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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园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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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人能够在这荒废的园子里听见那么一段清唱，咿咿呀呀地，在清晨或者雨后。
“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不一会儿又传来：“难提起，把十二个时辰付惨凄！沉沉病染相思。恨无眠，残月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那些快要作古的老太太们都说，这都是美玉的阴灵仍旧舍不得离开这个戏园子。还在唱着她最喜爱也是最拿手的玉簪记呢！你听，那声音倍儿脆，还像当年红透了整个上海滩的时候，那般风光，那般妖冶，那般凄凉
1
旧上海就是这般鱼龙混杂，这个戏园子里就更加地热闹了。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有啊，那些挑夫、人力车夫、短工什么的，一股汗腥味，也会挤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头，虽然对于他们来说，看这么一场戏本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但是他们也想要偶尔享受一下人生，谁说那些靠出卖苦力为生的人天生就不该有这么点奢侈的享受？
而那些二楼的包厢房里，蒸着一杯碧螺春，偶尔磕着几片瓜子，有些还携太太夫人们共赏的贵客们，可就是这间戏园子里的灵魂人物了。他们高兴了，动辄在这戏园子里赏金赏银，不然就出那么些对于他们来说九牛一毛的金钱，给伶人们装备些行头。就在这些日积月累的岁月里，这间落日坊便成为了大上海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
2
当初美玉是被爹爹卖到戏园子里当下人的，家乡闹了水灾，接连着发生了瘟疫，村里活着的人都四散逃荒去了，娘也在饿了三天之后，抛下爹爹，美玉和弟弟，散手而去了。爹爹本也是十分疼爱美玉的，可是，好不容易逃到了这大上海，在这看似遍地黄金的地方，却仍旧无法靠几个体力活挣来的钱养活他们姐弟两个，最终还是决定把她卖给戏园子，也免得她跟着爹爹饥一顿饱一顿。
美玉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因为她知道，只有自己被卖掉了，弟弟才不至于挨饿受冻，看他从出生以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餐，每次都饿得哇哇直哭。那年，美玉刚满五岁。
起先，她是在厨房里打杂的，偶尔也帮戏园子里的角儿们洗洗衣裳，那些绣满金丝银线的褶子长衫，总是让美玉感到无比艳羡，他们总是这样指挥着她：“丫头，把我那件衫给我洗了，仔细着点，脱落一根丝线就叫你脱层皮！”虽然这样，美玉还是爱惜那些衣裳，她怎么会不仔细呢？她比任何人都爱这些水袖长衫，她总想着，自己有一天穿上她，站在风光的台前会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果然，不多久，因着她的机灵和乖巧，被当时戏园子里最红的青衣柳丽娘看中了，要了她当私人丫头。这样，美玉便朝着她所向往的戏台迈出了第一步。
戏园子里的练唱是很严格的，就算你是名角儿也不例外，可令人惊奇的是，即使那些生旦净丑角儿们起得再早，他们总能看见一个比他们更早的身影，在厨房里烧起了热水。一年四季，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冻的，似乎连发出去的声音都会冻成了冰，所以那每天最早的一盆热水梳洗，便是最为紧要的了。
久而久之，各房里住着的伶人们总会向丽娘投去羡慕的眼光，说她挑中了个勤快的丫头，又长得那么可人，看着就叫人欢喜，不如收做个干女儿吧！一回两回不当事儿，时间久了，丽娘倒也越瞧越喜欢，挑了个日子，在戏园子里正式收了美玉做干女儿。
端茶递水的活儿，自然还是由美玉来做，都习惯了，其他的丫头，丽娘总嫌她们笨手笨脚，不合心意，还是美玉好，贴心儿，不枉自己这么疼她。
3
早些年，丽娘确实是这个戏园子里的一块瑰宝，年轻貌美，戏也唱得好，青衣，花旦，闺旦各种名剧里的角色都能唱，最擅长的要数那出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水袖一挥，三步回头，那种哀怨，那抹神情，让人看得心都揪结起来。
那些芳华绝世的时候，丽娘的蓝颜知己们自是不少，她也不是没想过趁自己最好的时候挑个归宿，把自己嫁了。可是，她实在舍不下那些水袖翩然的瞬间，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唱词，那仿佛已然成了她每日的话语，代替她表达，那些喜怒哀乐，那些悲欢离合。
岁月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她最好的时候，那些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孩长成了，瓜熟蒂落，芬芳艳丽，令她怀念起那些逝去的年华，所幸，这些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就连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们都不得不承认，丽娘的美是沉淀的美，像是一颗沉在溪里的鹅卵石，经过了水流的冲洗，经过了阳光的折射，虽不是光彩夺目，却保留了隐匿的美。
美玉最初的登台，是源于一次偶然，也许也是这次的登台，注定了她要一辈子演绎别人的悲欢离合。
美玉的第一个角色是花田错中的周玉楼。这个周玉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这么个旦角。原本这个角儿是梨园里一个叫芸秀的唱的，可是，这个芸娘却并非是个省油的灯，在梨园里唱了八年，怎样也不能红起来，却在一次私家聚会的演出中结识了柳老板，一个富有阔绰的茶商，不久就被一顶轿子抬入府中，做了四姨太。
虞师父想要从园中其他旦角中选出一名老手来演周玉楼的时候，丽娘还坐在雕花红木椅上，只是轻声地对虞师父说：“让美玉试试吧。”说完口中还抿了口茶，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这个”师父有些犹豫，毕竟让一个不是自己亲手带的徒弟，还是从未登过台的丫头来演这个虽不是最重要却也不可缺少的人物，还是园里从未有过先例的事。
