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月冷嵩山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月冷嵩山最新章节!

    那天深夜,当逸之被胡知县用桃代李僵之计放出大营之后,和鸿飞两人连夜赶到告城,在许州换乘了一辆长途马车后一路南下。

    路上,只见树上的叶子、地里的野草,好似把个季节颠倒过来一般。虽情知北方已是三九隆冬的冰天雪地了,可走着走着,竟像到了北方的阳春三月一般,满眼所着之处,皆是莺歌燕舞、花红叶绿了。

    整整走了一个多月,二人终于来到逸之小站新军中一位关系颇好的同僚的舅父——广东梅县黄大人的府上。

    这位黄大人,当初也是积极拥护和支持变法的官员之一,戊戌之后被朝廷革职回籍。在故里,他和几位同仁办起了两三所的新式学堂。在他的保护之下,先后有好几个在变法中受到牵连的朋友,皆被安置在了他的翼下,或是教书,或是做事,暂避一时之风。听逸之详说了自离开京城后,在家乡又被人诬陷的经过,黄大人叹叹气道:“咳!梁公子非同我等,乃自愿放弃功名荣华,以致流落颠沛遭遇平阳之欺的!可叹!可敬!我曾听甥儿说起过梁公子,文韬武略,忠勇仗义。是个难得的济国之才。故而早就存有一段敬慕之心。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概!眼下,二位暂且在此韬光养晦一段,在中西学堂教教书,平时再为咱们的报馆写写稿子。一来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二来也可为变法培育一些后来之人。待将来崛起之日,再图大计不迟。”

    逸之抱拳道:“学生承蒙黄大人不弃,使学生有安身养命之所,不胜感激!”

    黄大人道:“云心君,你我本系同志,何言感激二字?”

    逸之和鸿飞两人在南方一安顿下来,便给山城报了平安。逸之心下盘算:待如茵接到信,最迟也就是三月间,便可赶来团聚了!

    孰知,信发出去之后,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大表哥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言说:年前,因无法见到刘家小姐,故而未能及时把表弟的信送到刘家小姐手中。年腊月二十八,也许是弟媳把表弟瘐毙狱中的传闻信已为真了,当逸之的表嫂和表妹扮做卖绒花的进了城,想要混到刘府去送信时,正好亲眼看见刘家小姐出嫁的场面!听城里的人说,新郎是七品官老爷、吴家坪的吴二爷!

    逸之看了信,整整三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鸿飞见了信,狠狠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妈的!这天底之下,最靠不住的原来竟是女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上去,她那样一位脂粉队里的女英雄,竟连你的‘五期’都守不住!”

    逸之紧绷着脸,好几天里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光绪二十六年,逸之和鸿飞在南方闻听到了内地各处正在大闹义和团的消息。还听说,目下朝野上下一片手忙脚乱。朝中大臣有人主剿、也有人主抚,各各争执不下;紧接着,又听了八国联军从渤海登陆,攻陷天津、攻入紫禁城,太后和皇上逃亡在外的消息!

    逸之在南方一时焦燥不已起来:自己堂堂一介男儿,值此国破家毁之际,本当请缨参战、保国杀敌的;可如今徒有一身武艺,满腔壮志,却不能够到前线去杀贼报国、跃马疆场,实在叫他于心不甘!

    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湖北朋友的一封急件:当年的变法同仁唐才常先生已从日本回国,这次他是受康先生之托,联合孙中山先生,正在国内联络各会党,交结义和团,并组建了一支名为“自立军”的武装力量,一是保家卫国,二是借国破敌侵之际,乘机发难,救出皇上,实行“勤王”扶助光绪重新理政。因得知梁逸之眼下在南方教书,故而请他立即北上湖北,共商“勤王”大计!

