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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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脚步声听起来很远很远，在秋日黄昏的寂静中渐次响起，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清晰地传到柳眉的耳朵里。那时柳眉坐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批改三年级（一）班的作业，她刚参加工作不到两个月，对工作充满热情，为人却又认真。学生们都已经放学了，长长的走廊，高高的天花板下，人去楼空的校园，这脚步声分外清晰。
从远而近。
对于这样的声音，柳眉心里很清楚，这是轻柔的运动鞋橡胶底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开始，她边干工作边无意地听着，虽说注意到了，也只是在想，可能是哪个小孩留下来了。柳眉开始担心，是发觉那个脚步声向自己所在的办公室走来。
柳眉在想，如果是找自己有事，他应该开门，或者打声招呼。
突突突。
哒哒哒。
然后，脚步声停止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之后，柳眉终于按耐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踱到门口，缓缓去开门。柳眉心想，自己突然一开门，这人或许会吃惊呢。
但是，门外没有人。
在向左右延伸的走廊里，只有十月末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铺洒下来，更显走廊内的寂静。更远处的操场上，孩子们在踢足球，传来阵阵欢叫声。
“谁呀？”柳眉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
柳眉带着满心的疑虑复又回到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片刻之后，声音没有再响起，柳眉的思维稍稍安定一些后，继续投入工作中，然而在这时脚步声却再次响了起来。
柳眉悄悄离开椅子，将门拉开一条缝，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想要探个究竟。
脚步声走近——哒哒哒。
柳眉觉得应该可以看到来人的身影了，但是谁也没有，谁也没来。
然后，脚步声停止了，正巧在办公室左侧。
柳眉把门又打开了一点儿，伸出头看了一下走廊。没有人。她确实听到了脚步声停住，但谁也没有。
柳眉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了看周围，又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去三楼的楼梯口，仰视细瞧。没有人。
柳眉不可思议地回到办公室，心里却无法平静，不是幻听，柳眉可以确信。脚步声再次响起，内心无法释然，柳眉又一次打开门。她右手扶住门把手，又环视了一下走廊之内，垂落的左手原本空空，但却感到有一双小手滑到自己的手掌中。手指很冷，但很柔和。
那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柳眉的手，迅速离开了。
柳眉倏然间吃惊地低头，又听到了脚步声。就像一个孩子从她身边轻轻离去一样，从她的脚边，一直到走廊，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但看不见人影。
柳眉迅速地从办公室里迈了出来，紧追这脚步声，她东拐西拐，几乎是奔跑，然而直到楼下通往操场的玻璃门前，也没看见半个鞋跟。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那儿是个小厅，摞着一摞一摞的纸箱子，柳眉为了找出这个跟自己捉迷藏的小孩，站在小厅的门口，努力往里面看。
“谁？出来啊”柳眉大声喊。
柳眉的话音刚落，她突然听到“咕嗞”的一声笑声，柳眉浑身颤抖了一下，抬头一看，在离她最远的一个纸箱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他身穿白色半袖衫，黑色短裤，橡胶底运动鞋。
柳眉一瞬间惊住，随即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想，只是个在搞恶作剧的捣蛋鬼呀。
她双手叉腰，装作生气的样子，对那个孩子大声说：“你应该回家了。”
那孩子笑起来，他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开心的笑。
“老师，来这儿。”
没有看见他的小嘴唇在动。但柳眉听见了那句话。柳眉迅速地看了一下四周，回转过身时孩子仍然在眯着眼睛笑，能听见他的笑声。难道还有别的人？
不，没人了。柳眉可以确定，只有她和孩子两个人了。
“喂——”
柳眉上前一步，想要绕过纸箱抓住那个孩子，他又“咕咕咕”地笑起来，翻身藏到纸箱后去了。
“喂，出来”
没人，消失了。而分明，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老师，去玩吧，到池塘边来。”
柳眉一动不动，心跳的厉害，她没有再看见那个孩子。
那一天下午，一直到晚上，柳眉的头脑里还响着那个男孩的声音。模糊中出现他的身影。
“老师，玩，来玩吧。到池塘边来，我给你看好东西。
柳眉在梦中听见那声音，好几次睁开眼睛。
第二天早晨，柳眉起床穿衣时这感觉还没有消除。好像手被人牵住，怎么也无法平静。
结果，柳眉比平时早一个多小时上班。不只是学生，老师们也一个还没有到，学校万籁俱寂。
过了校门，右边是公园，池塘就在公园的中央，左首是教学楼。
晚秋的早晨，风很冷很冷，柳眉绕过假山向池塘走去，身体里涌起一股寒意。她站在山石上，眺望整个池塘，冷风吹来，有一股叶子腐败后的糜烂气息。
那孩子在那儿。
他在池塘的对岸，仍然是昨天的一副打扮，但一点也不觉得冷，笑容满面，他穿着运动鞋，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老师，池塘。”
柳眉眨了一下眼睛，狠狠地摇了一下头。等再睁开眼睛，男孩的身影不见了。
是自己看错了吧？柳眉把手放在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了？柳眉心想。她睁开眼睛，一边苦笑一边想走回教学楼，但这时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池塘的水面露出来。
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落叶，从黄色的叶子中间，一个人的膝盖往下部分，腿肚子朝上浮上来。随着徐徐吹来的微风，上下一动一动地慢慢摇摆。
那是一具女尸。柳眉确定以后，目瞪口呆地站在池塘边的山石上。
警察嚷嚷着赶到了。
学校立即关门，没来得及联系而来上学的学生由警察陪同把他们送回家。就连那些大人们，知道剩下的一切必须面对，也都是苦着脸，恨不得谁来把他们领走。
在学校的有关人员中，柳眉作为第一个发现被害者的人，当然被询问的最详细。柳眉对警察说了昨天下午的事情，以及在池塘边看到孩子的事情，自己也是觉得蹊跷，警察的目光里也满是疑惑。
过了一会儿，老师们一个个被叫了出去。尸体被拖了上来，暂且放在池塘边，等待老师们轮番去确认。上面盖着黑塑料纸，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站在旁边，一个人靠近时，他们就掀起一端。
是个女人。
