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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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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曼儿是开开心心出门的。

    她生平头一回出国,一颗心遏不住兴奋之情六月完成及圣女中的学业,同窗都要各奔前途,这是大家最后相聚的机会,她是万分珍惜,为这趟毕业旅行做许多准备,欢天喜地的

    “早知道会出这种意外,我绝不让她出去。”董太太泪流满面道。

    董大使拍拍妻子的肩膀试图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摘掉金丝边眼镜,抹着眼角。

    飞行员喝了酒上路,他的同行说他当时的情况和一只醉鸡没什么两样,当局对此很难加以解释,不过他们声称那条飞行路线的天候十分稳定“酒精方面”不致构成问题。

    飞机坠毁在莽莽荡荡的群山,不易展开大规模的搜索,勉强找到若干人机的残骸,也就算完事了。心碎的家人放弃了希望,黯然而返。最后的事故报告上总结,机上乘员无一幸存

    “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她的同学全都遇难了,自己造出许多故事来”董太太哽咽道。蓝蓝回乡,文珊出嫁,好多同学还在气愤那大胡子没本事开飞机

    梆医师代表医学上的立场,侃侃说明:“一个人在受到重大的冲击和刺激,造成身心的紊乱,精神上产生错觉和幻想,这也不算稀奇。”

    这点或许不算稀奇,但是董大使剩下最后一点科学的怀疑精神,他提出绝对稀奇的问题:“曼儿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回到上海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不免带上惊异感,他太太也不禁抓住他的手,夫妻俩都是满脸的敬畏之色。

    为这整件事做整体分析和解释的,则非此刻昂然站在窗下那位大喇嘛莫属了。

    大家都和他维持有几步的距离,这大喇嘛不仅仅面目阴沉,服色特殊,他身上就是有种严厉的空气,教人一见就要退避三舍现在他们和他同处在一个房间,这实在也有点不得已。

    董乐华还清清楚楚记得今天清晨玉佛寺那种场面的震惊他与妻子是在午夜下飞机的,一听说女儿有了下落,忙不迭就随同公安追了去。提到这个,他们还非得感谢葛医师不可曼儿一出现在医院,葛医师随即报謦,给他们越洋电话。还没有在玉佛寺亲眼见到女儿那之前,他们夫妇心里还始终半信半疑着

    董乐华呼一口气。好在他运用了一点影响力,把玉佛寺的騒动压下来,控制消息,让当局撤了回去,留下事关紧要的几个人就此事密谈。这当中,这位自称自来十万珠国的大喇嘛自然是重要关系人。

    董乐华一生担任外交使务,热悉列国列域,这辈子就从来没听世界上有个十万珠国。当然了,赫定喇嘛也不稀罕就他的国家为众人多做介绍看来这国家完全不乐于发展观光事业。

    不过董乐华夫妇关切的不是该国的观光事业,而是奇迹似复活的宝贝女儿,又怎么和一个位处喜马拉雅山的神秘佛国扯上关系的?

    “我十万珠佛爷的魂魄附身在令嫒体内。”他说话宛如诵经,带着一种魔力。

    董乐华夫妇一时也分辨不了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连同葛医师一起发愣地望着他体体恳求他说下去。

    “三个月前,在我十万珠国界的孔雀石滩,发生一起惊逃诏地的变故,佛爷在变故中丧失生命,当时风云变色,想必是令嫒搭乘的飞机刚巧飞过,不知基于何种围缘际会,我等凡俗无法悟解,佛爷的魂召进入令嫒的躯体也因如此,令嫒才能够在万死中得一生,神奇地反回故里。”

    “可是”对这位本身俨然就像个佛爷的人物,提出质疑似乎有些不敬,但是事情又不能不弄清楚,董乐华少不了要问:“怎么见得贵国佛爷的魂魄是在我我女儿身上?”

    “她胸口那朵莲花,”赫定正色道。“与我佛爷胸口上的莲花毫无二致。”

    董大使和董太太相觑了一眼,对于他们的女儿突然在胸口冒出一朵莲花,而且是那么浑然天成,根本是无从说起。

    医院的小会议室里有片刻的静默,葛医师皱着眉,其实他那副眉头不皱的时候也像皱着,他忽然努着下巴问:“那个和曼儿在一起的年轻人,和这件事有关连吗?”

