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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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明四十上得了绝症，医生说还有个把月好活了，嘱咐其家人回去好生待他，他想吃给他吃；他想穿的给他穿；他想玩的给他玩，总而言之，一个将死之人，你就让他实现实现其临终愿望吧！
根明妻子玉兰想起多年来，他们夫妻恩爱，很少红脸。虽说过的是清茶淡饭的日子，她也知足了。故她想在根明临终之前帮他实现他最想做的事。
那天，玉兰上县城买了一些平时根明想吃而没吃的食品。当她把食品端到根明床前时，根明说：玉兰，你干嘛花那些个冤枉钱呢，我是个临死的人，吃下也是白吃，还不如省下钱给儿子念书。玉兰说：根明，这都是你最爱吃的东西，以前没给你买，现在你想吃什么尽管吃，别光想着省钱，这钱呀靠省是省不好的。
根明说：其实，我也吃不下，胃口不好，吃啥啥不是滋味儿。
玉兰问：那么你说说自己的愿望？我一定帮你办！
根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一辈子一直过的是老实人的生活，没啥过多的愿望。你现在要我说说自己的愿望，我倒是想说，只怕你不肯答应。
玉兰想：都啥时候了，只要是根明的愿望，她都依他，哪怕倾家荡产也依他！玉兰就催他：你说说，啥愿望？我准依你。根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了下去，叹息了一声说：算了，不说了。
玉兰哪能依他呢！说：你不说，这不是存心让我难过吗？不行，你得说。否则，我这心里不安。
根明不说，玉兰催促，一来二去，弄了好多回合，根明才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是活不长久了。这你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一辈子我没有负过你，这你也知道说到这儿，根明停住了。玉兰说：咋不说了，再说下去。
根明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就干脆说了吧，我想在在临死之前单独跟杏云呆一个晚上。说完这话，根明象是卸下个包袱似的，一身轻松，拿眼瞧着玉兰。
玉兰做梦也没想到过根明的临终愿望会是这个！杏云是村里头的寡妇，嫁过来第二个年头上，丈夫就被大树压死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如今是单身一个过日子。人长得不甚漂亮，却极善良温厚，门前亦无多少是非，在村里众多的寡妇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人，玉兰平时跟她关系不错，她有力气活儿，总是叫根明去帮她，玉兰自己也常去她家里嘘寒问暖的，好得如同姐妹一般。而现在，根明提出要跟她单独呆一个晚上！
玉兰答应过根明要让他实现临终前的愿望，而根明却提出了这么个愿望！玉兰的心顿时被炸裂了一般，好痛！根明啊根明，我们一辈子恩恩爱爱，你为什么却在临终之前提这么个愿望让我心痛呢？你是可以这样做的，跟杏云呆一个晚上之后没多久就离开这个人世，而我却要留在这个世上让人耻笑，耻笑我这个被丈夫临终遗弃的女人！我玉兰还有一半的岁月要过，总不能让我背着这个耻辱过日子吧？你这样做也太绝情了！你什么愿望都可以提，就是这个愿望不行。
根明望着玉兰沉吟的样子，有些心急，忙问：玉兰，你看这个愿望行不？他想他已是临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愿望不能答应呢？应该是会答应他的。
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答复，结果听到玉兰坚决地说：不！我不答应！
根明发亮的双眼渐渐地疲下去，脑袋也垂了下来，一声不响。
玉兰的脸已被泪渍侵染，她低了头站起身走出房门。耳听得根明的叹息从背后传出来，象锥子刺她的心。
那天晚上，根明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儿子也太过份了。啥愿望不好提呀？偏提这个！这让村人听见了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们王家可是向来清白的，有辱门风的事一概不做。根明一直来都是老老实实做人的，怎么到了临死竟然起了花心？那个杏云除了年纪比玉兰轻一些，哪样比玉兰好啊？