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从这张湿漉漉的僵硬的脸很难分辨出她的年龄。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套装，因为渗了水变得透明，内衣的花边隐约可见。
这个女人她不认识。柳眉默默摇了摇头轻轻退到了后面。
柳眉离开池塘边，向教学楼走去的时候，看着有个男人向这边急冲过来。可能是刑警。柳眉这么想着想要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看见柳眉的面孔就停了下来，柳眉很惊讶地一回头，那人两眼正盯着自己。柳眉回避着那个男人的目光，迅速地回转过身去。
不是熟人，柳眉可以确信。她心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地方。但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背上袭来阵阵寒意，柳眉飞奔着跑进了教学楼。
死者的身份到中午就很清楚了。
女人名叫韩叶。四十二岁。不是这所小学的教师，是距离这里二十公里远的南坪小学的教师，她所在的学校处在市里，而这里是郊区。据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失踪的，她所在的学校早已经不平静了。
按理说两所小学地处的位置比较远，地理上的联系不大。但在详细的调查过程中，令人吃惊的是，韩叶二十年之前在这所小学里做过老师。现在柳眉所在的四小，即使教龄最长，也最多在这所学校里呆过十年，所以谁也不认识她。
死者韩叶有丈夫，丈夫也是教师。同她在同一时间里在四小里任教过。丈夫名叫李成龙，四十五岁，现在也在南坪小学任教。
后来柳眉被警察又叫了去，配合他们绘制出池塘旁边那个小孩的蒙太奇照片。柳眉凭借模糊的印象，在电脑里挑选那个孩子的脸型，以及五官。她的思绪有一点混乱，身体虚弱，等好不容易绘出来，整个的人都几乎麻木了。
工作人员按照柳眉记忆的轮廓描绘出了那个孩子脸部的图画，但是四小的教员中没有人见过这张脸。得到解脱的柳眉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是当柳眉从警局回到学校时，还是感觉到周围的人向她投来了谴责的目光。老师们最了解孩子的，他们又怎么会相信这杀人案会与纯真的孩子有关呢？
到了晚上，柳眉和老师们被批准暂且回家。如果今天搜查完毕的话，决定明天重新开课。虽然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但必须考虑留给孩子们的印象，约好了明天的时间就各自回家了。
回到公寓后，柳眉双膝无力，几乎无法动弹，她呆坐在床上，整个的人象被掏空了一般。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和别人异样的目光，她的眼泪就无声无息流下来了。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柳眉转过身看着床头写字台上的电话机，心里犹疑不决。
拿起话筒，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先是确认了一下柳眉的名字，柳眉紧张地说了声“是”对方自报家门，原来是地方警察局的刑警。
“我叫马原——马原，突然给你打电话，让你受惊了。”对方致歉道，说话有些犹豫，好像缺乏白天那些刑警们骄傲自大的感觉。让柳眉感觉诧异。
“你有什么事情？”
迟疑了一会儿，对方继续说：“你没听说过自己的名字吧？”
“啊？”
“你不知道马原这个名字吧？”
柳眉觉得莫名其妙，把话筒拿开，盯住话筒看了一阵。
“喂——”
“我在听，但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说，今天早上在四小发现尸体的时候，看见池塘边有一个孩子吧？”
“是的”
“那孩子脸部的蒙太奇也画出来了吧？”
“是的。”
“蒙太奇画怎么样？也就是说，我想问一下你这张绘出来的脸是不是同你记忆中的一致？”
柳眉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真想把话筒扔掉，大声说：“我没有撒谎。”
对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孩子有没有同你打招呼？不是池塘边，是昨天夜晚。说不定是梦里。比如说：老师，一起玩吧之类的。”
顿时柳眉头脑里一片空白。一阵目眩之后，她用力抓住电话机。
对方急促地追问道：“喂，喂，在听吗？你没事吧？”
“你到底是谁？”
对方换了个轻柔的语调。“你那么吃惊，看来是我说中了吧？简直不敢相信，但这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柳眉有些不明所以。
“事实上——事实上——我认识你。在梦里见过你。”
柳眉抓紧话筒，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怕自己会晕厥过去。
对方语气缓缓地继续说：“在梦中，我回了一趟四小。下楼梯在走廊上走——我还同你打过招呼呢。我说，老师，玩吧，去池塘边。我给你看好东西。真的是梦。尽管这样，我今天去四小的时候，你真的在那儿。当时，我以为自己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柳眉想起了白天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男人，她问：“我们今天早上见过？”
“是的，那就是我。”
柳眉心慌道：“可是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你是谁？”
“真的不知道？过去和现在，孩提时候都没有见过面？”
“不可能。”柳眉断然道。
话筒里传来一声叹息，带着微微的颤抖。
“那怎么想才好呢？”柳眉鼓起勇气说道。
沉默片刻，他继续说：“今天，那个被我杀的韩叶是我过去在四小的数学老师，她的丈夫李成龙是我过去的班主任。”
柳眉惊讶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也许认为是天方夜谭，别笑。通过你绘的蒙太奇照片，是二十年前的我。”
柳眉和马原在距离她的公寓不远的一家西式快餐店见了面，外面夜色朦胧，店内很空，没有什么人。有几个年轻人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无聊的吸着烟，烟雾像丝带一样的慢慢飘过来。
来见马原是一个很疯狂的决定。但是柳眉还是压抑不住自己想见见他，把一切问清楚的念头。虽说有些恐怖，但要逃脱更令人毛骨悚然。
好像马原也是同样的心情，柳眉比他早来，坐在靠里的座位上等他。看着他从门外走进来，茫然若失的表情好像不知道何去何从。他走近柳眉，向柳眉出示了一下警察证件，但分明，手指在颤抖。
等他坐下，柳眉轻声道：“你所说的一切太过离奇，你能确定这一切吗？”
马原没有说话，定定的看着窗外，冷峻的脸上满是忧郁。点的咖啡几乎没什么香味，味道也很淡。但很烫。柳眉的手指轻轻蹭着咖啡杯取暖，微低着头。
“到底谁疯了？”马原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抬起头问道。“是你呢？还是我呢？”
“我没疯，你也不像个疯子。”柳眉这么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马原的脸挤出一点笑容。“我觉得刑警考虑事情都很合理的。”
马原看了她一眼，忽然沮丧地笑了。
看着马原瞬间的笑容，柳眉的心里感到一阵剧里的颤抖，这是迄今为止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间。记忆中那孩子的逗笑，同眼前的这张脸，很好地重叠在了一起。