    赫定喇嘛的面色剧转,马上让葛医师知道他所提的问题有敏感。

    “他就是致使佛爷丧生孔雀石滩之人!”

    董乐华夫妇和葛医师都倒抽一口气倒不是因为他公布的这消息,而是他那股激愤的神色,他一双锐目所迸出来的寒光,都教人见之悚然。

    然而赫定毕竟也是个有精沈修为的僧侣,他能控制私人感情的作崇,他做深深的调息,用较缓和的口吻道:“他在十万珠国和佛爷结下极深的因果,因而造成佛爷的烦恼恶业,佛爷在孔雀石滩因他而死,今日又因他而生,寄托令嫒之躯,追随此人,这”赫定的声音突然一颤,掠过一抹悲凄与迷惑的神情。“这实在是我等凡俗无法悟解之事。”

    董大使简直要举双手同意他是学数理出身,但是现在碰上这个一下生、一下死、一下因果、一下恶业的佛爷,他的脑子再清楚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完全陷入我等凡俗无法悟解的境界。

    董太太就来得比较识相,她不拿人的脑力去对抗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她干脆只要求说:“我不管别人怎样,我只要我女儿平安无恙就好了。”

    梆医师抓住这场谈话中他出头的机会,转向大使夫妇,神色放得比那大喇嘛还要严重,沉着调子说:“董先生,董太太,曼儿的心脏衰竭得非常厉害”他顿了一下。“我怕她撑不久了。”

    曼儿!

    灵龙被梦里他自己的一声呼喊所惊醒,猛然睁开眼睛。他躺在一间冷森的房间里,炎间空而干净,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他身上一张薄毯也不能带给任何舒适。

    他摇摇晃晃的下床,一阵比之前更加昏沉的感觉,使得他忍不住呻吟,扶头站在那儿。他却渐渐想了起来这全托葛医师的福!在医院里,他不许众人把曼儿带走,葛医师于是抓住他的胳臂戳也一针,让他倒下来。

    至少他们把他当成病人,不是犯人,灵龙嘲弄地想。

    但是曼儿呢?她人在哪里?

    他记得他在失去意识之前,拚命注意他们把曼儿安置在何处,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把董小姐送到特等病房。”

    灵龙避开工作人员,在廊上抓住一个住院病人打听,他喘着,因为昏沉而有点口齿不清。“特特等病房在哪儿?”

    这病患见到有人问题看来比他更严重,似乎很感安慰,热心地指导灵龙。“三楼走廊最后那间走后楼梯快一些,而阅也没有闲杂人等拦下你质问你做什么。”

    灵龙躲在转角好一会儿,确定护士俱已离开,才溜入病房。

    她躺在那儿。灰绿色冷冷的铁床,冷冷的被子,身上许多插管和线路,床边都是仪器,闪着红的、绿的光点每一样都不像会让她好转,只像会了她的命!

    灵龙冲到床边,胸膛像被什么给堵塞住。她的脸好白,白得近乎要透蓝了,她紧闭的双唇仍然像花瓣,却是失了色的花瓣。不知怎地,灵龙有种感觉,觉得她今天这样子全是他害的,他堵住的胸膛顿时转为痛楚。

    灵龙伸出手轻抚她柔柔的面颊,记得吻她那里的滋味,那种甜蜜;他内心充满痛苦与温柔,哽哑地低问:“你倒底是谁?为什么来到我的生命?”

    玉佛寺的石庭之上,红衣喇嘛匍匐向她跪拜,连灵龙都为之震撼。红衣喇嘛总在他的梦魇里恐吓他,现实中却有这女孩对他百般的护卫和眷顾,使得灵龙不禁要问红衣喇嘛、曼儿和他三者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纠结和关连?

