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香罗带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香罗带最新章节!

    林百合迟疑了一下,道:“他和常洛探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话未毕,郭长风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霍然扭头,飞身掠上堡墙。

    樱儿诧道:“奇怪,我看他神情好像有些不对”

    林百合挥手道:“别在这儿问东问酉了,快去吧,咱们还得把藤索埋起来。”

    樱儿十分不情愿的又缒索而下,她虽然没敢多问,却已看出峰顶上的情形有些不对劲,心里不禁怀着沉重之感。

    林百合正在匆匆掩埋藤索,一条人影如飞掠到,却是双飞剑常洛。

    常洛神情显得很紧张,一见林百合便催促道:“快跟我来,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林百合道:“怎么样?”

    常格道:“刚才师父和应长老在密室商议,决定将令尊秘密迁往北院,却在密室中另布陷阱,想诱郭大侠人彀,现在正安排布置,我带你们去预先埋伏在地道中,只等令尊经过的时候,抢了就走,岂不省事?”

    林百合大喜道:“这话当真?”

    常洛道:“我怎么会骗你,地道中岔路很多,极易藏身,只是务必快些去,迟了恐怕会露了形迹。”

    林百合想了想,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肯这样热心帮我?却叫我有些不敢相信。”

    常洛急急道:“百合,你居然不相信我?”

    林百合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从小受外公抚养,名为师徒,实际就像父子一样,咱们之间,只不过有点亲谊关系而已,谁知道你会不会故意地骗咱们去上当?”

    常洛呆了呆,竟答不出话来。

    林百合又道:“现在我和外公等于翻脸成仇,你和我也变成敌对,咱们只是儿时游伴,外公却是你的恩人兼师父,你会背叛他来帮我,叫人怎能相信”

    常洛惶然低下了头,道:“不要再说了,百合,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心,我我真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捧给你看。”

    林百合道:“那倒不必,我只想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或假话?”

    常洛缓缓仰起头来,脸上已流满了泪水,低问道:“百合,你真的想知道我心里的话。”

    林百合道:“不错。”

    常洛长吁一声,道:“唉!我该怎么说才好,又该如何才能使你相信呢?你说得很对,一面是师恩比山重,一面是友情如海深,这些年来,这份埋藏在心底的感情,也许你从未领受过,也许你早已领受到,却不屑一顾,但无论如何,百合,你总该承认我对你的感情,决不仅是儿时游伴而已。”

    林百合既未承认,也没有否认。

    常洛说道:“我说这些,绝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相信,在我心中,师恩和感情同样深重,并无分别,我不能辜负师门,又何尝能够抹煞自己内心中的感情”

    林百合突然接口道:“可是,你现在帮我,岂不就是辜负师门了么?”

    常洛摇摇头,道:“正因为我不愿辜负师门培育之恩,才帮你入堡救人,你要救的是你的父亲,我当然应该帮助你,何况,如果我不帮你,你们势必要自己动手,那时难免会伤人流血,不管你和师父谁胜谁伤,岂非都不值得。”

    林百合耸耸肩,道:“这么说,你倒是用心良苦了?”

    常洛道:“或许你现在不相信,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这样做,师父或许也不谅解,但总有一天。他老人家一定也会谅解我这一番苦心。”

    林百合道:“好吧,咱们去告诉郭大哥一声,大家一同到地道去。”

    两人飞身登上堡墙,却发现郭长风已经不知去向。

    林百合焦急地道:“他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咱们快些分头去找一找”

    常洛道:“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我想,郭大侠的武功和机智都足可自保,不如我先送你去地道等侯,再设法找他。”

    林百合道:“可是,他眼见盟弟被活活烧死,现在心情正坏,可能会出事。”

    常格道:“目前掉父和应长老都在密室地道中,只要他不闯到北院小楼去,不会出什么大事,既或被巡逻武士发现,有我暗中拖护,也不致有什么大麻烦,你放心吧。”

    林百合四顾不见郭长风的影子,无可奈何,只得随常洛先往地道。

    常洛早有准备,身边已经携带着地道门户钥匙,两人进入蛛网般的地道通路,不虑被人盘查,立即加快脚步,向北院赶去。

    途中,常烙手持火炬在前面带路,林百合紧跟在后面,遇到石门,常洛必须取钥匙开门,便将火炬交给林百合,门开之后,林百合又将火炬交还给常裕。

    黑黝黝的地道本不如地面宽敞,有时难免需要扶持引导,火炬交接时,更避免不了肌肤相触,气息相关这些,在林百合并不觉得怎样,对常洛却变成了特殊的感受。

    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跳得慌,又像被许多钢箍铁线紧紧缚住,呼吸越来越短促,唇干、喉燥,渐渐连手指也颤抖起来,几乎无法使锁匙对准锁孔,那每一次无意的接触,都令他心弦震动,几难自持。

    这种奇妙而异样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从来没有领受过,又像是久已渴望的事,一旦真的降临了,反而有些心颤情怯。不是么?

    他多么盼望能和林百合接近,这份希望已经压在心底许多年了,甚至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了,现在忽然瞥见希望又生出了火花。

    除了童年模糊的记忆里,林百合从未跟他如此接近过,那如兰似麝般的气息,那柔若无骨的肌肤,甚至一声足音,一片衣角拂过,都足以令他心摇神驰,遐思千缕终于,他虽然用尽平生力量想握稳的钥匙,直碰得锁孔“叮叮”乱响,再也无法启开面前那道石门。

    林百合诧异地道:“你是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连门也打不开了?”