“你真是那个孩子啊。”柳眉嘟哝了一句。
马原无言地点了点头，他似是回忆般地说：“那年夏天我九岁。”
柳眉追问道：“还有没有小时候和你长得一摸一样的孩子吗？”
马原叹了口气说：“很不巧，我是独子。”
“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
马原没有立即回答柳眉的提问，他拿起咖啡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在我昨天做的梦中，我——九岁的我杀了韩叶，用剪刀刺死了她。”
柳眉的心里是剧烈的震惊，从一瞬间的空白里回过神来，她最先脱口而出的是很现实的话。
“你有不在场的证明么？”
马原笑了起来。“很难证明，因为我是独身，没办法回答我是在家里睡觉。”
“只不过是梦中出现的事情，这可靠吗？”
马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确实是我杀了她。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是九岁的我。”
“只是偶然吧。杀人总会有动机的，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会有什么强烈的动机呢？”柳眉强作笑容道。
“我有杀人动机。强烈的动机。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九岁的我。我恨韩叶老师，想杀死她。”
周围的空气突然凝重起来，使柳眉感觉呼吸困难，她盯着马原的脸，期待着他继续讲述下去。
“事实上，九岁时的我非常恨韩叶老师。不仅是她，也恨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李成龙老师。真的，恨得想杀死他们。因为我被他们两个人整得好惨。那时，我好动，不遵守纪律，可以说是个淘气鬼。总而言之，是个坏孩子。我承认，当时韩叶老师对我肯定头疼得要命。我经常被她打骂。”
柳眉适时地说：“八九岁的小男孩，调皮很正常。”
马原的脸上布满阴云。
“只是她太过分了，她对九岁的我所做的惩罚显然是做过了头。有一次，放学之后跟往常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又被她骂了一顿，因为还了一下嘴，使她大发雷霆，抽了我几记耳光后，还不解气，竟然把我关进了学校的仓库里。当时，四楼北端有一个带铁门的仓库，那仓库里堆满杂物，很少有人进去，房子很小很暗。”
讲到这里马原停顿了一下，柳眉追问道：“你就被她关在里面了吗？”
“是的，整整一夜。”
柳眉睁大了眼睛。
“我被关在里头，同学们或许是以为我回家了吧。谁也没有来找我。她这样惩罚我，可能本来是想两三个小时候后就放我出去的，但是后来她却把这件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后来呢？你的家人没有追究这件事情？”
马原苦笑道：“也许两个人约会去了，到了晚上我还没有回家，家里已经乱了，但是联系不上韩叶老师和当时的班主任李成龙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两个人已是第二天早上。”
杯里的咖啡都已经凉了，柳眉的思绪却一直被那个九岁的孩子的事情牵引着，聚精会神。
“据说那时警察都出动了，因为韩叶老师跟别的同学说我已经回家，所以学校被排除在搜查范围之内。除了学校，各个角落都已经搜遍。甚至附近的河都打捞了一遍。比任何人慌的是两个老师，他们抓住搜索的空隙飞奔回学校把我救了出来，只是那时两人威胁我——不准把事情对任何人说。就说你自己进了仓库，门关上后怎么也出不去，千万不要说是老师关的。一副不承认的架式。”
“你就照他们的话做了？”
“当然，我那时又怕又饿，浑身虚脱，声音也哑了，裤子都尿的湿漉漉。毕竟我当时才九岁，没有勇气违抗老师的。”
“真是岂有此理。”柳眉气得浑身发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老师呢？”
“我也这么想，但是没有办法，在学校老师是有绝对权力的。我怕，而且被揪出来带到大人面前时，我撒谎说自己无意中进了仓库，怎么也没有勇气说是被老师关进去的，因为我想谁也不会相信我的。”
“那也没有威胁孩子的道理呀。”
“老师们也有自己的苦处，对韩叶老师来说这关系到她的名声。对李成龙老师来说，她是他的恋人，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也要维护她，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威胁九岁的学生让他住口，对老师来说是很简单的事。”
他停下来，玩弄着手里的咖啡杯。柳眉说：“那么，你就恨得想杀死他们俩？”
“是的，那时我只是个小孩。”他在“小孩”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小孩对待爱或者恨，有时候那种一意孤行的能量大的可怕，一般玩耍啦，社会道德啦，他们不会想这些，那时的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无法发泄自己的忿恨，只是一个劲的憋在心里面。在我的假想里，已不知道把他们杀了多少遍了。我想把他们从楼上推下去，想用毒药毒死他们，用剪刀刺入她的心脏，把她推进池塘里——”
柳眉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嘴，马原慢慢点了点头。
“是的，而且与我当初设想的一摸一样，今天早上，韩叶老师被杀了。”
马原说到这里，从池塘里浮上来的两条白腿，突然在柳眉眼前晃了晃。
“今天早上我有多么吃惊，你能想像的到吧？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现实是韩叶老师的确死了。在梦里九岁的我杀死过去的韩叶老师，一定会用这种方法，二十年后的今天，现在四十二岁的韩叶老师被人用同样的手段杀死。”
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柳眉竟然也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他的幻影柳眉也看见了。
“假如那时你死在仓库里，鬼魂来复仇或许可以理解，虽然不可能但是符合逻辑。”
柳眉说到这里，看了看马原的脸，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柳眉感觉更加地恐怖。
“但是你现在还活着，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孩提时的你和现在的你不可能同时存在。”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
马原平静地说：“自从我那件事发生之后，学校把仓库的门堵死了，墙重新粉刷了一遍。”
柳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警察同志，与其你在这里冥思苦想，还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那样对自己身体有好处。”
马原看着柳眉拿起包和外套说道：“我很担心呀。”
“担心什么呢？”
“我忘了，过去我非常恨两个老师想杀死他们，我早忘了。因为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为什么现在又回想起来了呢？而且把你这个毫无关系的人也卷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才担心啊。”
“如果是我的事，你就不必过于客气了。”柳眉坦然道。
