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旧人愁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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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位尊贵的太后娘娘半夜出来确是不为别的事，更不是性格怪异偏爱半夜散步，甚至连太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今夜，就是今夜，特别想见那个人一面，越是临近万卷楼，心里那种想法就越是迫切。</p>
万卷楼本是前朝的皇家藏，本朝建国初期，出身草莽的太祖皇帝为彰显仁德以及安抚前朝归顺的文官谋士，保留并修缮了这座当时在战火里摇摇欲坠的塔楼，并在万卷楼上又修建了九重塔，作为供奉历朝历代帝王和名将名臣之所，待到天下安定，这座楼的意义便不再重要，到瑞清即位之时，已经名存实亡，除了偶尔委派几个犯了错的宫女太监去打扫清理一下以外，平素早已被抛到被皇宫里所有人遗忘的角落。</p>
对于秦氏来说，这里却是她想忘记而不能忘记的地方，因为九重塔里那位身份贵重的囚徒，甚至于是她作为一国太后也无法超越的尊贵身份。</p>
九重塔里，一如往日亮着长年不灭的长明灯，一位身着素衣的宫女正在给每一盏灯添加着灯油。宫女上了年纪，眼角和嘴边已经有了几条皱纹，鬓边也已花白，身形亦有些佝偻，她的眼中映着长明灯跳动的火焰，眼神却显得明亮而幽深。</p>
这个屋子不大，来回七八步便可丈量，却燃着上百盏长明灯，把整个屋子映照得熠熠生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灯油燃烧的味道。</p>
“阿袖...”</p>
妇人的声音从屋子旁边隔间的门帘后传来，听上去轻飘飘的，似有若无。</p>
这个被唤作阿袖的宫女忙放下手里的油壶，走了过去，恭敬地低头：“娘娘，灯油马上就添好了。”</p>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在九重塔，只有师太，没有娘娘。”隔壁的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门帘走了出来。</p>
这是一个端庄的女子，白衣黑纱，长发乌黑简朴，不着任何珠翠装点，皮肤白皙，丹凤眼，不施粉黛也依然能辨出她少女时期那万种风情，她的手上捏着一串黑色的念珠，神情淡然。</p>
“奴婢失言。”阿袖走过去：“师太，夜深了，应去楼上安歇了。”</p>
女子走到长明灯前，拿起油壶给其中一盏添了些油。</p>
“夜路难行，故人深夜来访，为何不现身相见？”</p>
油灯的火花噼里啪啦地绽开来，良久，女子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秦氏站在门口，神情微显怪异。</p>
“看来在此姐姐念佛多年，倒是练就了一双慧眼，哀家并未出声，姐姐却知道哀家在门外？”</p>
女子放下油壶，转过身来，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做了一个作揖的动作：“贫尼见过太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p>
秦氏走近一步，环顾整个屋子：“哀家前来，是为叙旧，就不必行礼了。”</p>
女子看看门外道：“既为叙旧，恐不宜太多外人在此。”</p>
秦氏喝退左右众人，阿袖也谦恭地退到了门外。</p>
“不知太后深夜前来这九重塔，是否近日有所困扰？”</p>
秦氏并不答话，只是看着整个屋子的长明灯，目光落在女子最后添油的那盏灯上。</p>
这盏灯同其他灯相比并无特别，乍一看，根本无法注意到灯座的下方还压着什么东西，秦氏走上前去伸手欲拿起灯，却被女子及时地阻止。</p>