    常洛又羞又急,越急越发抖,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

    林百合道:“那就让我来开吧,火把给你拿着。”

    她左手将火炬塞给常洛,右手便来接取锁匙,无意间,身躯由常洛面前擦过,一缕发丝,拂上了他的耳根。

    常洛只觉心弦一震,灼人的热流,刹时布满了全身,一松手,抛了火炬,突然张臂将林百合紧紧抱住

    林百合沉声叱谴:“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

    这时,火炬已灭,地道中一片漆黑,常洛本已激动的心潮,更因黑暗面沸腾起来。

    一股莫名的冲动,掩盖了他的理智。他一点也没听见林百合的呼叱,竟放肆地用火热的嘴唇,在她的面颊上搜寻

    “啪”一声清脆声响从黑暗中爆出,紧接着,寒芒闪现,又是一声闷哼。

    光亮晃动,火炬复燃。

    常格一手抚着脸,一手按着胸,右胸上多了一个洞,殷红的血水,由手缝间不停地渗流出来。

    林百合却右手提剑,左手高举着火炬,气呼呼站在丈余外,脸上全是怒容。

    剑尖犹在滴血,显然,常洛右胸的剑伤不轻,但他只是瞠目咋舌的呆望着林百合,似乎并未感到受伤的痛苦。

    林百合恨恨地骂道:“你这卑鄙下流的东西,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无耻。”

    常格呐呐道:“我我”

    林百合唱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若不念在幼年相识,刚才我就一剑杀了你了。”

    常洛低头看看胸前的伤口,嘴角突然泛起一丝苦笑,轻吁道:“不错,我的确是死有余辜,怎会被鬼迷了心窍,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来。”

    林百合冷哼道:“我才是被鬼迷了呢,居然会相信你的鬼话。”

    常洛道:“不管怎么说,我应该谢谢你,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却剑下留情,未伤我的要害。”

    林百合道:“我正在后悔!”

    常洛摇摇头道:“不,后悔的应该是我,现在我别无话说,只求你相信我,这是无心的。”

    林百合道:“哼!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

    常洛道:“百合,我错了,我承认,但我敢对天发誓,这绝不是有意的安排,的的确确是一时情不自禁,否则,我尽可用其他方法,何须冒生命之险带你到地道中来”

    林百合道:“你当然是以为地道中僻静黑暗,可以方便些。”

    常洛道:“不!我若有这种无耻居心,愿遭天诛地灭,求求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

    林百合截口道:“用不着跟我赌咒发誓,反正我已经认识你了,休想我会再上你的当,现在你请吧,我还要去救我爹爹,没有工夫跟你噜嗦。”

    常洛道:“你独自一个人,绝对救不了令尊。”

    林百合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常格道:“百合,不管你怎样鄙视我,让我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帮你救出令尊,这总可以吧?”

    林百合道:“不稀罕,如果我救不了人,宁可死在红石堡,也不用你帮忙。”

    常洛长叹一声,道:“难道我做错一件事,你就真的如此痛恨我,连一次赎罪的机会也不肯赐予?”

    林百合用剑尖挑起了石门钥匙,冷冷说道:“不必多说,从现在起,咱们就当互不相识,你若一定不肯走,我就退出地道。”

    常洛黯然颔首道:“也罢,你既然坚持如此,我走就是了,地道门户开启通行的方法,你知道么?”

    林百合道:“别忘了,我以前也曾来过。”

    常洛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你可能已记忆不清了,记住由这儿再往前走,只有正北方‘开’门才是正路,千万不可误人‘休”‘伤’,‘惊’,‘死’四座门户,途中若遇武士盘查,不要妄动兵刃,这儿有一面通行令牌,能瞒过最好别动手”

    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块金质令牌,递给林百合。

    林百合口里虽然逞强,其实对地道位置并不了解,常洛解说的时候,一直在注意倾听,及至见他又以令牌相赠,倒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忙将长剑插在地上,伸手过来接取。

    谁知就在令牌人手的刹那,腕间一麻,突然被常洛闪电般扣住了腕脉穴道。

    林百合大吃一惊,奋力夺手,便欲挣扎常洛动作比她更快,左臂微一用力,右手中食二指已点中了她的“肩井”穴。

    他的右手本来按在胸前伤口上,五指都染满了鲜血,竟然置剑伤不顾,遽尔出手,掌指上的鲜血,登时洒落在林百合衣襟上。

    林百合又惊又怒,信口大骂道:“你这奸诈无耻的小人”

    常洛任她叫骂,默不作声,匆匆解开自己的外衣。

    林百合更急了,厉声道:“常洛,我先警告你,你若敢碰我一根毫发,我变鬼也不会饶你”常洛不理,咬着牙将外衣脱了下来,又拾起林百合的长剑。

    林百合大叫大嚷,道:“救命啊,救命啊”地道中回音震耳,但重重石门阻隔,呼叫声,只在周围回转激荡,外面无法听见。

    常洛并未阻止她的呼叫,自顾用剑割开外衣,撕成四五寸宽的布条,然后一段一段连接起来。

    他一面连接布条,胸口伤处一面血流不止,等到布条接好,整幅衣裳巳被鲜血染成赤红色,脸色却变得一片苍白。

    失血过多,使他显得十分虚弱,不得不靠着石壁缓缓坐下。

    这时,林百合才发觉自己太多疑了。

    常洛解衣接成布条,只不过想为自己包扎伤口,而现在却已有些力不从心。

    林百合不禁感到好腼腆,忙停止了喊叫,羞怯地问道:“你想包扎伤口是不是?为什么不替我解开穴道,让我来帮你包扎?”

    常洛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会就会好的。”

    林百合忙道:“可是,你流了很多血”

    常洛仰面长吁道:“性命尚且不足惜,流点血算得了什么。”

    说着,突然奋身而起,强自挣扎,用布条将伤口一层层紧紧包裹起来。

    伤口包好,人已疲累不堪,却不肯再休息,又收拾地上的火炬,令牌和石门钥匙,然后替林百合插回长剑。

    林百合道:“你准备干什么?”

    常洛道:“我先送你去后堡墙外,再往北院营救令尊,最迟在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能将令尊护送到后堡跟你见面,除非”

    林百合道:“除非怎么样?”

    常洛道:“除非我已经死在堡中,事与愿违,那就无可奈何了。”

    林百合心里一阵酸楚,轻叹道:“你既然有这份决心,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同去?”