马原起身冲服务生打招呼结账，一边说道：“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尽管如此，在店门口告别的时候，他还是用胆怯的目光看着外面的夜色。说道：“是明天。”
柳眉一回头，他微微颔首。
“我被关在那仓库里，是二十年前的明天。而且，还剩一个人，李成龙。”
“你是说还会有杀人案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语道：“两人之中，我觉得我更恨李成龙老师。他身为当时的班主任，却背叛了学生，我真想活埋了他。我好希望学校的天花板能塌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柳眉无力地微笑道：“那种事，肯定是没有的。”
除非地震，或者是爆炸——
第二天早晨，柳眉接到了校方打来的电话，搜索杀人凶器而使用的金属测定器在教学楼的北侧下面，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好像是炸弹，大约是日军侵华时的遗物，数量不少，至少有几十颗。
代替警察来的，是部队出动的爆破专家。为了慎重起见，还要调查一些情况，给周围居民发了避难命令，疏散人群。幸亏，没有造成恐慌。
包括柳眉老师，四小的所有老师暂时不能返校。
夜色弥漫整个城区，在被封锁的避难区域的一端，在四小建筑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柳眉在等待。要是平时，夜幕降临以后，学校这片区域会是一片暗淡，而现在，灯光交错，在投光机的光下显得分外庞大耀眼。
背后有脚步声，柳眉回了一下头。
“是你。我想你一定会来。”
是刑警马原，虽然脸色和昨天一样，难看得很，但嘴角边显得多了点生气。
“我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去吧？——学校。”柳眉微笑道：“我也去。去确认一下我们想的事情。李成龙不可能来了，因此那人头上也不可能掉下什么天花板。那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的。我们两人脑子都是怎么了？”
“不能这么想。”马原说道，往学校那边看了看。“昨夜，我做了梦，你看见小孩的幻影了么？”
柳眉摇摇头。
“也许是你已经发挥作用了。”
“什么意思？”
马原默然往前走。柳眉跟上前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黑夜中走近学校。这一点都不费劲。因为出了事，划出了危险区域，那些警备人员也只是会留意会不会有人留在里面，绝对不会想到有人还会再进来。
清除炸弹从操场后院开始，那儿非常明亮，都是苍白耀眼的灯光。他们俩从教学楼的相反一侧进去。
没法点灯，但里面能勉强看得清楚。柳眉站在三楼办公室的门边，他站在窗边眺望。
“你做了什么梦？”
柳眉问道，马原却没有回答。在黑暗中，柳眉只看到香烟头发着红光。
“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九岁时的我——想杀两位老师的我，可能一直在这儿。我留下来，一直在等。等谁来摇动我。”
这话如谜一样，柳眉一时间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事？柳眉正想要问，他突然伸直腰抬起头。
“来了。”
是的，走近了。轻轻的，那孩子的脚步声。
等那脚步声来到办公室门口，马原打开了门，教学楼对面灯火通明，也照进来了。远远的能听见吆喝声。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紧挨着，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
“没人啊。”
“不，有。”
走廊左边，楼梯口处，有脚步声响起来。
不是孩子的声音，更大、更矫健。
他们往那边走去。中途，柳眉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简直不敢相信。
虽说是第一次见来人，但柳眉即刻就明白了。是李成龙。他从那个妻子被杀、生活紊乱的家中直接过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脚上穿着拖鞋。
慢慢往这边靠近。脸上毫无表情，双目更是没有一点神采。
“李老师。”马原打着招呼，声音颤抖。
“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怎么来这儿的？”
“老师，你好像忘记了，我还记得呢。仔细想想，我是马原。”
李成龙瞧也不瞧他们就想过去。马原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的手腕，他简单地像甩掉身上的泥土似的把马原弹了回去，脚步一点也没慢。
他想继续往顶楼走。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柳眉想喊叫，但是强忍住了。
周围——在一瞬间似乎发生了改变。走廊里弥漫一种苏打水的味道，墙壁似乎也更加光洁了，墙上的裂缝消失了。
李成龙走过去。
他们跟在他后面，每走一步，周围就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在变。楼梯的扶手应该是油漆斑驳的，现在却开始闪着银光。拐角处的布满裂纹的橡胶椅子，现在却崭新的排列着。
时间回转，二十年前。
那孩子站着，在楼梯的最上端。
他背后有仓库的门，无声无息的关闭着。孩子用手扶住门把手，看着走近的李成龙。他一直只盯着李成龙一个人。
“不行”柳眉嘟哝道。
孩子又把视线移向她，嘴边浮起可爱的笑容。“老师，玩吧。”
李成龙迈步到了楼梯最上面的台阶。那时，在柳眉的眼前出现了奇妙的叠像。他原本是穿着睡衣、赤脚拖着拖鞋的，现在却是正规的中山装。
“老师，来呀，来呀。”
李成龙又向前迈了一步，那边挖掘的地方，有人大喊一声。像被那声音一击，刑警马原抓住李成龙的背，摇晃了一下——
下一瞬间，投光机的灯光熄灭了。从脚下传来一股冲击波。
一切只是一刹那，爆炸声、头脑的嗡响、呼喊声、然后柳眉感到身体往天空飘上去，神志昏迷。
等回过神来，柳眉发现自己靠走廊墙坐在地板上。只有她所在的地方保持了原形，周围是瓦砾山，混凝土的大块儿已经盖住了楼顶。灰尘到处飞舞，连眼睛也睁不开，她不住的咳嗽。
等灰尘沉淀按下之后，终于看见了周围。可能是哪儿的水管破裂了吧？传来水的声音。
一抬头，那孩子在楼顶上，站在一片瓦砾中。
他慢慢地关上了仓库的门，然后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就像原来的楼梯还存在似的，轻轻松松下来了。
突然，柳眉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是刑警马原的手。
他的头往下被掉下来的钢筋压住，只有右手露在外面，钢筋顶住了他的胸，他的胸色苍白，从嘴角开始滴血。
柳眉颤抖着起身爬到他旁边。“挺住，我去叫人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那边”
沿着他的视线，柳眉看见在废墟中，有李成龙的两腿两脚。
“跟梦一样吗？”
马原点点头。“实现了。”
孩子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但一会儿，他背转过身往大厅走去。
“等等！喂，你去哪儿？”
柳眉哭喊着。“求求你，回来，回来啊。”
柳眉哭喊的时候，觉得握着刑警马原的手加了一点力。
“我一直在这儿。”他嗫啜道，不细听几乎听不见。“一直在这儿，所以才回家呢。”
“马原？”
马原转过眼仰望柳眉。神情十分安详。
“你叫了他。”
孩子的身影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倒塌的教学楼、流出来的冷血和李成龙的死尸。
