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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流年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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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葬在一座无名的小山包上

    这个倔强的老头,每次

    我都看见他阴沉地坐在八仙桌后面,喝着小酒

    一小口一小口,把嘴抿成一条线

    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吐出的

    永远是一个个单词

    就算二十年后来参加我的婚礼,也只是看,看

    对我老妈的热情,还是保持着他中山装般的严肃

    仿佛他对这个右派的女儿依旧有他的批判

    仿佛他对当年掀起的家庭批斗和暴力

    并没有一丝歉疚和羞愧

    爷爷葬在一座无名的小山包上

    有一年清明节,老爸拖我一起去上坟

    老爸臃肿的身体在土坟上滚上滚下,除草培土

    我看着他碑文上的名字,还有灰蒙蒙的天空

    仿佛他那卑微而狭小的历史,在那笔划后面,隐藏着他

    当年上海工人的骄傲和那阶级冷酷的自信

    ——他自始自终都没有说一声对不起,哪怕只是行动

    也许,他们积聚了太多的恶气需要发泄

    也许,最底层的生活缝隙里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爱

    当这一天爆发,历史的轮回再次启动

    打碎的不仅仅是锁链,还有他们做为人的心灵

    2006-10-17

    外婆一家

    他们住在月湖旁边,沿街的百年

    店铺上二楼,还有后面自己搭建的砖屋

    解放前,他们住在本城最穷困的江北

    和码头工人、妓女、小贩,杂住在低矮的草棚里

    台风季节,江水漫过江堤,深入到床上

    半夜起来,垒砖堵门槛,点着煤油灯向外勺水

    那时,外公给一家私人铺子管帐

    外婆是一个家庭妇女,为人缝补破衣烂裤

    直到公私合营前,他们的生活,基本上就是

    响应国家号召,生儿育女,保家卫国

    南方的革命是温柔的。等到外婆第一次

    走出一大群孩子的包围,去工厂上班

    第一次成为劳动模范;外公也第一次为工人兄弟们管帐

    他们才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和大口呼吸的日子

    多年来,我反复倾听了他们这些感恩般的陈述

    反复看了他们泛黄退色的老照片,外婆抱着的四舅

    还含着手指,大舅已经英俊挺拔,带着时代的傻气

    它们都流淌在我的心里,就象姚江的水拍打着江岸

    时而开阔,时而削瘦,但总是绵绵不绝

    外婆一生,养了七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

    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度过艰苦的五、六十年代

    吃糠咽菜,草根树皮,成了他们共同的回忆

    我母亲15岁到工厂上班,17岁下乡插队

    在郊区的水稻田里,如同一株倔强的裨草在风中摇曳

    三舅十六岁顶着大舅的名额,去吉林支边

    直到十五年后,他带着满脸黑森林般的胡须钻进家门

    一身酗酒和打架的习气,为伤病折磨,恶梦挥拳

    那时,我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挤住在外婆家楼梯下的

    黑屋子里,等待分配,已经一年零六个月了

    我读书的时候,始终觉得他们是新中国

    最幸福的一代,他们昂首挺胸手捧语录,走遍神州

    在理想的边缘,尽情挥洒他们的青春和笑容

    但是,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只是一张宣传年画

    今天,我站在高大整洁的写字楼里人模狗样

    从不把回忆和生活的信念带到不断追逐的生意中

    似乎,过去的一切早已经被庞大汹涌的人群所总结

    我已经很少再去外婆家,他们已经被楼群分割

    外婆一个人白发苍苍,整天对着电视机和外公的照片

    只有孙儿孙女带来的重孙,才能撬开她简单的话语

    结束,很快就要到来,新的开始也已经出发

    所有的痛的纠结,似乎早已经在风中解开

    那年,外公成了“右派”革命的风向

    在南方变质得更快。可怕的不是革命

    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陷害和剥夺

    在争夺生存资源的同时,人无法保持爱和宽容

    一场申诉经过了十五年。在外公的第5个死亡纪念日

    终于等到了平反昭雪的那一天,这似乎和

    共和国的主席有着惊人的相似,但外公,只是一个普通人

    2006-10-21

    2006-11-14修改

    2007-1-27再改

    刘文裕

    他来自台湾,死在上海

    早年跑过船,后应聘到大陆

    做合资企业外方总经理

    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他鼻青脸肿

    时常有小手指缠着创口贴,嘴角瘀青一块

    说是昨夜酒醉没有感觉,晨起方知

    他喜欢带着业务人员逐家拜访客户

    出差到外地,最高记录是一天跑八家

    每天西装领带,早出晚归,嗜酒如命

    经常泡k房,穷吼哭唱,夜不思蜀

    不会拍马屁,不会利用下属

    只会对着财务报表苦思冥想下一季度的业绩

    他所做过的最有创意的一件事情

    是新年上班发红包,上至副总下到清洁阿姨

    一人一个,每人二十元人民币

    说是他自己掏腰包,借了人民币发的

    一年以后,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情

    只有清洁阿姨在楼梯的拐角,为他的忌日烧纸

    他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在宁波,梦见

    他的办公室,办公桌已经撤去,只有一张病床

    他黑瘦的长脸面无表情,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

    第二天传来噩耗,酒后脑溢血,发现已经晚了

    多年后想起这个人,我还能清晰地听到

    他春节时的嘶吼:“死bob,也不来看我!”

