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一只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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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又是清晨。太阳慢腾腾的爬上山来，好象也饿得没有了多少气力似的，斜斜的挂在树梢，再不肯往上升了。村口传来几声长长短短、凄凄惨惨的鸡鸣狗吠，渐渐夹杂些人声，悉悉碎碎的，一大半是叹气，一小半是咳嗽。有几家烟筒里悄悄飘出些烟来，屋里一阵沉重的锅勺摩擦声。奥，一天一夜过去了。
小河边依然一片平静，却只剩下一棵树了，它仿佛正在睡着，还没有醒来。咦，那一棵树呢？奥，原来他是卧在草丛里，他已经变成了一只船。哎呀，他是多么的矮小，更是多么的丑陋啊！你看他的船身被砍得到处掀着毛刺，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被火熏烤的黑斑，桅杆是一根粗壮但弯弯斜斜的木棍，船舷一边突起得厉害，另一边却又凹下去半边，船舱更是狭窄憋闷此时阳光虽然真的正照着他的船舷，可他在阳光下却更显得丑陋了！啊，他真的再不是那位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雍容大方的美少年了，而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小老头！
船早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睡去。他浑身酸痛，疲倦无力，仿佛他经历的不仅仅是冰与火、血与泪的斗争，还更有生与死、灵与肉的考验。他默默的瞧着自己的新模样，心里头涌动着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悲哀！他想好好看看现在的自己，可是他又不敢不忍去看；他想伸出手臂去摸一摸自己的肌肤，可是他又抬不动手。他甚至真的要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傻，那么自以为是，那么冲动，结果把自己给弄成了这样子！理想？目标？志向？哼，哈哈哈，他为之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可是，现在后悔又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已成舟了啊！他脑海里还很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对那棵树说过的话，可是现在呢，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他先后悔了。多么可笑！他真想痛哭一场，大哭一场，鬼哭狼嚎的，撕心裂肺的，把心里的痛哭和悲哀全哭出来，释放出来，发泄出来。可是他现在却哪里还有眼泪？他的泪水早已经提前流尽了，甚至他连哭声也已发不出一点儿来！
他甚至想到了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管它明天是什么东西呢！想到明天，这却忽然提醒了他，使他不由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命运了。啊！我原本是为了我的理想，我心中的目标而选择、决定的呀。那么说我并没有失败，恰恰相反，我是一个成功者！因为我坚定的执行了我对理想与目标的追求，我实现了我曾经以来要做船的承诺我做得很好啊。那我为什么还要后悔，甚至要寻死觅活呢？我应该看到，我现在所取得的成绩是很微不足道的，我以后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去做，我若死了，谁来替我工作呀？呵呵，现在的我应该更打点起我所有的勇气来，因为这才是我的新人生的第一步啊！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笑了。也许这笑仍然并不能为他的丑陋带来亮色，但却给他的心里驱赶走了阴影。是的，人在极困难的时候，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着对自己微笑，因为只要你的脸上在笑，你的心里就决不会是阴云密布，因为只要你的脸上在笑，你的心里就一定会产生阳光；这道理也只有真正历经过生命抉择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他用力深深的吸一口清晨的空气，不再紧张，也不再激动，感到很欣慰，很放松。他心里涌动着一种崇高的责任与使命感，这给着他意志与力量。他努力的把眼睛睁开——又一次把眼睛睁开，还惟恐看不真切，睁得大大的；他决定不再逃避，何况他也用不着逃避。他为自己感到骄傲，他为战胜自己而欣喜！他看着自己的躯体，渐渐的明白：丑，也许不一定是丑；丑，也可以是一种美，甚至一种更高境界的美，真正的美。
他竭力的抬起头，支撑着躯体，凝望着不远处的那条他最熟悉不过的小河，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因为他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下水了，就可以离开这里，出海远航了。那可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梦想的啊！而现在他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就要开始了！这叫他怎么能不开心、激动呢？他从心底里笑了，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甚至兴奋得浑身微微颤抖，拼命的想举起剧痛麻木的手臂，遥指向远方，嘶哑的大叫：“启航！启航！”
只可惜他的喉咙早已干裂，他用尽全力，却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不然他的叫声一定能震动整个村庄，响彻整个山谷。但这又如何？他自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并且他自己的心可以听到——这已足够！
那树终于醒了，可它根本认不出它的老朋友、好朋友了！它给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它痛苦得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它的嘴里像被塞了个最苦的苦柿子，从嘴巴一直苦到心里——它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船这时也在望着它，但却显得很平静。他仿佛已望了它很久，像是感伤着现在他们的巨大区别，又像是沉痛得怀念着自己曾经的模样；像是默默的与过去的自己还有过去他们的友谊做着告别，又像是在追忆着往日他们多么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他知道它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也知道它心里想说什么，他还知道它为什么没有说，说不出来。他疲惫的暗叹口气，他也说不出话。
