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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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妄意处未知她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泄漏了什么?深埋着的情意啊,她这般努力地克制,终究还是被察觉了吗?这一早,碧素问将沉香送去的早饭原封不动地撤回,不等她打水,自个儿到天井旁的水槽盥洗,明摆着不用丫头伺候。向来,她顺从惯了,虽然心头难过得紧,依然循了大爷的意思,但是,那层安然幽静的表相已丧失能力维持。惨白着脸,眼神是忍耐又认命的,她抿住薄唇,用力地、一遍复一遍地擦拭桌面,恨不得把力气消耗殆尽。

    碧灵枢在她身旁团团转,搔搔头,急急嚷着“好沉香,你好歹歇一歇,桌子让你抹了二、三十遍了!有人惹你不高兴,别闷在心头,说出来给我听听啊!坐下来,我们谈谈可好?”

    沉香垂着脸,摇摇头却不说话。慢慢缓下动作,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碧灵枢,眼光蒙幽,声音空洞而迷惘“二爷,沉香作您的丫头沉香来服侍您”

    “啥!?你说啥!?”碧灵枢大叫,瞪着她苍白如鬼的脸蛋,一双手臂强调地挥舞着“不好不好,啊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很好,是这样做很不好!我的意思是哎呀,你当大哥的丫头很好很好,变成我的丫头,我就会很不好很不好啦!”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连着惊吓几十番。原是睡到日头晒屁股才起床的人,大清早就让诡怪的气氛逼醒,扯下盖头棉被,他差点窝囊地吓出一床尿沉香丫头在床沿,近到身影已投射在他脸上,就这么面露衰情地盯着他出神。然后,是她的小鼻头通红通红的,冻伤吗?不至于吧!这天气只谈得上凉爽;眼睛也通红通红的,如同是好像是仿佛是难道是掉过眼泪?

    茴香儿不知跑去哪儿了,他就眼睁睁看着沉香把茴香丫头该做的事全做完了。原以为是大哥不在碧烟渚沉香空闲着,但回头想想,不是昨几个才见大哥回来?不知她没待在大哥身旁,反倒跑来服侍他了。见那神色,失魂落魄的,他好心想安慰她几句,没料到最恐怖的还在后头,她竟说要当他的近身丫头!吓得他心脏差点儿要停下来休息。

    “嘿嘿沉香,若是来串串门子,跟着你三爷黄昏游江去,我是欢迎之至啦,要当贴身丫头那就敬谢不敏了。茴香儿懒是懒了点,反正我勤劳就行了,我一向事必躬亲啦,日子凑合也过得去,用不着太勤奋的丫头。”

    对碧灵枢的软声软语,沉香没听进去多少,视线飘浮地转向床铺。碧灵枢不久前才从里头爬起来,棉被还成团地卷着。她游魂似地走近棉被机械般整理起一床棉被。

    “沉香!”碧灵枢挫败的哀号,抢下棉被“平时我待你不薄耶,好吃的留你一份,好笑的说给你听,好玩的不忘带着你,你别陷害我啦,别来服侍我,我承受不起”他对着她打躬又作揖。

    眼睛刺疼刺疼,沉香强忍着不要泪珠掉下。大爷不爱她哭,她已学会不在人前落泪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缓和胸臆间酸楚的闷痛。对,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任主子高兴搓圆揉扁,她不该在乎什么,她已无话可说。

    有人进房,碧灵枢抬头一看,简直是见到了救星。他气急败坏地嚷着“我的茴香儿你去哪里?我找你一早上了!沉香来跟你抢饭碗,再不机灵点,你得回家吃自个儿去了!”