平时对她帮这帮那的，也总算看得起她了，他倒好，还要跟她单独呆一个晚上！这孤儿寡女的呆在一块儿能有啥好事儿？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么！不行，这事万万做不得。
作父母的在儿子面前千劝百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欲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可根明坚持要跟杏云单独呆一个晚上，说：就呆一个晚上还不行吗？其父母说：这一个晚上跟多少个晚上有啥两样啊！再说啦，人家杏云能同意吗？她可是个老实人，打从丈夫死了以后，就没挨过任何男人！你可别去弄脏了人家的好名声！
根明说：我都是个将死的人了，你们还来同我谈名声？我们不就单独呆一个晚上吗？这样就不清白了？我只是想同她坐在一起说说话，又不做旁的事，就是想做也做不动啊！你们就这么不理解我的心吗？
根明的母亲一听，心软了，轻轻捅捅根明父亲的手擘，示意他放儿子一码，好歹儿子是个将死的人了，他连独自坐一会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做啥呀！答应他吧，免得到时后悔！根明的父亲生气地推掉妻子的手，狠狠地说：你老糊涂了？他与杏云坐着说说话，人家会这样看吗？荒唐！根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若要看她一眼，我们马上去叫她来；你要跟她单独呆一个晚上，没戏！说着，根明父亲气呼呼地拂袖而出，根明母亲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匆匆出门去了。
玉兰所有的恩情都化作了忧怨，我玉兰哪点对不起你根明了，你要如此折磨我！做妻子的可以为自己心爱的丈夫去死！却不能容忍丈夫去爱另一个女人！我玉兰天天晚上单独陪你，你还不满意吗！哎呀──唉，男人的心到死都摸不透。她自以为了解根明了，自以为根明这辈子只忠于她一个女人！到头来，他却要另一个女人单独陪他！哪怕一个晚上也好！
一连几天，根明得不着玉兰的好脸色，胃口是越发地差了，精神也明显地萎了下去。根明的母亲心疼儿子，偷偷地去跟杏云把儿子的临终愿望说了。杏云说：根明大哥是个好人，可是根明母亲知道杏云为难，便说：杏云哪，我知道你为难，不过，我想过了，根明都成这样子了，我们还去计较啥呢？应该让他满足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只有委屈你了。
杏云是个善良的女人，眼见根明母亲如此说，她当下就同意了。她深知根明大哥对她恩重如山，她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名节。在她的生命里，只有两个男人驻扎过，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个就是根明了。她默默地将根明当作自己的黎明，有了他，再长的岁月也短了。现在，根明大哥提出要同她单独呆一个晚上，她有什么理由好不去的呢？她一个人过日子好歹总容易，说好说坏就任旁人去说吧！她就对根明母亲说：大婶，您就定个日子吧！根明母亲扳着指头算了算，说：就后天吧，后天吉利。杏去说：到时我一准去。
根明母亲又把这事偷偷地跟根明说了，根明说：妈，这事玉兰知道吗？
她说：这事不能让她知道！知道了还了得！根明说：不能骗她，骗她就没意思了。我一生做事干干净净，不喜欢偷偷摸摸。她说：根明，你不能糊涂啊，这事跟玉兰说了，准不成。我后天差她去你姨娘家拿一样东西，她到你姨娘家一天回不了的，必须住一晚。这一晚就叫杏云过来陪你，你看可好？
根明一想，也只有如此了，再拖下去，他是拖不起的。如果这一辈子不能跟杏云呆一个晚上，他会死不瞑目！
那一天，根明母亲差玉兰去根明姨娘家拿东西，玉兰爽快地答应了。
根明母亲一阵心喜。根明也松了一口气。杏云那边再一次敲定了，免得失了良机。根明母亲将晚饭早早地做好，招呼根明父亲快快吃好，打发他去村东头王阿毛家里借把锯子。根明父亲领命而去。
根明母亲连忙将杏云去接了来，黑了灯火悄悄地把她带到根明房中。根明说：妈，你帮我把灯打亮吧！她俯下身轻轻地对他说：还是不开灯的好，这年头的人眼毒！
根明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根明的母亲出去了，随手把房门带上。根明感觉杏云离他远了些，便说：杏云，你坐过来一点吧，这样说起话来方便。杏云说：我就坐在门背后，我听得见你讲的话。