    自从灵龙在书楼醒来,彷佛大病一场,忘却过去,冥冥中也晓得那过去的不堪回首,情愿自己浑浑噩噩。碰上朵丽丝更让他不想要回忆,回忆不但使得他感到混乱,更感到胆寒。

    然而现在,仍然带了那份胆寒,他却不能不伸手褪下曼儿的睡衣,看看她的胸口。

    她的胸口,雪白的肌肤,一朵维妙维肖的莲花镂在那里。

    灵龙双目瞠开来,觉得惊异,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震颤从骨子里直冒上来;他抖着手,以指尖去轻触那朵莲花,沿着花纹慢慢的走

    一种熟悉感从他的指尖直掠向心头,他的意识处突然像打起了响雷,一声声敲着他的记忆,那遥远的,像在生命之外的记忆

    蓦然之间灵龙热泪盈眶。

    他什么都失落了,他什么都忘了,但是有一种刻骨的情感,被掩埋在性灵底层的记忆,却被唤醒了,现在回来了,回到他的生命。

    灵龙的泪水滚滚落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床上的女孩如同听到召唤,幽幽张开了双眼,那双灵秀清柔的眼睛看着他,眼睛深处的那条灵魂看着他

    他记得那样的眼神,他记得这不悔的深情,深情所蕴的那条灵魂,它曾经用无私与宽广的爱来容纳他,现在它飞渡过千山万水,渺茫的生,绝望的死,历经一切,痴痴地回到他身边,依然带着那份不悔,要来续这未了的情缘。

    灵龙什么都忘了然而他只需要记得这个,也就足够了。

    女孩的手悄悄把他握住,他合掌包住它,牵到自己泪涟涟的面颊上。这一刻,两条灵魂也跨过生死形体的隔阂,得到聚首。

    朵丽丝在病房门口站了许久,床边的那一幕让她无法忍受,那一幕清楚地让她晓得她自己人生里的欠缺。欠缺而无望的人,永远对富足的人感到妒恨。

    护士进了病房驱赶灵龙的时候,又发生了小小的騒动,最后叫了两个打杂的来把不速之客架走。当然灵龙又挨了一针他的情绪一直太激动了。

    但是朵丽丝另有方法,她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溜进灵龙的病房。他沉睡着,然而极不安宁,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上,一双俊浓的眉打着结,那张脸很不快乐,但是扣人心弦。

    她不自禁用一根指头去触摸灵龙的双唇,他在昏睡中突然叫了声“曼儿”把她吓一跳,清醒过来,她的脸孔显出一种更尖锐的恨意这个男人把他吝惜给她的东西,捧在手心奉给另一个女人,单单这点,就够她一辈子恨他。

    她从口袋掏出针筒和一只小小的黄色藥剂,趁四下无人之际,把那剂藥注入他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少,灵龙被一个女人的声音给叫醒。她的声音很熟悉,但不亲切,她背着光站在床边,形成一道令人不快,也看不清楚的黑影。

    “灵龙,”她把嗓音压低,催眠似地说:“曼儿就要死了,她病得很重,活不久了。”

    灵龙急迫地想说话,想做反应,可是整个人了是异常迟钝,像中了麻藥,躺在那里动不了。

    那女人把脸凑近来,她有双黝黝的眼睛。“只有你能救她了,灵龙,她需要你,你愿意吗?你愿意救她吗?”

    他拚命挣扎,拚命叫嚷,然而看不出动作,也听不到声音。

    “你愿意把心给曼儿,救曼儿一命吗?”那女人用谆谆善诱的口吻问着他。

    终于,他从干枯的喉咙迸出声音来“曼儿我要救曼儿!”

    她笑了,一只手搭在他心脏的位置,经言细语道:“我就知道你愿意。”

    她走了,留下一股浓香把灵龙又推入无意识的状态里。

    朵丽丝慢慢地走,摇曳生姿地上三楼。他们都在特等病房,每一张面孔都是凝重的。

    董大使扶着董太太挨在曼儿的床边,董太太摀着手帕不犊炝眼泪。“她的情况本来控制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恶化成这样子?”

    赫定喇嘛在房间另一头,此刻也出现忧色。历尽艰辛的寻来,他可不希望活佛化身有个三长两短,说什么他也要这女孩保住性命但是他了解原因,他阴沉地说:“凡人之躯负荷不了佛爷的魂魄,何况她又是有病在身”

    董大使转向赫定喇嘛,气急败坏道:“那就叫你们佛爷离开我女儿的躯体,别再折腾她!”