    “二爷、您有手有脚的.您就自己擦把脸梳洗梳洗,还要人家拧着毛巾送到面前吗?您睡得这样迟,茴香再不去厨房留点吃的,连早饭也没着落!”在四个丫头里,属茴香年纪最轻,个头虽娇小,一张嘴厉害得紧,平时让碧灵枢“包庇”过头,对他的态度难免失了分寸。

    “那有着落吗?”不提便算了,一说到早膳,他肚子适时地打着响鼓。“这不是替您端来了吗!”茴香没好气地说,边将托盘里的清粥小菜摆上。“我重新把粥热过,怕不够烫,又怕糊掉,专心顾着火候,才会花这么久的时问,您还怪茴香乱跑。”

    “唉唉,我不是这个意思,唉唉”反正今天是他的煞日,说什么都错,还是乖乖地吃东西吧。挟了一箸酿脆爪往嘴里塞,他喀喀地咬得出声,边赞着“嗯,这瓜酿得真爽口哩!”接着,喝了大口粥,又埋头进攻其他的菜,吃得唏哩呼噜的,倒把沉香忘在一旁。

    “沉香姐,大清早就见你忙,也没瞧你吃什么,你也坐下来一同吃吧?”茴香将另一副碗筷放在她前头,语调转柔劝诱着,与方才的神态真是天地之别。

    在碧灵枢这里没啥主仆之分,少爷与丫头同一桌用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不饿”沉香呢喃一声,两眼望着桌上的菜发愣。她听话地不随身伺候,心却无法依归,仍绕在碧素问身上,想着大爷也还未用膳,谁会替他煮茶醒脑、收拾床铺和换洗的衣物?

    “唉,别愁眉不展的,大爷作这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待在这边美得很哩,茴香儿跟你作伴罗!”茴香扯着她的袖,安慰道。这时,塞着满口莱的碧灵枢头也不抬,含糊地插上一句“要不咱们交换丫头,沉香待在这里,大哥那边就麻烦茴香儿照顾了。”“我哪儿也不去!”茴香拔尖喊着,挑高两道柳眉,眼睛睁得亮大。大爷脾气也是古怪,冷冷淡淡的,只有沉香姐猜得出他在想些啥儿;她在二爷这里吃香喝辣,才不去挨罪哩。

    “别担心,二爷。”沉香努力想牵动嘴唇,想笑得轻快“没事的一切都会习惯,没事的”如同一身病痛,捱过了,就习以为常。不再说什么,端起架上的脸盆,她略显匆促地转身往门外去了。心神不定的她差点儿让阶梯绊倒,踉跄了一下,她脚步更快,急急地跑开了。

    她不让谁瞧见现在的模样表相的平静已荡然无存,直觉得眼眶热得难受,好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她不要在人前哭泣呵!然而,回廊转角处,碧素问凝视着她,目光带着点清冷和巫局,静默地追随她的身影,尽管她低垂颈项,依然捕捉到莲白颊上的泪珠,和她咬住唇,不泄漏哭声的样儿

    一句叹启逸出,冷幽的眼合了又启,望向她消失的拱门处。他知道,这一切都将习惯而成自然。自医堂交由三娘掌管后,碧烟渚才算不负神医之名,真正悬壶济世,老神医脾气古怪得紧,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而现在三娘将医学开放,应用所长。

    这几日,不知怎地,上渚求医的人增多不少,梢公来往两边渡头,小舟次次是人满为患,有些大户人家干脆将舟只整个租下,以供己用。除照料大爷起居外,平常时候,沉香不是整理葯圃便是在医堂帮忙抓葯、煮葯。现在大爷不需要她了,二爷也有自己的丫头,这一时间,她仿佛无所依从,每天往葯圃三、四回,其余时候就待在医堂,一有活儿她便抢着做,真的未再踏入碧素问居所半步。她还是沉静如往,但眉梢儿处,有掩盖不过的失魂与憔悴。