船终于要下水了，全村人都来相送，当然也有很多是看热闹的。那几个年轻人与父老乡亲一一饮酒洒泪作别，一些好心人多多少少的拿出食物、盐、清水之类的东西给他们，而船此时也正和他的老朋友辞行。
“嗨，我的朋友！我就要走了！我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甚至永远都难再回来。你心里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船看着它，真诚而又深情的微笑着说，既有对明天征程的万丈豪情，又有对老朋友的依依不舍。
树皱皱眉头，疑惑的望着他：“你真要出海？你有没有想过那将是什么一种情形！大海里波涛怒啸，狂风肆虐，冰山林立，怪兽出没，无边无际，无依无靠，许多大轮船都生死难测，何况你一只小小木船啊”
船正为马上就可以下水而兴奋着，期盼他的朋友对他说些激动和鼓励的话，可不料它是老一套，不禁有点儿不快。但他不想在这最后的分别时刻——甚至这已经是他们一生的永别了，伤了彼此的感情，便耐着性子听任它说下去。他心里既为树的始终不能觉悟深深叹息，也默默的想着自己的未来。
终于要走了，一个小伙子已经在解着缆绳。他只好打断它的话：“啊，老朋友，真对不住，我真的要走了！再见吧！希望我们能再见面，希望你以后过得快乐、幸福，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每晚都有一个好梦！”
“再见，但愿你顺利。”树含含糊糊的咕哝道。
三、
船走了，从此小河边便只伫立着一棵树。开始的几天，它很有些失落感，也觉得孤独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寂寞，感到日子很无聊。但时间一天天长了，它却也便渐渐的习惯了，忘却了。人是多么的善于忘却啊，不管是多深的痛苦，仰或多真的美丽，都抵不过时间的磨盘。况且，这时候村子里的危机已经悄悄的过去了，地里又油油的张出庄稼来，干草堆里又“咯咯”的传来母鸡下了蛋的叫声，大狗和小狗相互追逐着到处乱跑，花狗和黑狗亲热的交头咬耳；烟筒里熊熊的冲出浓烟，村口田里不时传来几声老黄牛“牟牟”的叫声，还有村民甩鞭的清脆；每家小院里都荡漾着爽朗的说笑声，半大猪在圈里哼哼的拱着土，小花猫懒懒的绻在鸡窝上晒太阳，眼睛迷成一条线，还不时伸前爪挠挠头。
夏天凉爽的夜晚，人们又都不约而同的拎个马扎、卷条凉席，来到这树下聊天。老人们嘴里含支旱烟管，手里提着个烟叶袋，给年轻后辈传授着生活的阅历和祖宗家训，自然免不了有些倚老卖老，越是说到兴处，越是故意打住，磕磕旱烟袋，或者咳嗽上好一会，眨巴着眼睛瞧瞧周围，见大家等不急了央求着，才“言归正传”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则慈祥的抚着小孙儿的小脑袋，半张着已经掉光了牙的嘴唇，讲那古老而遥远的故事，大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个穷秀才，住在深山的破庙里，忽然有一天”小孙儿仰着小脸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在月光的夜色里仿佛两颗闪亮的宝石，不时奶声奶气的问几个天真而又奇怪的问题，有时奶奶说得累了喘口气，便轻轻拉着奶奶的衣角“奶奶，后来呢？”妇女和年轻的小媳妇们都借着月光和星光，一边有说有笑的话着家常，一边熟练的纳着鞋底；男人们则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夸张的弓着腰，默默的抽着纸卷的旱烟，火光忽明忽暗，手指都明显的发黄了，指甲也已很长。也有的赤脯光脚，三两个一并挤在凉席上，有的竖起膝盖，也有的翘起二郎腿，乱侃、大笑，或者望着无际的夜空发呆。年轻的姑娘们却好几十个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笑叫个没完，前仰后伏的，还不时唱两句山歌；可忽然又神秘兮兮的一齐消了声，把脑袋挤在一块偷偷的笑，似乎望着哪边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们不时远远的朝她们望过去，眼睛里又好奇又羡慕，但脚却在犹豫着，不好意思走近去。最快乐的还是孩子们，你瞧他们活力四射的围着树玩捉迷藏，吹着口哨，哼着儿歌，时不时故意怪声怪气的学青蛙叫、学猫叫，很快又一阵哄笑。
只不过在他们的话题和故事里，又多了一个新的故事，就是不久前那几个年轻人造船出海的事儿。大家伙议论纷纷，有的怀疑，有的不满，有的叹息，有的可怜，甚至还有的嘲弄和冷笑。总之，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实在是太傻太蠢了，冒冒失失的出去，也不知道现在给漂到哪儿去了，恐怕早已经丢掉了性命，连尸骨也留不下一丁点儿了。还不如安心待在村里，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现在地里不又有吃有穿了吗？这日子是苦些，累些，但人活着不就是要出汗、出力的嘛。况且，大家在这里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什么灾没见过，什么罪没受过，还不是都过来了吗？像这样乘凉聊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不是挺好吗？“唉，年轻人啊，年轻人”他们最后总是这样摇摇头，重复着这声叹息。
那树真真细细的听着这些议论，心里面深深的为自己感到庆幸和得意：“哈，还是我聪明，还是我明智啊！干吗要走出去？那简直就是送死！哼，真可笑，居然还想着什么过上好日子，有吃有喝，发大财，真是晴天白日梦，见你的大头鬼！——那几个人实在笨死了，不想活也不用这样啊，法子多的是嘛，这倒好，却搭上了我的”想到船，它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很强烈的感叹和伤悲，觉得很不是滋味。它现在早不对船当初对它的轻视和不满而不高兴了，更不怨怪他“唉，他现在一定早够苦、够惨的了，我又何必跟他计较呢？我知道他心里其实也是很爱我的，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老朋友啊唉，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去了哪里，连个讯儿也没有，好让人担心啊！唉，但愿他不会出什么事儿，老天保佑啊”树心里又一阵阵酸痛，忽然很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好好的再多劝劝他，或许再说上几句就可以把他给劝住了呢“唉，都怪我当时听了他的一些话，有点不高兴，太小家子气了，没有继续努力可是，现在再说什么、再后悔都来不及了，都晚了，他终是由着他的性子去了，谁能知道再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呢！唉，真的好担心，好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啊。那天，难道那天我们真的是永别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一面了吗？可是，我们却竟然没有多说几句话儿——他就这样走了”树心里似乎给什么东西堵着，好不压抑憋闷，它真想从心里大声喊“船啊船，我的朋友！你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要早点回来！哪怕你失败了，一无所获，还弄得遍体鳞伤，我也决不会嘲笑你、看不起你的，我保证。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只想看到你早日回来，我们好好的团聚啊”