就在根明与杏云一来一去讲了这么两句话时，他家的大门响了一下，极为刺耳。杏云说：好象有人来了。根明说：可能是我爸回来了。
大门又很响地叫了一声，合上了。随即又听到根明的母亲吃惊地叫了一声：啊呀，是玉兰回来了？玉兰说：是啊，我在县城到姨娘家的路上搭了人家的便车，所以当天可以打个来回。我放心不下根明。
玉兰的突然回家，可吓坏了房内的一对人。杏云说：根明哥，这可咋办哪！根明说：杏云，别怕，干脆让玉兰知道算了。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玉兰爆发的那一刻。
玉兰在外面洗涮了一番，轻手轻脚地进得房内，怕惊醒根明，连灯也不开，万分小心地脱了衣裤，摒声敛气地在根明身边躺了下去。根明装作没发觉，心跳却剧烈异常。他真担心杏云。她坐在门后如何熬得过这一晚？万一被玉兰发觉了，她如何敌得过这番耻辱？
杏云坐在门后大气不敢出，有一阵子极想咳一声，然她艰难地忍住了。
直到她听见玉兰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她才放下心来。玉兰进门时怕吵醒根明，故连房门也没关上。这给杏云的出路作了极好的准备。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凭着平时的熟稔，她非常容易地摸到了大门旁。根明的母亲早候在那里，她好担心媳妇会来个天翻地覆，谁知，媳妇进房门后连点声息都没有。
后来见房内没亮灯，便知道玉兰没发现杏云。她见杏云出来了，便紧张地问：杏云，没事吧？杏云说：没事！她说：杏云，你从后门吧，大门太响了。杏云就从后门走了。
根明一直是醒着，他知道杏云是什么时候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真恨自己，为什么要让杏云担惊受怕。他也恨玉兰，为什么急着赶回来呢？你连这一晚都不给我吗？
根明自知今后再无这样的好机会了，心痛紧似一阵，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湿了枕巾。想自己这一辈子，真心真意地爱上两个女人，碍于道德，他把另一份爱深藏于心底，把一切都给了玉兰。而今，他将不存于世，只要一个晚上，与杏云聊聊天，这个愿望不算苛刻吧？然他却得不到。他是深爱杏云的，可他连杏云的手都没拉过。他要一个晚上单独与杏云在一块儿，无非是想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说话儿，没有他意。即便有，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只想与杏云拉着手说说话儿，仅一个晚上！
根明天天祈祷着玉兰能发慈悲，让他这个垂死者能见一线光明。然她除了好菜好饭待他而外，连个笑脸也没有。她在生他的气，应该说，她是有道理的。丈夫要同别的女人单独相处，无疑会象一把尖刀戳进她的心里。她不会原谅他的这个愿望！尽管他已是个临终之人。
根明于一个寒冷的雨天，停止了进食。
玉兰说：根明啊，你要多吃点啊，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根明无声。疲乏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根明的父母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便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根明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一连三天，根明都在昏迷中度过，点水未进。人明显地消瘦下去。玉兰明白根明的大限就要到了。忍不住哭了。
根明的母亲拉过媳妇，说：玉兰啊，你就可怜可怜根明吧，让他跟杏云呆一个晚上吧，啊？他这个样子走，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玉兰说：娘，他已昏迷过去了，呆在一起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啊！
根明母亲说：说不定杏云来了，他就醒了呢。这话虽轻，却被根明父亲听到了，他愤怒地说：老太婆，你就休管闲事吧！尽会出馊主意。你就不能让根明清清白白地走吗？你也得让玉兰清清白白地做人吧？还有杏云，人家是寡妇难度日，已够艰难的了，你还在那儿添什么乱！