“就一次，唱不好，再也不提美玉登台的事。”丽娘在说着这些的时候，还是悠缓的，就仿佛只是谈论一下今日的气候，或者刚结束的午餐。
美玉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啊！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呢，她还能再练习得更加纯熟一些的。而且这个周玉楼也不是她最擅长的角色，怎么办？可是，可是，她等这个机会已经多久了呵！她只是红着脸，不发一言，等着干娘帮她决定。
虞师父看了站在丽娘身后的美玉一眼，她是个多么不起眼的小丫头呵！她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么？他该不该在她还没有变成蝴蝶的时候，给予她奋力的一掷呢？
4
此刻美玉演的这段周玉楼的唱词，还是最初的改编本。周玉楼为周通之妹，在周通误将男扮女装的卞玑当作刘玉燕抢来的时候，她对卞玑一见倾心，遂私定终身。
而自己的干娘丽娘，自然是演其中的花旦春兰一角，别看丽娘已徐娘半老，可演起花旦来却丝毫不减那份天真调皮的模样，在卞玑和两个女子之间来回周旋，活跃、流动的舞蹈身段，不愧为这整剧的核心人物。
此剧大团圆的结局，卞玑高中状元，娶刘玉燕、周玉楼为妻，春兰为妾。美玉虽然第一次登台，偶有些唱段不是十分熟捻，只是，在最终卞玑娶亲的一幕，美玉的眼神不禁流露出一丝悲伤，却让虞师父对她刮目相看。
她小小年纪竟能领悟到周玉楼的那份无奈和悲伤么？虽然不是浓烈的悲怆，但是，要有多么敏感而细腻的心才能够领悟到？这仅仅是一次巧合么？
戏散了，虞师父却平静不下来，等到丽娘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虞师父早就等在门口了，她倒是微微讶异了一下。师父平时不轻易来找她的，他早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再传授给她的了，如今所有的一切辉煌都是丽娘自己百般揣摩出来的。
“丽娘，这些年你过得好吧？”虞师父摘下了帽子，微微叹了口气。
多久没有这样的谈话了，自从他知道丽娘决定了孤身一人。他便自觉地退出了她的生活，只是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喜，她的悲，为了杜丽娘，为了陈妙常，为了春兰，却从来没有为过他，在丽娘的眼里，他永远只是她尊敬的师父，她也永远只是他陌生的徒儿。
虞文觉得，这就够了，只要她还在梨园，只要她没有去往别处，这就够了。他也愿意为了守候她，也是守候这个梨园，清贫无忧地过一辈子。此刻能够这样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针线，真好。
“美玉把美玉给我吧。我会带她走当年你走过的路。”虞文望向丽娘，眼中满是柔情，可惜丽娘永远不会懂，也许，她是不愿懂。
丽娘停止了手里的针线，她是习惯于在每一场戏后仔细地检查服饰的针脚的松散，并将它们密密地缝上。她此刻正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正在奇怪他所说的话。
美玉，她可以吗？她这么快就得到了她曾经费劲了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她回想起那些不知名的岁月，那些与其他弟子争夺师父关心的岁月，此刻，她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虞师父。”她本想叫他虞文，想想不妥，硬硬地改了口“美玉还是我来带吧，这孩子还小，我刚认了她干女儿。不劳师父您这般费心。”不知为何，此刻，丽娘的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味。
5
大清早，美玉一脸兴奋地走进丽娘的房间，她终于成功了，她赌了一把，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虞师父说她演的好极了，尤其是最后的那个眼神。
丽娘的脸色不是很好，尤其是见到美玉欢喜的那一刹那，似乎更加阴沉了。
“干娘，虞师父叫我跟他学艺，您说，好不好？”美玉一脸天真，并且微微骄傲地说。
“是嘛。”丽娘喝了口茶，他终于还是出手了“那美玉，你自己愿意去么？”
“当然”她脱口而出，随后发觉干娘的脸色严肃，生生地将“愿意”两个字吞了下去，只是怯生生地说“美玉全凭干娘作主，干娘说好美玉就去，干娘说不好美玉就不去。”她抬起头悄悄地看了一下丽娘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丽娘无限爱怜地摸着美玉的头，风华正茂的年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年纪，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想要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呢？当年的自己也是多么希望能够有人给予一次机会，然后告诉自己要做到最好！她的心动了动，说：“你跟师父去吧！”
“不，美玉要陪在干娘身边。”
此刻，丽娘心中再无其它，只是充满对美玉的爱怜，毅然起身，拉着美玉的手，来到虞师父的住所。此刻，他正细细地描眉画脸，准备着此生最后的一场演出。他演霸王，却无虞姬。
“师父，美玉就交给你了。”丽娘将美玉的手放入了虞文的手中，转身即走。虞文一下子便抓住了丽娘的手腕，低声却有力的说“丽娘，做我最后的一次虞姬。”
丽娘抬眼看了看虞文的脸，轻轻地拨开了他的手，转身走了。
虞文心下怆然。只见面前美玉睁大一双眼，无辜地看着他，多么相似的双眸！同样的纯净，同样的渴望！他的虞姬又回来了，他会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哪怕她走得太快，挡住了他，也挡住了自己的心，他仍旧无悔。
虞师父当下贴出公告，将最后的一场戏整整推迟了一个月。
从此，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清晨，戏园子里总会传来一阵阵“啊”“咿”“咪”的发音。那声音虽然稚嫩，却坚决果敢，带着一股倔强，响彻在绿荫繁茂的后院。提醒着这里最懒惰的人们都不要忘记熟练唱词。
美玉毕竟是个新人，再怎样聪慧，还是必须打好坚实的基础。云手是动作的基本元素，剧中的许多其他动作即由此演化而来。她深知这次可贵的机会来之不易，自然是比旁人刻苦了许多，自己功基未深，又没来由得被虞师父挑中，居然让她担任虞姬这一角色。就连平日里爱与她玩笑的亲密姐妹们此刻也在暗中较劲，好让她看看师姐们这些年的苦功夫并非她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云手这样的动作，看似简单，其实要练出那种韵味，非要下番苦功夫不可。直到把云手拉圆了，在随心所欲的情况下都能以腰为中枢，都能悬肘叩腕不露肘，都能与手眼身步法协调一致才算及格。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可美玉却并没有另一个十年的时间来等待这次机会。
