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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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我在县中读高二。云低我三届,念初二。

    我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品学兼优。因家境贫寒,一心只想把书念好,考上个好大学以告慰在田里辛苦劳作的父母。

    云美丽出众,是当时学校里公认的校花。长得好不奇怪,难得的是她的学习成绩也好。私底下不知令多少女生眼红,男生倾慕。

    我在校园里远远地见过她多次,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惊艳,只是那时正做着清华北大梦的我,怎会为区区一女孩牵绊留连。

    和她相识颇具戏剧性。

    星期天,我留在校内复习功课。晚上和几个同宿舍的哥们逛街。在校门口看见独行的云。她一手提着一只鸡,一手拿着菜,正低头匆匆地走着。几个刚才还在吵吵闹闹的小子忽然都噤了声。云若无其事地从我们面前从容走过。

    几个小子犹在齐齐地向云的背影行注目礼。我喝一声,走吧!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李看看一本正经的我,一脸坏笑地说,风,你若是敢走上去和她说句话,她也搭理你的话,今晚我就请你们吃田螺。一副谅我也不敢的神情。

    当时大约年少气盛,看看他们一脸等着看我好戏的样儿。登时恶向胆边生,说,谁说我不敢,我这就去!

    补充一句,云的清高是与美貌齐名的。

    话说得响,我心里还是直打鼓。她要是不睬我岂不是

    “云,我,我来帮你拿吧。”我嗫嚅着说。她有些愕然地转过脸,看见满脸通红的我,再看看身后耳语交谈的哥们,似乎有些明白了。遂浅浅地一笑,把东西递过来。“哦,谢谢你。”她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的笑容真是纯美。嘴角轻抿,隐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那一刻里,我有些迷惑,有些沉醉。这美丽女孩,她这样温和地对我笑,我心里瞬时安静下来,说话也流利些了。

    多年之后,当她不再属于我,我仍时时想起她的微笑。带着淡淡清芬的微笑,在那一刻里,沁人心脾,温暖了我少年孤寂的心事。

    那次带些恶作剧意味的会面,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漾起了轻微的涟漪。随后投入紧张忙碌的学习中去,我渐渐的也淡忘了这事。

    寒假里回家,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云,我这才知道,我们家其实相隔不远。一路上,云与我说她的家庭,说学校里的趣事。到分手时,我竟然有些不舍的感觉。我有意无意地邀云有空来我家玩,云爽快地答应了。

    几天之后,云真的来我家找我了。她到的时候,我和小妹正在田里干活,一身的泥水,不知有多邋遢。云在我家门口等着,看见我回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怔住了,少年的自尊心作祟,这样的形象下与云相见,我也觉得很窘。彼此相处熟了之后,云还常常笑话我那天的窘态。

    以后的几天,云白天跟我和小妹一起去干农活,晚上三个人围着录音机听歌,谈天说地。也许因为同样来自于农村,并不富裕的家庭,使云少了许多漂亮女孩的坏习气。相似的家庭背景,又使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那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假期。

    开学以后,云也常常借故的来找我,回家的路上,经常是两个人同行的。

    我暗地里是喜欢云来找我的,有时自己也不自觉地去找她。却又担心自己陷得太深,影响了彼此的学业。我是家里的独子,共有姐妹六个,在重男轻女的农村里,父母不知寄托了多少厚望在我身上。而云,一个农村女娃娃,能上中学已是幸事,如果考不上大学,等待她的出路只有外出打工或者早早嫁人。

    暑假里,云随我回了家,说是要帮我妈割稻谷。母亲初见漂亮懂事的云,很是高兴,及至久了,也看出了点苗头。母亲生气了,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们呀,都还小,我看出来了,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不要害了云,也害了你自己。

    这些道理,其实母亲不说我也知道,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想有出息,唯一的出路便是读书考大学。

    只是少年纯真炽热的感情,岂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每每我痛下决心,一碰上云的含笑的眼,所有的意志登时全部瓦解。

    我安慰自己,不碍事的,我会更加刻苦用功,不让学习拉下。

    功课还是被拉下了,我由年级的前十名退到三十多名。

    那一年的高考,我只考取了本地一所普通大学。

    只是好歹也算是上了大学,识不了几个大字的父母还是很高兴的。

    我却闷闷不乐,以我平时的成绩,我原可以考取更好的学校的。我蓦地里想到了云。云明年也高一了,若是还和我在一起,必然会影响学习。我脑海里浮现出被父母逼着去相亲的云的形象,悚然一惊。

    我要我心爱的女孩安心学习,而我会耐心地静静等她长大毕业。我爱她,我得为她的未来着想。

    我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开始刻意地疏远云。

    云只以为我高考失意,对我的突然冷淡并未放在心上,依然乐呵呵地常来我家找我玩。我若借故走开,她便和小妹一起玩。云只比小妹大两岁,大约爱屋及乌,云对小妹很好。我离家到省城读书,小妹也考上了县中,云隔三差五的带着日常用品去看望小妹,很是照顾她,和小妹情如姐妹。后来云结婚,小妹也很难过,怨我不知珍惜。此是后话了。