    逸之和鸿飞匆匆起程,在汉口英租界找到了负责长江一带“勤王”事宜的头领。议定:八月初九,自立军共分五路人马同时举事!逸之和鸿飞兼任自立军湖北方面的军事参议,负责宣传鼓动和筹集弹药事宜。

    眼看已经到了议定的举事日子。不知为何,海外康先生答应汇来的军饷竟迟迟未到。各路军马眼见粮饷已断,弹药兵器又无法购置,举事的日子不得不一拖再拖。

    八月下旬的一天,逸之正在一个小镇筹措资金时,化了妆成小商贩的杜鸿飞突然寻来,告知了逸之一个惊人的消息:勤王失败啦!当初,曾答应支持自立军完成“勤王”大计的英人突然变卦!向清廷出卖了自立军首领,唐才常等已在汉口被湖广总督杀害!官府眼下正在四处抓捕英租界其它的改良首领和余党。

    逸之和鸿飞两人扮成贩卖岳阳扇子的小商人,背着几十把扇子,租了一只小船,连夜从水路出发,一路辗转,最后改走旱路,悄悄往河南老家赶。

    虽说一路之上不时受到官兵盘查,倒也有惊无险,总算安全抵达老家山城。

    两人按事先商定下的:逸之先在芦店的姑妈家中暂栖几日。鸿飞一人潜回山城,先探一探路子,看看这边的官府有什么动静没有,然后再做道理。

    乘着夜色,鸿飞悄悄赶到西关家中。从大哥鸿达嘴里方才得知:那个姓胡的知县,因牵连一桩贪赃枉法的案子,年初就被上司革职查办!

    鸿飞的大哥为人也颇为仗义。当他得知逸之眼下还没有落身之处时,便把朝廷当下为了挽救时局,已经开始发布各地实施新政、创办新学的谕令对鸿飞说了一番:“六弟,尽管胡知县已经被革职,你们眼时在山城还是不能公开露面。我倒有个主意,你们莫如先到较远的边地隐姓埋名,再避上一阵。这样罢,你们两个干脆先帮我筹办筹办新式学校罢!一来生计有了着落;二来,也可借此隐遁一时。”

    鸿飞闻听大喜,一边代逸之谢过大哥,一边立即骑马赶到芦店,将此话捎给逸之知道。逸之觉得这样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喜不自胜道:“太好了!果然是一条既能安身待命、又能做一番事业的好主意啊!”因时局未料,逸之悄悄见过父母和两位叔叔之后,只在家停了一晚,第二天天未亮便乘车上路,一路直往颍阳方向去了。

    光阴荏苒,如茵随子霖到任上,转眼便是暑去秋凉季节了。

    这年秋后,如茵顺顺当当地生下了儿子宗岩。

    子霖和如茵现住着一套两进院子的大宅。这处宅子,原是光州一家大富商的宅第。后因科考案子受了牵连,举家放徙尚阳,家宅充官。许多年来,都被各任的州官所占用。

    这里比起吴家来,虽算不得太宽阔,布局倒也小巧整齐。前庭是子霖平时署理公务的衙门,厢房是子霖的师爷以及几个随从和衙役的住所。后院还有一方不大的小园子。园子里除了种有杏树、桃树和草花之类,还开了几畦的菜地。后庭是子霖的书房及夫妇两人的居室并丫头、妈子的住处。靠两厢的偏房前,有斜砖垒成的长形花圃。花圃里的菊花正值乍放时节,一阵阵的清香不时飘到屋里。庭院正中有高大的梧桐树,每当春夏季里,满院子都是绿荫森森、凉风习习的。黄鹭、喜鹊、布谷鸟之类常常飞来,或是在此筑巢、或是躲在树丛清悦地叫上一串。

    有月光的夜晚,子霖喜欢坐在天井里的花坛旁边,对着明月吹上几曲洞箫。呜呜咽咽地,倒也令人心动神摇。这时,坐在镂花窗前的如茵,望着团玉似的明月,听着这悠然动人的箫韵,总会生出一些如梦似幻的情思来。

    小宗岩吃得好、睡得好,白白胖胖的样子,很是招衙署里上下人等的喜爱。子霖尤其爱得心疼。每天忙完公务,过到后衙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接过去抱抱儿子,亲一番、逗一逗,然后才脱下官服,换上家常的便服。

    生小宗岩的那些日子,子霖娘和大哥派人捎来信儿,说是想让如茵回吴家坪老家坐月子。子霖不允,如茵更不愿回去——她自然清楚,孩子要比“预期”的日子要早一个月落地,躲还怕躲不过去呢!