然后，刑警马原的手离开了柳眉的手。
他死了。
那脚步声听起来很远很远，在秋日黄昏的寂静中渐次响起，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清晰地传到柳眉的耳朵里。那时柳眉坐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批改三年级（一）班的作业，她刚参加工作不到两个月，对工作充满热情，为人却又认真。学生们都已经放学了，长长的走廊，高高的天花板下，人去楼空的校园，这脚步声分外清晰。
从远而近。
对于这样的声音，柳眉心里很清楚，这是轻柔的运动鞋橡胶底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开始，她边干工作边无意地听着，虽说注意到了，也只是在想，可能是哪个小孩留下来了。柳眉开始担心，是发觉那个脚步声向自己所在的办公室走来。
柳眉在想，如果是找自己有事，他应该开门，或者打声招呼。
突突突。
哒哒哒。
然后，脚步声停止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之后，柳眉终于按耐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踱到门口，缓缓去开门。柳眉心想，自己突然一开门，这人或许会吃惊呢。
但是，门外没有人。
在向左右延伸的走廊里，只有十月末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铺洒下来，更显走廊内的寂静。更远处的操场上，孩子们在踢足球，传来阵阵欢叫声。
“谁呀？”柳眉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
柳眉带着满心的疑虑复又回到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片刻之后，声音没有再响起，柳眉的思维稍稍安定一些后，继续投入工作中，然而在这时脚步声却再次响了起来。
柳眉悄悄离开椅子，将门拉开一条缝，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想要探个究竟。
脚步声走近——哒哒哒。
柳眉觉得应该可以看到来人的身影了，但是谁也没有，谁也没来。
然后，脚步声停止了，正巧在办公室左侧。
柳眉把门又打开了一点儿，伸出头看了一下走廊。没有人。她确实听到了脚步声停住，但谁也没有。
柳眉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了看周围，又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去三楼的楼梯口，仰视细瞧。没有人。
柳眉不可思议地回到办公室，心里却无法平静，不是幻听，柳眉可以确信。脚步声再次响起，内心无法释然，柳眉又一次打开门。她右手扶住门把手，又环视了一下走廊之内，垂落的左手原本空空，但却感到有一双小手滑到自己的手掌中。手指很冷，但很柔和。
那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柳眉的手，迅速离开了。
柳眉倏然间吃惊地低头，又听到了脚步声。就像一个孩子从她身边轻轻离去一样，从她的脚边，一直到走廊，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但看不见人影。
柳眉迅速地从办公室里迈了出来，紧追这脚步声，她东拐西拐，几乎是奔跑，然而直到楼下通往操场的玻璃门前，也没看见半个鞋跟。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那儿是个小厅，摞着一摞一摞的纸箱子，柳眉为了找出这个跟自己捉迷藏的小孩，站在小厅的门口，努力往里面看。
“谁？出来啊”柳眉大声喊。
柳眉的话音刚落，她突然听到“咕嗞”的一声笑声，柳眉浑身颤抖了一下，抬头一看，在离她最远的一个纸箱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他身穿白色半袖衫，黑色短裤，橡胶底运动鞋。
柳眉一瞬间惊住，随即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想，只是个在搞恶作剧的捣蛋鬼呀。
她双手叉腰，装作生气的样子，对那个孩子大声说：“你应该回家了。”
那孩子笑起来，他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开心的笑。
“老师，来这儿。”
没有看见他的小嘴唇在动。但柳眉听见了那句话。柳眉迅速地看了一下四周，回转过身时孩子仍然在眯着眼睛笑，能听见他的笑声。难道还有别的人？
不，没人了。柳眉可以确定，只有她和孩子两个人了。
“喂——”
柳眉上前一步，想要绕过纸箱抓住那个孩子，他又“咕咕咕”地笑起来，翻身藏到纸箱后去了。
“喂，出来”
没人，消失了。而分明，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老师，去玩吧，到池塘边来。”
柳眉一动不动，心跳的厉害，她没有再看见那个孩子。
那一天下午，一直到晚上，柳眉的头脑里还响着那个男孩的声音。模糊中出现他的身影。
“老师，玩，来玩吧。到池塘边来，我给你看好东西。
柳眉在梦中听见那声音，好几次睁开眼睛。
第二天早晨，柳眉起床穿衣时这感觉还没有消除。好像手被人牵住，怎么也无法平静。
结果，柳眉比平时早一个多小时上班。不只是学生，老师们也一个还没有到，学校万籁俱寂。
过了校门，右边是公园，池塘就在公园的中央，左首是教学楼。
晚秋的早晨，风很冷很冷，柳眉绕过假山向池塘走去，身体里涌起一股寒意。她站在山石上，眺望整个池塘，冷风吹来，有一股叶子腐败后的糜烂气息。
那孩子在那儿。
他在池塘的对岸，仍然是昨天的一副打扮，但一点也不觉得冷，笑容满面，他穿着运动鞋，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老师，池塘。”
柳眉眨了一下眼睛，狠狠地摇了一下头。等再睁开眼睛，男孩的身影不见了。
是自己看错了吧？柳眉把手放在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了？柳眉心想。她睁开眼睛，一边苦笑一边想走回教学楼，但这时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池塘的水面露出来。
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落叶，从黄色的叶子中间，一个人的膝盖往下部分，腿肚子朝上浮上来。随着徐徐吹来的微风，上下一动一动地慢慢摇摆。
那是一具女尸。柳眉确定以后，目瞪口呆地站在池塘边的山石上。
警察嚷嚷着赶到了。
学校立即关门，没来得及联系而来上学的学生由警察陪同把他们送回家。就连那些大人们，知道剩下的一切必须面对，也都是苦着脸，恨不得谁来把他们领走。
在学校的有关人员中，柳眉作为第一个发现被害者的人，当然被询问的最详细。柳眉对警察说了昨天下午的事情，以及在池塘边看到孩子的事情，自己也是觉得蹊跷，警察的目光里也满是疑惑。
过了一会儿，老师们一个个被叫了出去。尸体被拖了上来，暂且放在池塘边，等待老师们轮番去确认。上面盖着黑塑料纸，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站在旁边，一个人靠近时，他们就掀起一端。
是个女人。
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从这张湿漉漉的僵硬的脸很难分辨出她的年龄。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套装，因为渗了水变得透明，内衣的花边隐约可见。