根明的母亲向来敬畏丈夫，在他面前从不敢大声出气。听了老头子的话，她就不吭声了。公公的话中了玉兰的意，她暗自感激公公。是他为自己挽回了公道。
没几天，根明就死了。穿寿衣的人发现根明死了好长时间之后，身子还是软软的，丝毫不僵硬，就跟睡着了一般，只是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怎么合都合不拢，合上了，旋即又睁开了。直到入土之时，他的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玉兰只好拿一方帕儿遮住根明的眼睛。
根明去世将近半年有余了，玉兰的悲伤日渐淡去。在一个清幽的午后，玉兰突然想起杏云好长时间不来了，她在做什么呢？根明死后，谁去帮她做力气生活呢？如此想着的时候，就有想去看看杏云的冲动，然她又滞了脚步。她总是放不下杏云是根明爱着的女人这一念头。虽说杏云不知道根明临终前的愿望（玉兰到死都以为杏云不知道根明临终前的愿望），但她对杏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到她亦不象以前那么随和亲切了，即便笑了也是僵僵的。有一阵子，她不想看见杏云，一看见就厌烦。本来，她跑杏云家勤快得很，一天不去就不好受。自从根明走后，她是很长时间没去了。
杏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从那晚虚惊一场以后，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根明都是临死的人了，玉兰还这么死心眼儿。那晚，你玉兰为啥不住在亲戚家呢？害得根明死不瞑目！根明的死，对她来说与丈夫之死一样伤心悲痛。只是丈夫死了，悲痛可以形于表，而根明去世，她只能痛在心里。
逢上别人，还得装出笑脸且要笑得舒心真诚，否则，人家还当她神经病！每到夜深人静之际，杏云拥被长醒，清泪涟涟。
根明的临终愿望未能实现成了杏云的今生之痛！
因此，杏云对玉兰的态度亦变了，她不愿意主动去接触玉兰，除非玉兰去找她。
之后，每一年的清明节，玉兰总要早早地去给根明上坟，然她发觉根明的坟头早就飘着白幡，那幡儿剪得好啊！圆圆圈圈是铜钿幡；花瓣形是元宝幡；行云流水是天堂幡。玉兰手脚比较笨拙，不会剪如此繁复的幡儿，故她每年剪来的无非是袜带幡，很简单的，一条一条的剪好就行了，但不中看，且显得冷清。原先，玉兰以为这些幡儿是婆婆剪来的，后来才知这些幡儿不是婆婆剪的，婆婆跟她一样，剪的同是袜带幡儿。玉兰想这些幡儿是谁剪的呢？想来想去想不出。难道是杏云吗？不会的，她剪这些幡儿做什么呢？根明再怎么有恩于她，她也不必亲自给他上坟啊！再说，她也没有看到过杏云给根明上坟的影子，兴许是别人吧，根明在世时，人均称道的，他这一走，伤心的人有的是，一定是手巧的好心人顺便给根明剪的吧。玉兰这样想着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年复一年，日子如水。时光把玉兰浪蚀成一个白发老人了，佝偻了背，昏花了眼，喉出苍桑之音，行现蹒跚之步。
玉兰就要追随根明而去了。玉兰临终前的那个清明，她要儿子扶她去给根明上坟，刚到山脚时，抬头见杏云从那座山上缓缓地下来，手里握着一把鲜艳的野花。此时的杏云亦不年轻了，灰白了头发，浑浊了眼，行走亦见吃力了。
玉兰一下子明白了，根明坟头那些精致的幡儿，原来是杏云剪的！玉兰迎上去对杏云说：杏云，你的幡儿剪得好啊！心里头又酸又痛！
杏云淡淡地笑了一笑说：玉兰姐，幡儿剪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阵风雨就吹乱了。
玉兰尴尬地说：是啊，吹乱了。风雨总把好端端的东西吹乱了。
就在这当口，一阵风吹来，天上的云儿聚集起来，雨点儿就下来了。
杏云孤单地朝山下走去；玉兰由儿子扶了往山上爬着。雨雾愈来愈浓，将玉兰母子与杏云遮掩住了。
这场雨一直下了七天。玉兰临终前，这场雨尚未止住。她望着窗外如泼而下的雨，眉头锁得紧紧。玉兰的儿子知道她快要闭眼了，便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玉兰嘴巴动了动，儿子没听清楚，就俯下身，将耳朵贴近玉兰的嘴。
玉兰轻得几乎听不见地说：儿子，往后的每个清明节，你要早早地给你爹上坟，不要等你爹的坟头有了幡儿再去上。
玉兰的儿子说：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按你说的去做的。
玉兰去世的那年清明，杏云发现根明的坟头已有了几条白色的袜带幡儿，在清明的风中很有韵味地摇曳着。
杏云苍老的眼中霎那间流出了两行浊泪，如蚯蚓般滑下她沟沟坎坎的脸。