    子霖便让来人依旧把话儿捎回去,说是奶奶的身子弱,怕这一路颠宕会有什么好歹。子霖娘见媳妇不肯回老家生孩子,心下虽有些不快,却也无奈。原想等着快足月时,自己出门照看她们母子一阵日子也罢。谁知,未及足月,儿子那里便从任上派人报信,说是媳妇早产了,是个孙子!不过,母子二人倒还平安。

    子霖娘听到信儿,心下急得什么似的。匆匆在家准备了好几天,亲手缝了一堆的小棉衣小棉被。心下料知这个媳妇恐怕难会料理,故而,竟连孙子的尿布都一并备下,和子霖的大哥、大嫂一齐乘车赶了过来。

    因见孙子还算结实,这才略略放了心。又责怪下人:如何照顾的?怎么会让她跌倒了?

    子霖忙拦过去:“说来还是怪我。那天晚上,媳妇怕我着凉,到我的书房来送衣裳。我那天因想看看月亮的,所以交待下人先莫点廊下的灯笼。结果,你媳妇一不留心,就在我书房门前翘土的一块砖上绊了一下,晚上就嚷嚷起肚子疼来。我派人找来了接生婆,当晚就生产了。所幸,因你媳妇平时调养的还算好,孙子虽瘦了些,倒也没有出大意外。”

    子霖娘抚着孙子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当初,你就是我下雨急着收院子里的衣裳,滑了一跤,不足月便生下你的!所以,平素总是肯生个病呀灾的。”

    子霖悄悄一笑:“娘,我一直不都是白白胖胖的嘛?”

    子娘笑了笑:“说嘴罢!看上去倒也白胖,也不知生了多少病、吃过多少药!为了你,知道娘念了多少佛?还了多少愿?”

    子霖一笑,心下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茵也松了一口气:因当初自己身子受损,小宗岩虽是足月生下的孩子,却也比通常的孩子显得又瘦又小。故而,看上去倒也像是个不足月的婴儿。

    大哥大嫂回老家后,子霖娘仍旧留在州判衙门里照看孙子。子霖看出来:娘虽说对媳妇仍旧心存嫌忌,可对这个孙子倒也疼爱得很。只是,对如茵说话时,不时仍有携风带雨的时候。因而,娘在这里的日子,每日里虽说人在前衙署理公务,心却总是跑到后衙来了。总是搦着一把汗,生怕娘的哪句话不入耳时,如茵一旦听咽不下,婆媳两人口角龊龌起来,自己夹在当中就不好做人了。

    还好的是,不管娘说了什么不中听、不入耳的话,如茵总能装聋作傻地一语不发。对娘,竟是十二分地恭敬孝顺,各样礼数一样不差。就算听了风凉话,也是一脸的平静。从未有过别的女人那样,在婆母那里受了气,返回来找丈夫闹气的事儿。

    越是这般,子霖心下反倒更是不安和痛楚了:这哪里是刘家小姐的性情啊!娘这般地挑剔,她却能够依旧这般平静!这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吴家的人、不愿与吴家论真;要么就是为了儿子,宁可装聋作哑、忍气吞声的。

    这种宁静和柔顺的背后,分明是一种吓人的淡漠!