树不禁又回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它们俩总是面对面的站着，根连着根，交接着枝，叶摩挲着叶，快乐的谈着天，说着心里话，一起静静的仰视着蓝天白云，远眺那青山幽林，低头深情的望着小河，听哗哗的水流。春天里，四围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野菊花，而秋天成百上千的果树上是一团团熟透了的果实；夏天，姑娘们在小河边洗衣服，小伙子有的在河里游泳捉鱼，有的在浓绿的山腰砍柴，不时亮起嗓子，对唱几句情歌，而冬天则成了孩子们的世界，溜冰、打雪仗、堆雪人，一个个笑着、跳着、唱着、闹着“这一切都是多么的美丽和美好啊！可是，现在你却走了，不但丢下了我，更害了你自己。你知道么，老朋友，我是多么的想念你？现在山上的槐花又已经开了，到处都弥漫着香气，你嗅到了吗？人们都挎着篮子在摘槐花，小伙子一个个都爬到树梢上了，用镰刀削着、勒着，还不时往自己嘴里塞一把；家家都在刷新锅起新灶，忙着蒸槐花糕，煎槐花饼，灶火熊熊，浓烟滚滚，你看见了吗？我的朋友，你也想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我知道你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树很怪那几个年轻人，认为是他们盅惑了船，是他们害了他。它好恨他们！但它更多的还是想船，它不停的回忆着往事，不停的为他祝福、祈祷，希望他早日归来
四、
船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不觉已是九个年头了。
树尽管还像以前那样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却也渐渐有些衰老了，树皮开始皴裂，像脸上悄悄爬上了皱纹，也有了一些枯枝死杈，在绿叶当中仿佛头发里的一根根白发。它的心情更是变了好多，越来越情绪化、极端化了。因为它对往日的回忆已经没有了任何新意，而这周围又是如此的熟悉，没有一点儿变化，多么单调，多么乏味，多么空虚无聊啊！它好羡慕天空里那些能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的小鸟，好羡慕河里那些能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的小鱼，可它却一动也动不了，因为它是树，而不是一只船。它很快就开始嫉妒它们了，甚至还产生了怨毒和恼恨，鸟儿那一声声清脆婉转的鸣啼，鱼儿轻快调皮的摆动双鳍、吐着水泡的样子，都令它受不了。于是，它终于忍不住恶意的丢下几个坚果，又疯狂的摇动枝叶，鱼儿、鸟儿都给惊走了，它却得意而残酷的哈哈直笑。可是它的笑并不有持续太久，因为它如是再三的折腾之后，小鸟和小鱼都不来这里了，周围变得更加静寂，更加空寞，仿佛一个从天到地倒扣的巨大的棺材，几乎令人窒息了。
村里又发生了饥荒，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厉害，又有一些老人死去了，一些年轻人不甘心坐以待毙，也想造船走出去，但却被他们的爹娘骂得狗血喷头，又死活哭叫的拉扯住，不放他们走。但他们在失望之余，并没有死心，他们常常聚在一块唉声叹气的谈起以前那几个造船出海的大哥们，都深深佩服他们的勇气与胆量。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还没有他们的一点儿消息，但他们都一万个愿意相信他们现在都已经过上了幸福、快乐的好日子。
树仍常常想起它的好朋友船来，甚至越来越莫名其妙、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可是现在它却又很不愿意想到他了。它很想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可它又好怕好怕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因为它怕听到有关他的好消息，怕他已过上了好日子，怕他取得了成功，怕他收获着胜利的喜悦和快乐。它极度空虚无聊的心理已经很有些畸形甚至变态了。它暗暗的希望传来他的坏消息，越坏越好！它狠心的希望他早已葬身茫茫大海，尸骨无存；又希望他此刻疾病缠身，被风雨浪涛打得支离破碎，狼狈万状的逃了回来，对它哭诉着不幸，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这一个接一个的想法，使它一会儿莫名的兴奋，一会儿又说不出的低落和惆怅。它心里充斥着极度的矛盾和痛苦，它一方面嫉妒他，嫉恨他，另一方面又深深的为自己这样卑劣的想法而羞愧甚至愤恨！它好恨自己，恨自己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子，竟这样对待它的朋友——好朋友、老朋友，唯一的朋友！可是，它却又根本无法摆脱这想法，它们就如同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它，使它脱不了身，还渐渐的很快无力抗拒，难以承受，只好任凭它们贪婪的啃噬着它日益软弱的心。
它甚至一点都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它感觉它的大脑就像一锅沸水，烧炙着它的灵魂，烘烤着它的精神，撞击着它的神经。它当然还记得！它又怎么会忘呢？——那一天有几个年轻人来伐树，想打造一只船，他们首先便微笑着选择了它，问它愿不愿意；可谁知它却竟拒绝了，仅仅受了一点儿疼，竟然就放弃了！它好恨自己当初怎么那样没勇气，没骨气，也许那并不是太痛，也许忍一忍就一切便好了；它好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它的朋友的劝告，没和他一块儿造一只大船，甚至还对他大骂出口。而现在，它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啊！