“太后娘娘，长明灯乃供奉灵魂之火，不宜被旁人沾染。”</p>
“姐姐，你何必一口一个太后称呼妹妹？这些年你我姐妹虽不得相见，但妹妹心里始终念着当年的情谊，一刻也不曾忘怀，姐姐莫非做了出家人就要同妹妹生分？”</p>
“太后念情贫尼心领，但礼法尊卑不可废，你我不都是身在其中才到了今天吗？”</p>
秦氏闻言稍稍动容：“你还是在恨我，恨我当年夺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还将你囚禁在此吗？”</p>
女子仍旧淡然道：“爱恨嗔痴，不过都是一场过眼云烟，天大地大，芸芸众生谁又不是被囚禁在天地之间这座深牢大狱，尊贵如太后娘娘，不也是住在皇宫这座监牢里吗，只不过贫尼这里不若那般华丽辉煌罢了。”</p>
“宋九思！”秦氏有些激动，“你以为你还是当年万众敬仰的启德宫皇后，现在宫里谁人还记得？你是不是以为哀家不敢杀你，如此对哀家说话？”</p>
宋九思还是那样浅笑着：“太后息怒，对于往昔，无论荣耀还是屈辱，贫尼自出家那天便已放下，反倒是太后娘娘，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事。”</p>
“哀家的事不用你过问，你大概也知道了，你们宋家完了，你是世祖皇后如何？不过一介先帝旧人，你兄长是先帝顾命大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卧病在床垂垂老矣，你侄女宠冠后宫又如何？还不是注定在冷宫孤独终老，你宋家曾经权倾天下又如何，还不是哀家亲手摧毁一切，你们宋家那些附庸，那些无用的拥趸，还不是树倒猢狲散，就连义国公一家一百七十口，也是由哀家亲自下旨满门抄斩，你现在还认为你很了解哀家吗？”</p>
宋九思不言，默默看着秦氏说完，叹道：“人生在世，有因皆有果，生死荣辱本无常，太后何以认为这一切还会让贫尼挂心，庸人自扰罢了。”</p>
秦氏冷言：“这一切你不挂心也罢，那么他呢，你那盏灯，是为他点的吧？”说着，走到那盏刚刚想拿起却被宋九思阻拦的长明灯面前，指着灯对宋九思道：“哀家看你，对这盏灯特别上心，别的灯都是阿袖添油，这一盏你都是亲自添，没猜错的话，这是你为别人那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朔王殿下点的灯吧？”</p>
宋九思死水般表情起了些许波澜，寡淡的脸上微微有些变色。</p>
秦氏见状道：“陈淑妃短命，她的儿子想必命也长不了，就算有你这个身为先皇后的养母，日夜为他点灯祝祷，恐怕也续不了多久的阳寿。”</p>
见宋九思仍旧不言，秦氏继续道：“真是贤德的皇后，帮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被困在此多年，却不见他来看你一眼，毕竟是妖妃的种，没心肝的白眼狼，养不熟，姐姐你也别太在意了。”</p>
宋九思平静道：“请太后娘娘慎言，恕贫尼斗胆说一句，当年陈淑妃在时，太后还是永德懿太子侧室，并未住在宫中，对陈淑妃不甚了解，还望太后娘娘念在死者为大，勿要在人身后如那些愚钝之流，被所谓的妖妃之类的流言谗语所蛊惑，有损太后的仁慈睿智。”</p>
秦氏生平最为忌讳的便是曾为已故永德懿太子侧妃这一世都无法洗脱的身份，也是最畏惧旁人所提起，就算现在瑞清早已登上帝位，就算自己也已经成为太后，这一段过往却始终横亘在她心里，如宋九思这个人一样，日复一日，成为她心上尖锐的拔不出的刺。</p>
偏偏，宋九思此时提起了这事，让秦氏不禁怒火中烧：“不必你提醒，哀家知道，在你眼里看着哀家永远是那个跟在你后面，在你的光芒中仰视你，连一颗糖果都要劳你施舍的秦心儿，但现在如何？你这个宋家名门嫡女成了尼姑，而我这个秦家外室生的贱种却成了一国太后，你很不忿吧，所以你这是在徒劳地威胁哀家吗？还想在哀家面前摆你那先皇后的架子？”</p>
宋九思此时却微微笑着：“刚才一进门太好就问贫尼为何未曾开门便知门外事，现在贫尼能回答太后，并非贫尼练就什么慧眼，而是有时候看人，无需用双眼，需用心。”</p>