6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丽娘此刻正对着梳妆镜，一遍一遍地唱着这段虞姬的唱词。是已经老了吧？有些原本转板的地方唱着也不那么圆润了。想当初随着虞师父唱完一场又一场，鲜花赞美铺天盖地，她从戏园子里脱颖而出，被公众认可的那会儿，她多年轻呵！俏脸一扭，摆上个兰花指，就会有多少的公子员外排着队等着买她的票。
她想起了美玉，这个小丫头，机灵不减她当年，看着确实让人喜欢。可是，她有那么美好的青春，她有天赐的好嗓音，如今她自己呢？除了经验，除了熟练，却什么也不如她了。虞师父的那用力的一握，她是上心的，她甚至想要一口答应了。
多么矛盾呵，她看着美玉，想到了自己的当初，可将这样的机会让了出去，自己却只能对着花镜空悲叹。
“干娘。”美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轻声唤道“我明日就要随虞师父上台了，干娘，我害怕。”美玉的眼神确实有些躲闪。毕竟，她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就这样让她上演如此需要技巧的虞姬，是不是过早了？
丽娘抚着美玉的头，想要给她一些力量，可是，当年的那一场，她自己不也是一个人挺过来了么？想要登上那辉煌的舞台，需要承受的何止是这一点点压力和彷徨？
她朝美玉挥挥手，淡淡地说：“是好，是坏，这条路由你自己走。”便走进了里屋。丽娘究竟是希望她上台还是放弃？
7
美玉终于没有承担最后的罪责，虞姬的那最后一刎，霸王却出乎意料地倒下了。
丽娘坐在虞文的床边，她才意识到这个躺着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师父二字。虞文的脸色苍白，他是累坏了。为了这场演出，他既要自己练习，又要费心去教导美云。这个丫头着实让人怜爱，只是他怕她眼里的那簇火苗，会演变成熊熊大火，将她烧尽。
他的舞台生涯是该结束了。虽然有这样一个不甚完美的结局。
但他至少做到了将美玉这样的一个好苗子推向了舞台聚光灯的下面，让那些爱着戏曲的人们看到了一轮初生的红日正冉冉升起。
丽娘舀了一勺滚烫的药，在唇边吹了吹，送到虞文的嘴边。他却别过头去。
“还在生我的气么？师父。我知道是因为我，才害师父这般劳累。下一次，我们一起演，行么？”
“再没有下一次了，这个舞台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虞文冷冷地说。
丽娘的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瓷碗应声而碎：“不！”她的声音倔强而孤单。转身跑出门外。她岂能输给一个小小的丫头？没有虞师父，这么多年我不是一样红遍了整个大上海？
8
丽娘的眼里要滴出血来，她感觉到了内心的刺痛，在美玉清脆的声音响彻在戏台上时，她同时也看见了坐在美玉对面的虞文，他的眼光那么温柔而又熟悉。
她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那么重。
毕竟她还有戏，还有那么多动人的故事和抑扬顿挫的台词。她努力使自己相信并不孤单。
这是三个人的战争，而她只是一个人的苦守，他们却是两个人的相望。嫉妒和愤怒吞噬着她，让她整夜整夜的失眠，而她毕竟是老了，再厚重的脂粉也挡不住她满脸斑驳的皱纹。
美玉再也不来她的房间问候了。她似乎也察觉出了她们彼此间的距离和立场，是再难挽回从前的情意了。
这时候的戏园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冻。在漫天的炮火枪声中，任谁都没有闲情再来细细品味一场戏了。然而丽娘和美玉的热情却丝毫未减，因为戏园要重新编演一场玉簪记了，经营戏园的王老板说最近收入明显减少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个落日坊就只好关门收场了。
被逼无奈，虞师父只好重新操刀，虽然身子不如从前了，好在师父练的勤，嗓音依然干脆洗练，本来嘛，男子的舞台生命力总是比女子长些的。可是，这陈妙常呢？
王老板似乎觉得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当然是丽娘了。他看丽娘的陈妙常已经看了十年了，虽然有些陈旧，但是还算比较稳妥的方式。这出戏本是一个悲剧故事，但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也不免要改进改进了。
虞师父却不同意：“让美玉上吧。王老板你要的是一个全新的陈妙常，美玉的嗓音细腻，表演有天赋。我们戏园也该尽快培养下一辈了。”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有道理：“那这样吧，让编剧将改动过的唱词先分别给丽娘和美玉练习着，两个星期后看谁的表演好就让谁上台。”
9
两个星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两个女人，同一个角色。
美玉从那天王老板说出那个决定之后，竟像疯了一般地练习。白天，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有“潘必正”和她对戏，夜晚，她还要偷偷地练习她所欠缺的基本功。毕竟丽娘已经唱了整整二十余年了。虽然花容不再复返，但她有足够自傲的经验。而她呢？难道靠着好天赋就可以偷懒不用勤奋了么？
她已经没有退路，离开了戏园，她还能够做些什么呢？她只有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她才能够感觉到她还活着，还有知觉。她早已没有了亲人，从五岁那年，爹爹将她卖给戏园以后，这落日坊就是她的家，这些小生，武旦，老生，丑旦，他们就是她的亲人。她不要解散，她不要。
越来越近了，离最后的比赛越来越近了。不知道干娘练的怎么样了，她不用担心干娘，她是如此出色的一个青衣，自己又算什么呢？她恨不得时间一下子过去二十年，好弥补她的青涩与不足。
还剩三天了。唱词好像还不是很熟悉。
还剩两天了。转调的地方为何还不能更加婉转一些？
还剩一天了她仍然不能完整地将玉簪记里的陈妙常按照王老板的要求唱出来，怎么办？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她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没有人再会提起美玉这个名字，周围的姐妹，嘴上虽然不说，但心理嫉妒得紧，她们一定恨不得她再也上不了舞台；虞师父呢，他对于自己的期望如此高，她若不能给他一个圆满的交代，如何对得起他尽心尽力的传授和愿意在王老板面前力保我上台？