它自己很清楚的知道，现在它的心早已经衰老了，虽然它的躯干看上去还是那仰健壮，但它可以瞒住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它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雄心壮志，没有了昔日的万丈豪情！它多么想、多么向往，若是当初它们俩一块合造了船，一块儿出海，一块儿拼搏奋斗，一块儿周游世界，一块儿并肩作战、携手共进，既可以仍朝夕相伴，对床长谈，又实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与抱负，更不必说两人一起伫立船头，面对茫茫大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昂首蓝天白云，击节而歌，笑傲风云了——奥，那将是一副多么美丽的情景，又将是一种多么激情的生活啊！可是，那一切却都只能是幻想、空想了，已经都不可能实现，再也不可能了！
“啊，理想！我的理想啊！是我背叛了你，还是你抛弃了我？你现在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曾经那样狂热迷乱的诱惑了我的心灵，却又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离我而去？为何你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难道我真的已经是无可救药了吗，还是我现在的要求已太过可笑！难道真的只有一次机会么？正如我们的生命仅仅一次。昨天输去的，今天就已经再也赢不回来；不是我没有了信心与勇气，不是我还不肯用心和努力，而是我根本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机会：牌局已经结束，赢家已拿走一切。
“啊，多么可怕！我失去了理想，也同时就失去了我自己。谁也不会来帮助我了，没有一个人，甚至他们连想也不会再想起我一点了。奥，我的朋友！只有你才是对我最好的，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值得信赖的唯一的朋友。可是你却走了，远远的走了，而且怕是再也不回来了。为什么你当初不把我也带走，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知道是我不对，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的。我请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都怪我，我太目光短浅了，平日里尽耍些小聪明，一到了大事却糊涂，当时你为什么不多容忍我一些，为什么不打我一顿，狠狠的敲我的脑袋，甚至把我打昏了带我走啊？而现在一切都晚了，全都晚了，永远的晚了。我错过了一步，就已经错过了一生！我们，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假若你回来不，不会了！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了，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怎么还可能是朋友呢？虽然我相信你并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正如我一样不会忘记你，可是我们已失去了负载友情的土壤，失去了曾经共同拥有的天空，因为我们所选择道路的不同和迥异的生活经历，已经使我们曾经深深相印的心一天比一天分开、一天比一天遥离了啊！”
是的，也许船还一如既往的念着两个人之间真挚而深厚的情谊，极切的盼望有一天他们能再相逢；可树呢？它却怕是极不愿意了！因为只要船可以归来，不管他成败与否，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与树大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很难再找到共同的语言和话题了——除了那曾经的童年的回忆。可那又是多么瘦小、多么苍白无力的可怜的回忆啊！就像一个身世单薄的孤儿，已经距离他们彼此的两颗心渐去渐远。而如果船已功成名就，那么树就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了，甚至不要说两个人站在一块没话说，就是相互看见也分明觉得陌生了。友谊是浪漫的，生活却是现实的，而现实往往就意味着残忍，就像手心到手背的天堂与地狱，只不过在于手掌的轻轻一翻。船与树的身份与地位已经全不一样了，这就必然的导致彼此的心都夹杂了一些东西在里面。有好的，但也可能有不好的，却都足以使年轻的心不再年轻，纯净的情不再纯净。或许成功的一方可以也愿意放下架子，低了头对平凡平庸的一方投以完全真诚的微笑，可后者却难以做到也含笑相迎了。因为他们的友谊已经无可挽回的失去了——自当初船出走的那一天就已经失去了，并且注定再也找不回来了！
树哀哀的想着，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而更悲惨的是，它又分明感到自己还一无所求，没有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一点儿机会。可是，在它内心深处，它却又极真切的感到背后有一群恶狼在残忍的追逐着它，吐着血红的舌头，瞪着发绿的眼睛，嘴里发出“霍霍”的叫，还流着肮脏的诞沫它的心被极大的恐惧包围了，不得不一点点的收缩，就像有人狠命的压挤它的胸膛，使它几乎窒息；它的胃已在抽搐，拼死的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喉咙却又“咯咯”一声卡住了——它想逃，它一定得逃，拼死的逃，可是它又怎么逃呢？它的腿早已经疲软无力，像给人偷偷绑住了，死力挣扎却向前也迈不动一点，它的头又昏又胀，像给安装了混凝土的搅拌机发疯得旋转着，马上要裂开来了！“狼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像一个巨大的磨盘飞滚着向它毫不顾忌的撞来，它痛苦的闭上眼睛，浑身颤栗个不停，可是却又分明感到灵魂深处又一群“恶狼”现出迷雾来唉！原来“狼”就是它的心，它的心就是“狼”啊！那它又如何幻想去逃避呢？它逃避的不是狼，而是它的心：它逃避的不是别人（不是船），而正是它自己啊！
树突然间像苍老了几十岁，泪水悄悄的爬出来，心里填满了酸楚与凄凉，悲哀与绝望。它忽然想到了死，它忽然想死——它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空虚和单调了，它再也不想忍受这无形的心的重压了！它真希望村人谁把它狠狠的砍倒，放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让它的肉体化成一堆灰烬，让它的灵魂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哈哈！你现在还觉得痛吗？”它自嘲的狂笑着喊：“心都死了，哪里还有痛！哈哈哈”
可是，人们早不来这里了，更不必说什么纳凉聊天而了。村里一天比一天穷了，还引发了瘟疫，又病死饿死了好多人。终于又有几个年轻人偷偷跑了出去，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们的家人哭天号地的叫喊，整个村子里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想活，可是活不下去；想死，却也没有自杀的力量与自由。它的精神没有了一丝生气，情绪坏到了极点，脾气越来越大，于是它老得更快了。