    常洛摇摇头,道:“我比你方便,也容易得手,而且,这是我唯一赎罪补过的机会。”

    一面说,一面奋力抱起林百合,朝来路方向走去。

    他本已失血虚弱,这时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不但抱起林百合,手里还挟着火炬,还得不时停下来,取钥匙开启石门,竟未流露疲态。

    林百合没有拒绝他的抱持,也没有呼叫喝骂,只微闭着眼睛,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常洛,她一向没有感觉到他在自己心中有任何份量,虽然相识已久,印象却十分模糊,甚至根本没有印象。

    如果一定说有,也只是一个聊供嘲弄取笑的影子而已,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刻会跟他如此接近,居然会被他拥抱,被他亲吻她有些恐惧,有些晕眩,有些不知所措,但,不可否认的,也有些许意外的喜悦。

    就只那么一丁点儿喜悦,使她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常洛若想吻她,相信她会默默承受,不敢破口大骂了可是,常洛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这样想。

    他甚至连低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只顾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行在冷清清的黑暗地道中。

    一个人往往不惜耗尽终生时光,去追求一次机会,当机会悄悄来临时,却又懵无所知,任其逝去。

    人,就是这样愚蠢,尤其是男人。

    回到堡墙外大石边,常洛掘出藤索,就将林百合藏在土坑中,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道:

    “委屈一下了,百合,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林百合幽幽地道:“你就这样把我搁在这儿?”

    常洛道:“为了不让你去冒险,我暂时不能解开你的穴道,好在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百合道:“万一你有了意外,不能回来,或者在你回来以前,被别人发现了我,你是要我束手受擒?”

    常洛道:“不会有人到这儿来的,我会吩咐他们不许擅自越过堡墙。”

    林百合道:“如果是我外公或应长老亲自来,你也能吩咐他们么?”

    常洛怔了怔,道:“可是,我若替你解开穴道,你一定不肯在这儿等候。”

    林百合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肯呢?”

    常洛道:“因为因为”

    林百合道:“我的目的是救爹爹离开红石堡,既然你愿意替我去,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只须在这儿等候接应,为什么会不肯?”

    常洛道:“你真的答应不去冒险,只在这儿等侯?”

    林百合淡淡一笑,说道:“有你去,既比我方便,又容易成功,我何必再去冒险。”

    常洛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替你解开穴道,你可千万不能”

    他举起手掌,正想拍开林百合的穴道,忽然一阵呐喊声由远面近,遥遥望见堡中火把闪动,势如长龙,飞也似向西南方奔来。

    常洛吃惊道:“糟!一定出事了。”

    林百合道:“快替我解开穴道”

    话犹未已,一条黑影由堡中破空掠起,越过堡墙,飞落在近前。

    林百合脱口叫道:“郭大哥!”

    郭长风乱发披肩,浑身溅满了鲜血,背上插着四五支箭簇,双目皆赤,形如厉鬼。

    但他胁下却挟着两个人,一是丫环风珠,另一个正是林元晖。

    郭长风将两个人,往地上一放,沉声说道:“赶快送他们下山去,我挡住追兵,快!”

    说完,转身欲走。

    常洛连忙拦住道:“郭大侠,你身受箭伤,不能再动手了,阻挡追兵的事交给我,你们赶快带人走吧!”

    郭长风道:“你不怕承当叛师欺宗的罪名?”

    常洛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你们能平安脱险,任何罪名我都愿意承当。”

    郭长风望望他,又望望林百合,轻吁了一口气,道:“好吧!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常兄多自珍重。”

    常洛凄然一笑,替林百合解开了穴道,痴痴地注视着她,嘴角牵动,欲言又止。

    林百合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郭大哥,咱们快走吧。”

    这时,火光渐近,墙内已传来清晰的奔逐脚步声。

    常洛终于没有再说任何话,掉头纵身,越过了堡墙。

    这是风涛险恶的一夜。

    这是漫长的一夜。

    但暴风雨总算有消失的时候,漫漫长夜逝去,接着便是黎明。

    当清晨的阳光没照在山涧石洞门口,田石头举手抹抹红肿的眼睛,低声道:“爷爷,我睡了!”

    田继烈不耐烦地道:“睡了就去睡,别烦人。”

    石头望望洞底焦黑的尸体,哽咽道:“可是,我舍不得强叔叔,我睡了,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一句话,引来了满洞唏嘘,连罗老夫子也为之鼻酸难蔡,热泪纷坠。

    小强的尸体躺在洞底,身上覆盖着郭长风那件血衣,田继烈祖孙和罗老夫子环坐在洞口,郭长风独自盘膝跌坐在尸体左侧。

    自从昨夜回到山涧下的石洞,郭长风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休息,甚至连插在背上的箭簇也不让人拔除,一只手紧握着小强的手,另一只手却反复抚弄着那副“金爪银丝飞蜘蛛”泪水技满面颊,始终未曾干过。

    田继烈由林百合口中,获悉小强惨死的经过,心知他内心悲痛已达到极点,劝慰于事无补,只好默默陪着他泣泪了。

    林百合父女和凤珠、樱儿,却在附近另一个石洞里。

    两洞之间,相距不过丈许,但一边是骨肉团聚,另一边却是生死永诀。

    清晨,山涧中还有尚未散尽的薄雾,这一层薄薄的雾,竟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又忍不住掩口打了一个呵欠,轻问道:“爷爷,咱们要这样坐到什么时候”

    田继烈低喝道:“不许说话,你要睡就睡,不睡就给我滚到外面去。”

    石头委屈地道:“我问问又没有错,人死了就该早些埋了,难道这样守着便能活回来?”

    田继烈怒道:“你”

    他扬手想给石头一巴掌,又怕惊搅郭长风,抬起的手,终于又忍住。

    郭长风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爷子,别怪他,他说的是实话,人死不能复生,是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田继烈连忙也站起身子,道:“老弟要到哪里去?”