一天，还剩一天，我还能做些什么？或许我可以偷偷地去瞧瞧干娘练得怎么样了？
美玉不敢进门，她微微的有些紧张。门没有关严实，她可以瞧见丽娘房间里的状况。
门内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在这个寂静的深夜显得尤其惊心！丽娘的嗓子怎么了？美玉听见丽娘的清唱，声音有些沙哑似的。
她想要敲门，可是，干娘知道我来了会怎么想？她如果发现我知道她的嗓音沙哑了，她会不会加倍地恨我？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帮干娘掩上门，走了。
9
第二天的对决，丽娘没有到，大夫说丽娘患了重感冒，不能登台。
陈妙常的角色便自然地落在了美玉的肩上。王老板看了看美玉，一个挺标致的小丫头，似乎也考虑到了戏园子的接班问题，只是关照虞师父要更加尽力地教导美玉，便没再说什么了。
美玉一下子便成为了戏园子的当家花旦，丽娘却始终没有出现。
琴挑是玉簪记中一出最精彩的折子戏。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弦里传情这一出，潘必正和陈妙常由此定情。
“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适才呵）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嗳）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美玉正值二八芳龄，自小在戏院中长大，本也未有任何遐想，她只念着唱戏，把基本功打扎实，能够永远待在这落日坊里，并且成为有用的一份子。可是，那么多的唱词，她开始不懂，后来为了演出妙常的味道来，不断地询问师父，妙常的故事，妙常的人，潘必正的爱，妙常的孤寂。
唉，美玉重重的一叹，终于，她也感受到了寂寞了。
妙常的一段唱词，借由琴语表明，潘必正渐渐萌生的爱，也藏在那些似有若无的挑逗中。她眼瞧着面前的虞师父，不知为何脸上却泛红了。他是潘必正该有多好？这个偌大的戏园子里，就只有他呵，真正的对她好，关爱她，重视她，相信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自信的时候，他也总是鼓励她。
他呵，多么的好！这么的想着，不免走了神，突然忘了词，愣在那里。
虞师父大喝了一声，美玉才抬眼看着他，心中一阵悸动，像是印证刚刚的胡思乱想。她才发现其实虞师父身上有一种执着的魅力，只是这些年他为这班学徒，一直孤身一人。
10
陈妙常的爱是果敢的，无论是琴挑或是秋江，总带有那么一些悲壮的意味。那时候的女子，被封建的世俗压得透不过气来，更何况陈妙常还是庵里的一个仙姑。可是，她敢于违抗师命，冲破世俗的樊篱，只为见到潘必正，追至江中。就因为她的勇敢，才为这段爱情赢得了美满的结局。长亭迎归，终得有情郎长相厮守。
美玉的爱却是压抑的，她只能躲在玉簪记里，借由陈妙常的口来表白。
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想要传递她的情意，甚至她的泪快要落下。每次唱完一场，虞师父都要夸奖美玉，她演的确实越来越传神了。甚至有些时候都让师父觉得分不清戏里和现实了，虞师父笑着说。
那确实就是现实，美玉在心里说道，你能够感觉到我的心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丽娘，大家似乎一下子就将全部的目光转移了。如今美玉才是这戏园的台柱。戏班子散不散似乎都只是美玉的事情，和丽娘再无任何瓜葛了。
10
一场大火。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很多人都葬身在那场大火里，直至今日，那些老一辈的人都还记忆犹新，感叹的说：“多么可惜呵，有好些个名伶小生都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了。落日坊就这样一日之间颓败了。再也没有见过美玉那么传神的演出。她的那个陈妙常啊，演的真是好，那一个眼神，或者一句唱词，或挑逗，或哀怨，总带有那些独特的韵味”
虞师父，丽娘，美玉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中。有人说，那是丽娘放的火，因为她嫉妒美玉一下子夺去了她二十年奋斗的成果，或者是她想要得到虞师父的再次疼爱。说话的人据说是落日坊的一个老旦，她说她曾亲眼看到大火的时候，丽娘明明有机会逃生却没有逃，只是紧紧地将虞师父搂在怀里。
“虞文，我不让你走，我要你跟我在一起。”火光冲天，涨红了丽娘的脸，身体虚弱的虞师父只能在她的怀中急促地喘气。
“傻瓜，丽娘，我是为了你呀，只有让美玉能够完完全全地代替你，你才能够从舞台走回到我身边。”虞文搂住丽娘的腰。
远处，一双幽怨的双眼，看着躺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
尾声
美玉的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葬送在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中。
她知道虞师父的心，是永永远远地只系在丽娘身上了，可惜了她最爱的戏——玉簪记，她只能躲在戏中，反反复复地吟唱着她从未得到的爱情：“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难提起，把十二个时辰付惨凄！沉沉病染相思。恨无眠，残月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场她亲手点燃的大火。
总有一些人能够在这荒废的园子里听见那么一段清唱，咿咿呀呀地，在清晨或者雨后。
“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不一会儿又传来：“难提起，把十二个时辰付惨凄！沉沉病染相思。恨无眠，残月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那些快要作古的老太太们都说，这都是美玉的阴灵仍旧舍不得离开这个戏园子。还在唱着她最喜爱也是最拿手的玉簪记呢！你听，那声音倍儿脆，还像当年红透了整个上海滩的时候，那般风光，那般妖冶，那般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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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就是这般鱼龙混杂，这个戏园子里就更加地热闹了。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有啊，那些挑夫、人力车夫、短工什么的，一股汗腥味，也会挤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头，虽然对于他们来说，看这么一场戏本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但是他们也想要偶尔享受一下人生，谁说那些靠出卖苦力为生的人天生就不该有这么点奢侈的享受？