二、
又是清晨。太阳慢腾腾的爬上山来，好象也饿得没有了多少气力似的，斜斜的挂在树梢，再不肯往上升了。村口传来几声长长短短、凄凄惨惨的鸡鸣狗吠，渐渐夹杂些人声，悉悉碎碎的，一大半是叹气，一小半是咳嗽。有几家烟筒里悄悄飘出些烟来，屋里一阵沉重的锅勺摩擦声。奥，一天一夜过去了。
小河边依然一片平静，却只剩下一棵树了，它仿佛正在睡着，还没有醒来。咦，那一棵树呢？奥，原来他是卧在草丛里，他已经变成了一只船。哎呀，他是多么的矮小，更是多么的丑陋啊！你看他的船身被砍得到处掀着毛刺，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被火熏烤的黑斑，桅杆是一根粗壮但弯弯斜斜的木棍，船舷一边突起得厉害，另一边却又凹下去半边，船舱更是狭窄憋闷此时阳光虽然真的正照着他的船舷，可他在阳光下却更显得丑陋了！啊，他真的再不是那位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雍容大方的美少年了，而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小老头！
船早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睡去。他浑身酸痛，疲倦无力，仿佛他经历的不仅仅是冰与火、血与泪的斗争，还更有生与死、灵与肉的考验。他默默的瞧着自己的新模样，心里头涌动着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悲哀！他想好好看看现在的自己，可是他又不敢不忍去看；他想伸出手臂去摸一摸自己的肌肤，可是他又抬不动手。他甚至真的要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傻，那么自以为是，那么冲动，结果把自己给弄成了这样子！理想？目标？志向？哼，哈哈哈，他为之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可是，现在后悔又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已成舟了啊！他脑海里还很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对那棵树说过的话，可是现在呢，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他先后悔了。多么可笑！他真想痛哭一场，大哭一场，鬼哭狼嚎的，撕心裂肺的，把心里的痛哭和悲哀全哭出来，释放出来，发泄出来。可是他现在却哪里还有眼泪？他的泪水早已经提前流尽了，甚至他连哭声也已发不出一点儿来！
他甚至想到了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管它明天是什么东西呢！想到明天，这却忽然提醒了他，使他不由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命运了。啊！我原本是为了我的理想，我心中的目标而选择、决定的呀。那么说我并没有失败，恰恰相反，我是一个成功者！因为我坚定的执行了我对理想与目标的追求，我实现了我曾经以来要做船的承诺我做得很好啊。那我为什么还要后悔，甚至要寻死觅活呢？我应该看到，我现在所取得的成绩是很微不足道的，我以后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去做，我若死了，谁来替我工作呀？呵呵，现在的我应该更打点起我所有的勇气来，因为这才是我的新人生的第一步啊！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笑了。也许这笑仍然并不能为他的丑陋带来亮色，但却给他的心里驱赶走了阴影。是的，人在极困难的时候，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着对自己微笑，因为只要你的脸上在笑，你的心里就决不会是阴云密布，因为只要你的脸上在笑，你的心里就一定会产生阳光；这道理也只有真正历经过生命抉择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他用力深深的吸一口清晨的空气，不再紧张，也不再激动，感到很欣慰，很放松。他心里涌动着一种崇高的责任与使命感，这给着他意志与力量。他努力的把眼睛睁开——又一次把眼睛睁开，还惟恐看不真切，睁得大大的；他决定不再逃避，何况他也用不着逃避。他为自己感到骄傲，他为战胜自己而欣喜！他看着自己的躯体，渐渐的明白：丑，也许不一定是丑；丑，也可以是一种美，甚至一种更高境界的美，真正的美。
他竭力的抬起头，支撑着躯体，凝望着不远处的那条他最熟悉不过的小河，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因为他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下水了，就可以离开这里，出海远航了。那可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梦想的啊！而现在他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就要开始了！这叫他怎么能不开心、激动呢？他从心底里笑了，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甚至兴奋得浑身微微颤抖，拼命的想举起剧痛麻木的手臂，遥指向远方，嘶哑的大叫：“启航！启航！”
只可惜他的喉咙早已干裂，他用尽全力，却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不然他的叫声一定能震动整个村庄，响彻整个山谷。但这又如何？他自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并且他自己的心可以听到——这已足够！
那树终于醒了，可它根本认不出它的老朋友、好朋友了！它给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它痛苦得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它的嘴里像被塞了个最苦的苦柿子，从嘴巴一直苦到心里——它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船这时也在望着它，但却显得很平静。他仿佛已望了它很久，像是感伤着现在他们的巨大区别，又像是沉痛得怀念着自己曾经的模样；像是默默的与过去的自己还有过去他们的友谊做着告别，又像是在追忆着往日他们多么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他知道它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也知道它心里想说什么，他还知道它为什么没有说，说不出来。他疲惫的暗叹口气，他也说不出话。
