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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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我堂哥，大号张冬华，因日照太多皮肤黝黑而得名。
上过六年级，初中没考上，又说考上了，其实只他自己明白。
见他捉过蛇。
有几年，捉蛇很吃香，因为有人收，价钱不低。我放学回家，见他抓了蛇在自家门前耍，看到我，舞着蛇飞到我面前。我的腿软了，蛇却昂着头往我脸上舔。我退，再退，就退到了门前的水沟里。我娘在园里泼菜，一瓢粪越过水沟，划道弧线，落在黑皮脸上和身上。
星期天，他从后门进来，踮着脚摸到我房间。捉蛇去。我扔了书，跟他走。
顺了一条河沟。黑皮两只眼睛只看沟边有没有洞，看了几个洞，却说不是蛇，是鳝。说鳝的洞圆而滑，蛇的洞则不。找到一个，扒开上边盖的杂草，先是右手曲个拳，又从拳里伸个中指，再把中指戳进洞里，捣几下，水响得轰轰的，又把赤脚伸进洞里，通通通地活塞样动。终于，出来了。从不远处的一样大小的洞里出来了。蛇就到了他的手上，蛇尾捏在指间，蛇头奋力朝上，蛇身扭动如绸。
却又伸了手。蛇跌落水间，有水花，水纹，水响。
水蛇，不起价，没意思。黑皮说，走吧。
一片好不茂盛的草。黑皮在前，我在后。
踩着蛇，我先不知道，只是脚下软而凉。黑皮却喊了，红火癞。黑皮一喊，我就倒了。醒时，见红通通一条蛇已被黑皮用烧火钳夹了正往蛇皮袋里扔。
起来，我看了你的脚，没咬你。命大呢，要不，你完了，我也完了。
黑皮说，和我一起捉蛇的癞子路上就死了，也是红火癞。
后来，黑皮不捉蛇了。捉鳝。
黑皮说，好几天晚上，梦到癞子，让我别捉蛇，蛇会报仇。
我说，都到肚子里了，报什么仇，吓唬自己吧。
黑皮好一阵沉默。张口却让我脊梁骨发冷。
癞子还只十六岁呢，就死了。
我知道，黑皮不捉蛇，还因为他哥已经把老婆娶进了家门。花了三万。
黑皮捉鳝分黑白。黑夜有黑夜的方法，白天有白天的路子。
白天，实是说过了，就如捉水蛇，只是鳝远比水蛇滑溜，出洞的时候，须得眼疾，得手快，得用曲了的拳伸出来的中指紧箍其身，甚至要用双手。
单表黑夜。
春暖，月朦胧，油菜花开，蛙声四起。吃了晚饭，黑皮打手电，我就跟了他。
田埂上探脚前行，时有活物落在脚背上，滑而凉。黑皮不语，我也不语。
只有油菜花香和蛙鸣，伴两个黑暗中的少年。
还有鳝。果然有鳝。
黑皮停在一片收拾完了的待插秧的水田。手电亮处，鳝静伏着。黑皮的手里多了竹夹。竹夹轻下到水里，一夹，一提，鳝已到了手边的竹筐。扑通两下，就静了。手电的光在朦胧的月下朦胧的水上移动，竹夹在朦胧的夜色里上上下下，一晚的春的气息活了。只有鳝，一条条，成了黑皮的猎物。
翌日，面对一丘踩了无数脚印的水田，我爹回去牵牛背耙重收拾，把一句“砍脑壳的”砸在田埂上。黑皮在田埂上掩嘴望我，我只好低脑壳，狠劲扯秧。
秧都插上了，黑皮又有别的捉鳝的法。
午饭后，黑皮肩锄提桶，找废地，越肥越中意。肥了，蚯蚓才多。一锄下去，蚯蚓见天，进黑皮的桶里，一忽儿功夫，桶里铺一层大小蚯蚓，拱着身子窜，撞到的都是自己人。便安静了。
回家，搬个小凳，坐树荫下，趁着风，甩一下中分的头，哼一句“小刘海，在茅棚”
把蚯蚓一条条穿在竹签上。
把竹签一根根放进竹笼里。
竹笼是专从集市买了的，细长，一端大，一端小，闻有蚯蚓，鳝从大处进，不能出，只有当猎物。
蚯蚓都处理了，竹笼就在树荫下堆成山。黑皮挑了它们走进落日的余辉，披一身金的霞光，去找水沟，有鳝的水沟。