而那些二楼的包厢房里，蒸着一杯碧螺春，偶尔磕着几片瓜子，有些还携太太夫人们共赏的贵客们，可就是这间戏园子里的灵魂人物了。他们高兴了，动辄在这戏园子里赏金赏银，不然就出那么些对于他们来说九牛一毛的金钱，给伶人们装备些行头。就在这些日积月累的岁月里，这间落日坊便成为了大上海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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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美玉是被爹爹卖到戏园子里当下人的，家乡闹了水灾，接连着发生了瘟疫，村里活着的人都四散逃荒去了，娘也在饿了三天之后，抛下爹爹，美玉和弟弟，散手而去了。爹爹本也是十分疼爱美玉的，可是，好不容易逃到了这大上海，在这看似遍地黄金的地方，却仍旧无法靠几个体力活挣来的钱养活他们姐弟两个，最终还是决定把她卖给戏园子，也免得她跟着爹爹饥一顿饱一顿。
美玉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因为她知道，只有自己被卖掉了，弟弟才不至于挨饿受冻，看他从出生以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餐，每次都饿得哇哇直哭。那年，美玉刚满五岁。
起先，她是在厨房里打杂的，偶尔也帮戏园子里的角儿们洗洗衣裳，那些绣满金丝银线的褶子长衫，总是让美玉感到无比艳羡，他们总是这样指挥着她：“丫头，把我那件衫给我洗了，仔细着点，脱落一根丝线就叫你脱层皮！”虽然这样，美玉还是爱惜那些衣裳，她怎么会不仔细呢？她比任何人都爱这些水袖长衫，她总想着，自己有一天穿上她，站在风光的台前会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果然，不多久，因着她的机灵和乖巧，被当时戏园子里最红的青衣柳丽娘看中了，要了她当私人丫头。这样，美玉便朝着她所向往的戏台迈出了第一步。
戏园子里的练唱是很严格的，就算你是名角儿也不例外，可令人惊奇的是，即使那些生旦净丑角儿们起得再早，他们总能看见一个比他们更早的身影，在厨房里烧起了热水。一年四季，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冻的，似乎连发出去的声音都会冻成了冰，所以那每天最早的一盆热水梳洗，便是最为紧要的了。
久而久之，各房里住着的伶人们总会向丽娘投去羡慕的眼光，说她挑中了个勤快的丫头，又长得那么可人，看着就叫人欢喜，不如收做个干女儿吧！一回两回不当事儿，时间久了，丽娘倒也越瞧越喜欢，挑了个日子，在戏园子里正式收了美玉做干女儿。
端茶递水的活儿，自然还是由美玉来做，都习惯了，其他的丫头，丽娘总嫌她们笨手笨脚，不合心意，还是美玉好，贴心儿，不枉自己这么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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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丽娘确实是这个戏园子里的一块瑰宝，年轻貌美，戏也唱得好，青衣，花旦，闺旦各种名剧里的角色都能唱，最擅长的要数那出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水袖一挥，三步回头，那种哀怨，那抹神情，让人看得心都揪结起来。
那些芳华绝世的时候，丽娘的蓝颜知己们自是不少，她也不是没想过趁自己最好的时候挑个归宿，把自己嫁了。可是，她实在舍不下那些水袖翩然的瞬间，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唱词，那仿佛已然成了她每日的话语，代替她表达，那些喜怒哀乐，那些悲欢离合。
岁月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她最好的时候，那些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孩长成了，瓜熟蒂落，芬芳艳丽，令她怀念起那些逝去的年华，所幸，这些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就连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们都不得不承认，丽娘的美是沉淀的美，像是一颗沉在溪里的鹅卵石，经过了水流的冲洗，经过了阳光的折射，虽不是光彩夺目，却保留了隐匿的美。
美玉最初的登台，是源于一次偶然，也许也是这次的登台，注定了她要一辈子演绎别人的悲欢离合。
美玉的第一个角色是花田错中的周玉楼。这个周玉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这么个旦角。原本这个角儿是梨园里一个叫芸秀的唱的，可是，这个芸娘却并非是个省油的灯，在梨园里唱了八年，怎样也不能红起来，却在一次私家聚会的演出中结识了柳老板，一个富有阔绰的茶商，不久就被一顶轿子抬入府中，做了四姨太。
虞师父想要从园中其他旦角中选出一名老手来演周玉楼的时候，丽娘还坐在雕花红木椅上，只是轻声地对虞师父说：“让美玉试试吧。”说完口中还抿了口茶，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这个”师父有些犹豫，毕竟让一个不是自己亲手带的徒弟，还是从未登过台的丫头来演这个虽不是最重要却也不可缺少的人物，还是园里从未有过先例的事。
“就一次，唱不好，再也不提美玉登台的事。”丽娘在说着这些的时候，还是悠缓的，就仿佛只是谈论一下今日的气候，或者刚结束的午餐。
美玉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啊！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呢，她还能再练习得更加纯熟一些的。而且这个周玉楼也不是她最擅长的角色，怎么办？可是，可是，她等这个机会已经多久了呵！她只是红着脸，不发一言，等着干娘帮她决定。