船终于要下水了，全村人都来相送，当然也有很多是看热闹的。那几个年轻人与父老乡亲一一饮酒洒泪作别，一些好心人多多少少的拿出食物、盐、清水之类的东西给他们，而船此时也正和他的老朋友辞行。
“嗨，我的朋友！我就要走了！我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甚至永远都难再回来。你心里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船看着它，真诚而又深情的微笑着说，既有对明天征程的万丈豪情，又有对老朋友的依依不舍。
树皱皱眉头，疑惑的望着他：“你真要出海？你有没有想过那将是什么一种情形！大海里波涛怒啸，狂风肆虐，冰山林立，怪兽出没，无边无际，无依无靠，许多大轮船都生死难测，何况你一只小小木船啊”
船正为马上就可以下水而兴奋着，期盼他的朋友对他说些激动和鼓励的话，可不料它是老一套，不禁有点儿不快。但他不想在这最后的分别时刻——甚至这已经是他们一生的永别了，伤了彼此的感情，便耐着性子听任它说下去。他心里既为树的始终不能觉悟深深叹息，也默默的想着自己的未来。
终于要走了，一个小伙子已经在解着缆绳。他只好打断它的话：“啊，老朋友，真对不住，我真的要走了！再见吧！希望我们能再见面，希望你以后过得快乐、幸福，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每晚都有一个好梦！”
“再见，但愿你顺利。”树含含糊糊的咕哝道。
三、
船走了，从此小河边便只伫立着一棵树。开始的几天，它很有些失落感，也觉得孤独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寂寞，感到日子很无聊。但时间一天天长了，它却也便渐渐的习惯了，忘却了。人是多么的善于忘却啊，不管是多深的痛苦，仰或多真的美丽，都抵不过时间的磨盘。况且，这时候村子里的危机已经悄悄的过去了，地里又油油的张出庄稼来，干草堆里又“咯咯”的传来母鸡下了蛋的叫声，大狗和小狗相互追逐着到处乱跑，花狗和黑狗亲热的交头咬耳；烟筒里熊熊的冲出浓烟，村口田里不时传来几声老黄牛“牟牟”的叫声，还有村民甩鞭的清脆；每家小院里都荡漾着爽朗的说笑声，半大猪在圈里哼哼的拱着土，小花猫懒懒的绻在鸡窝上晒太阳，眼睛迷成一条线，还不时伸前爪挠挠头。
夏天凉爽的夜晚，人们又都不约而同的拎个马扎、卷条凉席，来到这树下聊天。老人们嘴里含支旱烟管，手里提着个烟叶袋，给年轻后辈传授着生活的阅历和祖宗家训，自然免不了有些倚老卖老，越是说到兴处，越是故意打住，磕磕旱烟袋，或者咳嗽上好一会，眨巴着眼睛瞧瞧周围，见大家等不急了央求着，才“言归正传”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则慈祥的抚着小孙儿的小脑袋，半张着已经掉光了牙的嘴唇，讲那古老而遥远的故事，大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个穷秀才，住在深山的破庙里，忽然有一天”小孙儿仰着小脸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在月光的夜色里仿佛两颗闪亮的宝石，不时奶声奶气的问几个天真而又奇怪的问题，有时奶奶说得累了喘口气，便轻轻拉着奶奶的衣角“奶奶，后来呢？”妇女和年轻的小媳妇们都借着月光和星光，一边有说有笑的话着家常，一边熟练的纳着鞋底；男人们则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夸张的弓着腰，默默的抽着纸卷的旱烟，火光忽明忽暗，手指都明显的发黄了，指甲也已很长。也有的赤脯光脚，三两个一并挤在凉席上，有的竖起膝盖，也有的翘起二郎腿，乱侃、大笑，或者望着无际的夜空发呆。年轻的姑娘们却好几十个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笑叫个没完，前仰后伏的，还不时唱两句山歌；可忽然又神秘兮兮的一齐消了声，把脑袋挤在一块偷偷的笑，似乎望着哪边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们不时远远的朝她们望过去，眼睛里又好奇又羡慕，但脚却在犹豫着，不好意思走近去。最快乐的还是孩子们，你瞧他们活力四射的围着树玩捉迷藏，吹着口哨，哼着儿歌，时不时故意怪声怪气的学青蛙叫、学猫叫，很快又一阵哄笑。
只不过在他们的话题和故事里，又多了一个新的故事，就是不久前那几个年轻人造船出海的事儿。大家伙议论纷纷，有的怀疑，有的不满，有的叹息，有的可怜，甚至还有的嘲弄和冷笑。总之，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实在是太傻太蠢了，冒冒失失的出去，也不知道现在给漂到哪儿去了，恐怕早已经丢掉了性命，连尸骨也留不下一丁点儿了。还不如安心待在村里，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现在地里不又有吃有穿了吗？这日子是苦些，累些，但人活着不就是要出汗、出力的嘛。况且，大家在这里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什么灾没见过，什么罪没受过，还不是都过来了吗？像这样乘凉聊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不是挺好吗？“唉，年轻人啊，年轻人”他们最后总是这样摇摇头，重复着这声叹息。
那树真真细细的听着这些议论，心里面深深的为自己感到庆幸和得意：“哈，还是我聪明，还是我明智啊！干吗要走出去？那简直就是送死！哼，真可笑，居然还想着什么过上好日子，有吃有喝，发大财，真是晴天白日梦，见你的大头鬼！——那几个人实在笨死了，不想活也不用这样啊，法子多的是嘛，这倒好，却搭上了我的”想到船，它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很强烈的感叹和伤悲，觉得很不是滋味。它现在早不对船当初对它的轻视和不满而不高兴了，更不怨怪他“唉，他现在一定早够苦、够惨的了，我又何必跟他计较呢？我知道他心里其实也是很爱我的，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老朋友啊唉，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去了哪里，连个讯儿也没有，好让人担心啊！唉，但愿他不会出什么事儿，老天保佑啊”树心里又一阵阵酸痛，忽然很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好好的再多劝劝他，或许再说上几句就可以把他给劝住了呢“唉，都怪我当时听了他的一些话，有点不高兴，太小家子气了，没有继续努力可是，现在再说什么、再后悔都来不及了，都晚了，他终是由着他的性子去了，谁能知道再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呢！唉，真的好担心，好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啊。那天，难道那天我们真的是永别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一面了吗？可是，我们却竟然没有多说几句话儿——他就这样走了”树心里似乎给什么东西堵着，好不压抑憋闷，它真想从心里大声喊“船啊船，我的朋友！你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要早点回来！哪怕你失败了，一无所获，还弄得遍体鳞伤，我也决不会嘲笑你、看不起你的，我保证。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只想看到你早日回来，我们好好的团聚啊”