    郭长风含着泪道:“他从小跟着我长大,如今又为我而死,我没有办法再带他浪迹天涯,总该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让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田维烈道:“如要安葬他的遗体,老朽倒有个很合适的地方。”

    郭长风道:“哦?”田继烈道:“老朽以为,死者己矣,至于营造墓穴,广置茔产,不过是未死者徒作炫耀财富的手段而已,与其耗心费力去饰建坟墓,不如择个有纪念性的地方,使死者人土为安,生者有所凭吊,每临斯土,便永怀追思。”

    郭长风点头道:“不错。”

    田继烈道:“强兄弟既然在红石堡舍命捐躯,为了永志豪义,何不就将他葬在此处。”

    郭长风道:“老爷子的意思,是将他葬在红石堡?”

    田继烈道:“老朽认为红石堡那片峭壁上的石缝,地势极佳,又有葛藤垂蔓,连修饰表志都不必费心,正是强兄弟最佳埋骨之所。”

    郭长风轻哦了一声,道:“那地方虽好,只是上隔高峰,下临绝壁,显得太寂寞孤独了些”

    说着说着,泪水又滚滚落下来。

    田继烈道:“强兄弟为义合生,生前是磊落英雄,死后正宜居高览下,傲视云山。”

    郭长风想了想,哽声说道:“好吧,除此之外,恐怕也再难以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石头急忙站起身,抢着抱起小强的尸体。

    罗老夫子跟着站起,道:“老朽也送傅少侠一程。”

    郭长风道:“你不想早些回红石堡去么?”

    罗老夫子苦笑道:“老朽本非武林中人,经过这次事件,深感江湖险恶,绝非终老之处,等诸位离去后,老朽也准备旧雨楼皖西故乡,耕读以度残年,从此不再参与江湖是非了。”

    郭长风点头道:“好!好!’

    连说了几声好,举步跨出石洞。

    才出洞口,迎面却见林百合和樱儿正向这边走过来。

    林百合扬手招呼道:“郭大哥,你们要到哪儿去?”

    郭长风既不回答,也无笑容,头一低,竟从两人侧边擦身而过。

    林百合一愣,举着的手被僵在空中,满脸错愕之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亏田堆烈紧跟着走来,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低声道:“原谅他,他心里正难过,咱们送强哥儿去安葬,一会儿就回来。”

    樱儿道:“他心里难过,也不能拿咱们出气呀。”

    田继烈急道:“姑娘,你少说一句吧”

    樱儿愤愤地道:“为什么不能说?其实,傅公子惨充,咱们小姐一点错都没有,他凭什么责怪别人,当时谁料得到会有这种后果,事情既然发生,他难过,难道咱们就不难过了么”

    林百合突然掩面失声,道:“樱儿,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樱儿眸子连转,也流下泪来。哽声道:“咱们回襄阳去吧,小姐,就当没认识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林百合只顾哭,只顾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田继烈-面示意石头和罗老夫子先走,一面柔声劝慰道:“林姑娘,你要体谅他的心情,强哥儿和他自幼相依为命,情逾手足,一旦惨死,他难免会伤心,何况又是他亲眼目睹,却不能出手援救,自然难免因急愤而生怨恨,等他悲痛平静些,总有了解的时候。”

    林百合凄然道:“他他会恨我一辈子,永远都不会了解了”

    田继烈道:“不,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会了解的,老朽相信他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

    林百合哽咽着说道:“都要等到哪一天啊?”

    田继烈道:“不会太久。咱们先把强哥儿的遗体埋葬了,他不再触景伤情,慢慢就会平静下来。”

    樱儿道:“可是,自从离开红石堡,他就没有跟咱们说过一句话,好像咱们就是害死傅公子的仇人似的。”

    田继烈道:“这些都不用再提了,人在悲伤的时候,言行难免会失常态,总之,姑娘们务必要委屈些,多多体谅他。”

    樱儿道:“你总叫咱们体谅他,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田继烈道:“姑娘们先忍耐片刻,一切等安葬了强哥儿的遗体再说,好么?”

    林百合含泪点了点头,说道:“咱们本来也该送送傅少侠,既然如此,只好不去了,等一会,就烦老爷子代咱们在灵前致意,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了解我的苦衷”

    话末完,眼泪又噗簌簌落下来。

    田继烈连忙说道:“姑娘放心,我会的。”

    林百合转身走了两步,又驻足转身,道:“还有一件事,也请老爷子替我转达一声。”

    田继烈道:“好,姑娘请说。”

    林百合深吸一口气,极力抑制住伤感,缓缓道:“咱们已经仔细问过凤珠,这-次,的确是家父,不会再是替身了,咱们父女能够团聚,都是郭大哥所赐,不管他多恨我,咱们林家会永远感谢他的恩惠,至于那条失去的香罗带,对咱们已经无关重要,不必再去追寻了。”

    田继烈瞿然道:“你们真的能确定这一次不会是替身?”

    林百合道:“是的,凤珠是我爹的贴身丫环,咱们即使认错了,她却决不会弄错。”

    田继烈道:“林姑娘,你亲自跟令尊交谈过么?”

    林百合说道:“当然谈过,但他老人家神志还是不太清楚,谈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田继烈又道:“你能确定那凤珠不会说假话?”

    林百合道:“怎么会呢?她在我们林家十多年了,从来都很可靠。”

    田继烈摇摇头道:“奇怪!奇怪!”

    林百合道:“奇怪什么?”

    田继烈道:“如果这一位真是令尊,那位从郝金堂手中夺去香罗带的人,又是谁?”