    子霖不想让如茵有一丁点儿委屈的感觉,更怕因此引发出她的一腔愁思和忧伤,引发她对旧情的悲悼和怀念。

    后来,子霖娘见孙子还算好,加上又有好几个妈子和丫头的服侍,便私下对子霖提起,想要回老家的话。谁知,子霖竟顺水推舟地说,娘也辛苦了这么久,回家歇歇也好,反正这里也有丫头婆子的。又说自己平时公事忙,也不能常过后衙来陪娘等一些不干痛痒的话。娘原本不大舍得儿子和孙子,谁知,见儿子竟然没有一句真心留让的话,便骂他“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的话。子霖听了只是笑,不还嘴,也不解释。

    又过了一段日子,子霖娘再次提及要回老家的话时,见子霖依旧没有留她的意思,暗暗垂了一阵泪,便执意要回去了。子霖这才虚让了几句,又宽慰了娘半日,派了衙署的马车和衙役,护送娘回山城去了。

    娘走后,子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见如茵的行事说笑,果然比娘在的时候松和多了。此时方知:娘在这里的日子,如茵实在是很压抑自己呢!

    因有丫头和老妈子们整日服侍着小少爷,如茵倒也清闲得很。平时,自己在后庭或是填填词、读读书;或是弹弹琴,画几笔山水花鸟。有时,偶尔也做做针线活儿、绣绣花儿。旧日的一切仿如一场久远的梦,随着时光逝水,渐渐地竟已开始淡忘了。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忙和过年的日子里,如茵突然记起:逸之的“周年”到了!一时间,便有些旧痛复发的感觉泛上来。

    这天,她原以为子霖年前的公务和交往正忙,一时半会儿地只怕不会回后衙来。故而,乘儿子入睡的当儿,把逸之留下的那把宝剑从箱底翻了出来,她用一方绢子小心地拭了一番,睹物思人,一时竟再也止不住珠泪迸溅起来。

    她流着泪,一边把剑安放在案上,一边点起了一柱香,兀自祭悼起来:日月如梦,世事多舛,相亲相爱的人,转眼阻隔天上人间!她无声地呼唤着:逸之!逸之!你若亡灵有知,可知我心一直都在痛悼你吗?

    正兀自默默祭悼垂泪之际,再不承想到,子霖这时竟会突然推门而入——

    这两天里,子霖便发觉如茵有些神思恍惚的。因衙门里一时也没有太多的公务,便心神不定地惦起后衙的如茵来。他知道:若要一个人忘掉愁思和往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让其有闲愁的时光。于是,他心慌意乱地交待了公务,便匆匆退到后衙来。

    子霖一眼就瞅见了桌上的那把宝剑和祭奠的香烛,还有夫人那满脸未及拭去的泪水!

    这把剑一下子就刺伤了子霖的眼睛!

    ——遥记当年在书院读书时,每天傍晚和清晨,诸位同窗都要聚在院子里或草坪上演武练剑。那时,同窗大多都曾见识过梁家的这把御赐宝剑。吴家子弟平素所习的太极拳和太极剑,也不似逸之所习的少林剑和少林拳,处处都透出一种阳刚和勇武之气!

    吴家弟子所习的武术是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处处透出道家的无为和澹泊,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

    子霖走过来,默默地拿起那剑,对着火盆辉映的辉光,微微地眯着眼睛打量起来:这把剑的剑柄上镶有七颗排成北斗形状的红宝石,剑鞘的两面各有一条张牙舞爪、金光闪闪的雕龙,旁边还饰有许多的云朵和水浪之类。

    他望着剑,微微点了点头,面露赞叹之色。稍顷,只见他蓦地从剑鞘中抽剑出来,握在手中挥了两挥,刹然就见满屋子的寒光迸射起来!

    子霖打量着这剑,不经意地用手试了试那剑的锋刃,满口夸赞道:“嗯!果然好剑啊!”乍然之间,不知怎地,竟触着了那刺眼的剑锋,一时就见子霖满手血流如注起来!

