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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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夜校开始自己的初恋，他报名上这个英语高级班的课程最初是因为他所在的医院要求医护人员掌握一门外语。他从一所医专毕业才工作了半年多的时间，他的父母都在临近的一个县城，他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晚上有的是闲暇，尽管有电视，可他同意李敖的话“电视造就一代白痴”于是他选择了医院附近的一所夜校开始了英语学习。
晚上授课两小时，中间休息十分钟，休息时他看看了周围的学生，女士居多，学英语的女士们穿着打扮都很清秀，只有隔他几排座位上的一个女士脸上的妆浓的化不开，他一向对浓妆的女士没有好感，此刻那张脸在灯光的照耀下光陆怪离，他想真是“上帝给女人一张脸，女人有本事再造一张脸”只是这张脸造得怪异。此女士看到他的注目，以为是欣赏的目光，（对自己的美貌估计过高的人常是如此），嫣然一笑，随后移身袅娜而来似乎要找他攀谈一番，他吓了一跳，他旁边的位置正空着，千万别来，试想这么一个女士坐在自己身边晚上回去不要做噩梦吧！他慌忙移开目光在仓促的一扫间他忽然在教室里众多的女士里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张脸的主人同时也看到了他，他赶忙示意她坐到他这里来，对方看一眼那个正向他的座位走去的妖艳女士，忽然明白了，于是起身来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他松了口气，余光里看到那个女士悻悻的退回。
这时他看清了，救命仙草是同在医院里的护士，只是和他不同科而已。
谢谢你救了我。这话当然不能说，他只好随口问一句“你也来学英语？”
“只许你们医生来学？”她弯月的眼睛笑着对他一瞥，反诘一句。
看来她知道他是同一所医院的医生了，他却没想到她笑着给了自己一个“软钉子”
“不是，我绝没有这意思。”他忙解释。
她笑了，又说“刚才你的表情使我想起了以前，我上卫校时班里全是女生，后来来了一名男生，刚来的时候表情和你像极了。”他知道是指刚才他受窘的样子，也笑。
开始上课了，她听的很认真。他知道医院里的护士都是初中毕业后上的卫校，英语水平都停留在初中水平，要继续进修英语几乎得从头学起，难度自然很大。医院号召掌握一门外语实际也是为医生所发，难道她就为这个才赌气来学英语的，肯定不是，医院里护士那么多，就她这么敏感吗？何况这个英语班是个高级班，如果以她的基础水平来说，上这个班难度应该很大，可看她的样子并不是听不懂。
课上完了，她起身迅速收拾好书本对他点点头就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他看表差五分十点钟立刻想到，医院里十点是护士交接班的时间，她是赶着去上夜班，她这么辛苦是为什么？他也想不通一个护士学英语有什么用？他来到了街上，走几分钟就能看到他们医院的大门了，这也是她选择在这里学习英语的原因吧！急诊室门口的红灯如一盏海面上的指向灯，他隐约见过她在急诊室工作，因为他们医院里虽然人不多，可他来的时间短，所以好多人都不认识，也许是她的学英语的劲头让他惊诧吧！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移到了急诊室门前，忽然意识到了赶忙撤回，她如看到了他追踪而来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第二天上班路过急诊室时他不禁放慢了脚步，她是不是急诊室的护士呢？真是天遂人愿，他一眼就认出了从急诊室里出来的她，她低着头匆匆的走，穿着工作服，急诊室设立了“绿色通道”后工作人员的服装都换作了绿色，起初被别的科室的人戏称“青蛙”时间久了，大家看的已经习惯了，其实这绿色实在是不难看的，犹如初春新芽的绿，带着娇嫩的气息，此时穿着这身工作衣的她正如一株亭亭的绿竹，她低头从人群中走过并没看到他，他也无法叫她，在知道她名字之前，他叫她什么呢？他看到她绿色的影子跑进了门诊楼里。
他到了自己的科里，他在住院部的外科，此时正是手术旺季，手术都排满了“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们疲于奔波，很少见到胖的护士，一个个都是减肥成功的样板，据说一个护士一天的工作量相当于一个拳击手一天的训练量，也许有些夸大其辞，不过走廊里穿梭来回的护士们确实是很辛苦，这也许是她昨晚的那句不满的话的源头所在。也许是因为她，他注意了一下自己科里的护士，从一大早开始，护士就开始奔波了，输液，换液体，领药，打针，取血，送化验，尽管分工不同，可每项工作都需要跑腿费力，一上午过去了几乎没时间坐下来喘息一会儿。想她在急诊室，工作量也不应少，繁忙的工作之余仍坚持晚上去上英语课，真是了不起，他油然而生敬意。
隔一天，又是上课的日子，他照例早来几分钟，他喜欢从容些做事，无论是任何事情。她来的晚，出现在门口时就看到了已经坐在昨晚位置上的他，迎着他的目光她稍犹豫了一瞬就朝他走来，她目光犹豫的一瞬他完全看在眼里，没想到自己这么不受她的欢迎？他自问平时还算受异性欢迎的啊，她坐下来，很自然的对他微笑了一下，即把书取出来放在桌上，他看一眼，封面干净的一个字都没有。当然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很幼稚，又不是小学生。他的封皮上也没名字。
课间休息时她伏案在纸上写什么，后来推给他看，白纸上是一个女子，披着长的卷发，伸长的手指上拿着一棵烟。他不解，她的目光向后面看去，原来她画的是那天试图和他坐在一起的妖艳的女子，此时正无聊的一个人举目顾盼。手里并没有烟，他指指纸上的烟“我给她加了个道具，你不觉得她应该是这样吗？”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孩童般的顽皮。
他笑。再看看纸上的时髦女子虽然只画了卷曲的发和燃着的烟，神韵却象极了。他想起了围城里好象有这一情节，只是记不清了。
“好象围城里是孙柔嘉给谁画什么人？”他边说边想。
“孙柔嘉画汪夫人的提纲。”她提示。
“啊，我看过就忘了。”他不好意思。
“你注意了吗？她每次来都换一身衣服。”她笑着说。
他并未留意，学习再认真的女子也不会放松对同性穿着的注意，是身为女性的共性使然？她的穿着很简单，可又有些与众不同，很婉约的感觉，一张素面的脸没有一点修饰。
“女为悦己者容。”她说，他很明白，只是不知于己有何干？
“你没注意吗？”她嘲弄的“真是可怜！”
同是女性很容易看穿女子们的一些不高明的小伎俩。他也知道她有所指，他能奢望她的话里有些嫉妒吗？她显然不是，只是觉得这些女子们的可悲吧。
那么她的不修饰说明她没有要吸引的人吗？即使没有过恋爱经验的他也知一个女子在爱上一个人后会特别的注重修饰。就连他这个男子在今天临来之前也莫名的在镜子多停驻了几分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太多的不满意，他本来是不太注重这些的，今天突然发现衣服的旧和脸色的破败，其实还好，只是他的心里似乎和从前的日子不太相同了。她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男也为悦己者容”他想取悦谁呢？
下了课，她今天不急于走了，他也慢慢收着书，好象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这样消磨一般。想着说些约她的话，一起走走？不到十点在这春天并不很晚，今天她应该不上夜班了。他留心了一下科里护士们的班，四天一个夜班。全院制度应该一样。
“今天不上夜班？”他问。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在她面前自己忽然显的很笨拙。
她抬眼看看他，笑了，弯月的眼睛笑成了初月的月牙儿“一起走吧！”她说。她是比自己有勇气，还是根本无所谓，他想不出。月光下，两个拉长的影子走在他们的前面，他注视着她的影子是修长的，可爱的，单薄的，她忽然抬起了自己的两臂，影子长上了翅膀“象小鸟吗？”她问。影子的翅膀作飞天状。
她的无拘的态度又让他一惊，他们之间应该还算陌生人，仅知道的是工作在同一单位，她却那么自然的把他当做了一个老朋友。