    赫定怒道:“你以为这像脱件衣服那么简单?转世化身,灵魂附体,本来就是奥妙天机,凡人尚不得解,又岂能扭转?”

    董大使语塞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葛医师“葛医师,难道没别的办法救我女儿了吗?”

    正在监看心电图的葛医师回过身,还没开腔,一副深蹙的眉头就让人一颗心直往下掉。

    “现在唯一的希望,”他说。“就是做换心手术了。”

    赫定道:“你就快做这手术,还等什么?”

    董大使找到报仇的机会,马上还击“你以为换心手术像换件衣服那么简单?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找一颗适合的心脏来换?”

    梆医师颌首。“等待换心的患者不少,我手上现有就二人三个月来一直在等适合的心脏,有一位昨天已经去了”他掉头看床上的女孩。“曼儿的情况要来得更紧急,我怕她连一周的时间都熬不过去”

    董太太捂嘴哭起来,董大使和赫定喇嘛这时候双双败坏了脸色,倒是取得难得的一致。

    朵丽丝知道出场的时间到了,她款款步入病房,像个报佳音的仙女,对他们微笑道:“曼儿小姐有救有个人愿意捐心给她。”

    准备工作积极而稳密的展开一对救女心切的父母,一个一心一意只求护主的喇嘛,加上一个非常了解他在这场情况里能有什么收获的医师,形成坚强的阵容。

    梆医师在这整件事里固然有董大使保障的前途,有大喇嘛许诺的质实好处,但是最教他跃跃欲试的还是科学实习的这一部分活生生的从人体里剖出一颗心脏!感觉好象回到纳粹时代那种生猛的实验精神里去,太教人兴奋!

    曼儿的神智时明时昧的,她一直在挣扎,想要醒来,必须醒来,最深的意识里知道,她钟爱的那个人在等待她,她必须回到他身边。

    她悠然睁开双眼,茫茫望着灰白的天花板,逐渐地回忆,然后哑着喊了声:“灵龙”

    一个白种女子移而病床边,卷来一股浓香,曼儿看她片刻,说:“你就是潜入书楼那杀手。”

    朵丽丝一愕,但随即嗤地笑了,摇头道:“可怜的女孩,病得胡言乱语了,”她抬手亲昵地抚着曼儿的额头,一边柔声说下去“不过你别害懊,你不会死,灵龙要把他健康的心脏捐给你他多爱你呀,愿意牺牲自己来救你!以后他的一颗心就会在你的胸腔里跳动,多么奇异,多么感人呀!”

    曼儿突然发出尖叫,在床上猛烈挣动,把插在身上的管子都扯掉了,惊动护士和隔壁休息室里的董先生、董太太,一起奔进来。

    “曼儿!怎么回事”

    女孩揪住案母的手,声嘶力竭道:“我不要灵龙的心脏!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朵丽丝在混乱中优闲地走出病房,她晓得不管曼儿再怎么哭嚷,怎么反对,也变更不了事实这天之骄女,大家都爱她,都要保全她的命,即使不择手段。

    把这对纯情男女的爱情像汽球一样刺破,完成目的的最后一个步骤,她感到痛快得意极了。

    灵龙纵然不能动弹,不能做清楚的言语表达,神智却还留着几分,知悉四周的动静,或者说阴谋先是一群人围在他的床边,像参观木乃伊一样的打量他,窃窃私语。

    “这样合法吗?行得通吗?”曼儿的父母问。

    马上有比他们强烈的意见,掩盖疑虑和最后那一点理性,是喇嘛,是葛医师曼儿命在旦夕,务必要救她,舍此别无他法了,况捐心人生命讯息薄弱,看来也活不久了。完全是正当与理智的诉求,闻不出一丝血腥味。

    他们问他:“你愿意救曼儿,把心给她?真的愿意?”

    灵龙咬牙筋喊:我不要曼儿死!救救她!