树不禁又回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它们俩总是面对面的站着，根连着根，交接着枝，叶摩挲着叶，快乐的谈着天，说着心里话，一起静静的仰视着蓝天白云，远眺那青山幽林，低头深情的望着小河，听哗哗的水流。春天里，四围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野菊花，而秋天成百上千的果树上是一团团熟透了的果实；夏天，姑娘们在小河边洗衣服，小伙子有的在河里游泳捉鱼，有的在浓绿的山腰砍柴，不时亮起嗓子，对唱几句情歌，而冬天则成了孩子们的世界，溜冰、打雪仗、堆雪人，一个个笑着、跳着、唱着、闹着“这一切都是多么的美丽和美好啊！可是，现在你却走了，不但丢下了我，更害了你自己。你知道么，老朋友，我是多么的想念你？现在山上的槐花又已经开了，到处都弥漫着香气，你嗅到了吗？人们都挎着篮子在摘槐花，小伙子一个个都爬到树梢上了，用镰刀削着、勒着，还不时往自己嘴里塞一把；家家都在刷新锅起新灶，忙着蒸槐花糕，煎槐花饼，灶火熊熊，浓烟滚滚，你看见了吗？我的朋友，你也想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我知道你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树很怪那几个年轻人，认为是他们盅惑了船，是他们害了他。它好恨他们！但它更多的还是想船，它不停的回忆着往事，不停的为他祝福、祈祷，希望他早日归来
四、
船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不觉已是九个年头了。
树尽管还像以前那样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却也渐渐有些衰老了，树皮开始皴裂，像脸上悄悄爬上了皱纹，也有了一些枯枝死杈，在绿叶当中仿佛头发里的一根根白发。它的心情更是变了好多，越来越情绪化、极端化了。因为它对往日的回忆已经没有了任何新意，而这周围又是如此的熟悉，没有一点儿变化，多么单调，多么乏味，多么空虚无聊啊！它好羡慕天空里那些能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的小鸟，好羡慕河里那些能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的小鱼，可它却一动也动不了，因为它是树，而不是一只船。它很快就开始嫉妒它们了，甚至还产生了怨毒和恼恨，鸟儿那一声声清脆婉转的鸣啼，鱼儿轻快调皮的摆动双鳍、吐着水泡的样子，都令它受不了。于是，它终于忍不住恶意的丢下几个坚果，又疯狂的摇动枝叶，鱼儿、鸟儿都给惊走了，它却得意而残酷的哈哈直笑。可是它的笑并不有持续太久，因为它如是再三的折腾之后，小鸟和小鱼都不来这里了，周围变得更加静寂，更加空寞，仿佛一个从天到地倒扣的巨大的棺材，几乎令人窒息了。
村里又发生了饥荒，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厉害，又有一些老人死去了，一些年轻人不甘心坐以待毙，也想造船走出去，但却被他们的爹娘骂得狗血喷头，又死活哭叫的拉扯住，不放他们走。但他们在失望之余，并没有死心，他们常常聚在一块唉声叹气的谈起以前那几个造船出海的大哥们，都深深佩服他们的勇气与胆量。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还没有他们的一点儿消息，但他们都一万个愿意相信他们现在都已经过上了幸福、快乐的好日子。
树仍常常想起它的好朋友船来，甚至越来越莫名其妙、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可是现在它却又很不愿意想到他了。它很想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可它又好怕好怕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因为它怕听到有关他的好消息，怕他已过上了好日子，怕他取得了成功，怕他收获着胜利的喜悦和快乐。它极度空虚无聊的心理已经很有些畸形甚至变态了。它暗暗的希望传来他的坏消息，越坏越好！它狠心的希望他早已葬身茫茫大海，尸骨无存；又希望他此刻疾病缠身，被风雨浪涛打得支离破碎，狼狈万状的逃了回来，对它哭诉着不幸，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这一个接一个的想法，使它一会儿莫名的兴奋，一会儿又说不出的低落和惆怅。它心里充斥着极度的矛盾和痛苦，它一方面嫉妒他，嫉恨他，另一方面又深深的为自己这样卑劣的想法而羞愧甚至愤恨！它好恨自己，恨自己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子，竟这样对待它的朋友——好朋友、老朋友，唯一的朋友！可是，它却又根本无法摆脱这想法，它们就如同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它，使它脱不了身，还渐渐的很快无力抗拒，难以承受，只好任凭它们贪婪的啃噬着它日益软弱的心。
它甚至一点都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它感觉它的大脑就像一锅沸水，烧炙着它的灵魂，烘烤着它的精神，撞击着它的神经。它当然还记得！它又怎么会忘呢？——那一天有几个年轻人来伐树，想打造一只船，他们首先便微笑着选择了它，问它愿不愿意；可谁知它却竟拒绝了，仅仅受了一点儿疼，竟然就放弃了！它好恨自己当初怎么那样没勇气，没骨气，也许那并不是太痛，也许忍一忍就一切便好了；它好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它的朋友的劝告，没和他一块儿造一只大船，甚至还对他大骂出口。而现在，它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啊！
它自己很清楚的知道，现在它的心早已经衰老了，虽然它的躯干看上去还是那仰健壮，但它可以瞒住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它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雄心壮志，没有了昔日的万丈豪情！它多么想、多么向往，若是当初它们俩一块合造了船，一块儿出海，一块儿拼搏奋斗，一块儿周游世界，一块儿并肩作战、携手共进，既可以仍朝夕相伴，对床长谈，又实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与抱负，更不必说两人一起伫立船头，面对茫茫大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昂首蓝天白云，击节而歌，笑傲风云了——奥，那将是一副多么美丽的情景，又将是一种多么激情的生活啊！可是，那一切却都只能是幻想、空想了，已经都不可能实现，再也不可能了！