“像。”他点着头，她仰脸望着他“如果你有翅膀一定是个老鹰。”可是让他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幼稚的举起双臂做飞翔的动作？他不好意思，回头看，身后已经没人了，他们出来的最晚，没关系，又没人看到。他说服着自己，可还是无法举起自己的“双翅”“象我这样，”她两臂平伸着象一只振翅高飞的小鸟儿一样从他身边飞到了前方，他想举起双臂来然而像灌了铅一般，他跟在后面，看她快乐的飞着盘旋着象个小女孩，十岁？九岁？成年人的思想禁锢的久了不只是思想的僵化还有身体的僵化，他就无法举起自己的双臂来即使周围没有人。他跑着追上了她，她欣赏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停止了动作。
“有时候，我真想飞，飞的高高的，远远的，喜欢天空的时候就飞在天空，夜晚的星空最美，我从来都舍不得睡去，我要飞去看看星星的家，星星的家一定是亮晶晶的，如同铺满了碎的彩色玻璃。”她梦呓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段话直到他看着她走到了公交车的站牌下面，直到他躺到了宿舍的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着，这纯粹是一个小女孩的梦想，让他感动的是她形容星星的家时没用宝石或是钻石的光芒而是用了玻璃。是啊，在孩提时代谁没有过透过一块彩色碎玻璃看到的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的经历呢？曾经令所有的孩童沉醉和向往的世界，那就是她想象的星星的家吗？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只是年代太久远了，不太确定了。成人之后能记住童年时的梦想又有几人呢？即使记得也羞于说出口吧！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她多大了？他猜不出，初见她时她看上去比自己年龄大些，可她今晚在月光下飞翔的影子，说出的那番话却完全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即使和自己同岁，可护士由卫校毕业后参加工作往往不满二十岁，由于参加工作早，即使是同岁，护士也显的成熟些，她呢？成熟和幼稚的复合体？
此时才是夜里十点钟，不管在哪儿，年轻人可能都不甘心此时就入睡，何况在单身宿舍，十点钟才拉开了夜的序幕呢！他和另一男同事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外两间，外间是客厅，食堂的饭不好吃，所以外面的客厅在许多宿舍里都成了厨房，煤气灶，煤气罐，锅碗瓢盆了，尤其是爱自己动手做饭的女生宿舍和居家过日子没两样。他们俩都懒宁愿不好吃也不愿自己开灶，所以他们的客厅干净没有油烟味儿成了晚上单身们聚集的场所，他一回来就对室友嚷着累然后和衣躺在里面的床上，现在客厅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男声也有女声，还有电视里的高亢的对白声，他知道如果今晚他一直躺在这里就会成为他们近几天的谈论对象，于是他走了出去，听听这些促狭鬼在说什么，他们专爱说别人的坏话！不出所料，他一露面即招致了哄笑声。不奇怪，他早已习惯了他们爱捉弄人的风格，他坐到了沙发上“你知道我们在说你什么？”一个问。
“反正没好话！”他无聊的。
“在说你是不是恋爱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单身护士，因为医院里单身少，所以都在一个楼里住，只是楼层不同而已，她们也喜欢跑到这里来聚会，参加了工作的男生们往往收起了上学时的顽劣变的一本正经起来，这也可能是她们放心来这里的缘故吧。
他看着这个护士，忽然想起她就在急诊室工作，怎么能不露痕迹的打听到她呢？
“没有的事。”他先否定了关于恋爱的说法。
“不过”他接着说。“又上班又上英语课有点儿累了。”他漫不经心、懒散的。
“我们科有个护士也学英语，就在医院附近的外语学校里”果然他的目的立刻达到了。他欣喜，又装作不在意的口吻接下去“哪个？我怎么没见过？”
“当然，你的眼里哪能注意一般的女孩子呢！”这个护士随口揶揄了一句，似乎为了压住他的骄气“人虽然长相普通，可是个性很强的。”他的神经兴奋了一下“哪方面？”他忘了伪装，问的很急切。
“据说她是要独身的。”
“独身。”在他心里不亚于一颗炸弹被引爆了，他知道她会是个有故事的人，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年轻的没经过婚姻的女孩子选择了独身之路，这不是很奇怪的吗？“独身”这两个字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还在注视着电视屏幕的人也转回了头，这个护士其实并不是故意要宣扬她，此时看到大家的注意，反后悔不往下说了，只含糊了一句“只是听说，也许不是真的。”
这夜他一向很好的睡眠离他而去，在月光下飞翔的女孩儿，一个准备独自度过一生的女子，她要在寂寞中，世人的不解的目光里过一辈子，她知道独自过一生的真正含义吗！
上班后，正好今天是他值急诊的班，一个星期可以轮到一次，值班也不需坐到急诊室，只需等电话，有外科急诊病人急诊室护士打电话通知才下去，处理完病人就回住院部，有时碰上值急诊的班一天都不会有病人也就无须去急诊室了，他今天格外盼着电话响，知道了她是个要独身的人之后想见她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电话终于响了，是通知医生去急诊室处理病人，他飞一般跑到急诊室，他直觉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是她，果然，他一去急诊室就看到了她，她的样子和昨晚叛若两人，那个在月光下梦呓的小女孩一夜之间长大了，工作衣，燕帽，口罩下的她是个干练成熟的护士，他看了病人，其实很简单，是个轻生的年轻女性割腕自杀，被女朋友的举动吓傻了眼的男朋友两手是血的立在一旁，他为轻生者清创缝合，女子木然的似乎不知道疼痛，手臂直直的伸着却不反抗，被割开的口子如同一道血迹斑斑的壕沟，她在一旁配合着他，完毕，他舒了口气。触到她的注视着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寒夜里的星，是对自杀者的鄙视、不屑？还是身为女性所感到的无奈和悲哀呢？她默默的收拾着被血污了的器械，他直起腰“唉，为什么自杀呢？有勇气死而没勇气活着？”
“你看到了吗？这个自杀的女子穿了一件很旧的衣服，里面穿了一件红衣裳，她想穿漂亮一点儿去死，可又担心流出的血污了新衣服，所以外面又加了一件旧衣服。”她若有所思。
他倒没注意“你真是细心。”他确实佩服她的敏锐。
可生命都不要的人却怜惜一件新衣服，衣服成了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疼惜和留恋，真是可怜又可笑的女子。
他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她却是同情的“你不知道衣服对于女人的重要性，梁实秋说过，女人在挑选丈夫时远不如挑选一件衣服时聚精会神。“太夸张了吧。”他惊讶。“你怎么认为？”他问。
不过衣服在女性世界里确实占有很大的作用，他在住院部里，不管哪个年龄层的女病人都很注意整洁，即使是统一的病号服女性的也通常整洁些，除非是身患绝症的绝望了的病人。
“我没想过。”
她说完就转身去做别的事情了。她真的不打算结婚了吗？自然也无从比较选择衣服与丈夫时哪样更认真些。
尽管是下了“独身”的决心，然而她并不准备敷衍人生，她也不是对生活绝望了的人，单是她的业余学习英语，就是一种拼命充实生命的行为，衣服呢？她更比别人更注重整洁，她的工作服上没有什么污迹，其实在急诊室工作最难逃避各种污物的污染，如果洗的不及时的话还会留下难以消除的印记，她的衣服却异常整洁，是对于清洁过分的要求才要一个人过吗？他也听说过有些搞医的女子因为过分的洁癖而独身的。
一个选择了“独身”的女子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杀”吗！只是她杀死的不是生命，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爱情和婚姻，她为什么这样做呢？爱情在生命中占有多大的重量呢？当然会因人，因时而异，比如上医专时他曾置身事外的目睹周围同学的恋爱，在大学校园里，爱情成了一种必需，没有爱情根本就活不下去的人大有人在，他算是个例外“独身”的想法虽然没有，可不拿爱情当儿戏倒是真的。他有过喜欢的女孩，可那是不是“爱”呢？他总觉得“爱”的分量太重不肯轻易说出口，于是他在校园里是个不谈恋爱的“怪物”他是不要恋爱吗？不是，相反，他一直在憧憬着一份真正的感情，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他怀着虔诚的一颗心等待着，他不知道爱会出现在哪个时刻，会以什么方式而来。