秦氏语塞，她不懂宋九思这个答非所问，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宋九思，她杀不了，注定会是她一辈子的刺。</p>
其实那位尊贵的太后娘娘半夜出来确是不为别的事，更不是性格怪异偏爱半夜散步，甚至连太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今夜，就是今夜，特别想见那个人一面，越是临近万卷楼，心里那种想法就越是迫切。</p>
万卷楼本是前朝的皇家藏，本朝建国初期，出身草莽的太祖皇帝为彰显仁德以及安抚前朝归顺的文官谋士，保留并修缮了这座当时在战火里摇摇欲坠的塔楼，并在万卷楼上又修建了九重塔，作为供奉历朝历代帝王和名将名臣之所，待到天下安定，这座楼的意义便不再重要，到瑞清即位之时，已经名存实亡，除了偶尔委派几个犯了错的宫女太监去打扫清理一下以外，平素早已被抛到被皇宫里所有人遗忘的角落。</p>
对于秦氏来说，这里却是她想忘记而不能忘记的地方，因为九重塔里那位身份贵重的囚徒，甚至于是她作为一国太后也无法超越的尊贵身份。</p>
九重塔里，一如往日亮着长年不灭的长明灯，一位身着素衣的宫女正在给每一盏灯添加着灯油。宫女上了年纪，眼角和嘴边已经有了几条皱纹，鬓边也已花白，身形亦有些佝偻，她的眼中映着长明灯跳动的火焰，眼神却显得明亮而幽深。</p>
这个屋子不大，来回七八步便可丈量，却燃着上百盏长明灯，把整个屋子映照得熠熠生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灯油燃烧的味道。</p>
“阿袖...”</p>
妇人的声音从屋子旁边隔间的门帘后传来，听上去轻飘飘的，似有若无。</p>
这个被唤作阿袖的宫女忙放下手里的油壶，走了过去，恭敬地低头：“娘娘，灯油马上就添好了。”</p>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在九重塔，只有师太，没有娘娘。”隔壁的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门帘走了出来。</p>
这是一个端庄的女子，白衣黑纱，长发乌黑简朴，不着任何珠翠装点，皮肤白皙，丹凤眼，不施粉黛也依然能辨出她少女时期那万种风情，她的手上捏着一串黑色的念珠，神情淡然。</p>
“奴婢失言。”阿袖走过去：“师太，夜深了，应去楼上安歇了。”</p>
女子走到长明灯前，拿起油壶给其中一盏添了些油。</p>
“夜路难行，故人深夜来访，为何不现身相见？”</p>
油灯的火花噼里啪啦地绽开来，良久，女子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秦氏站在门口，神情微显怪异。</p>
“看来在此姐姐念佛多年，倒是练就了一双慧眼，哀家并未出声，姐姐却知道哀家在门外？”</p>
女子放下油壶，转过身来，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做了一个作揖的动作：“贫尼见过太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p>
秦氏走近一步，环顾整个屋子：“哀家前来，是为叙旧，就不必行礼了。”</p>
女子看看门外道：“既为叙旧，恐不宜太多外人在此。”</p>
秦氏喝退左右众人，阿袖也谦恭地退到了门外。</p>
“不知太后深夜前来这九重塔，是否近日有所困扰？”</p>
秦氏并不答话，只是看着整个屋子的长明灯，目光落在女子最后添油的那盏灯上。</p>
这盏灯同其他灯相比并无特别，乍一看，根本无法注意到灯座的下方还压着什么东西，秦氏走上前去伸手欲拿起灯，却被女子及时地阻止。</p>
“太后娘娘，长明灯乃供奉灵魂之火，不宜被旁人沾染。”</p>
“姐姐，你何必一口一个太后称呼妹妹？这些年你我姐妹虽不得相见，但妹妹心里始终念着当年的情谊，一刻也不曾忘怀，姐姐莫非做了出家人就要同妹妹生分？”</p>
“太后念情贫尼心领，但礼法尊卑不可废，你我不都是身在其中才到了今天吗？”</p>