这个女人她不认识。柳眉默默摇了摇头轻轻退到了后面。
柳眉离开池塘边，向教学楼走去的时候，看着有个男人向这边急冲过来。可能是刑警。柳眉这么想着想要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看见柳眉的面孔就停了下来，柳眉很惊讶地一回头，那人两眼正盯着自己。柳眉回避着那个男人的目光，迅速地回转过身去。
不是熟人，柳眉可以确信。她心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地方。但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背上袭来阵阵寒意，柳眉飞奔着跑进了教学楼。
死者的身份到中午就很清楚了。
女人名叫韩叶。四十二岁。不是这所小学的教师，是距离这里二十公里远的南坪小学的教师，她所在的学校处在市里，而这里是郊区。据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失踪的，她所在的学校早已经不平静了。
按理说两所小学地处的位置比较远，地理上的联系不大。但在详细的调查过程中，令人吃惊的是，韩叶二十年之前在这所小学里做过老师。现在柳眉所在的四小，即使教龄最长，也最多在这所学校里呆过十年，所以谁也不认识她。
死者韩叶有丈夫，丈夫也是教师。同她在同一时间里在四小里任教过。丈夫名叫李成龙，四十五岁，现在也在南坪小学任教。
后来柳眉被警察又叫了去，配合他们绘制出池塘旁边那个小孩的蒙太奇照片。柳眉凭借模糊的印象，在电脑里挑选那个孩子的脸型，以及五官。她的思绪有一点混乱，身体虚弱，等好不容易绘出来，整个的人都几乎麻木了。
工作人员按照柳眉记忆的轮廓描绘出了那个孩子脸部的图画，但是四小的教员中没有人见过这张脸。得到解脱的柳眉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是当柳眉从警局回到学校时，还是感觉到周围的人向她投来了谴责的目光。老师们最了解孩子的，他们又怎么会相信这杀人案会与纯真的孩子有关呢？
到了晚上，柳眉和老师们被批准暂且回家。如果今天搜查完毕的话，决定明天重新开课。虽然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但必须考虑留给孩子们的印象，约好了明天的时间就各自回家了。
回到公寓后，柳眉双膝无力，几乎无法动弹，她呆坐在床上，整个的人象被掏空了一般。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和别人异样的目光，她的眼泪就无声无息流下来了。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柳眉转过身看着床头写字台上的电话机，心里犹疑不决。
拿起话筒，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先是确认了一下柳眉的名字，柳眉紧张地说了声“是”对方自报家门，原来是地方警察局的刑警。
“我叫马原——马原，突然给你打电话，让你受惊了。”对方致歉道，说话有些犹豫，好像缺乏白天那些刑警们骄傲自大的感觉。让柳眉感觉诧异。
“你有什么事情？”
迟疑了一会儿，对方继续说：“你没听说过自己的名字吧？”
“啊？”
“你不知道马原这个名字吧？”
柳眉觉得莫名其妙，把话筒拿开，盯住话筒看了一阵。
“喂——”
“我在听，但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说，今天早上在四小发现尸体的时候，看见池塘边有一个孩子吧？”
“是的”
“那孩子脸部的蒙太奇也画出来了吧？”
“是的。”
“蒙太奇画怎么样？也就是说，我想问一下你这张绘出来的脸是不是同你记忆中的一致？”
柳眉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真想把话筒扔掉，大声说：“我没有撒谎。”
对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孩子有没有同你打招呼？不是池塘边，是昨天夜晚。说不定是梦里。比如说：老师，一起玩吧之类的。”
顿时柳眉头脑里一片空白。一阵目眩之后，她用力抓住电话机。
对方急促地追问道：“喂，喂，在听吗？你没事吧？”
“你到底是谁？”
对方换了个轻柔的语调。“你那么吃惊，看来是我说中了吧？简直不敢相信，但这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柳眉有些不明所以。
“事实上——事实上——我认识你。在梦里见过你。”
柳眉抓紧话筒，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怕自己会晕厥过去。
对方语气缓缓地继续说：“在梦中，我回了一趟四小。下楼梯在走廊上走——我还同你打过招呼呢。我说，老师，玩吧，去池塘边。我给你看好东西。真的是梦。尽管这样，我今天去四小的时候，你真的在那儿。当时，我以为自己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柳眉想起了白天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男人，她问：“我们今天早上见过？”
“是的，那就是我。”
柳眉心慌道：“可是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你是谁？”
“真的不知道？过去和现在，孩提时候都没有见过面？”
“不可能。”柳眉断然道。
话筒里传来一声叹息，带着微微的颤抖。
“那怎么想才好呢？”柳眉鼓起勇气说道。
沉默片刻，他继续说：“今天，那个被我杀的韩叶是我过去在四小的数学老师，她的丈夫李成龙是我过去的班主任。”
柳眉惊讶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也许认为是天方夜谭，别笑。通过你绘的蒙太奇照片，是二十年前的我。”
柳眉和马原在距离她的公寓不远的一家西式快餐店见了面，外面夜色朦胧，店内很空，没有什么人。有几个年轻人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无聊的吸着烟，烟雾像丝带一样的慢慢飘过来。
来见马原是一个很疯狂的决定。但是柳眉还是压抑不住自己想见见他，把一切问清楚的念头。虽说有些恐怖，但要逃脱更令人毛骨悚然。
好像马原也是同样的心情，柳眉比他早来，坐在靠里的座位上等他。看着他从门外走进来，茫然若失的表情好像不知道何去何从。他走近柳眉，向柳眉出示了一下警察证件，但分明，手指在颤抖。
等他坐下，柳眉轻声道：“你所说的一切太过离奇，你能确定这一切吗？”
马原没有说话，定定的看着窗外，冷峻的脸上满是忧郁。点的咖啡几乎没什么香味，味道也很淡。但很烫。柳眉的手指轻轻蹭着咖啡杯取暖，微低着头。
“到底谁疯了？”马原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抬起头问道。“是你呢？还是我呢？”
“我没疯，你也不像个疯子。”柳眉这么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马原的脸挤出一点笑容。“我觉得刑警考虑事情都很合理的。”
马原看了她一眼，忽然沮丧地笑了。
看着马原瞬间的笑容，柳眉的心里感到一阵剧里的颤抖，这是迄今为止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间。记忆中那孩子的逗笑，同眼前的这张脸，很好地重叠在了一起。
“你真是那个孩子啊。”柳眉嘟哝了一句。
马原无言地点了点头，他似是回忆般地说：“那年夏天我九岁。”
柳眉追问道：“还有没有小时候和你长得一摸一样的孩子吗？”
马原叹了口气说：“很不巧，我是独子。”