又到了上英语课的时间，他早早的的踏入教室的门，她没来，老师都讲开课了她才匆匆来到，课间休息时她又匆匆的收拾书本，说了一句“赶着上班”就离去了，英语课对她真的这么重要？不过她上课时的认真是他所未见的。她这么拼命的学习英语是为什么？他在她离去后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个她画过的女子，此时这个时髦女子手指间正夹着一棵燃着的香烟。旁边有女士抗议着烟味儿，时髦女子扭身出了教室。他不禁笑了，佩服她的判断。他始终未曾注意这个时髦女子所穿的衣服。男子只记得自己喜欢的女子所穿的衣服吗？他只知道自己记得每次见她时她所穿的衣服，她的衣服显然都是她精心购置的，她的衣服无一不体现出她的风格，衣服与人连成了一体。很奇怪，自从知道她要独身后，她的衣服无一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偏爱冷色调的衣服。
下了课，他懒懒的收拾着课本，出了教室门却发现自己落在了最后，只有地上的影子随着他在月光下移动着，他试着抬起了双臂，影子变作了一只姿态僵硬的老鹰，他动了动胳膊，老鹰开始飞翔了，他闭上了眼睛，果然有一种凌空的感觉。她想飞到哪儿？去看看星星的家，她决定一生都要一个人飞翔吗？“如果你有翅膀一定像老鹰。”她的话言犹在耳，她盼着自己变作老鹰和她一起翱翔吗？如果和她一起飞，她会放弃“独身”的决定吗？他的心里突然的电光一闪瞬息就灭了，如果这么容易就改变，她的决定还有意义吗？那她为什么会说出“你像老鹰”的话呢？难道她独自一人飞的理想也有瞬间的游移吗？
然而在那以后一周的英语课上她都未出现，他每次带着希望去却总是失望，在白天的医院里他也从未见过她。每次课结束了，他都故意走在后面，前后都没人了，在空空的校园里，他现在已经自如的伸展开了长长的双臂，手臂不再那么僵直了，他灵动的飞翔着如一只御风而行的鹰，他爱上了飞翔的感觉。他确信自己爱上了那个教他飞行的人。
在客厅的聚会已经慢慢取消了，一般这样的聚会往往以其中两人的恋爱开始而宣告聚会解散“电灯泡”们一个个知趣的散了。他的室友和那个急诊室的护士恋爱了，对于他倒是好消息，因为想知道她的事情会更容易些，然而可能后悔自己嘴快透露了别人的秘密，这个室友的现任女朋友现在无论谈什么话题都不会提到她了。
当他不再觉得会在英语课上再见她时，他仍是坚持去上，这也是他的坚韧之处，虽然医院规定工作三年后才能考研究生，他的英语是他的薄弱环节，那就早些准备吧。他鼓励自己。这一晚他刚跨入教室的门就触到她弯月的眼睛，她坐在他的位置旁边，在专门等待着他一般，他坐下来，她含笑看着他。
“好久不见，你猜我去了哪儿？”
原来她是旅游了，去了哪儿？“飞到了太空？”她讶异的笑了“你怎么会以为我去了太空？”她好笑的反问。
“你不是想飞吗？你变成了一只自由的小鸟儿，飞到了你向往已久的天空，你特别喜欢在夜里飞行，那种御风的感觉最美。你平平的飞着，你让大气稳稳的托起，甚至不需扇动翅膀，你静静的飞着，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其实说着是他自己飞行时的感觉，在他的叙述里她咬住了双唇静静听着，等他讲述完了，她似乎陷入了某一个记忆里好久没有回应。
课间休息，他问“你到底去了哪儿？”
“哦，”她一楞，似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答“周庄”
“好吗？”
“当然”她无心的应答，好象思想还在别处的茫然。
“好在哪儿？”他很想知道她喜欢的原因。
“哦”她沉吟了一下，笔迅速在一页空白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推给他看，纸上写着“烟雨双桥”
双桥是周庄有名的建筑，又名钥匙桥，由一座石拱桥和石梁桥组成，位于周庄镇东北。清澈的银子浜和南北市河在这里交汇成十字，河上的石桥便联袂而筑，显得十分别致。因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样子很象古时候使用的钥匙，所以当地人便称之为“钥匙桥”
他虽没去过，可是关于双桥还知道一些的。也知道有“钥匙桥“的称谓。
“它的样子果然像钥匙？”他有些好奇。
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她是去那里寻找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吗？他猜对了。她去外公家探望母亲时特意去了周庄，外公居住的城市离周庄不远。一踏上周庄的土地她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虽然她从未来过，双桥是母亲和父亲初遇的地方，当时是一名军人的父亲立在桥上第一次见到了回外公家路过这里的母亲，也许是桥下的水波太过柔媚，也许是母亲的眼波太过柔媚，他们一见钟情。母亲那时是一名医生。父亲在复员回北方的家乡之际顺便浏览一下水乡的风光。没想到竟收获了爱情。父亲决心要把这枝南方的花移植到北方的土壤里。母亲毫不犹疑的随着父亲来到了北方。是北方的水土太干燥，还北方的男人象土石一般硬，际遇不同，生活背景不同的两个年轻人只凭着瞬间的爱而生活到了一起，显然都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失望之余，父亲开始嗜赌这也促使母亲下了决心离开，离婚后母亲带着两岁的她回到了南方。
周庄成了母亲的禁忌之地，母亲和父亲的爱情之花只开了一早晨。她选择了清晨站在了双桥上，她在烟雨蒙蒙中感受着母亲的心情，她在缭绕的雨雾中看到了年轻的父亲。她相信如果有那一刹那，她也会爱上那个走来的年轻人。她默念着戴望舒的雨巷，她此刻手里确实拿着一把油纸伞，只是没有撑开。她穿着一件仿旗袍的长裙，脚上是一双浅粉色的平底鞋。在单位她从未穿过如此娇嫩的颜色。她试想着母亲的心情，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诗，爱情的花只开了一早晨，却让我咀嚼了一生。是啊，母亲还在爱着父亲，爱着这个在雨雾里向母亲走来的英俊的军人，这个军人的形象终其一生都缠绕在母亲的心头，爱情的花开了一早晨，却让母亲凭吊了一生。所以母亲没有再婚。是对婚姻的彻底失望还是始终不能对父亲忘情？虽然母亲不会承认。她久久的站着，有些迷失自己的感觉，在揣度中，在恍惚中，她隐约看见了他的脸映了出来，如果此刻他正向着她走来，她能拒绝吗？她立了很久。她的脸上被湿湿的雾气沾湿了。
“为什么去周庄？”他看了看她。
“周庄是我前世居处”她突然从周庄回到了现实里，玩笑般的说。看着坐在旁边的他，于在雨雾中朦胧中现出的那张面容相比，哪一个更吸引她呢？
“你最喜欢的是双桥吗？”对于这座有名的建筑他不无兴趣。
她点点头。
他在她的烟雨双桥的下面写了几句话推给她看。
“今生的前往，前世的居处。”
他的字遒劲有力，犹如他的人一般清秀而不乏男子的阳刚之气。她注视那两行字，忽然险入爱情的恐惧里。周庄果然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吗？从父母的爱情悲剧中走不出的她竟然在这一方小小的纸张上又感到了爱情的迷惑。在周庄的那个早上，她在烟雨中看到的那张脸，仿佛是照见了自己的隐藏着的内心。
他已经触到她的心之门了，他却无法去叩开，他只怕自己的脚步声把她这只小鸟儿吓飞。她沉默着。
课结束时，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他们出来的最晚，地上两个拉长了的影子，影子慢慢的挪动着。他忽然展开了长长的双臂“我是老鹰，”他盘旋着，他的影子覆上了她的小影子。她倒一惊，老鹰巨大的双翅笼罩过来，她这个灵活的小鸟儿却从老鹰的翅下溜了出去，一溜溜到了校门口的公车站牌下，这时的他们都笑着，站在站牌下呼呼的喘着气，半天无法说话，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这么美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独身呢？那个挥之不去的问号又回来了，他知道在不知道答案之前，他无法真正的走入她的世界里。车来了，她跳上了车，突然回头看他，月光下她的脸如明净的月色皎洁明媚。
矜持的她，快乐的她，冷冷的她，孩童般的她，欲言又止的她，干练的她，幼稚的她，小鸟儿般跃起的她，有意避开他的她，等待他出现的她，向他倾诉梦想的她，无数个她以无数个面目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忽而兴奋，忽而沮丧，忽而欢喜，忽而又跌落谷底，他回忆着最初，开始，现在，今晚，他还是无法触到她的内心。
她知道自己的向往吗？她一定知道，她是那么敏锐的人。
下一次的英语课，她在课间休息时忽然笑着问他“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什么传闻吗？”