    如茵惊叫了一声,脸色刹白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子霖的伤手,一面大声叫丫头,催丫头快去拿止血的药面子和净绢子来。一面两手颤抖着,亲自为子霖敷上止血药、包好了伤口。

    孰知,当晚夜里,如茵便觉得子霖的身上发烫起来。她全身哆嗦着叫醒管家,令连夜去叫郎中!

    郎中的话是:只要不是破伤风,或许就没大关碍;若是破伤风,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如茵心惊胆战、泪流不断地陪在子霖的病榻前,并亲自照料煎药服药。心下却懊悔万分:自己这是何苦来?若是子霖有个好好歹歹她不敢往下想,只是默默地祈求祷告,恳求佛祖保佑子霖能躲过眼前这场无妄之灾!

    如此,直服了十几副的草药,过了三四天才渐渐好转过来。

    如茵将那把宝剑用布包好了,深藏于自己陪嫁的一个卧柜的最底层,从此再没有敢拿出来见过天日

    八国联军攻陷京城的这年冬天,山城如茵娘家来了一封家书:二哥刘如桦率部抵抗洋人的进攻,在天津保卫战中战死在了沙场!

    说来,二哥如桦,在小站新建陆军没有换防山东之前,被派往天津直隶总督,帮助总督衙门的直属督标营训练新操。八国联军攻占大沽口后,朝廷颁发了对外宣战的诏令,如桦奉命率部对洋人开战。

    如桦和众将士几天几夜的浴血激战,不屈不挠地打退了洋人发起的几番进攻,以至和守阵的将士一齐全部捐躯国难。

    如桦身上连中了洋人十几枪,肠子都挂在了军服的外面,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皮血肉连的

    二哥的骨灰,是被大哥刘如松亲自捧回山城的。

    如茵读了信,直哭得昏天黑地!

    如茵不禁有一种深深的悔恨翻上来。当初,如果不是自己鼓动两位哥哥投笔从戎,如桦哥哥如何会丧命疆场?逸之又如何会致祸身亡?

    然而,国破家何在,树倒巢自倾!好男儿碧血丹青,杀贼御敌,马革裹尸,自古当如是啊!若真的没有他们这些将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抗御洋夷,只怕强盗们不仅仅只是打到京城了!

    她原本想亲自回老家一趟,劝慰一番二伯和二大娘的。可是,因儿子太小,加之入冬以来,这里一直都是雨雪霏霏的,路途泥泞,车马难以行走。如茵无奈,只得在屋内为二哥摆了一张灵位,每日里祭拜一番,聊寄哀思。

    子霖这时的公务,除了出外督办粮运和水利方面的杂役外,和如茵母子却也是朝夕相伴。自如茵嫁过来的两年多里,子霖虽说心下满足,可常常也骤然生出某种怅怅的失意。他总觉得,在如茵恁地温顺沉静的外表下,似还另有一种不易为人觉察的淡然。

    霪雨霏霏,秋意浓淡,更使人愁意萦怀了。

    如茵在屋内聆听着外面雨打梧桐“嗑嗒、嗑嗒”地落在檐下,点点滴滴地直如叩在自己心上一般。黄昏渐至时分,窗外的景物开始一点点地黯然下来。她伫立在窗前,神思缈缈中,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子霖不知何时已从前衙过来,悄悄来到她的背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两人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听风听雨,谁也不说话。这时,家人开始点亮了悬在门廊下的灯笼。细细的雨丝在灯辉下闪着银光,斜斜地飘个不停。

    这时,丫头抱着宗岩顺游廊过到这屋。子霖忙松了手:“岩儿醒了?”一边赶紧接过去,坐在灯下逗他玩耍起来。岩儿被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屋内罩着红纱灯罩的蜡烛泛着柔和的光。如茵坐在灯下,就着灯光,漫不经心地描着一件绣活儿的花样子,心内感觉着一种宁静和平和,心内禁不住就热热地起来。她停下手中的画笔,托着脸儿,痴痴地望着他们父子,恍惚中,竟遐想着,此时若换了逸飞,该是怎样一幅完美的天伦之乐图呢?