    已至未时,上午的诊病稍告段落,三娘洗净双手,正准备吃些东西果腹,她那爱黏人的麝香丫头早捧着膳食等在一旁,嘴角唠叨“‘小姐,不是麝香说您,替人医病是好事没错,但也毋需这般拚命,三餐都迟了,要不是我紧盯着,您早不记得这民生大事。没见多少银子进帐,倒贴的却有不少,看人家穷苦没钱出诊金,您干脆连葯材都免费奉送了。唉唉唉,划不来,划不来啊”三娘任丫头念去,反正愈搭理愈扯不清。她睨了自己的小丫头一眼,边撩干手,眼睛飘向沉香。但见她安静地低垂小脸,将晒干的鹿茸用葯斩刀切成薄片,动作轻缓而机械化,把整根鹿茸慢慢推进斩刀内。

    太过沉静了,无声到让人遗忘的地步很快的,三娘察觉出沉香的精神恍惚。无所知觉地,她持着的那根鹿茸已至尽头,手指却未移开,而葯斩刀正朝着她的五指剁下

    “沉香!你做什么!?”“啊!”三娘及时的惊喊震醒了沉香,她放开鹿茸,食指儿刺痛了一下,还是让葯斩刀割到,所幸伤口不大。她握着自己的手,就怔怔地看着。“刚才好可怕啊!你神思跑哪儿去了?多亏小姐这一喊吓死人啦!”麝香丢下饭菜跑向她,用干净的白布替她裹住伤口,压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三娘走近她,关心地问:“沉香,你精神好恍惚啊。”“这情形,可不止今日了。”霍香在里头听见,掀开布帘子揉身出来“煮茶让茶水烫伤,不小心摔碎碗碟,收拾时还让碎片给割伤;作帐不是算盘打乱,就是填错了日期”她顿了顿,望着沉香忽地叹了口气“都是作人家的丫头,你在意这许多,又有什么好处?”

    三娘当然也猜得出端倪,只是没想到大哥作出这决定,会给沉香带来如此剧烈的冲击。瞧那张透白脸蛋,原就毫无血色,双目中竟感觉不出一丝生气,超然得令人心悸。

    “不都是为了大爷!跟随这么多个年头,忽地要把人摆脱掉,只抛下一句话,像丢样没价值的东西一般,也不体会人家的感受。他扪心自问,去哪儿找沉香这般好的丫头?”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爷又不在现场,说个畅快亦无妨。

    心隐隐约约的痛,一抽一抽地疼着,恍然记起,她忘了煎葯自服。两日、三日,抑或更多时候?她记不得了。久违的症状在慢慢苏醒,明白自己该照着老方子抓帖葯,得把痛压下,不能任那微微刺觉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归明白,她并不在意,合着眼咬唇忍下,却觉得心头的苦闷较之肉体痛楚,要更沉三分。

    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睁开眼,见小姐关切地打量着她,三指欲搭上她的脉搏。“不碍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将手缩了回来“您快用膳,门外还一堆病患等着呢。”“可是你”“啊!”麝香忽然拔尖儿地叫,切断三娘的话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大爷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仆役来要壶茶,当时大伙忙成一团,竟忘了替他送去,准渴死他了!”

    听了这话,沉香眉眼儿少动,脚步不稳地站立起来,走近架在角落的脸盆,慢慢地、专注又不发一语地搓洗那块白布上的血清,丝毫不介意伤口浸在水里,引发略略刺疼。

    任凭她不闻不问地静默着,那神情却已昭然若揭。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觉得疑惑又费思量。原可好好相处的人,因何陷落困局?摇摇头一叹,她对着沉香的背影说:“沉香,你可偷懒不得,还不煮壶好茶替你大爷送去。”

    迟疑地踏进门扉,脚步不带一点声响,望着躺椅上背对自己的修长身形,沉香心突地一紧,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实抑或无形的痛。她重新缓和呼吸,停顿了会儿,尽可能轻巧地将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该退出门外,挣扎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飘去。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动也不动地侧躺着,身子随呼吸规律的起伏。

    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沉香步了过去,弯身将掉落地面的薄毯捡起,摊了开来,轻手轻脚地盖在碧素问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忽地翻转身来,眼神着实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讶然的眸中。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就这么牵扯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动弹不得,让碧素问抓在掌中,他刚俊的脸离得好近,属于他的男性气息轻淡地拂过她的脸颊,那是第一次上碧烟渚遇着了他,就眷恋至今的温柔情怀。

    然后,碧素问回过神来,让沉香突地拢紧眉儿的神情引起疑虑。他视线往下,发现自己的指节正压在一道伤口上。那是新伤,血迹尚未凝透,而一片肤色白如细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么”他陡然坐起,抓来沉香另一只手,粗鲁地扯近眼前,将她白里透明的掌翻来覆去地检视“谁给你苦头吃?说清楚,这些伤怎么回事?”