“什么？”他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过于急切而使她却步。
“不知道就算了。”低下头继续在纸上涂抹。
他不肯放弃“是独身的话？”
她的手没停，眼睛望向着桌上的纸，也许不感到他已知道的意外吧。“你觉得是真的吗？”半晌，她慢慢的吐出了这几个字。
他无法回答，要说相信，那你干吗接近她呢？要说不相信，似乎不相信她会有此举。
他真不容易措辞，不管如何说，如果说错了说明自己根本不了解她，然而自己真的了解她吗？有时以为了解了一会儿又变作了陌生人。
“我不相信你会独身。”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是啊，他不是经常这样想吗？热爱生活，拼命要充实自己的人怎么要放弃享受爱情的快乐呢？
“是吗？”她有些惊讶。“为什么你不相信呢？”
“这么美好的人，为什么会独身呢？”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是萦绕在自己心里许久的话了。
“你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那你是真的吗？独身？”他看不到她的内心。
“没有明确的想过独身，可是对婚姻确实不太有信心。”她说。
啊，原来她并没有要独身，他如释重负。
“为什么有独身的传闻呢？”他不解。
“因为我现在不想谈论婚嫁，所以就有这传闻了。我也懒得辩解，其实我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倒是无所谓有这样的传闻，看来无风不起浪，事出有因，她的独身之说也并不是“空谷来风。”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她的话里有两点，是她起码现在不想恋爱结婚的理由。一是对婚姻没信心。二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为什么没信心？”他不解，一个未经过婚姻的人就说自己对婚姻没信心，是来自于什么呢？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低低的。其实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她很渴望父亲的存在，她目睹着母亲的孤独，也和母亲一起品尝着思念父亲的痛苦。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确实会影响日后自己对婚姻的疑问，他也知道。
“那你有什么重要的计划吗？想飞到哪儿？”他忽然想到了她的梦想。她梦想着飞，当然不会真的长上翅膀飞到太空去，是想离开此地吧？
她可能没想到他会这么聪慧或是了解自己，不禁心里小小的吃了一惊。她的计划，她确实是有飞翔的计划，并且是飞的远远的计划。她突然后悔了自己今晚的来上课，她本来不应该坐在这里的。
他感应到了她的矛盾。意识到今夜是个难得的机会。还要坐在这里听什么英语吗？他突然迅速的把书塞到了包里“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拉住了她的手，突然的举动可能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来不及抗拒就被他拉着踉跄的离开了教室。
跑出了教室，校园里一片寂静。她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他匆忙松开了那只小巧的暖暖的小手，心里一阵悸动。她的脸也突然变的绯红。
“去哪儿？”她问。
他只是随口说而已，他只是觉得今夜他一定要对她说。去什么地方？他只是找了理由和她一起离开罢了，并没有什么目标。此时被她一问，他仓促间回答“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其实在城市里的确很难找到什么安静的地方，现在是快九点的街头，所有临街的店面都未关门，城市里的灯光要比天上的星星密集的多，谁会注意到天上的星星呢？到处闪烁的霓虹灯不比星星的光芒要璀璨的多吗？更何况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街边隔几步就有一个灯厢广告，这夜晚简直成了灯的海洋，灯的世界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是点缀夜景的最亮丽的风景。他们是去跳舞，打保龄球，唱歌，逛街，吃饭，总之适合年轻人的地方很多，快乐很容易寻找的。
这两个要找安静的地方的人迷失在这街上信步走着，也许她也正想散散心让夜风吹一吹，他想好要去哪儿了吗？他懊丧的看到路边的一个街心公园里已是人满为患。
她其实已经很快乐了，她轻快的走着，看看路边的商店，有时看到里面陈设着她喜欢的小饰品她就把脸挨近玻璃窗看看，他劝她进去看时她却摇摇头“我不想拥有太多的东西，以免搬家时有太多的不舍和负累。”
难道她已经准备要离开了吗？他感到了这句话里的含义。
“你要走了吗？”他急切地。
“不是。”她含笑否认着心却感到了丝疼痛。这种疼痛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以为自己可以安静的不带任何牵挂的走，她以为在自己的计划里不会出轨，她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她本来现在已经不用去上课了，她的计划已经成了现实。她说服自己不去上这节课，然而她在最后一秒犹豫了。她在走之前想见到他。然而她不想带给他痛苦。
路边有一家新开的茶馆，里面人不多。“喝茶吗？”她的声音亮了起来。他点点头，随着她进去。进门处，招待员在她的衣襟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白玉兰花。令他们意外。招待笑着解释，这是店新开张的免费服务，给每位进来的女士一朵。他们都笑了，仿佛拨云见日一般的晴朗。
她坐在对面，小小的脸，黑的直发。她今天穿着很特别，偏爱冷色调的她一反常态，开襟的白羊毛外套里是桃红的棉布衬衫。那种桃红淡淡的，是春天桃花初绽的颜色。她含笑看着他，同时感觉到有一种甜蜜的慰安的情绪流动着。他们都要了绿茶。
她低头摆弄着衣襟上的玉兰。“你闻到了吗？真的很香呢？”
“你就象是这朵花呢！”他也开心的说。
“真好。”她看了看古朴雅致的茶馆“将来我一定要开一个茶馆。”
“我一定是常客。”
她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给他讲了一个小癞蛤蟆的故事。许多癞蛤蟆世代都生活在一个井里，所有的癞蛤蟆都以为世界就这么大。只有一只头上长着一个红宝石的小癞蛤蟆梦想着要出去，它费了很大劲儿终于出了井。它看到了天，看到了地。它又想到天上看。于是它恳求一只大雁把它带到天上去，大雁衔住它的头把它带到了天上，在它飞到天上的瞬间它的头被大雁夹碎了它幸福的死了。
“你就是这只小蛤蟆。一个从小梦想着飞的小蛤蟆。”他总结。他知道她总有一天要飞走的，只是他不知道她何时飞离。
“也许有一天飞累了，你会想有个休憩的家，像鸟儿归巢。鸟儿飞的再高再远也要归巢。你看见了吗？咱们医院后面的小花园医院前些日子把所有的树木伐掉了要改种灌木，只有一棵树没伐。”
她当然知道，伐了树后的花园视野开阔了，最后却留下一棵树没伐林业工人就撤退了。很奇怪，为什么只留这一棵，一个快退休的老主任说是他让院方留下来的，因为树上有一个鸟窝。现在变得空旷的花园里只有这棵树最注目，而树上的鸟窝更为显眼。真有鸟吗？她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有小鸟在那巢里飞出来飞进去的，而且是好几只，看来是一个小家庭呢！她忽然的感动。
倦鸟归巢。她飞累了一定会想起这个地方，想起这个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可是现在，她就如同那个一心要出井里的头顶红宝石的小癞蛤蟆一样，她一心要飞。没有任何牵挂的飞。
他们走出了茶馆，外面是黑沉沉的夜。
“再见吧，”她把别在衣襟上的玉兰花小心的取下来，让他把收伸出来，把这朵白玉兰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忽然地追上了她“在这里，我给你筑巢。”他指着自己心脏部位。她笑笑，眼里闪过泪光。“不，我不要，你不要守着一个没有鸟儿居住的空巢吧！”她反对。
“怎么会没有鸟儿住呢？我就是一只老鹰嘛！”
“老鹰能和小鸟儿一起住吗？老鹰会把小鸟儿吃掉的。”她的泪险些落了下来。
“这只老鹰是食草的。”
“老鹰等得太久了等不到小鸟儿回来，老鹰太孤独了，有一天老鹰终于失望弃巢飞走了。”她说。
“再见！”她又一次道声再见就离去了。他知道她会飞的，自己能等到她飞倦的归巢的一天吗？他不知道。