    不见得他们是真听到灵龙内心在吶喊,对于他的反应和意愿,他们亦不加详查。救人的行动求快,灵龙可以察觉四周忙碌紧凑的动作,给他抽血,给他检查,把他推进推出,做一切准备。

    灵龙感觉到危机,像断崖边缘生死的一刻,他却仍然恍恍惚惚,迷失在五里雾中。

    雾中有个声音亲爱而急切地叫着他“灵龙,灵龙,快醒来,醒来保护你自己,别让他们伤害你!”

    他的生命有危险,他们准备将他开膛剖腹,快醒来!

    苍茫的黑夜,那声音牵引他,无比强大,让他在迷障中见到光芒,他向那光芒走,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张开了眼睛。

    床前巍巍立了个老喇嘛,窗口白茫茫的天光下,只见他一身极丽的红衣,鬓眉尽白,端详人的时候,神情是慈悯的,使人要拜倒在他脚边,向他诉冤。

    “你醒来了,薛灵龙。”老喇嘛沉缓的开口。

    “你是谁?”灵龙躺在床上问。

    “我是十万珠的甘珠国老,受召而来。”入定中,被一股天宇更强的力量传唤而来,来主持一个公道。纵然这公道令他难为,因他也免不了私心,他仍必须问清楚:“薛灵龙,你是求生,还是求死?”

    灵龙霍然间有种感应,这老喇嘛是赶在他四周重重的危机里来解救他的,一个声音把他引出迷障,现在这老喇嘛可做他最大的护持,使他免于一死。

    他脱口喊道:“我不要死!”

    老喇嘛凝望他,仍然是慈悯之色,却多一分矛盾,但过了半晌,他悠悠一叹。

    “我想,这正是佛召我来的用意,生死有天数,你还不到那时候。”

    老喇嘛徐徐转身出去。

    朵丽丝见到一名双眉雪白,气宇尊严的老喇嘛飘然行走,整条廊上恍然无一人,她吃了一惊,跟在后面追,像追一阵风似的永远落后,及至追到特等病房,还更惊异。

    那一向气焰高扬的大喇嘛合掌躬身在雪眉喇嘛跟前,像见了金刚下凡一样的敬畏。尽管这老喇嘛一脸祥气,一旁的董先生、董太太和葛医师似乎都十分惶恐,退居在后头,半点不敢造次。

    雪眉老喇嘛以奇异的腔音说:“赫定,弃了换心的计画,一切顺其自然吧。”

    赫定急得扬首道:“国老,这女孩不换心就活不了,佛爷的魂魄也恐将不保!”

    “天有定数,事无可奈何。”

    “但是”赫定那张苍黑脸忽然一垮,眼角滚出硕然的大泪,望着病床,抖颤地伸出双手泣道:“德机魂魄这一去,我我何时得再见我幼弟?”

    一声悲问,尽是手足不舍之情,甘珠国老一生从未见过赫定撤下感情的藩篱,露出如此坦荡的内心,他也不禁悲从中来,怆然道:“既是天数,不该由人来安排,赫定,你我须得尽力悟脱,明白天命呀!”

    病房里,只听到赫定抽搐的鼻息,董乐华夫妇从那老喇麻飘也似地进门后,根本就呆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但是葛医师恢复过来,认为他有为客户和他自己争取权益的责任,挺身说道:“两位,两位,曼儿小姐的换心手术是医院和当事人之间的决定,与外人无关”

    笆珠国老却斩断老葛滴溜溜的说辞,严声道:“这换心手术得先取人命,这薛灵龙并不愿意做牺牲者”

    “我愿意。”

    门口沙哑的一声,引得众人回头,灵龙排开挡着路的朵丽丝,走了进来,他步履飘摇,精神也仍旧恍惚,然而一双目色却透出一股毅然。

    朵丽丝攀在门框上,直勾勾瞧着灵龙,忽然自己从心底战栗起来。

    灵龙看着大家说道:“我愿意捐心给曼儿。”他慢慢走到曼儿床边,曲一膝跪下,凝眸望着那张惨白得泛青的小脸,心痛而充满情意,他把她失去生命力的手拉到自己腮边,柔声呢喃:“我爱你,我愿意为你而死,但是我觉得幸福这一切是你教给我的。”

    “年轻人,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甘珠国老沉声问。

    灵龙抬头面对所有人,低而坚定地说:“我愿意献出自己一条命,一颗心,让曼儿活下来,只要她平安活着,好好活着,我死而无憾。”

    朵丽丝感到血流在两耳轰轰响,这不是她所预期的情况,灵龙不该自甘牺牲,他应该痛苦、凄惨的死去,绝非是幸福地走上绝路。她控制不住的对他尖叫:“薛灵龙,你忘了吗?你从前最痛恨为人而死这一条路,如今为什么自己走上这条路?”