    开学了,我写信给云,语气极平淡,只说你现在还小,要好好学习,我们的事等我毕业了再说。

    云似乎听进了我的话,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写甜言蜜语的信给我。我觉得欣慰,却又怅然若有所失。云,但愿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大三开学,我加入了学院里的篮球队。球打得不错的我在球队里很快小有名气。活跃在球场上,我能感觉到场外一双双热切的目光。

    丹就在其中。为我喝采,中场休息,给我递毛巾送水,替我打晚饭什么的。我在家里接受姐妹的照顾惯了,丹的热心照顾也只作是寻常。渐渐习以为常,打完球就往丹的宿舍去吃晚饭。

    日子长了,同学都在盛传我和丹在谈恋爱。

    我不以为意,我的心里早就被一片云占据,丹,只是姐妹。

    我始料未及的是,从未到过省城的云会在周日独自跑来学校找我。

    我当时正在打球,云从中午开始在偌大的校园找我,寻遍教室和宿舍,直至黄昏来临,均未能找到我。后来有人告诉她,风打球去了,打完球一般就到丹的宿舍拿饭吃,你在那里可以等到她。

    我如往常一样,打完球就往丹的宿舍走去。她正等得坐立难安,在里面走来走去。看见我进来,喜极而泣,一头扑进我怀里,又是委屈,又是担心,哭出了声。

    我疼惜地拥着她,我的云,我朝思暮想的云,我如此地想念你。可是慢着,云明年高三了啊,我怎么一时冲动,忘了当初暗下的决定了。

    强忍住心头的爱欲,我轻轻地推开云。她含泪愕然地望着我。我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云,别,别这样,让丹看见了,不好,丹,她是我的女朋友。

    她颓然放下拥着我的手,嘴角难以察觉地轻轻抖动,泪珠大颗大颗地不断涌出。

    我心如刀绞,云,我让你受委屈了,可是我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害了你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决绝地,云,回去吧,好好学习,你还小,来,我送你回去。

    云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恨你,风,你这个笨蛋!转身狂奔而去。

    我忘了那晚的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云走后,我拿了篮球,一个人在无人的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直至累得虚脱倒地。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让她心碎了,我心爱的女孩,我的决定难道错了吗?我做错了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真是错了,错过了,到头来,我还是害了云儿。

    云回去后,情绪低落,一厥不振,成绩急促下降。我写信回去,试图解释我的一片苦心。云连一个字也不给我回。

    大四假期里我回家,听同学说起云,说她好好的不知怎么了,成绩一落千丈,再也无心向学,现正和当地财政所一个年长她十岁的人走得很近。

    我只觉得痛心,为云的自暴自弃。至于别人说的关于她的闲话,我却是颇不以为意的,我所知道的云她不是这样随便的人。云是我的,她始终在我心里,而且,云她也是爱着我的吧。

    终于毕业了,云也快参加高考了。我松了一口气,云,你一定要等我啊,等我忙完分配,你也考完了试,我马上向你表白。

    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没有想到,云竟然放弃了高考,高中毕业后,到本地的一家酒店做了服务员。我奔波于毕业分配,无暇顾及她,偶尔听同学说到她,以不屑的口气,说云已和那人在外租房同居了。

    这消息于我无疑晴天霹雳,我又是震惊又是气闷。云她怎么可以这样,不是说好了等我毕业吗,为这一天,我苦盼了四年了啊。

    我如愿分在了省城,生云的气,我赌气没有去找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云竟然和那人举行了婚礼,她甚至没有通知我一声,一声不响地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肯原谅她。

    我试着去淡忘,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些催人落泪的回忆。我发现我依然想念她,无法淡忘。

    我在对云的思念和回忆中郁郁度过数年。

    多年后,我再见到云的时候,她已是两岁男孩的母亲。她依然漂亮,眉底眼梢却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云说,风你知道吗,那时候你伤透了我的心,之前你的冷淡我都可原谅和理解,我不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可是你不该在毕业后也不来找我。我反正考大学也无望了,父母也对我彻底失望,你好象也不再爱我。心灰意冷之下,我跟自己赌气,那时随便是个男的要我,我都跟他了,而他刚好在身边。父母说既然考不上大学,他好歹有固定工作,嫁他总比以后回家种田好,我就抓了他。

    说到此,云的神情有些黯然。你看,我也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我不爱他,他也不见得多疼我,每晚夜不归宿的。好在,还有孩子可以安慰。当时真是太年轻不懂事了,我以为这样便可把你淡忘。到头来,唉

    我疼惜地看着云。云背向我而立,长发披肩,楚楚动人。如云秀发也遮掩不住她的双肩在轻轻发抖。她在哭。

    爱怜之情油然而生。我想上前去拥住她,触及她柔软的发稍,指尖却轻轻地颤抖起来。

    何处飘来说时依旧。林慧萍在婉转低回地唱: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我是真的真的爱过你,说时依旧”

    说时依旧,可是,还能回头吗?一切还有可能吗?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泪,终于潺潺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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