如果放假，我必定要在早上随黑皮去收竹笼。通常是很容易就找着了，除了别人收走，或是晚上下了暴雨让竹笼浮动了位置。从水里捞起，摇一摇，声响大的，鳝必定多，先不理，都收了，重挑回去，一个一个地，把鳝倒至铁桶里，咚咚咚，鳝跌到铁皮上。倒完了，多时有半铁桶，粗的如半个手腕，细的也如大拇指，俱不甘心，在桶里钻，却终究是钻不破。
贵时，十好几块，黑皮赚得人眼红，就都捉鳝。鳝就贱了，五块还给人家说软话。
黑皮说，打工去吧。
我问黑皮，不捉蛇不捉鳝，你能干什么。
黑皮横我一眼。
就用捉蛇和捉鳝的钱在火车上换个座位，坐一晚，到广州。
黑皮到广州，还和鳝打交道。老乡荐他到一专做鳝鱼生意的老板处打下手。别人捉鳝，时有掉地上翻滚的，黑皮手紧，无一落地，况又宰得一手好鳝，两刀下去，肉是肉，骨是骨。据说，很多人以观黑皮宰鳝为乐事，天一亮，黑皮身边就围了一圈。捉了鳝，铁钉钉住头，鳝在砧板上疯狂扭动，哧，一刀，不动了，背部已剖开，提了鳝尾，哧，一刀，鳝骨已在黑皮手里，只留鳝肉躺在砧板上。观者咋舌，纷纷数钞票。老板数钱数得高兴，就要黑皮长期给他干。原是不管吃不管住，一天十块。半月，管了吃。再半月，管了住。第三个半月，黑皮走了。
黑皮说，我讨厌鳝鱼。
黑皮说，借你的初中毕业证。
我给了。黑皮就进了皮鞋厂。
皮鞋厂的黑皮把皮鞋套在脚上，爱情，就来了。
听爹说，黑皮结婚，半夜出发去娶亲。路太远，汪洋洞庭，君在南我在北。一辆中巴车披红挂绿，来回跑了十二个钟头，一车的人憋了尿，尿了憋，赶在日当顶时把新娘送到，只是新娘不进新房，却进茅房。
娘家人一个没来。
娘家人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要回，朱家没有你。
新娘姓朱，名玉珍。女，汉族，高中文化，共青团员。
朱玉珍独自从朱家大门走出，挽住黑皮的胳膊，回眸一望朱家门，抬脚踏上中巴车。
爹说，朱家有钱，朱家铺了地板砖，照得见人影子，朱家那电视，有黑皮新房里的两个大。爹说，换了我，我也不让女儿跟黑皮。
朱玉珍爱上黑皮，都说，没法说。朱玉珍也说，没法说，是感觉，跟着感觉走。
到街上买槟榔，几个姐妹抢着掏钱。有人不让，把钱甩给老板，要几个姐妹喝扎啤。不喝，不喝也得喝。烧得通红的龙虾趴在盘子里发呆，花生和毛豆出了锅就老实。
皮鞋磕在街上，黑皮抬头挺胸。
扎啤，龙虾，花生，毛豆。我请。
黑皮坐中间。
后来，朱玉珍问黑皮，你怎么像个二百五。黑皮说，二百五才值钱，不做二百五，你会让我亲嘴。朱玉珍说，你和他们一伙吧。黑皮说，你小看我黑皮，你这样的，我屁股后边跟一窝，我还费那个劲。朱玉珍死盯着黑皮，想看出什么，黑皮却一翻身，就骑到了她身上。
他那样，还真有点二百五。朱玉珍说。
扎啤流向皮鞋，龙虾爬上皮鞋，花生和毛豆在皮鞋上跳高。
黑皮捉住凌空出拳的一只手，仿佛捉蛇，捉鳝。
扎啤，龙虾，花生，毛豆。我请。
找事，这边请。
那只手甩一甩，挥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
朱玉珍知道黑皮赌钱时，两个人的钱都输光了。
黑皮说，娘咳嗽，要钱。朱玉珍就给她两千。
黑皮说，娘还咳嗽，要钱。朱玉珍就给她三千。
姐妹们找朱玉珍。再不去，黑皮一个指头就没了。朱玉珍疯了。黑皮捉鳝的那个中指躺在牌桌上，菜刀悬在空中。朱玉珍捉住抓菜刀的手，双膝落地。钱，我还。朱玉珍说。
菜刀砸在地上，火花四溅。
朱玉珍推开跪在身前的黑皮，说，钱，我不要，回家。黑皮无话，借辆单车。朱玉珍不上，只是走。黑皮就也下了，推车走。到了车站，黑皮回头，木了。