几天后，他才得知就在他们分手的那晚，她去了美国。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夜校开始自己的初恋，他报名上这个英语高级班的课程最初是因为他所在的医院要求医护人员掌握一门外语。他从一所医专毕业才工作了半年多的时间，他的父母都在临近的一个县城，他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晚上有的是闲暇，尽管有电视，可他同意李敖的话“电视造就一代白痴”于是他选择了医院附近的一所夜校开始了英语学习。
晚上授课两小时，中间休息十分钟，休息时他看看了周围的学生，女士居多，学英语的女士们穿着打扮都很清秀，只有隔他几排座位上的一个女士脸上的妆浓的化不开，他一向对浓妆的女士没有好感，此刻那张脸在灯光的照耀下光陆怪离，他想真是“上帝给女人一张脸，女人有本事再造一张脸”只是这张脸造得怪异。此女士看到他的注目，以为是欣赏的目光，（对自己的美貌估计过高的人常是如此），嫣然一笑，随后移身袅娜而来似乎要找他攀谈一番，他吓了一跳，他旁边的位置正空着，千万别来，试想这么一个女士坐在自己身边晚上回去不要做噩梦吧！他慌忙移开目光在仓促的一扫间他忽然在教室里众多的女士里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张脸的主人同时也看到了他，他赶忙示意她坐到他这里来，对方看一眼那个正向他的座位走去的妖艳女士，忽然明白了，于是起身来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他松了口气，余光里看到那个女士悻悻的退回。
这时他看清了，救命仙草是同在医院里的护士，只是和他不同科而已。
谢谢你救了我。这话当然不能说，他只好随口问一句“你也来学英语？”
“只许你们医生来学？”她弯月的眼睛笑着对他一瞥，反诘一句。
看来她知道他是同一所医院的医生了，他却没想到她笑着给了自己一个“软钉子”
“不是，我绝没有这意思。”他忙解释。
她笑了，又说“刚才你的表情使我想起了以前，我上卫校时班里全是女生，后来来了一名男生，刚来的时候表情和你像极了。”他知道是指刚才他受窘的样子，也笑。
开始上课了，她听的很认真。他知道医院里的护士都是初中毕业后上的卫校，英语水平都停留在初中水平，要继续进修英语几乎得从头学起，难度自然很大。医院号召掌握一门外语实际也是为医生所发，难道她就为这个才赌气来学英语的，肯定不是，医院里护士那么多，就她这么敏感吗？何况这个英语班是个高级班，如果以她的基础水平来说，上这个班难度应该很大，可看她的样子并不是听不懂。
课上完了，她起身迅速收拾好书本对他点点头就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他看表差五分十点钟立刻想到，医院里十点是护士交接班的时间，她是赶着去上夜班，她这么辛苦是为什么？他也想不通一个护士学英语有什么用？他来到了街上，走几分钟就能看到他们医院的大门了，这也是她选择在这里学习英语的原因吧！急诊室门口的红灯如一盏海面上的指向灯，他隐约见过她在急诊室工作，因为他们医院里虽然人不多，可他来的时间短，所以好多人都不认识，也许是她的学英语的劲头让他惊诧吧！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移到了急诊室门前，忽然意识到了赶忙撤回，她如看到了他追踪而来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第二天上班路过急诊室时他不禁放慢了脚步，她是不是急诊室的护士呢？真是天遂人愿，他一眼就认出了从急诊室里出来的她，她低着头匆匆的走，穿着工作服，急诊室设立了“绿色通道”后工作人员的服装都换作了绿色，起初被别的科室的人戏称“青蛙”时间久了，大家看的已经习惯了，其实这绿色实在是不难看的，犹如初春新芽的绿，带着娇嫩的气息，此时穿着这身工作衣的她正如一株亭亭的绿竹，她低头从人群中走过并没看到他，他也无法叫她，在知道她名字之前，他叫她什么呢？他看到她绿色的影子跑进了门诊楼里。
他到了自己的科里，他在住院部的外科，此时正是手术旺季，手术都排满了“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们疲于奔波，很少见到胖的护士，一个个都是减肥成功的样板，据说一个护士一天的工作量相当于一个拳击手一天的训练量，也许有些夸大其辞，不过走廊里穿梭来回的护士们确实是很辛苦，这也许是她昨晚的那句不满的话的源头所在。也许是因为她，他注意了一下自己科里的护士，从一大早开始，护士就开始奔波了，输液，换液体，领药，打针，取血，送化验，尽管分工不同，可每项工作都需要跑腿费力，一上午过去了几乎没时间坐下来喘息一会儿。想她在急诊室，工作量也不应少，繁忙的工作之余仍坚持晚上去上英语课，真是了不起，他油然而生敬意。
隔一天，又是上课的日子，他照例早来几分钟，他喜欢从容些做事，无论是任何事情。她来的晚，出现在门口时就看到了已经坐在昨晚位置上的他，迎着他的目光她稍犹豫了一瞬就朝他走来，她目光犹豫的一瞬他完全看在眼里，没想到自己这么不受她的欢迎？他自问平时还算受异性欢迎的啊，她坐下来，很自然的对他微笑了一下，即把书取出来放在桌上，他看一眼，封面干净的一个字都没有。当然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很幼稚，又不是小学生。他的封皮上也没名字。
课间休息时她伏案在纸上写什么，后来推给他看，白纸上是一个女子，披着长的卷发，伸长的手指上拿着一棵烟。他不解，她的目光向后面看去，原来她画的是那天试图和他坐在一起的妖艳的女子，此时正无聊的一个人举目顾盼。手里并没有烟，他指指纸上的烟“我给她加了个道具，你不觉得她应该是这样吗？”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孩童般的顽皮。
他笑。再看看纸上的时髦女子虽然只画了卷曲的发和燃着的烟，神韵却象极了。他想起了围城里好象有这一情节，只是记不清了。
“好象围城里是孙柔嘉给谁画什么人？”他边说边想。
“孙柔嘉画汪夫人的提纲。”她提示。
“啊，我看过就忘了。”他不好意思。
“你注意了吗？她每次来都换一身衣服。”她笑着说。
他并未留意，学习再认真的女子也不会放松对同性穿着的注意，是身为女性的共性使然？她的穿着很简单，可又有些与众不同，很婉约的感觉，一张素面的脸没有一点修饰。
“女为悦己者容。”她说，他很明白，只是不知于己有何干？
“你没注意吗？”她嘲弄的“真是可怜！”
同是女性很容易看穿女子们的一些不高明的小伎俩。他也知道她有所指，他能奢望她的话里有些嫉妒吗？她显然不是，只是觉得这些女子们的可悲吧。
那么她的不修饰说明她没有要吸引的人吗？即使没有过恋爱经验的他也知一个女子在爱上一个人后会特别的注重修饰。就连他这个男子在今天临来之前也莫名的在镜子多停驻了几分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太多的不满意，他本来是不太注重这些的，今天突然发现衣服的旧和脸色的破败，其实还好，只是他的心里似乎和从前的日子不太相同了。她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男也为悦己者容”他想取悦谁呢？
下了课，她今天不急于走了，他也慢慢收着书，好象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这样消磨一般。想着说些约她的话，一起走走？不到十点在这春天并不很晚，今天她应该不上夜班了。他留心了一下科里护士们的班，四天一个夜班。全院制度应该一样。
“今天不上夜班？”他问。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在她面前自己忽然显的很笨拙。
她抬眼看看他，笑了，弯月的眼睛笑成了初月的月牙儿“一起走吧！”她说。她是比自己有勇气，还是根本无所谓，他想不出。月光下，两个拉长的影子走在他们的前面，他注视着她的影子是修长的，可爱的，单薄的，她忽然抬起了自己的两臂，影子长上了翅膀“象小鸟吗？”她问。影子的翅膀作飞天状。
她的无拘的态度又让他一惊，他们之间应该还算陌生人，仅知道的是工作在同一单位，她却那么自然的把他当做了一个老朋友。
“像。”他点着头，她仰脸望着他“如果你有翅膀一定是个老鹰。”可是让他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幼稚的举起双臂做飞翔的动作？他不好意思，回头看，身后已经没人了，他们出来的最晚，没关系，又没人看到。他说服着自己，可还是无法举起自己的“双翅”“象我这样，”她两臂平伸着象一只振翅高飞的小鸟儿一样从他身边飞到了前方，他想举起双臂来然而像灌了铅一般，他跟在后面，看她快乐的飞着盘旋着象个小女孩，十岁？九岁？成年人的思想禁锢的久了不只是思想的僵化还有身体的僵化，他就无法举起自己的双臂来即使周围没有人。他跑着追上了她，她欣赏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停止了动作。