虞师父看了站在丽娘身后的美玉一眼，她是个多么不起眼的小丫头呵！她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么？他该不该在她还没有变成蝴蝶的时候，给予她奋力的一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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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美玉演的这段周玉楼的唱词，还是最初的改编本。周玉楼为周通之妹，在周通误将男扮女装的卞玑当作刘玉燕抢来的时候，她对卞玑一见倾心，遂私定终身。
而自己的干娘丽娘，自然是演其中的花旦春兰一角，别看丽娘已徐娘半老，可演起花旦来却丝毫不减那份天真调皮的模样，在卞玑和两个女子之间来回周旋，活跃、流动的舞蹈身段，不愧为这整剧的核心人物。
此剧大团圆的结局，卞玑高中状元，娶刘玉燕、周玉楼为妻，春兰为妾。美玉虽然第一次登台，偶有些唱段不是十分熟捻，只是，在最终卞玑娶亲的一幕，美玉的眼神不禁流露出一丝悲伤，却让虞师父对她刮目相看。
她小小年纪竟能领悟到周玉楼的那份无奈和悲伤么？虽然不是浓烈的悲怆，但是，要有多么敏感而细腻的心才能够领悟到？这仅仅是一次巧合么？
戏散了，虞师父却平静不下来，等到丽娘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虞师父早就等在门口了，她倒是微微讶异了一下。师父平时不轻易来找她的，他早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再传授给她的了，如今所有的一切辉煌都是丽娘自己百般揣摩出来的。
“丽娘，这些年你过得好吧？”虞师父摘下了帽子，微微叹了口气。
多久没有这样的谈话了，自从他知道丽娘决定了孤身一人。他便自觉地退出了她的生活，只是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喜，她的悲，为了杜丽娘，为了陈妙常，为了春兰，却从来没有为过他，在丽娘的眼里，他永远只是她尊敬的师父，她也永远只是他陌生的徒儿。
虞文觉得，这就够了，只要她还在梨园，只要她没有去往别处，这就够了。他也愿意为了守候她，也是守候这个梨园，清贫无忧地过一辈子。此刻能够这样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针线，真好。
“美玉把美玉给我吧。我会带她走当年你走过的路。”虞文望向丽娘，眼中满是柔情，可惜丽娘永远不会懂，也许，她是不愿懂。
丽娘停止了手里的针线，她是习惯于在每一场戏后仔细地检查服饰的针脚的松散，并将它们密密地缝上。她此刻正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正在奇怪他所说的话。
美玉，她可以吗？她这么快就得到了她曾经费劲了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她回想起那些不知名的岁月，那些与其他弟子争夺师父关心的岁月，此刻，她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虞师父。”她本想叫他虞文，想想不妥，硬硬地改了口“美玉还是我来带吧，这孩子还小，我刚认了她干女儿。不劳师父您这般费心。”不知为何，此刻，丽娘的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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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美玉一脸兴奋地走进丽娘的房间，她终于成功了，她赌了一把，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虞师父说她演的好极了，尤其是最后的那个眼神。
丽娘的脸色不是很好，尤其是见到美玉欢喜的那一刹那，似乎更加阴沉了。
“干娘，虞师父叫我跟他学艺，您说，好不好？”美玉一脸天真，并且微微骄傲地说。
“是嘛。”丽娘喝了口茶，他终于还是出手了“那美玉，你自己愿意去么？”
“当然”她脱口而出，随后发觉干娘的脸色严肃，生生地将“愿意”两个字吞了下去，只是怯生生地说“美玉全凭干娘作主，干娘说好美玉就去，干娘说不好美玉就不去。”她抬起头悄悄地看了一下丽娘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丽娘无限爱怜地摸着美玉的头，风华正茂的年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年纪，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想要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呢？当年的自己也是多么希望能够有人给予一次机会，然后告诉自己要做到最好！她的心动了动，说：“你跟师父去吧！”
“不，美玉要陪在干娘身边。”
此刻，丽娘心中再无其它，只是充满对美玉的爱怜，毅然起身，拉着美玉的手，来到虞师父的住所。此刻，他正细细地描眉画脸，准备着此生最后的一场演出。他演霸王，却无虞姬。
“师父，美玉就交给你了。”丽娘将美玉的手放入了虞文的手中，转身即走。虞文一下子便抓住了丽娘的手腕，低声却有力的说“丽娘，做我最后的一次虞姬。”
丽娘抬眼看了看虞文的脸，轻轻地拨开了他的手，转身走了。
虞文心下怆然。只见面前美玉睁大一双眼，无辜地看着他，多么相似的双眸！同样的纯净，同样的渴望！他的虞姬又回来了，他会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哪怕她走得太快，挡住了他，也挡住了自己的心，他仍旧无悔。
虞师父当下贴出公告，将最后的一场戏整整推迟了一个月。
从此，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清晨，戏园子里总会传来一阵阵“啊”“咿”“咪”的发音。那声音虽然稚嫩，却坚决果敢，带着一股倔强，响彻在绿荫繁茂的后院。提醒着这里最懒惰的人们都不要忘记熟练唱词。
美玉毕竟是个新人，再怎样聪慧，还是必须打好坚实的基础。云手是动作的基本元素，剧中的许多其他动作即由此演化而来。她深知这次可贵的机会来之不易，自然是比旁人刻苦了许多，自己功基未深，又没来由得被虞师父挑中，居然让她担任虞姬这一角色。就连平日里爱与她玩笑的亲密姐妹们此刻也在暗中较劲，好让她看看师姐们这些年的苦功夫并非她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云手这样的动作，看似简单，其实要练出那种韵味，非要下番苦功夫不可。直到把云手拉圆了，在随心所欲的情况下都能以腰为中枢，都能悬肘叩腕不露肘，都能与手眼身步法协调一致才算及格。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可美玉却并没有另一个十年的时间来等待这次机会。