秦氏闻言稍稍动容：“你还是在恨我，恨我当年夺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还将你囚禁在此吗？”</p>
女子仍旧淡然道：“爱恨嗔痴，不过都是一场过眼云烟，天大地大，芸芸众生谁又不是被囚禁在天地之间这座深牢大狱，尊贵如太后娘娘，不也是住在皇宫这座监牢里吗，只不过贫尼这里不若那般华丽辉煌罢了。”</p>
“宋九思！”秦氏有些激动，“你以为你还是当年万众敬仰的启德宫皇后，现在宫里谁人还记得？你是不是以为哀家不敢杀你，如此对哀家说话？”</p>
宋九思还是那样浅笑着：“太后息怒，对于往昔，无论荣耀还是屈辱，贫尼自出家那天便已放下，反倒是太后娘娘，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事。”</p>
“哀家的事不用你过问，你大概也知道了，你们宋家完了，你是世祖皇后如何？不过一介先帝旧人，你兄长是先帝顾命大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卧病在床垂垂老矣，你侄女宠冠后宫又如何？还不是注定在冷宫孤独终老，你宋家曾经权倾天下又如何，还不是哀家亲手摧毁一切，你们宋家那些附庸，那些无用的拥趸，还不是树倒猢狲散，就连义国公一家一百七十口，也是由哀家亲自下旨满门抄斩，你现在还认为你很了解哀家吗？”</p>
宋九思不言，默默看着秦氏说完，叹道：“人生在世，有因皆有果，生死荣辱本无常，太后何以认为这一切还会让贫尼挂心，庸人自扰罢了。”</p>
秦氏冷言：“这一切你不挂心也罢，那么他呢，你那盏灯，是为他点的吧？”说着，走到那盏刚刚想拿起却被宋九思阻拦的长明灯面前，指着灯对宋九思道：“哀家看你，对这盏灯特别上心，别的灯都是阿袖添油，这一盏你都是亲自添，没猜错的话，这是你为别人那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朔王殿下点的灯吧？”</p>
宋九思死水般表情起了些许波澜，寡淡的脸上微微有些变色。</p>
秦氏见状道：“陈淑妃短命，她的儿子想必命也长不了，就算有你这个身为先皇后的养母，日夜为他点灯祝祷，恐怕也续不了多久的阳寿。”</p>
见宋九思仍旧不言，秦氏继续道：“真是贤德的皇后，帮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被困在此多年，却不见他来看你一眼，毕竟是妖妃的种，没心肝的白眼狼，养不熟，姐姐你也别太在意了。”</p>
宋九思平静道：“请太后娘娘慎言，恕贫尼斗胆说一句，当年陈淑妃在时，太后还是永德懿太子侧室，并未住在宫中，对陈淑妃不甚了解，还望太后娘娘念在死者为大，勿要在人身后如那些愚钝之流，被所谓的妖妃之类的流言谗语所蛊惑，有损太后的仁慈睿智。”</p>
秦氏生平最为忌讳的便是曾为已故永德懿太子侧妃这一世都无法洗脱的身份，也是最畏惧旁人所提起，就算现在瑞清早已登上帝位，就算自己也已经成为太后，这一段过往却始终横亘在她心里，如宋九思这个人一样，日复一日，成为她心上尖锐的拔不出的刺。</p>
偏偏，宋九思此时提起了这事，让秦氏不禁怒火中烧：“不必你提醒，哀家知道，在你眼里看着哀家永远是那个跟在你后面，在你的光芒中仰视你，连一颗糖果都要劳你施舍的秦心儿，但现在如何？你这个宋家名门嫡女成了尼姑，而我这个秦家外室生的贱种却成了一国太后，你很不忿吧，所以你这是在徒劳地威胁哀家吗？还想在哀家面前摆你那先皇后的架子？”</p>
宋九思此时却微微笑着：“刚才一进门太好就问贫尼为何未曾开门便知门外事，现在贫尼能回答太后，并非贫尼练就什么慧眼，而是有时候看人，无需用双眼，需用心。”</p>
秦氏语塞，她不懂宋九思这个答非所问，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宋九思，她杀不了，注定会是她一辈子的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