“有时候，我真想飞，飞的高高的，远远的，喜欢天空的时候就飞在天空，夜晚的星空最美，我从来都舍不得睡去，我要飞去看看星星的家，星星的家一定是亮晶晶的，如同铺满了碎的彩色玻璃。”她梦呓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段话直到他看着她走到了公交车的站牌下面，直到他躺到了宿舍的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着，这纯粹是一个小女孩的梦想，让他感动的是她形容星星的家时没用宝石或是钻石的光芒而是用了玻璃。是啊，在孩提时代谁没有过透过一块彩色碎玻璃看到的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的经历呢？曾经令所有的孩童沉醉和向往的世界，那就是她想象的星星的家吗？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只是年代太久远了，不太确定了。成人之后能记住童年时的梦想又有几人呢？即使记得也羞于说出口吧！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她多大了？他猜不出，初见她时她看上去比自己年龄大些，可她今晚在月光下飞翔的影子，说出的那番话却完全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即使和自己同岁，可护士由卫校毕业后参加工作往往不满二十岁，由于参加工作早，即使是同岁，护士也显的成熟些，她呢？成熟和幼稚的复合体？
此时才是夜里十点钟，不管在哪儿，年轻人可能都不甘心此时就入睡，何况在单身宿舍，十点钟才拉开了夜的序幕呢！他和另一男同事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外两间，外间是客厅，食堂的饭不好吃，所以外面的客厅在许多宿舍里都成了厨房，煤气灶，煤气罐，锅碗瓢盆了，尤其是爱自己动手做饭的女生宿舍和居家过日子没两样。他们俩都懒宁愿不好吃也不愿自己开灶，所以他们的客厅干净没有油烟味儿成了晚上单身们聚集的场所，他一回来就对室友嚷着累然后和衣躺在里面的床上，现在客厅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男声也有女声，还有电视里的高亢的对白声，他知道如果今晚他一直躺在这里就会成为他们近几天的谈论对象，于是他走了出去，听听这些促狭鬼在说什么，他们专爱说别人的坏话！不出所料，他一露面即招致了哄笑声。不奇怪，他早已习惯了他们爱捉弄人的风格，他坐到了沙发上“你知道我们在说你什么？”一个问。
“反正没好话！”他无聊的。
“在说你是不是恋爱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单身护士，因为医院里单身少，所以都在一个楼里住，只是楼层不同而已，她们也喜欢跑到这里来聚会，参加了工作的男生们往往收起了上学时的顽劣变的一本正经起来，这也可能是她们放心来这里的缘故吧。
他看着这个护士，忽然想起她就在急诊室工作，怎么能不露痕迹的打听到她呢？
“没有的事。”他先否定了关于恋爱的说法。
“不过”他接着说。“又上班又上英语课有点儿累了。”他漫不经心、懒散的。
“我们科有个护士也学英语，就在医院附近的外语学校里”果然他的目的立刻达到了。他欣喜，又装作不在意的口吻接下去“哪个？我怎么没见过？”
“当然，你的眼里哪能注意一般的女孩子呢！”这个护士随口揶揄了一句，似乎为了压住他的骄气“人虽然长相普通，可是个性很强的。”他的神经兴奋了一下“哪方面？”他忘了伪装，问的很急切。
“据说她是要独身的。”
“独身。”在他心里不亚于一颗炸弹被引爆了，他知道她会是个有故事的人，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年轻的没经过婚姻的女孩子选择了独身之路，这不是很奇怪的吗？“独身”这两个字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还在注视着电视屏幕的人也转回了头，这个护士其实并不是故意要宣扬她，此时看到大家的注意，反后悔不往下说了，只含糊了一句“只是听说，也许不是真的。”
这夜他一向很好的睡眠离他而去，在月光下飞翔的女孩儿，一个准备独自度过一生的女子，她要在寂寞中，世人的不解的目光里过一辈子，她知道独自过一生的真正含义吗！
上班后，正好今天是他值急诊的班，一个星期可以轮到一次，值班也不需坐到急诊室，只需等电话，有外科急诊病人急诊室护士打电话通知才下去，处理完病人就回住院部，有时碰上值急诊的班一天都不会有病人也就无须去急诊室了，他今天格外盼着电话响，知道了她是个要独身的人之后想见她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电话终于响了，是通知医生去急诊室处理病人，他飞一般跑到急诊室，他直觉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是她，果然，他一去急诊室就看到了她，她的样子和昨晚叛若两人，那个在月光下梦呓的小女孩一夜之间长大了，工作衣，燕帽，口罩下的她是个干练成熟的护士，他看了病人，其实很简单，是个轻生的年轻女性割腕自杀，被女朋友的举动吓傻了眼的男朋友两手是血的立在一旁，他为轻生者清创缝合，女子木然的似乎不知道疼痛，手臂直直的伸着却不反抗，被割开的口子如同一道血迹斑斑的壕沟，她在一旁配合着他，完毕，他舒了口气。触到她的注视着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寒夜里的星，是对自杀者的鄙视、不屑？还是身为女性所感到的无奈和悲哀呢？她默默的收拾着被血污了的器械，他直起腰“唉，为什么自杀呢？有勇气死而没勇气活着？”
“你看到了吗？这个自杀的女子穿了一件很旧的衣服，里面穿了一件红衣裳，她想穿漂亮一点儿去死，可又担心流出的血污了新衣服，所以外面又加了一件旧衣服。”她若有所思。
他倒没注意“你真是细心。”他确实佩服她的敏锐。
可生命都不要的人却怜惜一件新衣服，衣服成了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疼惜和留恋，真是可怜又可笑的女子。
他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她却是同情的“你不知道衣服对于女人的重要性，梁实秋说过，女人在挑选丈夫时远不如挑选一件衣服时聚精会神。“太夸张了吧。”他惊讶。“你怎么认为？”他问。
不过衣服在女性世界里确实占有很大的作用，他在住院部里，不管哪个年龄层的女病人都很注意整洁，即使是统一的病号服女性的也通常整洁些，除非是身患绝症的绝望了的病人。
“我没想过。”
她说完就转身去做别的事情了。她真的不打算结婚了吗？自然也无从比较选择衣服与丈夫时哪样更认真些。
尽管是下了“独身”的决心，然而她并不准备敷衍人生，她也不是对生活绝望了的人，单是她的业余学习英语，就是一种拼命充实生命的行为，衣服呢？她更比别人更注重整洁，她的工作服上没有什么污迹，其实在急诊室工作最难逃避各种污物的污染，如果洗的不及时的话还会留下难以消除的印记，她的衣服却异常整洁，是对于清洁过分的要求才要一个人过吗？他也听说过有些搞医的女子因为过分的洁癖而独身的。
一个选择了“独身”的女子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杀”吗！只是她杀死的不是生命，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爱情和婚姻，她为什么这样做呢？爱情在生命中占有多大的重量呢？当然会因人，因时而异，比如上医专时他曾置身事外的目睹周围同学的恋爱，在大学校园里，爱情成了一种必需，没有爱情根本就活不下去的人大有人在，他算是个例外“独身”的想法虽然没有，可不拿爱情当儿戏倒是真的。他有过喜欢的女孩，可那是不是“爱”呢？他总觉得“爱”的分量太重不肯轻易说出口，于是他在校园里是个不谈恋爱的“怪物”他是不要恋爱吗？不是，相反，他一直在憧憬着一份真正的感情，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他怀着虔诚的一颗心等待着，他不知道爱会出现在哪个时刻，会以什么方式而来。