    2006-10-28

    中方总经理

    说实话,谁也没想到他

    集团公司的一个办公室主任,来出任

    合资企业的第一把手。传说他之前的任务

    主要是跑跑北京的关系,帮领导递递话

    他到任后的第一件大事,是换办公楼

    他的办公室,可以放得下两张乒乓桌

    他来自革命家庭,常常有人帮他提起

    解放战争,他老爹是某某战役的英雄团团长

    他本人从部队转业多年,自己打拼

    从没有沾过他老爹的任何光,他是个老实人

    胆子有点小,眼光也不够远大

    有啥怨气和不满,一大杯白酒干了什么都化

    他有北方人的豪爽性格,却学会了

    南方人的私心杂念。一肚子狐疑,官司纠缠

    从无头绪。最爱酒后吐真言,说起

    来此公司淘金的来龙去脉,他总是

    一脸聪明诸葛遇刘备的感激,知遇之恩就是

    党的方针政策,为谁负责为谁打工要清楚

    他就像一股秋风袭来,林子里的鸟儿

    都感到冷,纷纷弃巢远飞,去追逐阳光

    他每天像狗一样嗅着公司的异味,拼命

    维持着中方的利益,守着国有资产和他的位置

    若干年后,他终于失宠,被调离岗位

    在他新装修的一百多万的别墅里,等待分配

    2006-10-28

    应科

    应科,行政部n个有点来历的女人之一

    不知道来自哪个机关,所以带着封号

    有一次,她一本正经地来通知我们

    全体职工开大会。她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拿出折叠成方方正正的发言稿

    正准备发言,n个男人冲了进来

    她疯了。说是老病又犯了

    据说她老公死了之后,经常犯病

    对着明晃晃的大白天,她就能进入过去

    否则,就在黑夜里大睁着眼睛

    摸索着女儿鲜活的生命,寻找死亡之门

    我们清晰地看见她曾经的生活,曾经的秩序

    在一切因存在而合理的幌子下,潜在的荒诞和虚假

    过了几年,她又疯了一次。这次是

    公司大多数男性员工都收到一封信,信里

    是她的玉照,涂脂抹粉,骚首弄姿

    这一次,所有人都相信了:应科真的是一个疯子

    这个可怜的老女人,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一个老同事的婚宴上,居然还有人提到她

    任何同情,都无法把这个在黑暗的漩涡中

    自得其乐的可怜的女人拯救出来

    白天算什么白呢?那是更深的黑夜

    在那里,灵魂的狂舞无休无止

    2006-11-5

    2007-01-07修改

    高桥养蜂人穆师傅

    他一定觉得冷。认识他的时候

    他就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仿佛

    多年以后他还是紧紧地裹着,仿佛

    那是他永远脱不掉的一个冬天

    在过去的十九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偶尔想到,也只记得他瘦小的身子

    缩在宽大的棉袄里,象一只警觉的地鼠

    他看过去五十出头,满脸皱纹堆出笑

    瞎了一只眼,另一只却又小又亮

    他和我说起托尔斯泰和安娜卡列尼娜

    仿佛那里的冬天充满阳光和鲜花

    他一定觉得冷。三十年前他开始养蜂

    远离人群和爱情,他说

    自由像蜜蜂,生命向往自然

    多年以后,我辗转听到他妻离子散的故事

    残酷的铁棍,打暴了他的眼球和生活

    这些年,每当碰到不如意的时候

    我总会想起他,总想有一天去高桥看看他

    给他读读,我这几年写下的得意诗篇

    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徒弟送来蜂皇浆

    总是说:穆师傅带着他的蜂群去了云南

    2006-11-16

    诗人力虹

    我毫不怀疑,他骨头里都是炙热的火种

    药行街151号。我少年时代梦想的殿堂

    他埋头在稿件堆里,黑发凌乱,面容严肃

    下班推着自行车,有时,带着他妻子回家

    他妻子是一个温宛娟秀的江南女子,一双

    幽怨深情的大眼睛,总是崇拜地望着他

    (那时,我搭乘了他私自铺设的地铁

    像一组心灵的密码,经过他手指不断地敲击

    把诗歌的信息,永久地保存在了我的生活里)

    再次见到他是他出狱之后,一身瘦骨

    他不停地搓着手,缩着脖子

    那是又一个冬天。他给我看他们家的全家福

    笑的灿烂的是她六、七岁的女儿,坐在一艘

    水泥船上,后面是灰暗的小河和模糊的村庄

    (那之后的十几年,我独自品尝了

    他留下的土豆,为这金黄的不可企及的

    光芒,我在无限沉沦的现实里看到希望)

    是一次网络邂逅,使我驱车200公里

    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这双充满骨感的文人的手

    比我经常敷衍的商人的手干燥,锐利,刺痛我的心

    他期待的眼睛里充满火焰和莫名的亢奋

    但我知道我终究会让他失望,走不出埃及

    一个白衣书生,擅长于把自己先烧起来

    是否温暖了别人,还是摧残了自己的家

    似乎,早已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是什么让他不屑俯撖这平凡的幸福

    一种激情,何时才能平息这乌托邦的幻想

    2006-11-19

    当年问菊诗于赵士旺先生

    赵老爷子生于民国,长于民国

    是否才俊,是否革命,不得而知

    我看到他很瘪,像漫画里被拔过的长衫

    很瘦,像一匹皮包骨头的槽马

    当时我二十岁,刚刚读到北岛

    喜欢写点法国大革命的小文章

    那是在文联的小楼,正午的阳光下

    他为一个陌生的小青年批阅一首小诗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我记住了那温馨的一刻,二十年之后

    我在废弃的诗稿里,再次看到

    那首关于菊的小诗,想着这是否为他而写

    有许多我们在冥冥之中不能懂的东西

    是否一直在传递,是否有什么

    在不断地延续,期待我们去挖掘,去保护

    这似乎是他选择社会职业的一种理由(注)

    注:赵士旺,据说是民间艺术收藏家,民俗学家,我觉得他是一个诗人。

    2007-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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