6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丽娘此刻正对着梳妆镜，一遍一遍地唱着这段虞姬的唱词。是已经老了吧？有些原本转板的地方唱着也不那么圆润了。想当初随着虞师父唱完一场又一场，鲜花赞美铺天盖地，她从戏园子里脱颖而出，被公众认可的那会儿，她多年轻呵！俏脸一扭，摆上个兰花指，就会有多少的公子员外排着队等着买她的票。
她想起了美玉，这个小丫头，机灵不减她当年，看着确实让人喜欢。可是，她有那么美好的青春，她有天赐的好嗓音，如今她自己呢？除了经验，除了熟练，却什么也不如她了。虞师父的那用力的一握，她是上心的，她甚至想要一口答应了。
多么矛盾呵，她看着美玉，想到了自己的当初，可将这样的机会让了出去，自己却只能对着花镜空悲叹。
“干娘。”美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轻声唤道“我明日就要随虞师父上台了，干娘，我害怕。”美玉的眼神确实有些躲闪。毕竟，她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就这样让她上演如此需要技巧的虞姬，是不是过早了？
丽娘抚着美玉的头，想要给她一些力量，可是，当年的那一场，她自己不也是一个人挺过来了么？想要登上那辉煌的舞台，需要承受的何止是这一点点压力和彷徨？
她朝美玉挥挥手，淡淡地说：“是好，是坏，这条路由你自己走。”便走进了里屋。丽娘究竟是希望她上台还是放弃？
7
美玉终于没有承担最后的罪责，虞姬的那最后一刎，霸王却出乎意料地倒下了。
丽娘坐在虞文的床边，她才意识到这个躺着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师父二字。虞文的脸色苍白，他是累坏了。为了这场演出，他既要自己练习，又要费心去教导美云。这个丫头着实让人怜爱，只是他怕她眼里的那簇火苗，会演变成熊熊大火，将她烧尽。
他的舞台生涯是该结束了。虽然有这样一个不甚完美的结局。
但他至少做到了将美玉这样的一个好苗子推向了舞台聚光灯的下面，让那些爱着戏曲的人们看到了一轮初生的红日正冉冉升起。
丽娘舀了一勺滚烫的药，在唇边吹了吹，送到虞文的嘴边。他却别过头去。
“还在生我的气么？师父。我知道是因为我，才害师父这般劳累。下一次，我们一起演，行么？”
“再没有下一次了，这个舞台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虞文冷冷地说。
丽娘的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瓷碗应声而碎：“不！”她的声音倔强而孤单。转身跑出门外。她岂能输给一个小小的丫头？没有虞师父，这么多年我不是一样红遍了整个大上海？
8
丽娘的眼里要滴出血来，她感觉到了内心的刺痛，在美玉清脆的声音响彻在戏台上时，她同时也看见了坐在美玉对面的虞文，他的眼光那么温柔而又熟悉。
她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那么重。
毕竟她还有戏，还有那么多动人的故事和抑扬顿挫的台词。她努力使自己相信并不孤单。
这是三个人的战争，而她只是一个人的苦守，他们却是两个人的相望。嫉妒和愤怒吞噬着她，让她整夜整夜的失眠，而她毕竟是老了，再厚重的脂粉也挡不住她满脸斑驳的皱纹。
美玉再也不来她的房间问候了。她似乎也察觉出了她们彼此间的距离和立场，是再难挽回从前的情意了。
这时候的戏园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冻。在漫天的炮火枪声中，任谁都没有闲情再来细细品味一场戏了。然而丽娘和美玉的热情却丝毫未减，因为戏园要重新编演一场玉簪记了，经营戏园的王老板说最近收入明显减少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个落日坊就只好关门收场了。
被逼无奈，虞师父只好重新操刀，虽然身子不如从前了，好在师父练的勤，嗓音依然干脆洗练，本来嘛，男子的舞台生命力总是比女子长些的。可是，这陈妙常呢？
王老板似乎觉得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当然是丽娘了。他看丽娘的陈妙常已经看了十年了，虽然有些陈旧，但是还算比较稳妥的方式。这出戏本是一个悲剧故事，但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也不免要改进改进了。
虞师父却不同意：“让美玉上吧。王老板你要的是一个全新的陈妙常，美玉的嗓音细腻，表演有天赋。我们戏园也该尽快培养下一辈了。”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有道理：“那这样吧，让编剧将改动过的唱词先分别给丽娘和美玉练习着，两个星期后看谁的表演好就让谁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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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两个女人，同一个角色。
美玉从那天王老板说出那个决定之后，竟像疯了一般地练习。白天，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有“潘必正”和她对戏，夜晚，她还要偷偷地练习她所欠缺的基本功。毕竟丽娘已经唱了整整二十余年了。虽然花容不再复返，但她有足够自傲的经验。而她呢？难道靠着好天赋就可以偷懒不用勤奋了么？
她已经没有退路，离开了戏园，她还能够做些什么呢？她只有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她才能够感觉到她还活着，还有知觉。她早已没有了亲人，从五岁那年，爹爹将她卖给戏园以后，这落日坊就是她的家，这些小生，武旦，老生，丑旦，他们就是她的亲人。她不要解散，她不要。
越来越近了，离最后的比赛越来越近了。不知道干娘练的怎么样了，她不用担心干娘，她是如此出色的一个青衣，自己又算什么呢？她恨不得时间一下子过去二十年，好弥补她的青涩与不足。
还剩三天了。唱词好像还不是很熟悉。
还剩两天了。转调的地方为何还不能更加婉转一些？
还剩一天了她仍然不能完整地将玉簪记里的陈妙常按照王老板的要求唱出来，怎么办？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她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没有人再会提起美玉这个名字，周围的姐妹，嘴上虽然不说，但心理嫉妒得紧，她们一定恨不得她再也上不了舞台；虞师父呢，他对于自己的期望如此高，她若不能给他一个圆满的交代，如何对得起他尽心尽力的传授和愿意在王老板面前力保我上台？