    少见他把情绪显现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费力去猜测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爷的喜怒哀乐。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扬嘴角或是沉下脸色,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现在,见他瞠目瞪着她的手,暴喝一句,她这会儿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显惊慌,直觉地要藏起手,碧素问怕弄得伤上加伤,干脆锁住她的细腕,他不问清楚不会罢休的“这条擦痕,从何而来?”他打算一个个照顺序来。面对碧素问的逼问,沉香咬着唇,并不作声。“还不老实说!?”大爷从未对她这般恶声恶气沉香身子震了震,终于乖乖开口“‘沉香忘了。”碧索问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追究“这小块的烫伤呢?煮茶的时候弄上的?”“或许吧,沉香记不得了。”边回答,她边躲着他的目光。突然,他将那处新伤呈现在她眼前,语调里挟带山雨欲来的气势“还有这个口子呢?别说你忘了。”她目光与他短暂接触,又匆促调开,唇瓣抿了抿,声音几不可闻“切葯片时,让葯斩刀割伤。”“葯斩刀!”碧素问胸膛剧烈地起伏,瞪着她哑声低吼“那是仆役和粗使丫头的工作。”“丫头便是丫头,分什么粗使细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顺的脸庞闪过执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奋力扭动手腕,挣离碧素问的掌握。她回他的话中,语凋相同地轻轻柔柔,却带了点赌气的意味。

    头偏开去,她不听他也不瞧他,迳自地将散落的书册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纯熟地整理被铺,然后,她在床沿坐了下来,如往常一样,把枕头上的皱摺以手抚平,就这么一下一下抚动,却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泪儿心痛无比清晰,她隐藏不住,还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着头双手掩面,她感觉他来到了自己眼前。一只大掌抚摩她的头顶,仿佛安慰着她,他的叹息传进耳中“你跟着我,总是沉静的时候多些。早该让你去二弟那儿,也免得受我个性所累,愈发少笑寡言。”

    沉香抽泣着不敢放声,双肩颤抖。缓慢地,她抬起泪眼,在水雾渺渺里分辨碧素问的轮廓,强忍泪珠的模样可怜兮兮。“大爷沉香不好吗?您为何要赶我走?”不论大爷的出发点是好是坏,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给了别人,她的心就苦得难受。“你该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让发丝穿过指间感觉那份细柔,然后似万般不舍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咙又道:“走吧,回二爷那儿去。”

    碧素问正欲转身,衣袖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泪痕,一边哽咽地求着“大爷,您让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要立即停止抽泣不易办到,沉香喘息着,小脸已涨得青白。见着她这副模样,碧素问就要心软地答应下来了但仅是几乎而已,他衡量过事态的轻重?碇堑囊环饺哉绞で楦小?br>

    “你因何固执?”他望着她,叹道。“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实,她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却不敢倾诉真相,怕那般的答覆会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扯愈远。碧素问所受的冲击不小,多年来,他早习惯她的百依百顺,从未见她执拗的一面;首次,他让沉香强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动不已,一时间也无计可施。缓着气息定下心神,衣袖挣脱沉香的手掌,他脸色微变,音调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执,我亦有所坚持。这-辈子,你不可能永随我身,你毕竟是江南练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头,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烟渚永远不走?”