    仅仅只是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便打了一个激凌,随即遏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子霖这般善待自己和儿子,始终都是恁地小心翼翼,唯恐稍稍有碰疼自己的时候,怎么还敢存有这样的幻想来?

    丫头抱走孩子时,如茵拿来一件家常的洋纱半旧夹袍子,换下子霖身上的官服,亲自为他一颗一颗地系好了扣子。

    子霖低头望着她沉静而温顺的神情,嗅着她半松的发束间透出芳馨,一时心醉神迷

    一脸平和温顺的如茵,其实,心内一直都在排斥着子霖始终如一的柔情和渴望

    这年冬天,如茵闲下来没事,帮着整理子霖旧日的一些文稿。见文稿中,有一摞用大红缎带捆扎得齐齐整整的信笺。顺手拿起来一看,见每封信封上竟都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如茵觉得好奇怪,自己从未收到过这些信啊?于是望着那些信束发起呆来。子霖转脸见如茵望着信发怔,随手接了过去,一封封地看着,笑道:“这些都是我当年写给你的,只苦于没有鸿雁柳鱼代为传书。不过都是些少年时代的痴心妄想,你看了肯定会笑掉牙的。倒是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说着就随手把那摞信放在了如茵的梳妆台上。

    闲下时,如茵忍不住好奇,拆几封读了。原来全是当年自己进京之后,子霖写给自己却没有寄出的书信和诗词。其实,自打来到吴家以后,她就看出来了:若论八股文章,侄子宗岳确胜一筹;可论济世论文,子霖却一点也不让宗岳的。而诗词歌赋,更有一番动人的风韵。如这首雁啾啾兮,倒也颇似他平素绵厚含蓄的性情:

    雁啾啾兮邈邈,月泠泠而阑珊。

    叹伊人以遥遥,情瘁瘁而怆然。

    梦悠悠兮缥缈,慕倩影之翩跹。

    山菁菁兮竦竦,水浩浩而涟涟。

    意徨徨以惆怅,倚危楼之栏干

    她信手翻了一遍,多都是这般既愁思浓浓却用词清淡的风格。如今方才知悉:当初,子霖也不过是在书院匆匆一见而已,从此,他竟对自己就恁般地痴情思慕如此

    渐渐地,如茵便觉得自己那一颗冷如坚冰的心,竟开始被子霖那顽强的温柔和深情融化了少许

    光绪二十七年夏,因了如茵舅舅的帮忙,子霖被调任到了离山城不远的河南知府衙门,升迁文六品的知府佐官,署理同知衙门官印。

    这几年里,虽说如茵从未说出过口,却一直都在盘算着:若能为子霖做些什么,也算报答他的一份深情之义和庇护之情。

    前年,姑姥娘病故,舅舅和大表哥等扶柩归里时,子霖专门告了几天的假,陪如茵和娘一齐回到项城,为姑姥娘披麻戴孝、守灵送终。

    在项城的十多天的相处中,舅舅和大表哥对子霖为人处事的绵稳厚道都很赞赏。大表哥私下曾对如茵说:“妹夫那人,人品忠厚而内秀,我听见恁几个舅暗里都直夸他呢!”

    在项城老家的日子里,如茵亲眼目历了官至大清巡抚的舅舅,为了能在老家大坟给姑姥娘争得一席葬身之地,曾怎样地作难求人。到了,竟落得个忍辱含羞也不能如愿!如茵想,此事,舅舅肯定没有料及!否则,凭舅舅的性子,决不会自取其辱,千里迢迢把生母的尸首从天津运回去,再被晾在那!