一天，还剩一天，我还能做些什么？或许我可以偷偷地去瞧瞧干娘练得怎么样了？
美玉不敢进门，她微微的有些紧张。门没有关严实，她可以瞧见丽娘房间里的状况。
门内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在这个寂静的深夜显得尤其惊心！丽娘的嗓子怎么了？美玉听见丽娘的清唱，声音有些沙哑似的。
她想要敲门，可是，干娘知道我来了会怎么想？她如果发现我知道她的嗓音沙哑了，她会不会加倍地恨我？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帮干娘掩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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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对决，丽娘没有到，大夫说丽娘患了重感冒，不能登台。
陈妙常的角色便自然地落在了美玉的肩上。王老板看了看美玉，一个挺标致的小丫头，似乎也考虑到了戏园子的接班问题，只是关照虞师父要更加尽力地教导美玉，便没再说什么了。
美玉一下子便成为了戏园子的当家花旦，丽娘却始终没有出现。
琴挑是玉簪记中一出最精彩的折子戏。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弦里传情这一出，潘必正和陈妙常由此定情。
“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适才呵）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嗳）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美玉正值二八芳龄，自小在戏院中长大，本也未有任何遐想，她只念着唱戏，把基本功打扎实，能够永远待在这落日坊里，并且成为有用的一份子。可是，那么多的唱词，她开始不懂，后来为了演出妙常的味道来，不断地询问师父，妙常的故事，妙常的人，潘必正的爱，妙常的孤寂。
唉，美玉重重的一叹，终于，她也感受到了寂寞了。
妙常的一段唱词，借由琴语表明，潘必正渐渐萌生的爱，也藏在那些似有若无的挑逗中。她眼瞧着面前的虞师父，不知为何脸上却泛红了。他是潘必正该有多好？这个偌大的戏园子里，就只有他呵，真正的对她好，关爱她，重视她，相信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自信的时候，他也总是鼓励她。
他呵，多么的好！这么的想着，不免走了神，突然忘了词，愣在那里。
虞师父大喝了一声，美玉才抬眼看着他，心中一阵悸动，像是印证刚刚的胡思乱想。她才发现其实虞师父身上有一种执着的魅力，只是这些年他为这班学徒，一直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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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妙常的爱是果敢的，无论是琴挑或是秋江，总带有那么一些悲壮的意味。那时候的女子，被封建的世俗压得透不过气来，更何况陈妙常还是庵里的一个仙姑。可是，她敢于违抗师命，冲破世俗的樊篱，只为见到潘必正，追至江中。就因为她的勇敢，才为这段爱情赢得了美满的结局。长亭迎归，终得有情郎长相厮守。
美玉的爱却是压抑的，她只能躲在玉簪记里，借由陈妙常的口来表白。
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想要传递她的情意，甚至她的泪快要落下。每次唱完一场，虞师父都要夸奖美玉，她演的确实越来越传神了。甚至有些时候都让师父觉得分不清戏里和现实了，虞师父笑着说。
那确实就是现实，美玉在心里说道，你能够感觉到我的心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丽娘，大家似乎一下子就将全部的目光转移了。如今美玉才是这戏园的台柱。戏班子散不散似乎都只是美玉的事情，和丽娘再无任何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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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火。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很多人都葬身在那场大火里，直至今日，那些老一辈的人都还记忆犹新，感叹的说：“多么可惜呵，有好些个名伶小生都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了。落日坊就这样一日之间颓败了。再也没有见过美玉那么传神的演出。她的那个陈妙常啊，演的真是好，那一个眼神，或者一句唱词，或挑逗，或哀怨，总带有那些独特的韵味”
虞师父，丽娘，美玉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中。有人说，那是丽娘放的火，因为她嫉妒美玉一下子夺去了她二十年奋斗的成果，或者是她想要得到虞师父的再次疼爱。说话的人据说是落日坊的一个老旦，她说她曾亲眼看到大火的时候，丽娘明明有机会逃生却没有逃，只是紧紧地将虞师父搂在怀里。
“虞文，我不让你走，我要你跟我在一起。”火光冲天，涨红了丽娘的脸，身体虚弱的虞师父只能在她的怀中急促地喘气。
“傻瓜，丽娘，我是为了你呀，只有让美玉能够完完全全地代替你，你才能够从舞台走回到我身边。”虞文搂住丽娘的腰。
远处，一双幽怨的双眼，看着躺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
尾声
美玉的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葬送在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中。
她知道虞师父的心，是永永远远地只系在丽娘身上了，可惜了她最爱的戏——玉簪记，她只能躲在戏中，反反复复地吟唱着她从未得到的爱情：“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难提起，把十二个时辰付惨凄！沉沉病染相思。恨无眠，残月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场她亲手点燃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