    他幽沉的眸子在那一端看着朵丽丝。“也许,”他缓缓开言道“从前我所知道的为人而死,都存着敲诈的私心,现在,我认识到一种为人而死,”他把曼儿的手牵到自己胸口。“那不是为了要控制、要占有,那是为了要奉献,那是出自于一种宽容、无私的爱。”

    这是我从这女孩以及她体内那条灵魂身上学来的,灵龙默默道,觉得他内心从没有感觉如此宁静幸福过。

    然而朵丽丝瞠着一双眼道:“不,这不是你!我不懂”

    “你不会懂的,”灵龙淡然应道“你一心想要夺取,不惜要胁,不惜设计,伤人甚且杀人”

    朵丽丝变色了,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我注射藥剂,捏造事实,说我要捐心,这不是你吗?我甚至想得到,你曾经潜入书楼刺杀我因为曼儿的警告,因为你掉在地上的手术刀,因为你身上的香水味”灵龙再度抬头看她,她退了几步。“你心里只有自私的念头,一味的夺取,到头来,除了仇恨你一无所有。”

    朵丽丝的小三角脸整个扭曲起来,从喉咙里逼出难听的叫声,倒退走着,走着,突然旋身逃走不知是因为事迹被揭发,或受灵龙一番话的刺激太大,她发了狂似的一路扯着头发嘶叫,冲出医院,冲入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很快就像雨中的一滴水,茫茫消失,不知所终。

    灵龙觉得气力在离他而去,在他仍有意识时,他向曼儿诀别,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曼儿衰弱得已不能反应,但她一只手抓着他,泪水不停地从眼梢落下来。

    “我懂,我懂,”灵龙把脸贴在她颊上,对她悄悄私语“但是你千万不害怕,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就和你一样。”

    他吻她泪湿的发鬓,把她的气息,她的触感深深烙进心灵,就算死后,他也不会忘却她。

    “我并不是要离开你,我要进入你的生命,和你一起活着,我的心会永远为你跳动,永远陪伴你。”

    他忽然紧紧抱了曼儿一下。曼儿若死,他们便永无相守的机会,他捐心给她,却将因此活在她的生命里,这时候他反而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几乎是兴奋和期待了。

    他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手、她每一根指尖,恋恋不舍,安慰她,向她承诺。董先生、董太太哭了,护士哭了,赫定用袖子掩面出去。

    意识熄灭了,灵龙昏在曼儿身边,他的面容出现稀有的柔和线条,双眉舒展,唇际宛然带着笑。

    梆医师冲上前摸灵龙的脉信。“事不宜迟,马上动手术。”

    手术室里充满浓浓的消毒藥水味,开刀小组所有成员聚集一堂,锋利的刀械针器闪着冷光。

    曼儿不能动弹,然而她看得到灵龙,深解他的心意,他的深情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必须好好活下来,和她一样!

    让他走,解除麻醉的控制让我走!

    曼儿体内的那条灵魂像变色的天与海,奔腾澎湃,不可遏抑。不,不,不能再留在这里,曼儿因此而病危,而他们为了保她的命,以灵龙做牺牲那灵魂奋然挣扎,必须出去,必须离开,救曼儿,救灵龙!