    舅舅的亲娘,是因当年家中贫穷,不得已才嫁给了舅公做妾。虽说舅公的大老婆早就死了,然因姑姥娘出身卑微,虽说连为袁家生了四个儿子,末了也未能够被扶了正。在项城老家,做妾是极被人看不上眼的。按规矩,一是活着不能走娘家,二是死后不能入老坟。当然,凡事没有打不破的——就算妾生的儿子,长大之后,若是成了人物,也有把自己亲娘埋在老坟,没有人敢说二话的。

    这里面其实另有一些原故:舅舅这个人,虽说官已做到了二品大员,成了大人物儿。可是,宦海仕途二十多年来,除了认准子弟后人当中,人品本事值得提携的之外,很少轻易提携老家的近亲子弟。这些年,有好些老家跑到京津的袁氏子弟,舅舅一看不是块材料时,便送些盘缠银子,好言好语地仍旧打发回去的也不少。因此,颇是得罪了几个亲戚。特别是执掌家政、又系正出的二舅,自被朝廷革职后,这两年一直想要舅舅为其做主,重回任上。舅舅却因避嫌同胞兄弟之故,一直没有答应帮他。因而,这位二舅便乘机挟私,带头鼓动众位亲友和他生母的娘家人,极力阻挠姑姥娘埋入袁家老坟!

    在老家的两个多月里,舅舅除了自己好话说尽之外,也曾先后派人去说和,始终都没有结果。如茵眼见着舅舅又气又痛,每天只是嗳声叹气地,人也瘦多了。自己娘呢,因自小失去亲娘,后娘又不待见,便被舅公特许,跟着这个姑妈一直长到了十几岁。从此,打心里把姑妈当成自家亲娘了。如今,见哥已做到了朝廷二品,末了竟依旧没有逃脱一个“庶出”的名份!又是心痛哥哥,又是为亡故的姑姑伤心,几番哭得昏死过去。

    舅舅因已经过继给另一个舅公,故而朝廷只给了他三个月的丁忧。眼看期满,舅舅只得和众人商量:另选一块风水好的地,造一座大大的墓安葬老娘罢!又嘱托一奶同胞的兄弟三舅、五舅和六舅并大表哥等人,在老家置买坟地,建造墓穴。自己则凄凄惨惨、一腔悲怆地带着亲兵回直隶任上去了。

    临走时,四舅对几个同胞兄弟说:“你们记住:我将来死了,就是喂了外乡的野狗,也不能埋到袁家老坟!”

    去年秋天,老家的三舅他们几个,在家乡为姑姥娘另选了一处墓地。墓建成后,舅舅携妗子和大表哥又从直隶总督任上回来了一趟,为停柩一年多的姑姥娘落了葬。如茵和子霖又陪娘回到项城,终算发送了姑姥娘。

    去年在项城临分手时,大表哥对如茵道:“恁舅这次来河南,在巡抚衙门向他在山东做巡抚时的同僚、河南巡抚张大人提起,他有一个在光州做官的甥婿,名叫吴子霖,不知为官和为人如何?巡抚大人很是夸赞了妹夫的官品和人品一番。还抱怨恁舅为何不早说有这层关系?否则早就为其前程图谋一番了!巡抚大人还夸俺妹夫不仅为官清正,而且对上司和同僚,也颇知敬让敦睦。恁舅当时就给我交待,以后有机会可以举荐举荐恁这个妹夫的话。”

    如茵听了,当即就表示了谢意,又格外嘱托大表哥:“大表哥,子霖他确实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恁妹子欠他的情份太大了。故而,在他的前程上,还请大表哥当成一件事放在心上!别一忙起来,就丢脑后去了。好歹帮妹子报答一些人家的情义罢。”

    见表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表哥心下便已揣知子霖的宽厚了。安慰如茵道:“妹子放心罢!我一定会记着随时提醒大爷的。另外,只要遇上机会,我能帮上忙时,也会帮俺妹夫的。”

    果然,第二年夏天,河南巡抚张大人便奏请朝廷,将子霖从离家较远的光州升任到河南知府了。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天下第九剑来神祇飞剑问道三寸人间大符篆师白袍总管仙帝归来巅峰赘婿

月冷嵩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芦雅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芦雅萍并收藏月冷嵩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