朱玉珍泪流满面。
都说黑皮值，找个好老婆，黑皮不服气。
去问她，她追我，还是我追她。黑皮梗着脖子说。有人果真就去问，朱玉珍不表态，只说，前世造的孽，没办法。
后来，黑皮要和朱玉珍离。朱玉珍说，离吧，离了你一个，回来一家人。
黑皮就再不提离字，挣钱，戒赌。
生个崽，叫旺旺。
偶尔回乡，黑皮半夜来找我。捉鳝去，明天下酒。就回了十年前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却不再是风中的少年。捉着鳝，黑皮说，高中毕业证还在吧。我说在。给我吧。我说行，管用吗。管用，厂里想提我做主管，要我的高中毕业证，这不听说你回了，就来找你了。
别告诉朱玉珍。黑皮说。她以为我读了高中。黑皮就笑，笑得整个春夜都活了。
下次该要大学毕业证了吧。
我开玩笑。其实我知道，我上着大学的时候，黑皮为了挣脱祖祖辈辈泥里爬泥里滚的命运，那份奋斗，那份挣扎，悲和喜，哭和笑，我在大学的课堂里是无法感知的。他只是以他的方式，表明着一个人活着的状态，正如我，以我的方式，表明着我的活着的状态。
黑皮，我堂哥，大号张冬华，因日照太多皮肤黝黑而得名。
上过六年级，初中没考上，又说考上了，其实只他自己明白。
见他捉过蛇。
有几年，捉蛇很吃香，因为有人收，价钱不低。我放学回家，见他抓了蛇在自家门前耍，看到我，舞着蛇飞到我面前。我的腿软了，蛇却昂着头往我脸上舔。我退，再退，就退到了门前的水沟里。我娘在园里泼菜，一瓢粪越过水沟，划道弧线，落在黑皮脸上和身上。
星期天，他从后门进来，踮着脚摸到我房间。捉蛇去。我扔了书，跟他走。
顺了一条河沟。黑皮两只眼睛只看沟边有没有洞，看了几个洞，却说不是蛇，是鳝。说鳝的洞圆而滑，蛇的洞则不。找到一个，扒开上边盖的杂草，先是右手曲个拳，又从拳里伸个中指，再把中指戳进洞里，捣几下，水响得轰轰的，又把赤脚伸进洞里，通通通地活塞样动。终于，出来了。从不远处的一样大小的洞里出来了。蛇就到了他的手上，蛇尾捏在指间，蛇头奋力朝上，蛇身扭动如绸。
却又伸了手。蛇跌落水间，有水花，水纹，水响。
水蛇，不起价，没意思。黑皮说，走吧。
一片好不茂盛的草。黑皮在前，我在后。
踩着蛇，我先不知道，只是脚下软而凉。黑皮却喊了，红火癞。黑皮一喊，我就倒了。醒时，见红通通一条蛇已被黑皮用烧火钳夹了正往蛇皮袋里扔。
起来，我看了你的脚，没咬你。命大呢，要不，你完了，我也完了。
黑皮说，和我一起捉蛇的癞子路上就死了，也是红火癞。
后来，黑皮不捉蛇了。捉鳝。
黑皮说，好几天晚上，梦到癞子，让我别捉蛇，蛇会报仇。
我说，都到肚子里了，报什么仇，吓唬自己吧。
黑皮好一阵沉默。张口却让我脊梁骨发冷。
癞子还只十六岁呢，就死了。
我知道，黑皮不捉蛇，还因为他哥已经把老婆娶进了家门。花了三万。
黑皮捉鳝分黑白。黑夜有黑夜的方法，白天有白天的路子。
白天，实是说过了，就如捉水蛇，只是鳝远比水蛇滑溜，出洞的时候，须得眼疾，得手快，得用曲了的拳伸出来的中指紧箍其身，甚至要用双手。
单表黑夜。
春暖，月朦胧，油菜花开，蛙声四起。吃了晚饭，黑皮打手电，我就跟了他。
田埂上探脚前行，时有活物落在脚背上，滑而凉。黑皮不语，我也不语。
只有油菜花香和蛙鸣，伴两个黑暗中的少年。
还有鳝。果然有鳝。
黑皮停在一片收拾完了的待插秧的水田。手电亮处，鳝静伏着。黑皮的手里多了竹夹。竹夹轻下到水里，一夹，一提，鳝已到了手边的竹筐。扑通两下，就静了。手电的光在朦胧的月下朦胧的水上移动，竹夹在朦胧的夜色里上上下下，一晚的春的气息活了。只有鳝，一条条，成了黑皮的猎物。
