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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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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一盏盏关了起来。

    随着灯光的消失,仿佛也关掉了所有的人声,笑语。

    人群散了,热闹散了。

    是的,览会结束了。

    “这是个非常成功的个展!抱喜你!”艺廊的高经理向云依婷伸出他的手。为了开这次展览,他曾甘冒依婷拒绝的危险,并且依照陈国伦的指示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海报风波”还不得不在她与陈国伦谈判时避到国外去,但现在一切大功告成,终于圆满结束了。

    “谢谢你。”依婷由衷的。

    “这里留给我收拾?”他问,所有的作品被抢购一空,除了正中那幅非卖品,题名为“春日”的黑白巨幅作品,是依婷特地到台东去拍摄的,这幅作品有一种十分特别的灵气,也可以说是纪录了她数年来辛苦工作的心路历程,有许多收藏者透过关系表达收藏意愿,但都被她拒绝了。

    “不!我想独自待在这里一会儿!毕竟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的展出。”

    “我觉得”高经理一直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在艺坛工作这些年,除了为了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对艺术的兴趣,他有把握云依婷有资格成为大师,中途放弃是谁都会替她可惜的,有多少人终生钻研不得其门而入,她却

    “不要劝我!”依婷摆了摆手,他这才看见她脸上倦意,那深深由骨髓透出来的倦意。

    “我不明白。”他讷讷地。

    “是的,你不懂我为什么会在最辉煌的时候退出,也一直追问我,现在,我想是到了该表明心迹的时候了,”她展露微笑,风华绝代却艳而不媚的微笑。

    “当我被环境所迫不得不结束工作室时,我心情的痛苦绝非外人所能了解。”她继续说。“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停顿,我得到了休息,得到了调整。更与外面广大的世界得以接触,这原与我一心狂热追求艺术的心愿相违背,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实得到一个最难得的反省机会!我扪心自问,多年苦心的研究是为了什么?”

    是的,这个答案是对的,但太抽象太笼统,什么是最高的境界?我发现我不懂,却把自己逼到了象牙塔中;艺术原应是属于人群的,我却自鸣清高离开人群,这种情况是十分危险的,而且一一天天腐蚀我的创造力,总有一天,我会只一个艺术家的空头衔而不自知,试想到了那么一天,我的一切苦心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敢说你的反省不对,”高经理皱起了眉头“您正值高颠峰期,在此种高度状态,难免要有所突破,恕我直言,如为了惧怕突破而割舍,放弃,对得起你的艺术良知吗?”

    “这句忠言在技术上无懈可击,”她的微笑更深了,灵气逼人“但与事实有很大出入,艺术并非盲目冲刺,重要的是不断的反思。”

    “我倒觉得您在逃避。”他还是不能同意。

    “是吗?”她意味深长的,对艺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产生不同的看法,她并不见得能确定自己的看法是完全对的,但她愿意这么做。

    “如果您坚持放弃,可能您永远不会再回到岗位上来。”

    “如果!”她轻轻摇头:“如果艺术真正吸引我,我会回来的。”

    显然地,高经理对她的答复并不满意,但他无权再追问下去,他只有转移话题:“那您的工作室呢?也结束掉吗?”

    “我暂放弃摄影,但并不表示放弃工作室,他们是我最好的伙伴,她是目前的一群菁英,我不会再愚蠢的放弃他们,相反的,从此以后,他们可以有更好的机会发展,作尖端的摄影技术研究,您知道吗?安华已经得到法国的入学许可,下个月就要启程,学成后,她将代替我领导大家。”

    “我不知道该对您说些什么,但不管如何,您都曾是一伟大的艺术工作者。

    “谢谢你!”

    斑经理退出动后,她踱到了那幅“春日”前。

    那样美的,东台湾的风景。

    壮大、辽阔、使人心胸膨湃,意境深远。

    她的微笑慢慢收敛,她倦了。真的,她倦了。

    多年的辛苦一旦要结束时的惘然与倦意,太多的的狂热,太多的投入,如今,已成了回忆。

    但这个回忆也有无限的意义,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曾历尽挣扎,在那些青春的狂飚,智慧的磨练中,她相信她会永远坚持那份灵气。