远处的布谷鸟叫了：布谷──布谷。这声声鸣叫在杏云听来，就象根明在对她说：不哭，不哭！
根明四十上得了绝症，医生说还有个把月好活了，嘱咐其家人回去好生待他，他想吃给他吃；他想穿的给他穿；他想玩的给他玩，总而言之，一个将死之人，你就让他实现实现其临终愿望吧！
根明妻子玉兰想起多年来，他们夫妻恩爱，很少红脸。虽说过的是清茶淡饭的日子，她也知足了。故她想在根明临终之前帮他实现他最想做的事。
那天，玉兰上县城买了一些平时根明想吃而没吃的食品。当她把食品端到根明床前时，根明说：玉兰，你干嘛花那些个冤枉钱呢，我是个临死的人，吃下也是白吃，还不如省下钱给儿子念书。玉兰说：根明，这都是你最爱吃的东西，以前没给你买，现在你想吃什么尽管吃，别光想着省钱，这钱呀靠省是省不好的。
根明说：其实，我也吃不下，胃口不好，吃啥啥不是滋味儿。
玉兰问：那么你说说自己的愿望？我一定帮你办！
根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一辈子一直过的是老实人的生活，没啥过多的愿望。你现在要我说说自己的愿望，我倒是想说，只怕你不肯答应。
玉兰想：都啥时候了，只要是根明的愿望，她都依他，哪怕倾家荡产也依他！玉兰就催他：你说说，啥愿望？我准依你。根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了下去，叹息了一声说：算了，不说了。
玉兰哪能依他呢！说：你不说，这不是存心让我难过吗？不行，你得说。否则，我这心里不安。
根明不说，玉兰催促，一来二去，弄了好多回合，根明才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是活不长久了。这你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一辈子我没有负过你，这你也知道说到这儿，根明停住了。玉兰说：咋不说了，再说下去。
根明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就干脆说了吧，我想在在临死之前单独跟杏云呆一个晚上。说完这话，根明象是卸下个包袱似的，一身轻松，拿眼瞧着玉兰。
玉兰做梦也没想到过根明的临终愿望会是这个！杏云是村里头的寡妇，嫁过来第二个年头上，丈夫就被大树压死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如今是单身一个过日子。人长得不甚漂亮，却极善良温厚，门前亦无多少是非，在村里众多的寡妇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人，玉兰平时跟她关系不错，她有力气活儿，总是叫根明去帮她，玉兰自己也常去她家里嘘寒问暖的，好得如同姐妹一般。而现在，根明提出要跟她单独呆一个晚上！
玉兰答应过根明要让他实现临终前的愿望，而根明却提出了这么个愿望！玉兰的心顿时被炸裂了一般，好痛！根明啊根明，我们一辈子恩恩爱爱，你为什么却在临终之前提这么个愿望让我心痛呢？你是可以这样做的，跟杏云呆一个晚上之后没多久就离开这个人世，而我却要留在这个世上让人耻笑，耻笑我这个被丈夫临终遗弃的女人！我玉兰还有一半的岁月要过，总不能让我背着这个耻辱过日子吧？你这样做也太绝情了！你什么愿望都可以提，就是这个愿望不行。
根明望着玉兰沉吟的样子，有些心急，忙问：玉兰，你看这个愿望行不？他想他已是临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愿望不能答应呢？应该是会答应他的。
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答复，结果听到玉兰坚决地说：不！我不答应！
根明发亮的双眼渐渐地疲下去，脑袋也垂了下来，一声不响。
玉兰的脸已被泪渍侵染，她低了头站起身走出房门。耳听得根明的叹息从背后传出来，象锥子刺她的心。
那天晚上，根明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儿子也太过份了。啥愿望不好提呀？偏提这个！这让村人听见了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们王家可是向来清白的，有辱门风的事一概不做。根明一直来都是老老实实做人的，怎么到了临死竟然起了花心？那个杏云除了年纪比玉兰轻一些，哪样比玉兰好啊？
平时对她帮这帮那的，也总算看得起她了，他倒好，还要跟她单独呆一个晚上！这孤儿寡女的呆在一块儿能有啥好事儿？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么！不行，这事万万做不得。
