关心女儿过度的老爸给架走。

    坐在床上屈膝抱着头的咏童,在门外的脚步声定远后,缓缓抬首看向房门。

    夕阳下,他的轮廓,还近在眼前,他的发梢、每一寸肌肤,就这么轻贴在她的之上。

    她一手扶着昏昏沉沉的脑际,仍是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她幻想过度所作的美梦,抑或是他所给予的真实。

    抽掉了身体里长久以来做为动力的思念之后,她还剩下些什么?

    她不堪的发现,即使是她的婚期已近在眼前,在失去了对于陆晓生的思念之后,自己仅剩下一具躯壳,曾经努力要忘掉他的那个自己曾认为,不管再怎么痛苦,长夜总会过去,终有一日,对于他的一切,她将会失去所有的感觉

    但在她心乱如麻的这当头,她却遍寻不着那时曾这么说过的自己,偏偏藏在脑海最深处里的记忆,像是被人重新复写了一遍,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愈来愈清晰,像是从没有离开过,她的心,她的身体,至今仍牢牢地记住了他。

    懊怎么办?

    晚风徐徐吹掀起窗帘,带来了初夏的气息,她的目光静静落在那只刻着罂粟花的小铜箱。

    在抽屉最深处找来了铜锁的钥匙后,她将钥匙插进久未开启的小铜箱,释放出里头被积压了多年的过去。

    一帧帧年少时他与她的合照,如今在灯光下看来,笑得好无邪,夏日的身影安静地停留在照片里,在每一帧的阳光灿烂下,她意外地发现,他们总是交握着彼此的双手,就像不能没有对方片刻,或是深伯另一半会走失似的,无论拍照是在何时何地。

    一帧仰望着天空的方向所拍下的照片,紧紧引吸住她的目光,她以指轻触,照片里,种植在二楼阳台上的红色罂粟花,艳丽鲜活得像是可以摸到它花瓣上的纹路似的,在她拿起那帧照片后,另一帧被她压藏在最底下的照片就这么躺在小铜箱里,等着她再次温习。

    云海的那一端,初升的旭日,将天际的黑暗全都逐走,映亮了湛蓝的天空,一颗颗露珠,就近在近处的草丛上,晶莹剔透得像是会滑出照片外,在看着它时,她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那对男孩与女孩,依偎着彼此,在朝阳下这么说着

    “对太阳许愿?”

    “嗯。”翻落的照片跌坠在地板上,远衬着咏童提着行李走出房门的背影。

    手中拿着一张颜色已泛黄的学生照,独坐在椅里的陆晓生,看得出神之际,全然不觉眼前还站了个人。

    “你有没有搞错呀老兄?”富四海一手按著作疼的胃抗议“我是叫你们上去谈谈,可不是叫你们去上面滚来滚去不下来!”害他在楼下喝咖啡喝到差点胃穿孔。

    陆晓生二话不说地自抽屉里翻出一瓶胃葯扔给他。

    再吞一颗胃葯后,富四海瞄了瞄他那张像是掉了什么似的脸。

    “滚出不,谈出什么结果了?”

    面色阴沉的陆晓生紧握着十指“她没有给我回答。”

    “那怎么办?”他刻意两手环着胸叹了口气“人家可是连喜帖都已经印好了喔。”

    陆晓生猛然拾起头,一把抓起外套冲向门外,快得像阵旋风似的,富四海笑了笑,将手上的葯丸高高扔起,再张大了嘴,将它接个正着。

    ----

    呜打不赢人家。

    某对贺氏父子,在陆晓生直扑至家门前找人时,本来是想连手教训一下这名迟到了十三年的负心汉,但当陆晓生在他们面前站直身子时,他们才赫然发现前头杵了座小山,而且当这座小山脱去了外套后,在衣服底下,还有着令他们流着口水羡慕的二头肌和六块肌,和他相比下,他们简直像是营养不良的两只饲料小鲍鸡。

    “丢人现眼。”与这两个男人有着深层关系的郭蕴眉,在他俩没教训到人,只能动动嘴皮子骂骂,然后就躲到她身后去时,没好气地往身后一瞪。

    “伯母”来到这里却扑空的陆晓生,心急如焚地看向她。

    “咏童去散心了。”她爽快地告知那两个男人不愿透露的消息。“她说结婚后就很难有这种独自旅行的机会,所以她就拎着行李去山上住了。”

    他愣了愣“山上?”

    “就你曾和她去过的那个地方。”她暗示性地朝他眨眨眼。

    “伯母,谢谢你!”明白她话意的陆晓生感激的一笑,动作快速地冲出家门准备前去找人。

    当停在巷口的房车再次远离后,郭蕴眉缓缓回首看了那对只会出一张嘴讲讲骂骂的父子档一眼,在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顺口丢下一句不客气的结论。

    “饲料鸡。”

    驱车远离都市后,连夜开车南下的陆晓生,一手握着方向盘,直在脑海中上演着那从不曾遗忘的往昔。

    她去了阿里山,那个他们曾经许过愿,也是他们最后一块牵着手去的地方。

    为什么她要去那里?是想悼念,还是想温习?或者,即将结婚的她,就只是想在那找个让她放下所有过去的勇气?