“啊，理想！我的理想啊！是我背叛了你，还是你抛弃了我？你现在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曾经那样狂热迷乱的诱惑了我的心灵，却又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离我而去？为何你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难道我真的已经是无可救药了吗，还是我现在的要求已太过可笑！难道真的只有一次机会么？正如我们的生命仅仅一次。昨天输去的，今天就已经再也赢不回来；不是我没有了信心与勇气，不是我还不肯用心和努力，而是我根本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机会：牌局已经结束，赢家已拿走一切。
“啊，多么可怕！我失去了理想，也同时就失去了我自己。谁也不会来帮助我了，没有一个人，甚至他们连想也不会再想起我一点了。奥，我的朋友！只有你才是对我最好的，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值得信赖的唯一的朋友。可是你却走了，远远的走了，而且怕是再也不回来了。为什么你当初不把我也带走，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知道是我不对，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的。我请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都怪我，我太目光短浅了，平日里尽耍些小聪明，一到了大事却糊涂，当时你为什么不多容忍我一些，为什么不打我一顿，狠狠的敲我的脑袋，甚至把我打昏了带我走啊？而现在一切都晚了，全都晚了，永远的晚了。我错过了一步，就已经错过了一生！我们，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假若你回来不，不会了！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了，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怎么还可能是朋友呢？虽然我相信你并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正如我一样不会忘记你，可是我们已失去了负载友情的土壤，失去了曾经共同拥有的天空，因为我们所选择道路的不同和迥异的生活经历，已经使我们曾经深深相印的心一天比一天分开、一天比一天遥离了啊！”
是的，也许船还一如既往的念着两个人之间真挚而深厚的情谊，极切的盼望有一天他们能再相逢；可树呢？它却怕是极不愿意了！因为只要船可以归来，不管他成败与否，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与树大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很难再找到共同的语言和话题了——除了那曾经的童年的回忆。可那又是多么瘦小、多么苍白无力的可怜的回忆啊！就像一个身世单薄的孤儿，已经距离他们彼此的两颗心渐去渐远。而如果船已功成名就，那么树就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了，甚至不要说两个人站在一块没话说，就是相互看见也分明觉得陌生了。友谊是浪漫的，生活却是现实的，而现实往往就意味着残忍，就像手心到手背的天堂与地狱，只不过在于手掌的轻轻一翻。船与树的身份与地位已经全不一样了，这就必然的导致彼此的心都夹杂了一些东西在里面。有好的，但也可能有不好的，却都足以使年轻的心不再年轻，纯净的情不再纯净。或许成功的一方可以也愿意放下架子，低了头对平凡平庸的一方投以完全真诚的微笑，可后者却难以做到也含笑相迎了。因为他们的友谊已经无可挽回的失去了——自当初船出走的那一天就已经失去了，并且注定再也找不回来了！
树哀哀的想着，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而更悲惨的是，它又分明感到自己还一无所求，没有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一点儿机会。可是，在它内心深处，它却又极真切的感到背后有一群恶狼在残忍的追逐着它，吐着血红的舌头，瞪着发绿的眼睛，嘴里发出“霍霍”的叫，还流着肮脏的诞沫它的心被极大的恐惧包围了，不得不一点点的收缩，就像有人狠命的压挤它的胸膛，使它几乎窒息；它的胃已在抽搐，拼死的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喉咙却又“咯咯”一声卡住了——它想逃，它一定得逃，拼死的逃，可是它又怎么逃呢？它的腿早已经疲软无力，像给人偷偷绑住了，死力挣扎却向前也迈不动一点，它的头又昏又胀，像给安装了混凝土的搅拌机发疯得旋转着，马上要裂开来了！“狼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像一个巨大的磨盘飞滚着向它毫不顾忌的撞来，它痛苦的闭上眼睛，浑身颤栗个不停，可是却又分明感到灵魂深处又一群“恶狼”现出迷雾来唉！原来“狼”就是它的心，它的心就是“狼”啊！那它又如何幻想去逃避呢？它逃避的不是狼，而是它的心：它逃避的不是别人（不是船），而正是它自己啊！
树突然间像苍老了几十岁，泪水悄悄的爬出来，心里填满了酸楚与凄凉，悲哀与绝望。它忽然想到了死，它忽然想死——它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空虚和单调了，它再也不想忍受这无形的心的重压了！它真希望村人谁把它狠狠的砍倒，放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让它的肉体化成一堆灰烬，让它的灵魂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哈哈！你现在还觉得痛吗？”它自嘲的狂笑着喊：“心都死了，哪里还有痛！哈哈哈”
可是，人们早不来这里了，更不必说什么纳凉聊天而了。村里一天比一天穷了，还引发了瘟疫，又病死饿死了好多人。终于又有几个年轻人偷偷跑了出去，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们的家人哭天号地的叫喊，整个村子里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想活，可是活不下去；想死，却也没有自杀的力量与自由。它的精神没有了一丝生气，情绪坏到了极点，脾气越来越大，于是它老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