    沉香双眼睁得圆大,眨亦未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迟滞地吐出话“大爷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给别人?”她的眼神飘荡不定,好一会儿,才又调间碧素问脸上,眸光幽幽,语气幽幽“原来,您对沉香己心生厌烦大爷只消说一句,沉香懂得进退,大爷不必这般糟蹋沉香,若说回去江南或许了人家大爷就永远摆脱了麻烦。”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网,却失去该当的常心,过分敏感又不自禁地推测猜疑,因而苦恼。“你不听解释,只以自己的想法断定。”他从不知她固执如山,如今领教,才愕然惊觉。带着研究意味,碧索问凝视着她“开怀畅笑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之于你我,为何罕见亚斯?你说这是在糟蹋你,又哪里知道大爷这么做,其实全为你好。沉香”他轻唤她的名儿,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贯无波的心湖撩弄。“你还不明白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谁能明白?“有人笑得畅怀得意,不定真能开心:有人默然相随,内心已得万分快活。这些大爷能明白吗?能吗!?”她急促了起来,苍白的脸颊反常地染上嫣红,表情又羞又涩、又气又苦“您不懂的,什么也不懂啊!又哪里知道怎么做对沉香最好!?”

    她嚷着,抬起衣袖抹掉眼泪,不理会碧素问的叫喊,冲出了门外。而等素问并未追出,只视线随她离去,怔忡原地。沉香那凄楚模样全落进他眼里她这么在意他啊!十载春秋与共,怀中小如婴儿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时光荏苒,看似无波无浪里,他是否忽略了某些东西?某种连自己也没法释清的情绪。思及此,他眉心不自禁地皱起。

    “大哥,你还瞧不出端倪吗?”碧索问猛地抬头,三娘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语气平静,却揭露了真相“沉香丫头喜欢你。”“她也喜欢你还有其他人。”碧素问习惯性又步近窗前,打量外头的一切。三妹聪慧精明,直觉的,他想痹篇那两道令人不适的目光。“那不同。”三娘吃了熊心豹胆了,绕过来他的身侧,拿着这话直作文章“沉香对大哥的喜欢胜过任何人,强烈许多也深沉许多。一向,她是心细如发的性儿,做事妥当安稳,但自你离弃了她,她只懂得魂不守舍。”

    碧素问脸色微凝,瞬时间便淡缓下来,侧身对二娘笑了笑“三妹,你用了好严重的字眼。我认沉香如同亲人,自然以待你的感情待她,‘离弃’这两个字尖锐伤人,并非我的心意。”

    三娘也笑,明亮眸子闪着不服气的光“大哥的本意,三娘懂得,可用在沉香身上,只怕是适得其反,行不通你别这样瞧我,要不然,三娘会以为你恼羞成怒了。”

    见大哥要拿凌厉吓人的目光整治她,三娘暗自吐吐舌头,乖乖收口“罢了,三娘不说了,反正你听不下叨念。我无意要听你们的谈话,来这儿只为沉香,没料到不及喊住她,她已急匆匆地跑得不见踪影,看来,葯只得留着待会儿再喝了。”

    “什么葯?”他喊住转身要走的三娘。“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沉香平常喝的葯汁,她莫可奈何地耸肩“听霍香说,沉香把葯熬了,自个儿又忘了喝。唉这几日少了人盯她,也不知有否按时服葯抑病?”说完,她故意叹口长气,偷瞄了大哥一眼。

    碧素问深深呼吸,双眉几要打结,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内心蔓延。“大哥,你还不追沉香去吗?她这么跑出去,也不知身子经不经得住?可别晕倒在外头才好啊!”然后,一阵风扫过三娘的嫩颊,等她走回神,只来得及瞧清楚碧素问的身影,消失在庭外拱门。三娘立在原地,微微出神。对沉香的天生病鼻,她心底早有了计较,但横在眼前有个难题,她自己斟酌出的葯方里,一味葯材引子连她自己也不曾见过,只记载在历代传下的医书之中。

    知其解法,葯引难得。若真如此,她写下的葯方也不过是痴人说梦,而沉香恐要拖着一身病痛,永无解脱之时。这些年,她还能掌握住她的病,往后她却不敢去想,担心沉香的病将日趋严重,若得不到葯引的话

    大哥孤高的容貌闪过脑中,不知怎么,她心中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她还能去向何处?沉香问着自己。渚边渡头的风吹得张扬,穿越她的发、她的衣,冷吗?有一点吧。野雁成群掠过天际,远远望去,江面上几艘小舟飘荡他们,可有归处?