    林百合怔了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傅少侠一时眼花看错了。”

    田继烈道:“我还得赶去安葬强哥儿,这件事,咱们等一会再商议吧,不过,在事情尚未绝对明确之前,姑娘仍须留意令尊的言行举止,不能太轻易相信他就是真的。”

    匆匆叮嘱了几句,迈步奔向山谷,一路上,心里仍在反复思索这可疑的问题,总觉得其中定有蹊跷,难以遽然相信。

    赶到山脚峭壁下,却见郭长风等三个人都含泪站在石壁前,崖上垂藤如帘,小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田继烈放缓脚步,轻轻走到郭长风身边,歉疚地道:“对不起,老朽来晚了一步”

    郭长风没有回头,只仰面凝视着崖上石缝,泪水就像决堤的黄河,滚滚而下。

    好半响,才见他嘴角蠕动,喃喃低语道:“是的,大晚了,如果这儿没有这些葛藤,那该多好!”田继烈将手按在郭长风肩上,徐徐道:“老弟,不要尽说这种伤感话,葛藤是天生的,命运也是上天注定,人生自古谁无死,强哥儿舍命全交,死得重逾泰山,了无遗憾,咱们若哀恸太甚,岂不等于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郭长风缓缓颔首道:“我懂,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他今年才二十五岁,未免死得太年轻,不是么”

    田继烈叹道:“话是不惜,但人活百年终是死,只要能为自己,为朋友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生命纵然短促些,也是值得的,否则,枉活百年,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郭长风默然垂下头,对这番话,似有无限感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田继烈趁机轻拍他的肩胛,道:“强哥儿既然已经安歇,咱们也读回去了,林姑娘还在等候跟你商议”

    郭长风摇头道:“不我不想跟她再见面了。”

    田继烈故作诧异地说道:“这是为什么?”

    郭长风道:“不为什么,我已经两次进入红石堡,替她救出了林庄主,自问已尽了心力,小强惨死的事,我也不愿再责怪谁,从今以后,也不想再过问寂寞山庄的恩怨是非了。”

    田继烈正色道:“你真的这样决定了么?”

    郭长风道:“不错,我本是受雇取林元晖性命,如今却为了救他,反而牺牲了小强一条命,这代价已经够重了,难道她还不满意?”

    田继烈道:“你对寂寞山庄可算得仁至义尽,他们自然会感戴终生,再无别求,只不过,你若从此撇手不再过问香罗带的情仇恩怨,却恐怕要问心难安。”

    郭长风说道:“香罗带的事,与我何干?”

    田继烈道:“香罗带本来与你毫无干系,但你既经置身其中,如今忽然半途撇手,却难免落得有始无终之讥,就拿老朽以局外人的身分看来,对你也不能略无微词。”

    郭长风一怔,道:“哦!老爷子怎么说?”

    田继烈道:“你是要我说真心话?还是说客气话?”

    郭长风道:“当然是真心话。”

    田缮烈道:“好!我直言说出来,你可不能误会我别有用心?”

    郭长风道:“老爷子,你又何必顾虑太多。”

    田继烈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他轻咳一声,肃容接道:“老朽认为你当初既曼公孙茵的聘雇,又收了定金,就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后来你发觉内情复杂,不肯下手,并且助寂寞山庄,在良心上虽然无可厚非,对公孙茵来说,业已无‘信’,你承认么?”

    郭长风不能不承认。

    田继烈道:“你明知香罗带内藏秘密,关系重大,却无善策保护,最后为了一个假替身,终于被郝金堂胁诈得去,护宝无力,足为不‘智’,这责任你总不能推卸?”

    郭长风只得点点头。

    田堪烈道:“如今因香罗带使秦、林二家反目成仇,你却中途抽身,置林元晖父女生死安危不顾,未免有亏于‘义’,既知公孙茵和寂寞山庄之间可能骨肉相残,居然任凭其相互残杀不予阻止,岂非不,仁’?大丈夫行事,既不能知仁义,辨是非,又不能守信诺,全始终,偶遇小挫,便萌退志,老朽实感替你惋惜”

    郭长风赧然垂首,连声遭:“老爷子。不要说了。”

    田继烈正容道:“不!郭老弟,我可以不说,你却不能叫世人不讥笑,即或世人全都不提,你能免得了自己良心的愧疚么?”

    郭长风昂首长吁,无词以对。

    田维烈又道:“郭老弟,咱们萍水相逢,素昧生平,论理,这些话,不该我来说,老弟本是聪明人,其实又何用他人饶舌。”

    郭长风突然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依老爷子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呢?”

    田继烈道:“我不能教你怎么办,这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才行。”

    郭长风道:“我现在方寸已经乱了,小强与我情逾同胞,他死了也罢了,为什么偏偏要我亲眼目睹,却不能援手”

    田继烈道:“死者已矣,过去的事,不必去苦苦自疚,活着的人还有活着的责任。”

    郭长风沉吟片刻,道:“刚才百合跟你谈了些什么?”

    田继烈道:“她要我转告你,他们父女能够重获团聚,皆出你所赐,无论你心里多恨她,林家会永远感激你的厚恩。”

    郭长风苦笑道:“她应该感激的人是小强,可是,她却眼睁睁看着他被活活烧死”

    田继烈道:“这件事也不能苛责她,当时她那样做,的确是强哥儿的主意。”

    郭长风道:“我也知道,那是小强的主意,但小强可以那样想,她却不该那样做,至少,在小强被罗网困住的时候,她应该解开我的穴道,或许小哟就不致惨死了。”

    田继烈道:“一个已经失陷,她不愿你再去涉险,也并没有恶意呀?”

    郭长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有没有恶意的问题,而是能否问心自安,难道我的性命宝贵,小强的性命就不值得珍惜?”

    田继烈默然了。

    郭长风接着道:“不仅小强如此,后来双飞剑常洛也险些重蹈覆辙,幸亏我抢先了一步,用‘救命六飞燕’射伤秦天祥,救出了林元晖主仆,否则,常洛很可能也会惨死在地道中”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往者已矣,我不想再责怪谁,刚才老爷子的救诲,我也衷诚接受,大丈夫全始全终,我决定尽力探查香罗带的秘密,阻止公孙茵骨肉相残,不过,有一件事,却要借重老爷子。”

    田继烈道:“你说吧,只要能力所及,咱们祖孙俩绝不推诿。”

    郭长风道:“我想尽快去玉佛寺,见见那位大悲师太,恐怕无法分身护送林元晖旧雨楼襄阳”

    田继烈慨然道:“没问题,我会送他们回去。”

    郭长风道:“不止护送他们回去,还得委屈老爷子留在庄中,因为寂寞山庄自总管杨百威以下,可能都是秦天祥布置的人。”

    田继烈道:“这些都不必担心,老朽自会处理防范。倒是你独自一人前往玉佛寺,万一那老尼姑翻了脸”

    郭长风道:“我想不会的,她既是出家人,总该知道冤仇宜解不宜结,岂能强使至亲骨肉自相残杀!”田继烈连连摇头道:“依我看,事情决不如你想的简单,那老尼姑若有慈悲之心,就不会指使公孙茵向生父寻仇了。”

    郭长风道:“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要化解这段仇恨,只有面见大悲师太才是根本解决之法。”

    田继烈道:“你知道玉佛寺在什么地方?大悲师大又是何许人么?”