    他并不想在这其中揣测哪个答案才是她此刻心中所想的,浑身紧张的他,只觉得这一夜,通往她所在地方的路好长,就像当年在那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夜晚,而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分离的那条夜路一样,既深,且漫长,好似永远也到不了终点,他必须不时回首,看着站在路灯下一身朦胧明亮的光影,他才能觉得他不会在夜色里迷失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常在下着雨的夜晚想起她,想起那张也被他感染了害怕的脸庞,当阳光铺向大地时,他会想起她脸红偎在他怀里的模样,她也住在他的每一本书里,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每一个他曾在图书馆内陪她度过的夏日

    他还记得,那年的他们,手中有好多好多的梦想。

    连夜开车从台北南下,抵达阿里山时已经四点多,当陆晓生踏出车门外时,四下一片漆黑,天际还挂着闪烁的星子。

    位在山腰的车站里,准备前往祝山看日出的人们,在这清晨将至的时分,已将小小的车站挤得人山人海,过冷的气温下,每个人纷纷自口鼻中吐出白色的烟雾。

    当陆晓生挤进月台上时,车站的铃声已响起,欲搭乘火车的人们纷纷挤进为数不多的车箱里头,身形娇小的咏童也在其中,找了好一会后,高人一等的陆晓生终于看到她,就在车门欲关上前,他挤至她的身旁,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进车箱内。

    心脏仿佛快从胸口跳出来似的,咏童愣愣地看着再次出现在她身边的他,在窄小的车箱中,他将她圈在怀里,避免与拥挤的人群碰撞,一如当年的姿态。

    沿着婉蜒轨道上山的小火车攀向山顶时,火车制造出来的嚣音直在她耳边轰轰作响,但在那其中,靠站在他胸口前的她,却清楚地听到了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

    清晨的冷风,在车门打开的剎那灌了进来,脑际昏沉沉的咏童任他牵着她的手,踱至月台上,再与人群一块移动到可以观赏日出的地方,自山底下吹窜上来的冷风将她的长发吹打得不停飘飞,带着她到人群较少的地方后,陆晓生侧看她一眼,二话不说地打开外套,将她给拉进温暖的怀里后,再合上外套两手交握在她的胸前。

    即将破晓的山顶,自远处山脉的棱线上出现了一层淡橘色的曙光,薄薄的飞雾自他们脚下快速飞掠而过,随着四下愈来愈明亮,咏童张大了眼看着眼前如同海洋般飘浮在山谷里的云层。

    无论经过多少年,也无论多少人来来去去,云海始终冷眼无言,哪怕多少人曾心痛、曾错过,它只是守信如期、日日安静地待在山谷里,等待晨光赋予它片刻的璀璨。

    刺目的日光,在长久的等待中,终于像是上天放出的飞矢般,四处射向大地,咏童微瞇着眼看了它好一会后,她缓缓侧过身子,抬首看向那张正俯视着她的脸庞,无法抑止悸动的她,抬起冷冰的指尖,轻轻抚摩着他的脸庞,那张,曾经让她思念到不知道该怎么让日子过去的脸庞。

    此时此刻,在她以往的记忆里,全都是他对她的好,全是他满满的疼惜,她不禁想问,当她在等着他时,他是否也在等着她?他是否也像他一样,在鼓起了勇气等待后,却又因岁月太过漫长而感到害怕?

    “我们重来过。”陆晓生握住她的指尖,请求般地对她低语“我们重新再当一次十七岁时的陆晓生与贺咏童,好吗?”

    她凝睇着他问:“只在下山前?”

    “直到你喊停为止。”

    在交缠的目光下,时光停顿了片刻,陆晓生浑身紧张地看着她那双漫无目的流转的双眼,等待了很久,在他几乎要认为她不会给他一个回答时,咏童的指尖来到他的唇上,细细地描绘过他唇上的棱线后,她伸出双手投入他的怀中将他拥紧。

    失而复得的心情顿时占据了陆晓生的胸臆,他感激地俯下身子,将这十三年来没有好好守住的人儿紧紧拥住。

    离开山头的旭日已经升得很高了,如同所有欣赏完日出美景准备下山的人们,陆晓生也决定拥着她,重回当年爱情最真挚的那一个季节,体味那时最纯粹的心情,与最剔透无瑕的爱情。

    路旁野车上晶莹的露珠,在太阳愈升愈高下,逐渐开始消失,就如同岁月。

    对他来说,岁月,只是寄物箱,他把他的爱寄放在十七岁,而后静静地等待,等待它的失主,再次将它提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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