    他伸手按熄剩下的几盏灯,只留下大厅当中的那一盏。

    四周是一片黑暗,仅有一圈好柔好柔的光影淡淡照着她,衬着她一袭素裳,纤纤体态,也衬出她绝美的轮廓,那白得透明的透明的肌肤。

    在这样幽静、神秘、隐敛使用的气氛中,他象一朵白色的水仙花,盛开在无人的风景中。

    当她转过头时,看见有个人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他站在那儿多久了,是来看展览,还是来看她?她茫然地望着他,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心酸,又是一阵苦。

    是情?是缘?是离?是悲?一时之间,太多太多的感触在胸中搅成一团。

    “迪瑞,是你吗?”她终于开口唤他。

    迪瑞缓缓地走过来,他高大依然,英俊依然,唯一改变了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六年的感情呵!

    “我特地赶来看展览,没想到还是迟了!”他神态落寞的说:“也许,一切都迟了,上天早注定好了,是不是?”他仍然说着他那英文腔很重的广东话。

    多么熟悉的气味,多么熟悉的声音、神态、面容呵!她一阵泫然欲泣冲动。

    今生今世,没想到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但,也正如他所说的一切都迟了。

    迟的,不是时间,不是那曾使他们分离的误会,而是缘份。

    有缘没有份。

    一阵颤栗自她心田静静流过,她不禁仰头看他,看他眼眸里充满的悲伤。

    刹那时,她明白了。

    陈国伦答应和她解除婚约,还表示诚意地送还订婚证书,她恢复自由之身,迪瑞的归来,应该使她欣喜若狂,但她没有。

    连一丝欣喜都没有。

    除了那份瞬间即逝的颤栗之外,她平平静静的心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涛。

    她不再爱了。

    六年的感情终于缘尽情了,如同春风吹过原野,除了怅然,什么都不剩下。

    依婷的眼中蓄满了热泪,当他们视线相迎时,她发现他明白了。

    明白那份依恋已永远的逝去。

    “迪瑞,有件事我”

    “不!不要说,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用食指封住了她的唇。

    没有相见的难堪,没有相离的怒斥,甚至无喜无悲,只是温存的眼神,了解的动作,却振动了她的心。

    “迪瑞,我很抱歉。”她由那只温热的手指替她拭去泪,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动作了,她愿意珍惜这一刻。

    虽然明知留不住!

    爱只能来一次,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不要说抱歉,”迪瑞摇头“我应该谢谢你,至少你让我快乐了六年。”他忽然叹了一气“幸福了六年。”

    那轻轻的叹气搅动了她的心。

    “迪瑞!”她哽咽了,让他温暖的怀抱再次环绕她。

    “依婷!今生我没法子让你得到幸福,你可怨我?你可怨我?”他在她耳边低低的问。

    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叹号在她心中漾开。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摇头,拼命摇开。

    “也许,这样分手最好,是不是?”他继续问。

    他的怀抱温暖如昔,柔情如昔,但他这一句话终于让他清醒了。

    她迅速地离开了他,用手背拭泪。

    “依婷,别哭!”他柔声地叹着,唤得她好心碎。

    “我不哭,不哭。”她咬紧了唇,挑挑肩,把泪和哽咽都逼问去,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可不可以陪我去吃顿晚饭。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好吗?”

    “迪瑞,不要这样说。今后,我们还是朋友!”她有些难堪的。

    “别安慰我,依婷,我们不再是恋人,就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他摇头,眼中有泪光。

    “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替她拭泪。

    最后一次了!她心中又是一阵痛。

    “我能够再握着你的手吗?”他低下头,落寞的表情不庆象是有幽默感的迪瑞了。

    她静静把手给他,他柔柔地握着,那感觉好温柔,没有了哀悉,没有了想象,只是兀自温柔着。

    在这样的握手里,她突然明白,他会平复的,从爱情的创伤恢复过来。

    就象她当初用的方法、意志治疗自己一样。

    她迎向他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笑中有无限宽谅与包容。

    爱逝世了。

    并不是被任何人破坏,而是自己逝去的。

    她在心中轻轻叹息。两个人挽起手臂,离开展览场那盏孤独又柔和的灯光。

    始终站在门过的陈国伦,这时连忙闪进经理室中,从虚掩的门里看着他们离去。

    他不是有意偷窥,但无意中撞着这一幕,他也够尴尬的了。

    虽然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付情意绵绵的样子,分明是老情人在话旧。

    那一刻,他好恨。

    他没有资格妒嫉,但他好恨,好恨。

    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任何一个人象爱她一样,但他失败了。

    失败了!