作父母的在儿子面前千劝百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欲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可根明坚持要跟杏云单独呆一个晚上，说：就呆一个晚上还不行吗？其父母说：这一个晚上跟多少个晚上有啥两样啊！再说啦，人家杏云能同意吗？她可是个老实人，打从丈夫死了以后，就没挨过任何男人！你可别去弄脏了人家的好名声！
根明说：我都是个将死的人了，你们还来同我谈名声？我们不就单独呆一个晚上吗？这样就不清白了？我只是想同她坐在一起说说话，又不做旁的事，就是想做也做不动啊！你们就这么不理解我的心吗？
根明的母亲一听，心软了，轻轻捅捅根明父亲的手擘，示意他放儿子一码，好歹儿子是个将死的人了，他连独自坐一会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做啥呀！答应他吧，免得到时后悔！根明的父亲生气地推掉妻子的手，狠狠地说：你老糊涂了？他与杏云坐着说说话，人家会这样看吗？荒唐！根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若要看她一眼，我们马上去叫她来；你要跟她单独呆一个晚上，没戏！说着，根明父亲气呼呼地拂袖而出，根明母亲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匆匆出门去了。
玉兰所有的恩情都化作了忧怨，我玉兰哪点对不起你根明了，你要如此折磨我！做妻子的可以为自己心爱的丈夫去死！却不能容忍丈夫去爱另一个女人！我玉兰天天晚上单独陪你，你还不满意吗！哎呀──唉，男人的心到死都摸不透。她自以为了解根明了，自以为根明这辈子只忠于她一个女人！到头来，他却要另一个女人单独陪他！哪怕一个晚上也好！
一连几天，根明得不着玉兰的好脸色，胃口是越发地差了，精神也明显地萎了下去。根明的母亲心疼儿子，偷偷地去跟杏云把儿子的临终愿望说了。杏云说：根明大哥是个好人，可是根明母亲知道杏云为难，便说：杏云哪，我知道你为难，不过，我想过了，根明都成这样子了，我们还去计较啥呢？应该让他满足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只有委屈你了。
杏云是个善良的女人，眼见根明母亲如此说，她当下就同意了。她深知根明大哥对她恩重如山，她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名节。在她的生命里，只有两个男人驻扎过，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个就是根明了。她默默地将根明当作自己的黎明，有了他，再长的岁月也短了。现在，根明大哥提出要同她单独呆一个晚上，她有什么理由好不去的呢？她一个人过日子好歹总容易，说好说坏就任旁人去说吧！她就对根明母亲说：大婶，您就定个日子吧！根明母亲扳着指头算了算，说：就后天吧，后天吉利。杏去说：到时我一准去。
根明母亲又把这事偷偷地跟根明说了，根明说：妈，这事玉兰知道吗？
她说：这事不能让她知道！知道了还了得！根明说：不能骗她，骗她就没意思了。我一生做事干干净净，不喜欢偷偷摸摸。她说：根明，你不能糊涂啊，这事跟玉兰说了，准不成。我后天差她去你姨娘家拿一样东西，她到你姨娘家一天回不了的，必须住一晚。这一晚就叫杏云过来陪你，你看可好？
根明一想，也只有如此了，再拖下去，他是拖不起的。如果这一辈子不能跟杏云呆一个晚上，他会死不瞑目！
那一天，根明母亲差玉兰去根明姨娘家拿东西，玉兰爽快地答应了。
根明母亲一阵心喜。根明也松了一口气。杏云那边再一次敲定了，免得失了良机。根明母亲将晚饭早早地做好，招呼根明父亲快快吃好，打发他去村东头王阿毛家里借把锯子。根明父亲领命而去。
根明母亲连忙将杏云去接了来，黑了灯火悄悄地把她带到根明房中。根明说：妈，你帮我把灯打亮吧！她俯下身轻轻地对他说：还是不开灯的好，这年头的人眼毒！
根明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根明的母亲出去了，随手把房门带上。根明感觉杏云离他远了些，便说：杏云，你坐过来一点吧，这样说起话来方便。杏云说：我就坐在门背后，我听得见你讲的话。
就在根明与杏云一来一去讲了这么两句话时，他家的大门响了一下，极为刺耳。杏云说：好象有人来了。根明说：可能是我爸回来了。