    站在渚边,看着一片烟巍江水,她渴望重回以往的平静,恍惚间,想到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她记起那一日离家时,爹娘和青弟的伤心模样;记得首次落入大爷怀中他身上无比的暖意,和大掌牢靠抱紧她的安全感,忆及在这渡头上,几回她望送着他乘舟而去时,心头袭来的慌乱愁绪

    唇已泛白,她心已阵疼,眼前的景致模糊成片,只剩江上一波波的潋流这般吸引着她,如此美丽,如此绚绚烂她身子摇摇欲坠了,抵抗不住那翠碧色的水域。

    “姑娘,不得轻生!”一道喝声划破宁静,由远而近。一名白衣汉子施展了水上飘的高明轻功,踩踏小舟边缘借力而起,在江面上几个起落,已奔近渚边渡头。千钧一发之际,他运劲窜来,刹那间接住了沉香往水里栽的身子。

    那句“不得轻生”响亮亮地传入碧索问的耳里,他满脸不能置信,心头如中巨槌:他发足狂奔而来,正巧见到那白衣汉子接住了沉香。手臂横抱着一具轻似羽毛的躯体,瞧见来者,白衣汉于稀奇地说:“素问兄,想来碧烟渚也有医治不好的病人,瞧这姑娘瘦得皮包骨、面如菜色,莫非是久病厌世啊!”碧素问毫不搭理,下手如闪电迅疾,不及眨眼,他已由白衣汉子手中夺下沉香。手指抖得好厉害,他捧着沉香惨白如鬼的脸蛋,上头两排浓密的小扇睫毛紧闭着,固执地不愿睁开。

    “沉香!沉香”他不住唤她,不住地摇晃她,知道她仍有神智。碧素问双手急速在她身上游移是干的,衣服全是干的,她并未落水,那她为何咬紧唇齿,一句话也不回应?怀抱着她颤抖的身躯,察觉到她的气息这般困顿短促,全身硬邦邦地僵着,皙瘦的两只手捉紧胸口,她的衣裙未湿,小脸却尽布着颗颗汗珠,冰冷着她的肌肤,然后,他明白了,知道她的心疾再度爆发。

    “沉香,说话,我命令你说话!”他的叫嚣翻滚着满腔怒气,手掌大胆地捺入她左边的衣襟,隔着薄薄的亵衣,将气运于掌心、直直灌进一道暖流。原以为自己温热的内力能制伏她体内的寒气,没料到却适得其反,下的力道太猛太急,沉香眉头紧皱,忽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袖。

    “天啊!”碧素问惊慌地撤回大掌,笨拙地拭去沉香唇上和颊边的血,他的行径和神志吓愣了一旁的白衣男子。凌不凡两眉挑得老高,眼光来来回回在两人间移动,张口结舌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痛楚与晕眩交杂着,沉香仍清楚感受到大爷的怒气,她吃力地咳出喉中的血,混浊地呢喃“大爷沉、沉香要死了吗”“胡说!”他再度暴喝,气她,更气自己。“撑着点,我抱你回去。”他健臂托住纤细腰身,稳固地拥她入怀,未有多言,已大踏步往医堂方向而去。

    这一切皆引起凌不凡强烈的好奇心,与碧素问朋友多年,每回总是自己拿着热脸倒贴,也习惯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何时见他在意什么?

    无欲则刚,一直以为碧素问是如此,没想到柔脑扑刚,看来他也不是毫无弱点的。凌不凡不请自来,施展轻身功夫跟上碧素问的脚步,等着弄清心中疑虑。这场戏,颇有看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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