    他黝黑的眼中射出象野兽般的光芒,他仍是原野之狮,只不过这只狮子受伤了,发出了痛苦的怒吼。“依婷!依婷!”他紧紧握住拳头,闭住了双眼,他要得到她,天啊!他是这样的爱她。

    华丽的大厅中,依婷和迪瑞从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中走了出来。

    这个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他们该说的只有两个字再见。

    “再见。”两个字在依婷的喉咙里打转。

    “不要拒绝我,让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去。”

    “不!让我们在这里分手!”她摇头。

    “就这样说再见?”他深深的眸子中有水光。

    “就这样!”她硬起了心肠。

    “我还想问你最后一句话”

    “迪瑞”这句话象晴天霹坜般震痛了她的心房,她会爱上陈国伦,真的吗?他怎么看得出来。

    “回答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我们的跟他无关。”她叹了口气。

    “有关,依婷,你爱上了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的目光饱含痛楚。

    “别逼我!迪瑞。别逼我。”她烦躁起来,不禁用手掩住了双耳“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我不逼你,”迪瑞温柔地说。“不管你爱上谁不管你肯不肯承认,我都祝福你,祝你找到一生的幸福。”

    “迪瑞,谢谢你。”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

    “爱不用说抱歉,也不用说谢字。”迪瑞潇洒的一笑,那落寞的神情消失了,眼中充满了智慧与勇气。

    “依婷,亲爱的依婷!再会了。”

    在黑暗中,他大步而去。依婷没有跟他挥手,她没有跟他道再见。她的眼睛泪湿了,她的喉头哽咽了,她只能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目送他的离去。

    终于结束了。

    当他的背影全部消失在黑暗中,她开始不自禁闭起了眼睛,那一瞬间,有痛楚有怅然,但最后的是解脱。

    她不再和任何人相依相属,从现在开始,她是好是坏,她只有一个人。

    那些拥抱,那些令人窒息的初吻,所有甜蜜的过去都永远消失了。

    但他离别的话又响应她耳际:“你爱上好,依婷!你爱上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是这样的吗?她惊惶地睁开眼睛,除了她自己的影子,没有人陪伴她。

    她回来了,陈国伦看着那两盏灯在迂回的公路上由远而近,有一份奇异的美。

    懊起雾了吧!他抬头看了眼月光,原先皎洁的月色已显得朦胧了,树影波泻如曳,那份朦胧格外吸引人。

    他靠着云海山庄的大门,心里不禁骂起了声,这个荡妇,这个下贱的女人,她竟能够同时勾引两个男人,并且把人玩在股掌之中。

    他好恨。

    车子的声响这时也清楚可闻,陈国伦的唇边泛起一个扭曲的微笑,他要抓住她,当场质问她,为什么玩弄别人的感情?

    为什么?

    受愚弄的痛苦令他脸上的又是一阵痉挛,到现在,他真正明白“伤心”的感觉。

    那种痛会让你全身麻痹,终生难忘的。他遭到报应了,他痛苦地想。

    “你在这里做什么?”当依婷的车驶到山庄门口,车灯照到了候在那儿的陈国伦,吃了一惊。

    “等你。”简简单单的只有两个字。

    “这么晚了,有话,不能等明天再说吗!”她温和的心中却一阵不止的波涛,迪瑞临别的话语起了作用,但她是淑女她必须矜持。

    “明天?”他在肚里冷笑,是啊,今天去陪老情人,明天再来应付他,好能干的女人!她好懂得怎么样去拉男人!他只怪自己,明知道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却把她放在贞节牌坊上供着,白白伤了自己。

    “是的。明天好吗?”她仍然没下车的意思,电动的大门在这时候开了,陈国伦没有拦她。

    他有什么资格拦她?他只觉得自己可笑,三更半夜的象疯子般守在这里,他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少男,不合适再玩这把戏了。可是,可是

    “依婷”他一阵怒气往上升,在电动大门还没完全关上时,突然冲了进去。

    依婷才刚停好车,他就一个箭步冲上却,把她拉了出来。

    “陈国伦,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说清楚!”他疯狂地捉住她的手臂:“你为什么玩弄我的感情?”他已经失去所有的理性了。

    “你喝了酒?”她闻到一股酒味,好刺鼻,陈国伦一向最注重形象,他宁愿别人说他刻薄奸诈,她举动随便让人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她开始有所警惕。

    “回答我,为什么玩弄我?”