大门又很响地叫了一声，合上了。随即又听到根明的母亲吃惊地叫了一声：啊呀，是玉兰回来了？玉兰说：是啊，我在县城到姨娘家的路上搭了人家的便车，所以当天可以打个来回。我放心不下根明。
玉兰的突然回家，可吓坏了房内的一对人。杏云说：根明哥，这可咋办哪！根明说：杏云，别怕，干脆让玉兰知道算了。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玉兰爆发的那一刻。
玉兰在外面洗涮了一番，轻手轻脚地进得房内，怕惊醒根明，连灯也不开，万分小心地脱了衣裤，摒声敛气地在根明身边躺了下去。根明装作没发觉，心跳却剧烈异常。他真担心杏云。她坐在门后如何熬得过这一晚？万一被玉兰发觉了，她如何敌得过这番耻辱？
杏云坐在门后大气不敢出，有一阵子极想咳一声，然她艰难地忍住了。
直到她听见玉兰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她才放下心来。玉兰进门时怕吵醒根明，故连房门也没关上。这给杏云的出路作了极好的准备。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凭着平时的熟稔，她非常容易地摸到了大门旁。根明的母亲早候在那里，她好担心媳妇会来个天翻地覆，谁知，媳妇进房门后连点声息都没有。
后来见房内没亮灯，便知道玉兰没发现杏云。她见杏云出来了，便紧张地问：杏云，没事吧？杏云说：没事！她说：杏云，你从后门吧，大门太响了。杏云就从后门走了。
根明一直是醒着，他知道杏云是什么时候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真恨自己，为什么要让杏云担惊受怕。他也恨玉兰，为什么急着赶回来呢？你连这一晚都不给我吗？
根明自知今后再无这样的好机会了，心痛紧似一阵，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湿了枕巾。想自己这一辈子，真心真意地爱上两个女人，碍于道德，他把另一份爱深藏于心底，把一切都给了玉兰。而今，他将不存于世，只要一个晚上，与杏云聊聊天，这个愿望不算苛刻吧？然他却得不到。他是深爱杏云的，可他连杏云的手都没拉过。他要一个晚上单独与杏云在一块儿，无非是想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说话儿，没有他意。即便有，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只想与杏云拉着手说说话儿，仅一个晚上！
根明天天祈祷着玉兰能发慈悲，让他这个垂死者能见一线光明。然她除了好菜好饭待他而外，连个笑脸也没有。她在生他的气，应该说，她是有道理的。丈夫要同别的女人单独相处，无疑会象一把尖刀戳进她的心里。她不会原谅他的这个愿望！尽管他已是个临终之人。
根明于一个寒冷的雨天，停止了进食。
玉兰说：根明啊，你要多吃点啊，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根明无声。疲乏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根明的父母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便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根明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一连三天，根明都在昏迷中度过，点水未进。人明显地消瘦下去。玉兰明白根明的大限就要到了。忍不住哭了。
根明的母亲拉过媳妇，说：玉兰啊，你就可怜可怜根明吧，让他跟杏云呆一个晚上吧，啊？他这个样子走，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玉兰说：娘，他已昏迷过去了，呆在一起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啊！
根明母亲说：说不定杏云来了，他就醒了呢。这话虽轻，却被根明父亲听到了，他愤怒地说：老太婆，你就休管闲事吧！尽会出馊主意。你就不能让根明清清白白地走吗？你也得让玉兰清清白白地做人吧？还有杏云，人家是寡妇难度日，已够艰难的了，你还在那儿添什么乱！
根明的母亲向来敬畏丈夫，在他面前从不敢大声出气。听了老头子的话，她就不吭声了。公公的话中了玉兰的意，她暗自感激公公。是他为自己挽回了公道。