    郭长风道:“目前虽不知道,但既有地名人称,总能打听出来。”

    田继烈又道:“上次那麻脸尼姑受伤退走,心里必然恨你入骨,仇人相见,只怕不肯轻易放过你。”

    郭长风道:“有理行遍天下,我问心无愧,便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

    田继烈沉吟半响,道:“你一定要去,希望你答应一件事。”

    郭长风道:“什么事?”

    田维烈道:“带林百合一块儿去。”

    郭长风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田继烈道:“咱们虽没见过那位大悲师太,但从吴姥姥口中和麻姑的行事推想,多半是个刚愎自用的人物,对付这种人,不能逞强顶撞,只能用软功夫。”

    郭长风道:“软功夫又如何?”

    田继烈道:“她当年收容公孙玉儿待产,又一手调教公孙茵长大成人,指使其替母报仇,必欲杀林元晖方始甘心,可见对男人怀着无比痛恨,或许她从前也是因情失意,才愤而出家的,天下尼姑大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对男人往往没有好感,你身为男子,去跟尼姑理论,首先就吃力不讨好,带着林百合同去,多少总有些方便,这是第一个理由。”

    郭长风没有反驳,道:“第二呢?”

    田缮烈道:“其二,她们恨的是林元晖,而林百合却是无辜的,若以林百合代父赎罪的名义去要求化解宿恨,她们没有理由拒绝。”

    郭长风不说话了。

    田继烈又道:“还有,公孙茵和林百合是同父异母姊妹;两人面貌又十分酷肖,见面总有同胞之情,对说服老尼姑必有帮助。”

    郭长风耸耸肩,苦笑道:“老爷子的一番苦心,郭某十分感激,但此时若带着百合同去,却有三不便。”

    田继烈道:“哪三不便?”

    郭长风道:“一则襄阳有许多琐事尚待处理,老爷子是局外人,若无百合主持,不便擅作安排,二则咱们还不知道玉佛寺的确址,势须多方探听,男女同行,目标太过显著,三则小强新丧,若是言语上冒犯了她,反而不好。倒不如仍由老爷子护送他们先回襄阳,让我探出玉佛寺所在,如有必要,再赶襄阳接她同往,这样比较妥当。”

    田继烈默然良久,叹道:“既然你坚持如此,老朽也不便多说,只盼你记住现在的承诺,早些到襄阳来。”

    郭长风点点头,道:“我会的,寂寞山庄的事,我就重托老爷子了。”

    于是,抱拳当胸,跟罗老夫子和石头一一告辞作别,出谷而去。

    石头好生不舍,含泪道:“爷爷,郭大叔还会不会到襄阳来?”

    田继烈凝目望着郭长风远去的背影,缓缓颔首道:“一定会来的,你郭大叔决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大鼻鬼ocr

    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郭长风的确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在月娘房里一住五天了。

    月娘已经二十七八岁了,长得并不美,却是这座‘倚红院’内最红的姑娘。

    洛阳城中,勾栏妓院不下两百家,提起“倚红院”几乎无人不知。

    凡是听过“倚红院”这名字的人,就必然知道“倚红院”内有位最红的何月娘。

    论年纪,二十七八在勾栏一行,已经算得是人老珠黄了,但月娘却迄今艳名不衰,包夜订价纹银百两,仍然是姊妹淘里最高价格,要想一亲芳泽,还得三天前预付排号,如果不是熟客,有银子也不一定能排得到。

    何以故?

    据说此姝有三项天赋冠绝群芳,一是通体凝肤赛雪欺霜,滑不留手,二是床功佳妙,天生尤物,三是聪明绝顶,善伺人意。

    一夜缠绵后,准叫客人销魂蚀骨,永生难忘。

    然而,月娘这些“绝技”对郭长风一样也用不上。

    郭长风自从踏进“倚红院”丢下黄金百两作为缠头资费,声言包住十夜,就从此没有清醒过。

    白天,他酗酒贪杯,连正眼也不看月娘一眼,到夜晚,早已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连月娘的手也没碰一碰,更别说缱绻缠绵了。

    除了醉和睡,他甚至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往往独对酒樽,默默坠泪,再不,就是长歌当哭,哼一些不成曲调的儿歌。

    一连五天下来,任是月娘聪明绝顶,也被郭长风弄糊涂了。

    这酒鬼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银,要买醉,何必到勾栏院来。

    她也曾试探着问道:“为什么天天喝醉呢?”

    郭长风的回答是:“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这句词,何月娘也懂。

    于是,她又问:“既然寻醉不愿醒,为什么偏偏选中勾栏院?”

    郭长风却反问她道:“温柔不住住何乡?”

    何月娘只好不再问了,自第六天开始,便洗尽铅华,换上布衣素裙,终日为他酌酒,陪他共饮。

    老鸨儿看见这情景,心里纳闷,偷偷将月娘唤到一边,问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你怎么也不探听探听,反面跟着他喝起酒来?”

    月娘笑笑道:“只要他有银子,管它是什么来路呢?”