    “我没有,陈先生,你醉了,我叫老李开车你回去。”

    她皱起了眉头,但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她不愿当众和他拉拉扯扯,尤其是在下人面前。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她忘了一件事,陈国伦是有名的花花大少,对付女人,一向又狠又快,现在酒醉之后,劣根性又出现了。

    她被那一巴掌掴愕了。从小长到这么大,别说挨耳光,连句重话也没人敢当面说她,而这个男人,这个她心里刚头一天爱上他的男人,竟然

    巨型门庭的灯光如白昼,照着好一脸苍白,她的心也被那一巴掌掴碎了。

    他打她,他居然狠得下心打她,而她,并没有犯什么错,就算有什么不对,他也没有资格。

    泪在她眼中转,但今天已流得太多了,她不要让任何的液体自眼中流出来,,她挺直了脊背,傲然地注视着他。她那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那小巧而高傲的鼻头,那纤纤一点的红唇,逼视着他,把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依婷!”他看着自己的手,激动而悲切的说:“我对你做了什么,老天!我爱你,可是我对你做了什么?”

    依婷不答,只是昂着头,看他那份狂乱。

    她自己小小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是的!看看他对她做了什么?这份侮辱与伤害已经刺伤了她,深深地,永不能平复的刺伤了她。

    她咬住嘴唇,慢慢转过身,管家、司机、园丁、佣人全站在前庭的看着她,每个人都满脸愤慨,只要她说一句话,甚至只是一个手势,这些曾受过严格教养的仆人,全会凶狠地扑向他,替他们受侮辱的女主人复分。

    没有一个喜欢陈国伦,从他头一次在云上峰去逝的那个早晨闯入云海山庄开始,他做的每件事都让云海山庄蒙羞,而他竟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发指。

    也只有依婷这样高贵、勇敢的人能够坚强地面对他。

    “依婷”陈国伦向着她的背影唤着,那目眦欲裂,伤心欲狂的样子,使人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情场浪子陈国伦。

    “你给我站住。”实在忍不住的司机老李从人堆里跳了出来,如果陈国伦再无礼的话,一定会被他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撕碎。

    “放他走!”依婷的声音镇定而平静。她高贵而娴雅的风度,在月光朦胧的花园中,象一个出巡的女神,她笔直的穿过他们,走进屋里。

    她的心哀痛地在流血,但一切都被她冷漠的外表遮住了,没有人看见她的伤痕。

    如果云上峰地下有知,一定会后悔把这么巨大的烦恼留给一个如此纤弱的肩膀去承

    担。

    “你走吧!”老李街走下阶梯,憎恶地看着兀自站在那里的陈国伦。

    陈国伦没有理他,只是看着依婷那风飘欲举的背影。他并没有神智不清,也没她想象中醉得那么厉害,但为什么他会犯下这种错误。

    当她背影完全消失后,他突然明白。

    他爱她,也恨她。

    爱与恨同样的强烈,以同样的力量撕扯着他。

    她是他似目中最高贵的女神,也也是最无耻的荡妇。

    也许,她不止布施肉身,还对男从出卖灵魂。

    而他不幸注定要做浮士德。

    他爱她,他竟爱上这样一个又复杂又纯洁的女人。

    他完了,那悲哀的笑声震动着森林的庭园。

    他边笑着踉踉跄跄的往山外面走,天这样黑,漫天的雾气,月光似若魅影,遮住他归路。

    他该往何处?

    一时之间,他除了眼中的热泪,已失去了归宿。

    烟雾氤氲着所有的,台上搔首弄姿的小拌星拉她又破又烂的喉咙在唱一首流行的曲子,整个酒吧的气氛又低级又暖昧。

    象是世纪末的夜晚。

    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

    麻醉自己吧!放纵自己吧!那气氛诱使着所有到酒吧寻求安慰的男人。

    桌上的酒杯倒满了又空了,空了又倒满,他醉眼迷熟的看着那氤氲的雾气,想起了那个晚上。

    有月光的晚上。

    那个晚上,除了一阵雾气并没有留下什么!