又到了上英语课的时间，他早早的的踏入教室的门，她没来，老师都讲开课了她才匆匆来到，课间休息时她又匆匆的收拾书本，说了一句“赶着上班”就离去了，英语课对她真的这么重要？不过她上课时的认真是他所未见的。她这么拼命的学习英语是为什么？他在她离去后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个她画过的女子，此时这个时髦女子手指间正夹着一棵燃着的香烟。旁边有女士抗议着烟味儿，时髦女子扭身出了教室。他不禁笑了，佩服她的判断。他始终未曾注意这个时髦女子所穿的衣服。男子只记得自己喜欢的女子所穿的衣服吗？他只知道自己记得每次见她时她所穿的衣服，她的衣服显然都是她精心购置的，她的衣服无一不体现出她的风格，衣服与人连成了一体。很奇怪，自从知道她要独身后，她的衣服无一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偏爱冷色调的衣服。
下了课，他懒懒的收拾着课本，出了教室门却发现自己落在了最后，只有地上的影子随着他在月光下移动着，他试着抬起了双臂，影子变作了一只姿态僵硬的老鹰，他动了动胳膊，老鹰开始飞翔了，他闭上了眼睛，果然有一种凌空的感觉。她想飞到哪儿？去看看星星的家，她决定一生都要一个人飞翔吗？“如果你有翅膀一定像老鹰。”她的话言犹在耳，她盼着自己变作老鹰和她一起翱翔吗？如果和她一起飞，她会放弃“独身”的决定吗？他的心里突然的电光一闪瞬息就灭了，如果这么容易就改变，她的决定还有意义吗？那她为什么会说出“你像老鹰”的话呢？难道她独自一人飞的理想也有瞬间的游移吗？
然而在那以后一周的英语课上她都未出现，他每次带着希望去却总是失望，在白天的医院里他也从未见过她。每次课结束了，他都故意走在后面，前后都没人了，在空空的校园里，他现在已经自如的伸展开了长长的双臂，手臂不再那么僵直了，他灵动的飞翔着如一只御风而行的鹰，他爱上了飞翔的感觉。他确信自己爱上了那个教他飞行的人。
在客厅的聚会已经慢慢取消了，一般这样的聚会往往以其中两人的恋爱开始而宣告聚会解散“电灯泡”们一个个知趣的散了。他的室友和那个急诊室的护士恋爱了，对于他倒是好消息，因为想知道她的事情会更容易些，然而可能后悔自己嘴快透露了别人的秘密，这个室友的现任女朋友现在无论谈什么话题都不会提到她了。
当他不再觉得会在英语课上再见她时，他仍是坚持去上，这也是他的坚韧之处，虽然医院规定工作三年后才能考研究生，他的英语是他的薄弱环节，那就早些准备吧。他鼓励自己。这一晚他刚跨入教室的门就触到她弯月的眼睛，她坐在他的位置旁边，在专门等待着他一般，他坐下来，她含笑看着他。
“好久不见，你猜我去了哪儿？”
原来她是旅游了，去了哪儿？“飞到了太空？”她讶异的笑了“你怎么会以为我去了太空？”她好笑的反问。
“你不是想飞吗？你变成了一只自由的小鸟儿，飞到了你向往已久的天空，你特别喜欢在夜里飞行，那种御风的感觉最美。你平平的飞着，你让大气稳稳的托起，甚至不需扇动翅膀，你静静的飞着，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其实说着是他自己飞行时的感觉，在他的叙述里她咬住了双唇静静听着，等他讲述完了，她似乎陷入了某一个记忆里好久没有回应。
课间休息，他问“你到底去了哪儿？”
“哦，”她一楞，似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答“周庄”
“好吗？”
“当然”她无心的应答，好象思想还在别处的茫然。
“好在哪儿？”他很想知道她喜欢的原因。
“哦”她沉吟了一下，笔迅速在一页空白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推给他看，纸上写着“烟雨双桥”
双桥是周庄有名的建筑，又名钥匙桥，由一座石拱桥和石梁桥组成，位于周庄镇东北。清澈的银子浜和南北市河在这里交汇成十字，河上的石桥便联袂而筑，显得十分别致。因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样子很象古时候使用的钥匙，所以当地人便称之为“钥匙桥”
他虽没去过，可是关于双桥还知道一些的。也知道有“钥匙桥“的称谓。
“它的样子果然像钥匙？”他有些好奇。
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她是去那里寻找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吗？他猜对了。她去外公家探望母亲时特意去了周庄，外公居住的城市离周庄不远。一踏上周庄的土地她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虽然她从未来过，双桥是母亲和父亲初遇的地方，当时是一名军人的父亲立在桥上第一次见到了回外公家路过这里的母亲，也许是桥下的水波太过柔媚，也许是母亲的眼波太过柔媚，他们一见钟情。母亲那时是一名医生。父亲在复员回北方的家乡之际顺便浏览一下水乡的风光。没想到竟收获了爱情。父亲决心要把这枝南方的花移植到北方的土壤里。母亲毫不犹疑的随着父亲来到了北方。是北方的水土太干燥，还北方的男人象土石一般硬，际遇不同，生活背景不同的两个年轻人只凭着瞬间的爱而生活到了一起，显然都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失望之余，父亲开始嗜赌这也促使母亲下了决心离开，离婚后母亲带着两岁的她回到了南方。
周庄成了母亲的禁忌之地，母亲和父亲的爱情之花只开了一早晨。她选择了清晨站在了双桥上，她在烟雨蒙蒙中感受着母亲的心情，她在缭绕的雨雾中看到了年轻的父亲。她相信如果有那一刹那，她也会爱上那个走来的年轻人。她默念着戴望舒的雨巷，她此刻手里确实拿着一把油纸伞，只是没有撑开。她穿着一件仿旗袍的长裙，脚上是一双浅粉色的平底鞋。在单位她从未穿过如此娇嫩的颜色。她试想着母亲的心情，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诗，爱情的花只开了一早晨，却让我咀嚼了一生。是啊，母亲还在爱着父亲，爱着这个在雨雾里向母亲走来的英俊的军人，这个军人的形象终其一生都缠绕在母亲的心头，爱情的花开了一早晨，却让母亲凭吊了一生。所以母亲没有再婚。是对婚姻的彻底失望还是始终不能对父亲忘情？虽然母亲不会承认。她久久的站着，有些迷失自己的感觉，在揣度中，在恍惚中，她隐约看见了他的脸映了出来，如果此刻他正向着她走来，她能拒绝吗？她立了很久。她的脸上被湿湿的雾气沾湿了。
“为什么去周庄？”他看了看她。
“周庄是我前世居处”她突然从周庄回到了现实里，玩笑般的说。看着坐在旁边的他，于在雨雾中朦胧中现出的那张面容相比，哪一个更吸引她呢？
“你最喜欢的是双桥吗？”对于这座有名的建筑他不无兴趣。
她点点头。
他在她的烟雨双桥的下面写了几句话推给她看。
“今生的前往，前世的居处。”
他的字遒劲有力，犹如他的人一般清秀而不乏男子的阳刚之气。她注视那两行字，忽然险入爱情的恐惧里。周庄果然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吗？从父母的爱情悲剧中走不出的她竟然在这一方小小的纸张上又感到了爱情的迷惑。在周庄的那个早上，她在烟雨中看到的那张脸，仿佛是照见了自己的隐藏着的内心。
他已经触到她的心之门了，他却无法去叩开，他只怕自己的脚步声把她这只小鸟儿吓飞。她沉默着。
课结束时，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他们出来的最晚，地上两个拉长了的影子，影子慢慢的挪动着。他忽然展开了长长的双臂“我是老鹰，”他盘旋着，他的影子覆上了她的小影子。她倒一惊，老鹰巨大的双翅笼罩过来，她这个灵活的小鸟儿却从老鹰的翅下溜了出去，一溜溜到了校门口的公车站牌下，这时的他们都笑着，站在站牌下呼呼的喘着气，半天无法说话，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这么美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独身呢？那个挥之不去的问号又回来了，他知道在不知道答案之前，他无法真正的走入她的世界里。车来了，她跳上了车，突然回头看他，月光下她的脸如明净的月色皎洁明媚。
矜持的她，快乐的她，冷冷的她，孩童般的她，欲言又止的她，干练的她，幼稚的她，小鸟儿般跃起的她，有意避开他的她，等待他出现的她，向他倾诉梦想的她，无数个她以无数个面目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忽而兴奋，忽而沮丧，忽而欢喜，忽而又跌落谷底，他回忆着最初，开始，现在，今晚，他还是无法触到她的内心。
她知道自己的向往吗？她一定知道，她是那么敏锐的人。
下一次的英语课，她在课间休息时忽然笑着问他“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什么传闻吗？”
“什么？”他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过于急切而使她却步。
“不知道就算了。”低下头继续在纸上涂抹。