“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
马原没有立即回答柳眉的提问，他拿起咖啡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在我昨天做的梦中，我——九岁的我杀了韩叶，用剪刀刺死了她。”
柳眉的心里是剧烈的震惊，从一瞬间的空白里回过神来，她最先脱口而出的是很现实的话。
“你有不在场的证明么？”
马原笑了起来。“很难证明，因为我是独身，没办法回答我是在家里睡觉。”
“只不过是梦中出现的事情，这可靠吗？”
马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确实是我杀了她。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是九岁的我。”
“只是偶然吧。杀人总会有动机的，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会有什么强烈的动机呢？”柳眉强作笑容道。
“我有杀人动机。强烈的动机。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九岁的我。我恨韩叶老师，想杀死她。”
周围的空气突然凝重起来，使柳眉感觉呼吸困难，她盯着马原的脸，期待着他继续讲述下去。
“事实上，九岁时的我非常恨韩叶老师。不仅是她，也恨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李成龙老师。真的，恨得想杀死他们。因为我被他们两个人整得好惨。那时，我好动，不遵守纪律，可以说是个淘气鬼。总而言之，是个坏孩子。我承认，当时韩叶老师对我肯定头疼得要命。我经常被她打骂。”
柳眉适时地说：“八九岁的小男孩，调皮很正常。”
马原的脸上布满阴云。
“只是她太过分了，她对九岁的我所做的惩罚显然是做过了头。有一次，放学之后跟往常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又被她骂了一顿，因为还了一下嘴，使她大发雷霆，抽了我几记耳光后，还不解气，竟然把我关进了学校的仓库里。当时，四楼北端有一个带铁门的仓库，那仓库里堆满杂物，很少有人进去，房子很小很暗。”
讲到这里马原停顿了一下，柳眉追问道：“你就被她关在里面了吗？”
“是的，整整一夜。”
柳眉睁大了眼睛。
“我被关在里头，同学们或许是以为我回家了吧。谁也没有来找我。她这样惩罚我，可能本来是想两三个小时候后就放我出去的，但是后来她却把这件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后来呢？你的家人没有追究这件事情？”
马原苦笑道：“也许两个人约会去了，到了晚上我还没有回家，家里已经乱了，但是联系不上韩叶老师和当时的班主任李成龙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两个人已是第二天早上。”
杯里的咖啡都已经凉了，柳眉的思绪却一直被那个九岁的孩子的事情牵引着，聚精会神。
“据说那时警察都出动了，因为韩叶老师跟别的同学说我已经回家，所以学校被排除在搜查范围之内。除了学校，各个角落都已经搜遍。甚至附近的河都打捞了一遍。比任何人慌的是两个老师，他们抓住搜索的空隙飞奔回学校把我救了出来，只是那时两人威胁我——不准把事情对任何人说。就说你自己进了仓库，门关上后怎么也出不去，千万不要说是老师关的。一副不承认的架式。”
“你就照他们的话做了？”
“当然，我那时又怕又饿，浑身虚脱，声音也哑了，裤子都尿的湿漉漉。毕竟我当时才九岁，没有勇气违抗老师的。”
“真是岂有此理。”柳眉气得浑身发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老师呢？”
“我也这么想，但是没有办法，在学校老师是有绝对权力的。我怕，而且被揪出来带到大人面前时，我撒谎说自己无意中进了仓库，怎么也没有勇气说是被老师关进去的，因为我想谁也不会相信我的。”
“那也没有威胁孩子的道理呀。”
“老师们也有自己的苦处，对韩叶老师来说这关系到她的名声。对李成龙老师来说，她是他的恋人，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也要维护她，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威胁九岁的学生让他住口，对老师来说是很简单的事。”
他停下来，玩弄着手里的咖啡杯。柳眉说：“那么，你就恨得想杀死他们俩？”
“是的，那时我只是个小孩。”他在“小孩”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小孩对待爱或者恨，有时候那种一意孤行的能量大的可怕，一般玩耍啦，社会道德啦，他们不会想这些，那时的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无法发泄自己的忿恨，只是一个劲的憋在心里面。在我的假想里，已不知道把他们杀了多少遍了。我想把他们从楼上推下去，想用毒药毒死他们，用剪刀刺入她的心脏，把她推进池塘里——”
柳眉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嘴，马原慢慢点了点头。
“是的，而且与我当初设想的一摸一样，今天早上，韩叶老师被杀了。”
马原说到这里，从池塘里浮上来的两条白腿，突然在柳眉眼前晃了晃。
“今天早上我有多么吃惊，你能想像的到吧？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现实是韩叶老师的确死了。在梦里九岁的我杀死过去的韩叶老师，一定会用这种方法，二十年后的今天，现在四十二岁的韩叶老师被人用同样的手段杀死。”
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柳眉竟然也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他的幻影柳眉也看见了。
“假如那时你死在仓库里，鬼魂来复仇或许可以理解，虽然不可能但是符合逻辑。”
柳眉说到这里，看了看马原的脸，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柳眉感觉更加地恐怖。
“但是你现在还活着，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孩提时的你和现在的你不可能同时存在。”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
马原平静地说：“自从我那件事发生之后，学校把仓库的门堵死了，墙重新粉刷了一遍。”
柳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警察同志，与其你在这里冥思苦想，还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那样对自己身体有好处。”
马原看着柳眉拿起包和外套说道：“我很担心呀。”
“担心什么呢？”
“我忘了，过去我非常恨两个老师想杀死他们，我早忘了。因为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为什么现在又回想起来了呢？而且把你这个毫无关系的人也卷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才担心啊。”
“如果是我的事，你就不必过于客气了。”柳眉坦然道。
马原起身冲服务生打招呼结账，一边说道：“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尽管如此，在店门口告别的时候，他还是用胆怯的目光看着外面的夜色。说道：“是明天。”