    陈国伦笑了。

    这一个多礼拜来,他变了,变得谁也不认识这个“全新”的他。

    他在最下流的地方放歌纵饮,花天酒地,愈是下流他愈能减低那心虚的感觉。

    绝望使人堕落,而堕落令人更绝望。

    依婷的影子在面前出现了,那冰清玉洁的绝世姿容,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他,他喃喃地想伸出手,那影像却又在面前幻灭了。

    一张浮着血盆大口的脸向他娇笑着“我不叫依婷,我是蓝蓝,请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他又笑了。多么好的主意!他抓起酒杯,仰头灌了下去。

    “不要再喝了。”一双有劲的手抓住了他,他声音既威严又忿怒。

    “滚开。”他看都不看那家伙一眼,什么东西,敢管老子喝酒,他的钱可是一辈子都用不完!

    “陈国伦。”又是一声大喝。

    在这个鬼地方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冷笑一声,真是他乡遇故知。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他的笑容更扭曲了。

    “你是谁?”他看到的是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们曾经见过吗?他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连我都忘了?真是好记性。”那人冷笑一声。

    “你是你是吕承达。对了,你是吕承达!”他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去法院到酒吧来做什么?”面对这个昔日情敌,他很想发挥一点幽默感,可是,该死的酒精在他体内作崇。

    “陈国伦,你给我听着。”吕承达那不轻易动怒的“律师面孔”激动得发青“我不去法院,可是你就快要去法院了。”

    “我去法院做什么?”他耸耸肩膀:“你真会说笑。”

    “你涉嫌伪造加拿大的外销配额,已经被海关抓到证据,向外贸协会告发了。”

    “你胡说!我的实绩最好,配额是全国第一位,新工厂下年度底才完工,我要伪造配额干什么?”他嗤之以鼻。

    “陈国伦,你荒唐!”吕承达见他执迷不悟,脸色由青转黑,快要气疯了。

    “哦!我明白了,你想勒索我!”他一副酒醉心不醉的德性,瞅着吕承达故作恍然大悟“说!你要多少钱,不要紧,老子有的是钱,尽痹篇口。”说完,他纵声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喂!老兄,招子亮一亮,这不是闹事的地方!”酒吧的保镖岔着手走过来,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走开!”吕承达见多识广,区区几个土流氓,根本不在他眼内。

    “哟,看你一身西装毕挺,人模人样的,怎么,想淌混水。”刻意坦露着上半身纹龙绘虎刺青的头仗着人多想露两手,一边指着鼻子一边冷笑“也不去打听打听”

    “我打听过了。”吕承达冷冷的转过身,一无所慌的正视着他:“你叫龙天虎,是竹x帮地字堂的,因为触犯堂规,你们坟现正四处找你”“你还知道什么?”龙天虎啧啧称奇,真看不出来,这小子瞧他一幅上流社会的打扮,竟然把底摸得一清二楚。

    “我还知道刑警大队也在找你。”

    “你是警察。”龙天虎的脸色变了,弟兄们四下散开,摆出了阵容,既然知道老大的根底,可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走!我们私下谈谈!”龙天虎一把搂上了他的肩膀,这是预备把他架到后面去的架势。四周的酒客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是死是活,谁也不会多管闲事。

    “你放手!”吕承达的身手不容人轻欺,一闪就痹篇了:“龙天虎,你听清楚,我不是你们竹x帮的,也不是警察,我是律师,你忘了我吗?”他提醒着:“你前年替青运公司抱台脚,结果青运公司恶意诈欺,事后拿你出动顶罪,虽然你不是什么东西,在那件案子你是无辜的,若不是我收集的证据完全,在检查官面前为你作证,你又前科累累,早就被送到外岛管训了。”

    “你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家秋?”龙天虎“哦”了一声,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吕承达是对方公司请来打官司的律师,没想到还替他洗刷冤曲,他搔搔头皮“这样说来,我还欠你一份情罗?”

    “你还不还随你便!”吕承达很干脆的:“你瞧着办吧!”

    “唉!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样一说,就太瞧不起兄弟我了!”龙天虎收起了预备把他痛殴一顿的架势:“方才都是误会,大家有话好说!”说着,他一抬手叫柜台:“送两打啤酒来,山不转路转,今天难得碰到,我请客。”

    “你的酒我心领了!我还有事要办!”

    “我摆酒谢你你都不喝,简直是瞧不起兄弟我!”龙天虎叫一声。“如果传出去我以后在地面上还混不混?”