    老鸨道:“我看他八成是个疯子,这样喝下去,八成儿会闹出事来。”

    月娘道:“放心吧,他并没有疯,只不过心里有着伤心事,找不到人倾吐,等我慢慢开导他,自然就没事了。”

    老鸨又道:“你可千万留神着些,最好趁他喝醉的时候,把他身上的银子掏干,早些撵他走,省得麻烦。”

    月娘口里应着,却不忍心这样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为什么,她竟然对郭长风生出无限怜惜与关切,真恨不得多聚几日,细细探问他内心的痛苦。

    第七天的傍晚,郭长风又醉了,正呕吐狼藉“倚红院”忽然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簇青缎袍子,高底云靴,头戴文士巾,脸上垂着一层厚厚的面纱,除了两道炯炯目光由面纱后透射出来,看不见五官面貌。

    但身后却紧随着两名眉清目秀的书僮,令人一见,就知道是位有钱的阔佬。

    老鸨儿眼最尖,连忙殷勤接待,迎人花厅内,将院中各色姑娘都叫了出来,燕瘦环肥,任凭挑选。

    谁知那青袍人左看右看,全不中意,却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何月娘,怎么不见在内?”

    老鸭陪笑道:“不错,是有一名叫月娘的,无奈爷来的不凑巧,她已经有客人包下了。”

    青袍人道:“包了多久?”

    老鸨道:“十天,现在已经七天了,再三天就满期,爷要是中意她,何妨先在别的姑娘处住三天,等她的客人一走,老身就”

    青袍人截口道:“那包住的客人。可是姓郭?”

    老鸨道:“是啊,莫非爷认识他?”

    青袍人点点头,道:“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既然在这儿,就烦妈妈请他出来见见。”

    老鸨不禁迟疑坞呐呐说道:“可是可是”

    青袍人道:“可是什么?难道他不肯见见老朋友?”

    老鸨忙道:“这倒不是,但那位郭爷自从踏进咱们这道院门,便终日喝得大醉,一刻也没有清醒过。”

    青袍人哦了一声,道:“不错,我这位姓郭的朋友,最好杯中物,十天中总有七八天沉湎醉乡,怎么?他现在已经喝醉了么?”

    老鸨苦笑道:“可不是,刚才还正在呕吐,不知现在睡了没有?唉”

    她本想抱怨郭长风几句,忽然记起青袍人是郭长风的朋友,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青袍人道:“不要紧,他若醉了不能出来,我进去看他也是一样。”

    老鸨呐呐道:“这”按妓院的规矩,除非住宿客人亲自延请,娼家是不能随便带外人进入卧室的,是以老鸨有些为难。

    青袍人已经站了起来,道:“我跟郭爷长远未见,闻说他到了洛阳,才特地赶来会面,如果月娘怕不方便,请暂时回避一下也无不可。”

    老鸨不敢开罪,只得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先着人去知会一声,让丫头们把房间清理好,再请爷进去吧。”

    青袍人道:“不用了,咱们是熟朋友,你前头带路吧!”

    口里说着,其实不等老鸨领路,自己带着两名书僮径向后院走去。

    他分明是第一次来,却好像对“倚红院”的路径很熟悉,穿过厅堂向右一转,就笔直走向月娘居住的“广寒别院”

    老鸨不敢拦阻,急忙呶嘴命一个丫头抄捷路去送信,一面加快脚步,紧紧追随着青袍人。

    这是娼家的规矩,客人来此访友,必须先经通报,以免一脚撞进房里,碰上“不堪入目”

    的情景,弄得彼此尴尬。

    幸亏那丫头跑得快,月娘刚收拾好郭长风的呕吐脏物,正在更衣,房门只是虚掩着。

    那丫头奔进房里,气吁吁地道:“姑娘,快穿衣服,有客人来了。”

    月娘诧道:“什么客人?”

    那丫头道:“我也不认识,只知道是郭爷的朋友,要进房里来看他,妈妈拦也拦不住”

    月娘扫了沉醉不醒的郭长风一眼,三把两把穿上衣服,忙叫丫头帮忙,将郭长风推进床里,放下罗帐。

    同时又把分隔客室和卧房的珠帘放落,在斟房中点燃一盘檀香,以遮酒气。

    刚舒齐,脚步声入耳,青袍人已到了客室门外。

    老鸨扯开嗓子叫道:“郭爷睡了役有?有朋友来看你啦”

    青袍人笑道:“睡了也设关系,我只坐一坐就走!”

    最后一个“走”字出口,袍袖一拂,房门应手而开,两名书僮立刻闪电般冲了进去。

    月娘恰好由内室掀帘出来,几乎跟两人撞个满怀。

    那两名书僮只得刹住前奔之势,向旁一分,侧身站在珠帘门左右。

    月娘一怔,当门而立,也忘了移步。

    这时,青袍人已经大步跨进房门,目光由纱后透射出来,向房中迅速地扫了一瞥,哈哈笑道:“这位大概就是月娘了?”

    月娘忙裣衽为礼,低声道:“不敢当,爷请坐奉茶。”

    青袍人道:“难怪郭兄连老朋友都不见了,原来温柔乡中有如此艳福。”

    说着,并未落座,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递给老鸨,道:“我跟郭兄日久未晤,今天少不得要好好叙一叙,这点钱,相烦妈妈替咱们安捧几样酒菜。”

    老鸨见了金子,眼睛都笑眯了,连忙接过,口里却客气道:“怎么好叫爷破费呢,理当老身请客才对”

    青袍人挥挥手,道:“妈妈有事尽管忙去,咱们朋友相叙,不必外人侍候。”

    老鸨一叠声道:“是!是!是!老身这就吩咐他们整治酒席送过来,爷请宽坐,恕老身失陪了。”

    临走,又频向月娘以目示意,那意思是说:这可是一位阀佬,多多巴结些,姓郭的走了就拿他补缺

    青袍人等她一走。反手掩上房门,并且下了闩。

    月娘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忙陪笑道:“这位爷请坐啊,还没请教贵姓?”

    青袍人嘿嘿笑道:“不必客气,姑娘请郭兄出来,他会认识我的。”

    月娘道:“可是,他已喝醉了,刚睡着”

    青袍人道:“姑娘还是叫他起来的好,若等咱们去请他,那就不好看了。”

    月娘骇然变色,道:“听爷的口气,你们跟他并不是朋友?”