他不肯放弃“是独身的话？”
她的手没停，眼睛望向着桌上的纸，也许不感到他已知道的意外吧。“你觉得是真的吗？”半晌，她慢慢的吐出了这几个字。
他无法回答，要说相信，那你干吗接近她呢？要说不相信，似乎不相信她会有此举。
他真不容易措辞，不管如何说，如果说错了说明自己根本不了解她，然而自己真的了解她吗？有时以为了解了一会儿又变作了陌生人。
“我不相信你会独身。”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是啊，他不是经常这样想吗？热爱生活，拼命要充实自己的人怎么要放弃享受爱情的快乐呢？
“是吗？”她有些惊讶。“为什么你不相信呢？”
“这么美好的人，为什么会独身呢？”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是萦绕在自己心里许久的话了。
“你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那你是真的吗？独身？”他看不到她的内心。
“没有明确的想过独身，可是对婚姻确实不太有信心。”她说。
啊，原来她并没有要独身，他如释重负。
“为什么有独身的传闻呢？”他不解。
“因为我现在不想谈论婚嫁，所以就有这传闻了。我也懒得辩解，其实我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倒是无所谓有这样的传闻，看来无风不起浪，事出有因，她的独身之说也并不是“空谷来风。”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她的话里有两点，是她起码现在不想恋爱结婚的理由。一是对婚姻没信心。二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为什么没信心？”他不解，一个未经过婚姻的人就说自己对婚姻没信心，是来自于什么呢？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低低的。其实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她很渴望父亲的存在，她目睹着母亲的孤独，也和母亲一起品尝着思念父亲的痛苦。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确实会影响日后自己对婚姻的疑问，他也知道。
“那你有什么重要的计划吗？想飞到哪儿？”他忽然想到了她的梦想。她梦想着飞，当然不会真的长上翅膀飞到太空去，是想离开此地吧？
她可能没想到他会这么聪慧或是了解自己，不禁心里小小的吃了一惊。她的计划，她确实是有飞翔的计划，并且是飞的远远的计划。她突然后悔了自己今晚的来上课，她本来不应该坐在这里的。
他感应到了她的矛盾。意识到今夜是个难得的机会。还要坐在这里听什么英语吗？他突然迅速的把书塞到了包里“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拉住了她的手，突然的举动可能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来不及抗拒就被他拉着踉跄的离开了教室。
跑出了教室，校园里一片寂静。她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他匆忙松开了那只小巧的暖暖的小手，心里一阵悸动。她的脸也突然变的绯红。
“去哪儿？”她问。
他只是随口说而已，他只是觉得今夜他一定要对她说。去什么地方？他只是找了理由和她一起离开罢了，并没有什么目标。此时被她一问，他仓促间回答“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其实在城市里的确很难找到什么安静的地方，现在是快九点的街头，所有临街的店面都未关门，城市里的灯光要比天上的星星密集的多，谁会注意到天上的星星呢？到处闪烁的霓虹灯不比星星的光芒要璀璨的多吗？更何况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街边隔几步就有一个灯厢广告，这夜晚简直成了灯的海洋，灯的世界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是点缀夜景的最亮丽的风景。他们是去跳舞，打保龄球，唱歌，逛街，吃饭，总之适合年轻人的地方很多，快乐很容易寻找的。
这两个要找安静的地方的人迷失在这街上信步走着，也许她也正想散散心让夜风吹一吹，他想好要去哪儿了吗？他懊丧的看到路边的一个街心公园里已是人满为患。
她其实已经很快乐了，她轻快的走着，看看路边的商店，有时看到里面陈设着她喜欢的小饰品她就把脸挨近玻璃窗看看，他劝她进去看时她却摇摇头“我不想拥有太多的东西，以免搬家时有太多的不舍和负累。”
难道她已经准备要离开了吗？他感到了这句话里的含义。
“你要走了吗？”他急切地。
“不是。”她含笑否认着心却感到了丝疼痛。这种疼痛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以为自己可以安静的不带任何牵挂的走，她以为在自己的计划里不会出轨，她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她本来现在已经不用去上课了，她的计划已经成了现实。她说服自己不去上这节课，然而她在最后一秒犹豫了。她在走之前想见到他。然而她不想带给他痛苦。
路边有一家新开的茶馆，里面人不多。“喝茶吗？”她的声音亮了起来。他点点头，随着她进去。进门处，招待员在她的衣襟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白玉兰花。令他们意外。招待笑着解释，这是店新开张的免费服务，给每位进来的女士一朵。他们都笑了，仿佛拨云见日一般的晴朗。
她坐在对面，小小的脸，黑的直发。她今天穿着很特别，偏爱冷色调的她一反常态，开襟的白羊毛外套里是桃红的棉布衬衫。那种桃红淡淡的，是春天桃花初绽的颜色。她含笑看着他，同时感觉到有一种甜蜜的慰安的情绪流动着。他们都要了绿茶。
她低头摆弄着衣襟上的玉兰。“你闻到了吗？真的很香呢？”
“你就象是这朵花呢！”他也开心的说。
“真好。”她看了看古朴雅致的茶馆“将来我一定要开一个茶馆。”
“我一定是常客。”
她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给他讲了一个小癞蛤蟆的故事。许多癞蛤蟆世代都生活在一个井里，所有的癞蛤蟆都以为世界就这么大。只有一只头上长着一个红宝石的小癞蛤蟆梦想着要出去，它费了很大劲儿终于出了井。它看到了天，看到了地。它又想到天上看。于是它恳求一只大雁把它带到天上去，大雁衔住它的头把它带到了天上，在它飞到天上的瞬间它的头被大雁夹碎了它幸福的死了。
“你就是这只小蛤蟆。一个从小梦想着飞的小蛤蟆。”他总结。他知道她总有一天要飞走的，只是他不知道她何时飞离。
“也许有一天飞累了，你会想有个休憩的家，像鸟儿归巢。鸟儿飞的再高再远也要归巢。你看见了吗？咱们医院后面的小花园医院前些日子把所有的树木伐掉了要改种灌木，只有一棵树没伐。”
她当然知道，伐了树后的花园视野开阔了，最后却留下一棵树没伐林业工人就撤退了。很奇怪，为什么只留这一棵，一个快退休的老主任说是他让院方留下来的，因为树上有一个鸟窝。现在变得空旷的花园里只有这棵树最注目，而树上的鸟窝更为显眼。真有鸟吗？她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有小鸟在那巢里飞出来飞进去的，而且是好几只，看来是一个小家庭呢！她忽然的感动。
倦鸟归巢。她飞累了一定会想起这个地方，想起这个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可是现在，她就如同那个一心要出井里的头顶红宝石的小癞蛤蟆一样，她一心要飞。没有任何牵挂的飞。
他们走出了茶馆，外面是黑沉沉的夜。
“再见吧，”她把别在衣襟上的玉兰花小心的取下来，让他把收伸出来，把这朵白玉兰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忽然地追上了她“在这里，我给你筑巢。”他指着自己心脏部位。她笑笑，眼里闪过泪光。“不，我不要，你不要守着一个没有鸟儿居住的空巢吧！”她反对。
“怎么会没有鸟儿住呢？我就是一只老鹰嘛！”
“老鹰能和小鸟儿一起住吗？老鹰会把小鸟儿吃掉的。”她的泪险些落了下来。
“这只老鹰是食草的。”
“老鹰等得太久了等不到小鸟儿回来，老鹰太孤独了，有一天老鹰终于失望弃巢飞走了。”她说。
“再见！”她又一次道声再见就离去了。他知道她会飞的，自己能等到她飞倦的归巢的一天吗？他不知道。
几天后，他才得知就在他们分手的那晚，她去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