    “不是我不喝!”吕承达自有一身邪气不侵的正气;“正如你所说,山不转路转,我们有缘的话总还有碰面的机会,这份情用不着急于一时,对不对?”

    “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龙天虎怪叫一声,他是个浑人,可不能在兄弟面前坍这个台,太丢人了。

    “好,我喝!”吕承达知道不能跟他僵下去,眼看着陈国伦醉得路都不能走,他得把握时间尽快把他弄出去,他有一箩筐的麻烦呢。

    “这才象话!”龙天虎高兴了。

    “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龙天虎愣起了那双粗眉大眼。

    “我这个朋友现在遇到大麻烦,已经闹到法院去了,你说我能不帮他吗?”

    “好!你也别多说了,光棍眼里揉不下沙子,这样好了,一人干一瓶,干完就算你还看得起我这个刀口淌血的江湖败类。”

    吕承达笑了,龙天虎虽然乱用成语,平日也胡作非为,但他的本性并非十恶不赦。

    “好!”当他一口气喝光大杯里直冒泡沫的啤酒时,龙天虎喊了声好,也依样画葫芦照干不咕噜咕噜直灌下去,空气登时变成祥和。

    “以后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大家哥儿们,别客气!”龙天虎站了起来,一拍胸脯。

    “龙老弟,我奉劝你一句话,如果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好吗?”

    “你说!”

    “这种日子”不顾四周,压低了嗓子!“你过一天可以,两天可以,但总不能过一辈子吧!”

    “我也是没办法!”龙天虎倒还听得进去,苦笑了“少年不读书,做劳力嫌累,虽然得天逃阢警察,但也只有这种没本钱的生意好做!”

    “其实你并没犯什么重罪,我前天收到刑大给我的现况资料,你只不过犯轻伤害。

    “别劝我!人各有志,”龙天虎一个好大的巴掌落在他肩上:“我知道,象我们这种人煞气太重谁都怕沾,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还没说完”

    “别说了,我永远记得你给我的好处,我一辈子记得,兄弟我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但也知道好汉作事好汉当的道理,从今以后,咱们划清黑白两道的界线,有事你尽管找我,但我绝对不会找你一点麻烦!我若不仁不义,天打雷劈。”

    “你”吕承达愣住了,他来此原只是找陈国伦,没想到撞着龙天虎,还落得发了个这么重的毒誓。

    江湖人物!虽然不清为何,但他们也有血性,也有义气。

    “我说话算话!兄弟们,听清楚没有?谁犯了戒谁自行了断!”龙天虎脸严肃,手下齐声答应。

    可惜了,这么个孩子!纵然他一身血腥一身罪孽吕承达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也不无警惕,这次闯进酒吧,的确是太冒失了,差一点点就惹来杀身之祸,他回头看陈国伦,他倒好,喝得醉醺醺地,正人事不知的呼呼大睡呢。

    “醒醒,陈国伦,醒醒!”吕承达把冰透的毛贴捂在陈国伦脸上,他很羡慕陈国伦在这节骨眼上还睡得着,依他的个性来看,不应该会堕落成这个地步但也难怪一连串耸人听的风波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陈国伦的好运大概快完了。

    吕承达叹了口气,他不应该插手管这件事,但陈国伦去坐牢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依婷。大云才刚有起色,需要陈国伦的支持。

    他又从冰箱顶层取出冰毛巾,如果陈国伦再不,为了争取时间,他只有去找他的家庭医生来了。

    “干什么?”陈国伦一双醉眼半醒半开,不耐烦地把他随手推开。

    吕承达心里一股气,一个男人,如果遇到挫折就沦落到这样,实在太可耻了。当初云依婷拒绝他时,他不是用坚强的意志力自己复原吗?看样子,多年来的逸乐已使得少年得志的陈国伦腐化了。

    即使别人不算计他,他自己也会毁掉自己的。

    “起来,”吕承达皱皱眉,大叫一声。

    陈国伦象失去平衡的落水人,挣扎的自沙发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那雄风尽失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笑。

    “我家里。”

    陈国伦惊奇地看了眼四周,严肃、简单的布置,果然是吕承达个人风格。

    “我在这里做什么?”说着,他的身躯一滑,又要躺下去。

    “陈国伦,你大祸临头了。”吕承达看不惯他那不知死活的样子,把所煮好的咖啡送了过去。

    陈国伦没有理那又香又浓的咖啡,两手捂住脸,失意而颓丧的,似乎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