    青袍人冷笑道:“谁说不是?朋友有很多种,有的只是泛泛之交,有的是生死之交,咱们跟他,都是不分生死,不见交情。”

    话落,举手一挥,两名书懂却一眼瞥见床上有人拥被而卧,同声低喝,四掌齐扬

    只听“噗噗”连响,纱帐一阵飘拂,十余道寒芒飞蝗般没入帐中。

    床上却静悄悄地,毫无动静。

    脊袍人晃身欺近珠帘门口,喝道:“郭长风,你的死期到了,躲也没有用,是英雄就站出来!”

    床脚暗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幽幽说道:“唉!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话音入耳,那两名书僮立即再度扬手“飕飕飕”!

    又是十余道寒芒,齐向床脚射去。

    然面,漫空暗器发出,却好像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青袍人厉声道:“姓郭的,枉你自命英雄,竟然借娟院匿身,在妓女卧房中躲躲藏藏,算什么人物?”

    但闻嗤的一声轻笑,道:“壮志既酬英雄老,温柔不住住何乡?”

    这一次声音却来自床顶罗帐架上。

    两名书僮急忙又扬起手臂

    青袍人忽然一抬手,将两人拦住,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必白费气力了,这厮双手能接百种晴器,再多也没用。”

    郭长风的声音从屋角梁上传过来,笑道:“那也说不定,酒喝得太多时,准头难免会差一些。”

    青袍人哼道:“咱们不想在这种地方逼你,你若够胆,何不现身出来,当面谈谈?”

    郭长风说道:“好啊,可是我现在赤身露体,诸位总得回避一下,让我穿上衣服。”

    这次,话声又换到罗帐后面了。

    青槽人道:“咱们就在外间恭候,不怕你会逃上天去。”

    郭长风道:“月娘,快替客人倒茶,别怠慢了老朋友。”

    月娘早已吓得腿都软了,口里应着,却连茶壶也提不起来。

    青袍人和两名书僮退到客室坐下,不片刻,郭长风已经衣履整齐地走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笑,双手抱着拳,老远拱手施礼道:“失礼,失札,真没想到会害师太亲自到这种地方来,罪过,罪过!”

    青袍人冷冷疲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佛光所照皆净土,为什么出家人就不能来。”

    说着,自动取下了覆脸面纱。

    面纱内,是一脸大麻子,敢情她不仅是出家人,而且是个女人。

    郭长风道:“看来师太的伤巳经痊愈了,真是可喜可贺。”

    麻姑道:“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就是特为报答阁下的暗算而来。”

    郭长风笑道:“我也很想再跟师太见见面,所以才特地去城中‘老福记’钱庄兑取银子,不过可世料到他们的消息传递如此迅速,更没想到师太台新自赶来。”

    麻站冷晒道:“既然如此,不必再多费口舌:咱们的账该清结一下了。”

    郭长风道:“那敢情好,但师太来此是客,这两位小兄弟又是初会,总得让我略尽主人之礼。”

    接着,向两名书僮拱拱手,道:“二位年纪轻轻,手法已经如此精纯,想必是名门高徒,敢问尊姓是”

    两名书僮对他怒目而视,并不回答。

    郭长风诧道:“怎么啦?难道二位都是哑巴?”

    麻姑道:“算你猜对了,他们正是家师座前两名哑童,听说你是暗器名家,心里不服,特地跟我来会你。”

    郭长风道:“哦?令师也擅长暗器的么?”

    麻姑道:“家师功参造化,无所不精,岂仅区区暗器而已。”

    郭长风笑了笑,道:“但愿哪天能有机会拜见令师,面授教益。”

    麻姑哼道:“只要你能先胜我大师姐‘瞎姑’,少不得会让你见识师父的神功绝技。”

    郭长风道:“令师姐也到洛阳来了?”

    麻姑道:“不错,今晚午夜时分,咱们在北门外吕祖阁候驾,你敢来么?”

    郭长风想了一下,笑疲乏“看来这已经不是我敢与不敢的事,而是非去不可的了。”

    麻姑疲乏“你明白就好!”说完,站起身来,向两名哑童挥挥手,出门而去。

    三人离去,月娘才从惊骇中平静下来,不停地拍着胸口道:“我的天,吓死我了,天下居然有这么凶恶的尼姑。”

    郭长风喃喃道:“师妹已够高明,师姐必然更高明十倍,徒弟已经如此,师父就更可怕了。”

    这些话,似在对月娘说,又像在告诉自己,看他脸上虽然已无醉意,代之却是一片阴沉凝重之色。

    月娘道:“爷,你真跟她有仇么?”

    郭长风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双肩一耸,无可奈何地道:“可以说仇深如海,也可以说毫无瓜葛,她们放不过我,我也放不过她们。”

    月娘越听越糊涂,又问:“那你今夜还要不要赴她们的约会呢?”

    郭长风道:“不去行么?”

    月娘深情地道:“爷,千万别去,她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去会吃亏的”

    郭长风道:“明知吃亏也得去,我若不去,她们会找到这儿来,说不定连你也杀了。”

    月娘道:“咱们可以躲起来。我有个从良的姊妹,住在龙门,咱们可以去她那儿住几天”

    郭长风笑道:“傻丫头,这种事是躲不开的,何况我正愁找不到她们,为什么要躲?”

    月娘怔道:“你找他们干什么?”

    郭长风道:“替朋友还点债务。”

    月娘道:“还债?”

    郭长风轻轻揽住她的腰,柔声道:“这些事说来话长,说了你也不懂,还是别问的好。”

    月娘道:“可是,万一你”郭长风仰面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取酒来,这几天太委屈你,我该好好敬你几杯。”

    月娘蹙眉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喝酒?”

    郭长风道:“为什么不喝?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忽又低声附耳道:“现在距午夜还早,如果酒后有兴,还来得及温存一番”

    月娘含羞嗔道:“该死!瞧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正说着,一个丫头带着两个龟奴送酒莱来,进门一呆,道:“咦!客人已经走啦?”

    郭长风道:“客人走了主人还在,来吧!摆起来”

    郭长风又醉了——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天下第九剑来神祇飞剑问道三寸人间大符篆师白袍总管仙帝归来巅峰赘婿

香罗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高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高庸并收藏香罗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