    所有医疗仪器都打开了,点点闪光,鸣鸣嫌诏,医师穿手术衣罩头罩脸,将灵龙团团围住,手上的刀光无比刺眼,灯下裸露着灵龙的胸膛,那刀,那刀朝他中心划下去

    不

    那灵魂狂啸,石破天惊地爆发力量刀械霎时化成碎屑,银光四溅,整座手术室,整座医院,整个天地,顿然风起云动,天旋地转。那灵魂在撕裂、曲折、翻腾的痛苦里冲出曼儿的躯体,冲出人的有限生命的制约,冲出一时一地的限制,翻入朗朗的乾坤,回而宇宙时空的洪流里

    曼儿觉得她整个人在剧烈的晃荡,好象有个巨人拈着她用力甩动,他们在可怕的风云里跌来撞去,曼儿满耳听到的都是尖叫哭喊

    飞机在往下掉!

    他们要坠毁了,往喜马拉雅群山里飞旋而去。曼儿撞回座椅上,胸痛又发作了,喘不了气,喘不了气

    飞机旋转着、震动着、冲着,然后摇摇晃晃拉高起来,像个醉了三百年刚醒过的酒鬼,在那儿颠着、抖着,但是好歹渐渐地稳住了身势。

    “行行好,别再叫了。”尼泊尔驾驶回头对她们吼,他自己也在急喘,下巴抖得八成一根烟都叨不住。“我可不想再来一场斑空特技表演!”

    曼儿慢慢溜下位置,在走道上摸索着,找到蓝蓝,她爬进曼儿怀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噎气。曼儿自己哆嗦得不停,仍然拍着好友的背,极力安抚她,也像安抚自己。

    “好了,蓝蓝,没有事,刚才”曼儿大口吞了一下口水。“刚才只是气流不稳定,飞机稍微失控,现在没事了。”

    蓝蓝这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可怜的蓝蓝,经过那次九霄惊魂记,她现在连秋千荡高一点都支持不了!

    一个多月后,曼儿在自家客厅与蓝蓝通过电话,搁下话筒,靠在蓝沙发上这么想。尼泊尔毕业之旅,就因为最后这场飞机意外,使得大家败兴而归,据说好些同学所受的惊吓,到现在还恢复不了。

    就像她自己

    不,曼儿怔忡地摇头,她的心情和飞机事故不太相关,那是一种没有名目,无端端的忧郁,一颗心幽幽的、柔柔的牵痛,却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想掉泪?为什么想呼唤?在空虚中彷徨,哀愁而无法自抑?尤其一个人独自坐在夜里,隔着窗看见廊外的冬青树,在月色下只是绰约的影子,却总是挑起一种强烈而伤心的思念,彷佛她在思念一个人,想着他,惦着他,如此着急,然而不知他在哪里?

    曼儿的心绞动着,她慢慢俯下身,把脸放在大理石几面上,几面冰凉的,像绝望的心思。她的眼泪流了一脸。

    夜夜都是如此。从尼泊尔回到上海之后,她像变了一个人,蓝蓝是这么对她说的,连远在美国的爸妈也似乎感到疑惑,他们在赶办手续,要尽快把她接过去。

    曼儿自己也不能够了解她并没有任何忧郁的理由,但是她也无法感到快乐,她的心没法子收拾整齐。多少次了,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把枕头都哭湿了,总是作同样一个梦,梦里同样有一个人

    波浪般的头发落在眉上,遮去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凝睇着她,眼底有一抹温柔的微蓝,他在等待等她,向她期盼地伸出手

    灵龙!

    曼儿叫着这个名字惊醒过来,把被子拥在胸口像拥住心爱的人,不住地悠悠颤悸。窗上的月光像一缕呼唤,她抬起泪脸望出去,又是冬青树轻曳的影子,然而不是她家的那一株,是隔着墙与树篱的另一株,伫立在邻家幽深的庭园里。

    邻家幽深的庭园一股牵动,一股感应太强烈了,涌上她心头,在她全身抽搐,她痛苦似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灵龙!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大叫,整个身子滚烫起来,眼前彷佛出现熊熊的火焰,火焰里是一座书楼,有一条影子在那里头

    曼儿仓皇从床上跳起来,没命的往楼下跑,跑出后门,跑过院子,整个脑海全是飞掠回来的记忆,一幕幕,一场场,电光闪烁,清晰迅疾她全记起来了,一切一切,灵龙、喇嘛、换心手术,然后,然后

    一股热焰扑向曼儿,她猛抬头,树篱另一端,邻家的书楼在燃烧,千百条飞窜的火舌宛如向夜空狂笑。曼儿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心里、脑子里都在竭力呼喊

    灵龙,灵龙!快逃命,快离开书楼!