    吕承达在他对面坐下,当初他太看重他了,否则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的了。但现在多说无益,他也禁止自己有任何小人的作法。

    他爱依婷。

    这一生中,他永远不会忘掉她曾给他的震憾;即使他失败,他也要为她做这件事,尽力扮演这个困难的角色。

    陈国伦头痛欲裂的,摇摇欲堕地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

    “你再不振作就完了,你知道吗?海关前天在基隆码头查到一批等待装般的货柜,结果例行检查时发现那批货柜正预备用伪造的配额闯关,当场下令扣押,你知道那批货柜是谁的吗?”

    “谁的?”陈国伦这下才有些清醒,愕然地问:“不会是国伦企业的吧。”

    “正是!”“不可能!我们的工厂在桃园。货柜都由港出口,没有理由绕个大圈子从基隆转运,”陈国伦似乎在短短一瞬间恢复了精明,事有蹊跷,是不是?

    “据你们的出口经理告诉我,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他并不知道配额有问题,但一切手续的更改都直接由你亲笔签名交下来的,他也说当时发现有,他以为这是公司政策的变动,只得依大老板的意思行事。”

    “他为什么不来问问我?”陈国伦这下知道吕承达所言非虚,国伦企业经过这些年战战兢兢的经营至今屹立不摇也绝非易事,若失去了信誉很可能毁之一旦,他开始紧张了。

    “他怎么来问你。”吕承达严肃地反问他。

    陈国伦的脸红了,是的,张经理怎么来向他请示,他这阵子天天不是喝得醉熏熏的,就是蒙头大睡,除了专任秘书林大海谁也找不着他。

    “电话借一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林大海来问个究竟。

    “且慢,”吕承达比他不,一伸手就按住了他已经碰到话筒的手“你要打草惊蛇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陈国伦出一身冷汗,平日他自认干练,精明,反应灵活,谁也别想骗他。酒,真是误事,不是吗?

    “是的,问题出在林大海身上。”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陈国伦迷惑了,吕承达对他公司的事比他还详细。

    “我。”再也没想到的,回答他的,正是云依婷,她一直坐在角落里。

    “依婷”陈国伦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但又颓然地坐下,那么,他刚才在这儿出洋相,她都看见了。

    “你曾帮我渡过难关,对吗?”她阻止他的发问“所以当林大海来跟我联络时,我不能弃你不顾。”

    “他来跟你联络!”陈国伦虽然粗明,截至目前他得到资料正有限,但他想不透林大海为什么出卖他。

    “是的!当他知道你再度和我决裂时,他找上了我,他要靠我的力量击垮你,为了了取信于我,他带了不少资料来。”说着,她打开一只公事包。

    这跟当年他对付云上峰的手段如出一辙,他接过那叠资料,大略翻动了一下。

    “他想要用这些击垮我?”他哑然失笑:“虽然说是公司的机密资料,但对外人一点用处都没有。”

    “是的!他还有你们正预备生产的m12电脑程式。”

    “你的消息可靠吗?”陈国伦这下才变了脸色,林大海是工业间谍?他为谁工作?

    “可靠。当他跟我接头时,我就知道有问题,把谈话做了录音。”她把那卷小得只有小匣火柴盒的录音带卡放进录音机。

    林大海的确聪明,他不偷国伦企业的税务资料,不偷其它的东西,他使用最现代最快速也最能致人于死命的东西。

    时代进步了,是不是?

    陈国伦浮起了苦笑。

    当录音带转完时,依婷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现在明白了吗?林大海不是工业间谍,不是调查站人员,也不是同业派来的卧底;他最终的目的是把你整个击倒。”

    “没有那么容易!他轻估了我。”他握紧了拳头,那份斗志重新如火般地昂扬了,不仅是为这件灾祸,重要的是依婷也站在他这一边。

    “他没有轻估你。”

    “他错了!”陈国伦方才变了的脸色又逐渐恢复,出乎大家意料,他竟然开始微笑:“他拿走的m12号电脑程式是假的,是专门要对付工业间谍的饵,真的那一份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知道在哪里。”

    “是的,他错了,他一心一意只想复分,他是方丝莹的未婚夫。”

    风动推出

    兰兰键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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