没几天，根明就死了。穿寿衣的人发现根明死了好长时间之后，身子还是软软的，丝毫不僵硬，就跟睡着了一般，只是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怎么合都合不拢，合上了，旋即又睁开了。直到入土之时，他的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玉兰只好拿一方帕儿遮住根明的眼睛。
根明去世将近半年有余了，玉兰的悲伤日渐淡去。在一个清幽的午后，玉兰突然想起杏云好长时间不来了，她在做什么呢？根明死后，谁去帮她做力气生活呢？如此想着的时候，就有想去看看杏云的冲动，然她又滞了脚步。她总是放不下杏云是根明爱着的女人这一念头。虽说杏云不知道根明临终前的愿望（玉兰到死都以为杏云不知道根明临终前的愿望），但她对杏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到她亦不象以前那么随和亲切了，即便笑了也是僵僵的。有一阵子，她不想看见杏云，一看见就厌烦。本来，她跑杏云家勤快得很，一天不去就不好受。自从根明走后，她是很长时间没去了。
杏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从那晚虚惊一场以后，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根明都是临死的人了，玉兰还这么死心眼儿。那晚，你玉兰为啥不住在亲戚家呢？害得根明死不瞑目！根明的死，对她来说与丈夫之死一样伤心悲痛。只是丈夫死了，悲痛可以形于表，而根明去世，她只能痛在心里。
逢上别人，还得装出笑脸且要笑得舒心真诚，否则，人家还当她神经病！每到夜深人静之际，杏云拥被长醒，清泪涟涟。
根明的临终愿望未能实现成了杏云的今生之痛！
因此，杏云对玉兰的态度亦变了，她不愿意主动去接触玉兰，除非玉兰去找她。
之后，每一年的清明节，玉兰总要早早地去给根明上坟，然她发觉根明的坟头早就飘着白幡，那幡儿剪得好啊！圆圆圈圈是铜钿幡；花瓣形是元宝幡；行云流水是天堂幡。玉兰手脚比较笨拙，不会剪如此繁复的幡儿，故她每年剪来的无非是袜带幡，很简单的，一条一条的剪好就行了，但不中看，且显得冷清。原先，玉兰以为这些幡儿是婆婆剪来的，后来才知这些幡儿不是婆婆剪的，婆婆跟她一样，剪的同是袜带幡儿。玉兰想这些幡儿是谁剪的呢？想来想去想不出。难道是杏云吗？不会的，她剪这些幡儿做什么呢？根明再怎么有恩于她，她也不必亲自给他上坟啊！再说，她也没有看到过杏云给根明上坟的影子，兴许是别人吧，根明在世时，人均称道的，他这一走，伤心的人有的是，一定是手巧的好心人顺便给根明剪的吧。玉兰这样想着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年复一年，日子如水。时光把玉兰浪蚀成一个白发老人了，佝偻了背，昏花了眼，喉出苍桑之音，行现蹒跚之步。
玉兰就要追随根明而去了。玉兰临终前的那个清明，她要儿子扶她去给根明上坟，刚到山脚时，抬头见杏云从那座山上缓缓地下来，手里握着一把鲜艳的野花。此时的杏云亦不年轻了，灰白了头发，浑浊了眼，行走亦见吃力了。
玉兰一下子明白了，根明坟头那些精致的幡儿，原来是杏云剪的！玉兰迎上去对杏云说：杏云，你的幡儿剪得好啊！心里头又酸又痛！
杏云淡淡地笑了一笑说：玉兰姐，幡儿剪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阵风雨就吹乱了。
玉兰尴尬地说：是啊，吹乱了。风雨总把好端端的东西吹乱了。
就在这当口，一阵风吹来，天上的云儿聚集起来，雨点儿就下来了。
杏云孤单地朝山下走去；玉兰由儿子扶了往山上爬着。雨雾愈来愈浓，将玉兰母子与杏云遮掩住了。
这场雨一直下了七天。玉兰临终前，这场雨尚未止住。她望着窗外如泼而下的雨，眉头锁得紧紧。玉兰的儿子知道她快要闭眼了，便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玉兰嘴巴动了动，儿子没听清楚，就俯下身，将耳朵贴近玉兰的嘴。
玉兰轻得几乎听不见地说：儿子，往后的每个清明节，你要早早地给你爹上坟，不要等你爹的坟头有了幡儿再去上。
玉兰的儿子说：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按你说的去做的。
玉兰去世的那年清明，杏云发现根明的坟头已有了几条白色的袜带幡儿，在清明的风中很有韵味地摇曳着。
杏云苍老的眼中霎那间流出了两行浊泪，如蚯蚓般滑下她沟沟坎坎的脸。
远处的布谷鸟叫了：布谷──布谷。这声声鸣叫在杏云听来，就象根明在对她说：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