柳眉一回头，他微微颔首。
“我被关在那仓库里，是二十年前的明天。而且，还剩一个人，李成龙。”
“你是说还会有杀人案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语道：“两人之中，我觉得我更恨李成龙老师。他身为当时的班主任，却背叛了学生，我真想活埋了他。我好希望学校的天花板能塌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柳眉无力地微笑道：“那种事，肯定是没有的。”
除非地震，或者是爆炸——
第二天早晨，柳眉接到了校方打来的电话，搜索杀人凶器而使用的金属测定器在教学楼的北侧下面，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好像是炸弹，大约是日军侵华时的遗物，数量不少，至少有几十颗。
代替警察来的，是部队出动的爆破专家。为了慎重起见，还要调查一些情况，给周围居民发了避难命令，疏散人群。幸亏，没有造成恐慌。
包括柳眉老师，四小的所有老师暂时不能返校。
夜色弥漫整个城区，在被封锁的避难区域的一端，在四小建筑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柳眉在等待。要是平时，夜幕降临以后，学校这片区域会是一片暗淡，而现在，灯光交错，在投光机的光下显得分外庞大耀眼。
背后有脚步声，柳眉回了一下头。
“是你。我想你一定会来。”
是刑警马原，虽然脸色和昨天一样，难看得很，但嘴角边显得多了点生气。
“我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去吧？——学校。”柳眉微笑道：“我也去。去确认一下我们想的事情。李成龙不可能来了，因此那人头上也不可能掉下什么天花板。那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的。我们两人脑子都是怎么了？”
“不能这么想。”马原说道，往学校那边看了看。“昨夜，我做了梦，你看见小孩的幻影了么？”
柳眉摇摇头。
“也许是你已经发挥作用了。”
“什么意思？”
马原默然往前走。柳眉跟上前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黑夜中走近学校。这一点都不费劲。因为出了事，划出了危险区域，那些警备人员也只是会留意会不会有人留在里面，绝对不会想到有人还会再进来。
清除炸弹从操场后院开始，那儿非常明亮，都是苍白耀眼的灯光。他们俩从教学楼的相反一侧进去。
没法点灯，但里面能勉强看得清楚。柳眉站在三楼办公室的门边，他站在窗边眺望。
“你做了什么梦？”
柳眉问道，马原却没有回答。在黑暗中，柳眉只看到香烟头发着红光。
“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九岁时的我——想杀两位老师的我，可能一直在这儿。我留下来，一直在等。等谁来摇动我。”
这话如谜一样，柳眉一时间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事？柳眉正想要问，他突然伸直腰抬起头。
“来了。”
是的，走近了。轻轻的，那孩子的脚步声。
等那脚步声来到办公室门口，马原打开了门，教学楼对面灯火通明，也照进来了。远远的能听见吆喝声。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紧挨着，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
“没人啊。”
“不，有。”
走廊左边，楼梯口处，有脚步声响起来。
不是孩子的声音，更大、更矫健。
他们往那边走去。中途，柳眉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简直不敢相信。
虽说是第一次见来人，但柳眉即刻就明白了。是李成龙。他从那个妻子被杀、生活紊乱的家中直接过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脚上穿着拖鞋。
慢慢往这边靠近。脸上毫无表情，双目更是没有一点神采。
“李老师。”马原打着招呼，声音颤抖。
“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怎么来这儿的？”
“老师，你好像忘记了，我还记得呢。仔细想想，我是马原。”
李成龙瞧也不瞧他们就想过去。马原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的手腕，他简单地像甩掉身上的泥土似的把马原弹了回去，脚步一点也没慢。
他想继续往顶楼走。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柳眉想喊叫，但是强忍住了。
周围——在一瞬间似乎发生了改变。走廊里弥漫一种苏打水的味道，墙壁似乎也更加光洁了，墙上的裂缝消失了。
李成龙走过去。
他们跟在他后面，每走一步，周围就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在变。楼梯的扶手应该是油漆斑驳的，现在却开始闪着银光。拐角处的布满裂纹的橡胶椅子，现在却崭新的排列着。
时间回转，二十年前。
那孩子站着，在楼梯的最上端。
他背后有仓库的门，无声无息的关闭着。孩子用手扶住门把手，看着走近的李成龙。他一直只盯着李成龙一个人。
“不行”柳眉嘟哝道。
孩子又把视线移向她，嘴边浮起可爱的笑容。“老师，玩吧。”
李成龙迈步到了楼梯最上面的台阶。那时，在柳眉的眼前出现了奇妙的叠像。他原本是穿着睡衣、赤脚拖着拖鞋的，现在却是正规的中山装。
“老师，来呀，来呀。”
李成龙又向前迈了一步，那边挖掘的地方，有人大喊一声。像被那声音一击，刑警马原抓住李成龙的背，摇晃了一下——
下一瞬间，投光机的灯光熄灭了。从脚下传来一股冲击波。
一切只是一刹那，爆炸声、头脑的嗡响、呼喊声、然后柳眉感到身体往天空飘上去，神志昏迷。
等回过神来，柳眉发现自己靠走廊墙坐在地板上。只有她所在的地方保持了原形，周围是瓦砾山，混凝土的大块儿已经盖住了楼顶。灰尘到处飞舞，连眼睛也睁不开，她不住的咳嗽。
等灰尘沉淀按下之后，终于看见了周围。可能是哪儿的水管破裂了吧？传来水的声音。
一抬头，那孩子在楼顶上，站在一片瓦砾中。
他慢慢地关上了仓库的门，然后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就像原来的楼梯还存在似的，轻轻松松下来了。
突然，柳眉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是刑警马原的手。
他的头往下被掉下来的钢筋压住，只有右手露在外面，钢筋顶住了他的胸，他的胸色苍白，从嘴角开始滴血。
柳眉颤抖着起身爬到他旁边。“挺住，我去叫人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那边”
沿着他的视线，柳眉看见在废墟中，有李成龙的两腿两脚。
“跟梦一样吗？”
马原点点头。“实现了。”
孩子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但一会儿，他背转过身往大厅走去。
“等等！喂，你去哪儿？”
柳眉哭喊着。“求求你，回来，回来啊。”
柳眉哭喊的时候，觉得握着刑警马原的手加了一点力。
“我一直在这儿。”他嗫啜道，不细听几乎听不见。“一直在这儿，所以才回家呢。”
“马原？”
马原转过眼仰望柳眉。神情十分安详。
“你叫了他。”
孩子的身影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倒塌的教学楼、流出来的冷血和李成龙的死尸。
然后，刑警马原的手离开了柳眉的手。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