    她钻过树篱洞,又跌又冲地朝书楼跑去,然而来不及了,她听到轰然一响,整座书楼在火海里倾圮下来,成了一堆愤怒枯红的尸骨。

    曼儿跪倒在露湿的草地,捧着胸口撕了心般地哭泣。她迟了一步,她不能相信她才刚想起灵龙,转瞬间又失去灵龙,她不能承受这无情的安排。

    “曼儿”

    一个沙哑低柔的声音叫着她,她霍地回过头,朦胧泪眼见而冬青树下一道摇摇摆摆的人影,条长,高逸那么熟悉,那么亲爱!

    她的心腑掀腾起来,从地上爬起,嘤咛一声向前跑,一直跑,伸出双手,扑入那人怀抱里。

    “灵龙”曼儿又是哭又是叫又是笑。“我以为我失去你了!”

    灵龙把她拥住,战栗、哽塞,如梦如真,在她发上耳语:“曼儿,真的是你?真的有你吗?”他的热泪一颗颗落在她的头发里。“我半昏半醒,以为一切只是梦境,都是虚幻的,突然听到你的呼喊,叫我逃命,我跑出书楼的时候,恍惚想起了一切,但是不敢相信”

    曼儿把他紧抱住,随即又松开来,急急地上下摸索他,问他:“你都好好的,平安无恙,是不是?”

    灵龙慢慢点头,他打着颤,然而身躯是温热,健康,有力的。“你也好好的,没有病痛,没有意外?”

    曼儿笑着流眼泪,重又把他搂住,发誓永远,永远也不把他放开。“我好好的,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伤心,无比的伤心,直而刚才依稀听到一种呼唤,突然间我知道那就是你了”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低问:“曼儿,曼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吻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又吻他,唇与他缠绵,依然是那种醉心满足的感觉。“也许我们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了解,”她一双手把他箍得更紧更牢。“现在我只知道:我爱你,我永远也不要和你分离。”

    无数快乐与美满的感觉像天上的星,一颗一颗接二连三在灵龙的胸中亮了起来,使他的生命整个发起光来。他拥抱曼儿许诺道:“我爱你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满天还是繁星,然而远远的传来了一阵柔悦悠长之音,宛如殷殷地在祝福,那是黎明前的钟声,好象在近处,又好象在千里之外

    雪域佛国,钟声不断。

    大风猎猎把喇嘛的红衣吹得高高扬了起来。

    赫定仰望夜空,忍不住又嗟叹:“可惜他慧性湛深,竟一时迷失菩提”

    笆珠国老手持一串琥珀念珠,冥思片刻,悠然开口道:“赫定,你可知我的悟解?这或许不是德机迷失菩提,而是他甘心投入情业,他虽有佛性,毕竟为人,也有人性,他所作所为正是有上有肉的人性之现。”

    “但因此毁失修持,这”笆珠国老凝目看着黎明前的穹天,说道:“唯有通过人的惑业,才能进入佛心,也许这正是他在修成正果当中必须历练的一步你我何尝不是?”

    赫定默想了半天,又凄然道:“不知如今他魂魄何在?”

    柄老玄思而答:“或在男身,或在女身,有情天地,无所不在。”

    赫定深深一叹,以无限慕念的口吻道:“他何时返回十万珠,再做我子民的明师,度我众生?”

    柄老回首望着十万珠大殿,夷然道:“他会回来的有朝一日,他总会回来的。”

    赫定随国老一双目光,遥看大殿,隐隐可见一股明光透出殿口。那是十万圣珠所散发的辉芒,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德机旧日的坐榻上的,只知它端然守在座上,彷佛等候着主人,夜里便发出光来。

    它总在黑夜里发光。

    后记:德机喇嘛这号人物,原拟只是书中一个过客,但我写着写着,却无法收笔。德机的动人心处,在于他选择实实在在的做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得好,但我恐怕会一直记得,写他的时候,受他感动的那种心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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