翌日，面对一丘踩了无数脚印的水田，我爹回去牵牛背耙重收拾，把一句“砍脑壳的”砸在田埂上。黑皮在田埂上掩嘴望我，我只好低脑壳，狠劲扯秧。
秧都插上了，黑皮又有别的捉鳝的法。
午饭后，黑皮肩锄提桶，找废地，越肥越中意。肥了，蚯蚓才多。一锄下去，蚯蚓见天，进黑皮的桶里，一忽儿功夫，桶里铺一层大小蚯蚓，拱着身子窜，撞到的都是自己人。便安静了。
回家，搬个小凳，坐树荫下，趁着风，甩一下中分的头，哼一句“小刘海，在茅棚”
把蚯蚓一条条穿在竹签上。
把竹签一根根放进竹笼里。
竹笼是专从集市买了的，细长，一端大，一端小，闻有蚯蚓，鳝从大处进，不能出，只有当猎物。
蚯蚓都处理了，竹笼就在树荫下堆成山。黑皮挑了它们走进落日的余辉，披一身金的霞光，去找水沟，有鳝的水沟。
如果放假，我必定要在早上随黑皮去收竹笼。通常是很容易就找着了，除了别人收走，或是晚上下了暴雨让竹笼浮动了位置。从水里捞起，摇一摇，声响大的，鳝必定多，先不理，都收了，重挑回去，一个一个地，把鳝倒至铁桶里，咚咚咚，鳝跌到铁皮上。倒完了，多时有半铁桶，粗的如半个手腕，细的也如大拇指，俱不甘心，在桶里钻，却终究是钻不破。
贵时，十好几块，黑皮赚得人眼红，就都捉鳝。鳝就贱了，五块还给人家说软话。
黑皮说，打工去吧。
我问黑皮，不捉蛇不捉鳝，你能干什么。
黑皮横我一眼。
就用捉蛇和捉鳝的钱在火车上换个座位，坐一晚，到广州。
黑皮到广州，还和鳝打交道。老乡荐他到一专做鳝鱼生意的老板处打下手。别人捉鳝，时有掉地上翻滚的，黑皮手紧，无一落地，况又宰得一手好鳝，两刀下去，肉是肉，骨是骨。据说，很多人以观黑皮宰鳝为乐事，天一亮，黑皮身边就围了一圈。捉了鳝，铁钉钉住头，鳝在砧板上疯狂扭动，哧，一刀，不动了，背部已剖开，提了鳝尾，哧，一刀，鳝骨已在黑皮手里，只留鳝肉躺在砧板上。观者咋舌，纷纷数钞票。老板数钱数得高兴，就要黑皮长期给他干。原是不管吃不管住，一天十块。半月，管了吃。再半月，管了住。第三个半月，黑皮走了。
黑皮说，我讨厌鳝鱼。
黑皮说，借你的初中毕业证。
我给了。黑皮就进了皮鞋厂。
皮鞋厂的黑皮把皮鞋套在脚上，爱情，就来了。
听爹说，黑皮结婚，半夜出发去娶亲。路太远，汪洋洞庭，君在南我在北。一辆中巴车披红挂绿，来回跑了十二个钟头，一车的人憋了尿，尿了憋，赶在日当顶时把新娘送到，只是新娘不进新房，却进茅房。
娘家人一个没来。
娘家人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要回，朱家没有你。
新娘姓朱，名玉珍。女，汉族，高中文化，共青团员。
朱玉珍独自从朱家大门走出，挽住黑皮的胳膊，回眸一望朱家门，抬脚踏上中巴车。
爹说，朱家有钱，朱家铺了地板砖，照得见人影子，朱家那电视，有黑皮新房里的两个大。爹说，换了我，我也不让女儿跟黑皮。
朱玉珍爱上黑皮，都说，没法说。朱玉珍也说，没法说，是感觉，跟着感觉走。
到街上买槟榔，几个姐妹抢着掏钱。有人不让，把钱甩给老板，要几个姐妹喝扎啤。不喝，不喝也得喝。烧得通红的龙虾趴在盘子里发呆，花生和毛豆出了锅就老实。
皮鞋磕在街上，黑皮抬头挺胸。
扎啤，龙虾，花生，毛豆。我请。
黑皮坐中间。
后来，朱玉珍问黑皮，你怎么像个二百五。黑皮说，二百五才值钱，不做二百五，你会让我亲嘴。朱玉珍说，你和他们一伙吧。黑皮说，你小看我黑皮，你这样的，我屁股后边跟一窝，我还费那个劲。朱玉珍死盯着黑皮，想看出什么，黑皮却一翻身，就骑到了她身上。
他那样，还真有点二百五。朱玉珍说。
扎啤流向皮鞋，龙虾爬上皮鞋，花生和毛豆在皮鞋上跳高。
黑皮捉住凌空出拳的一只手，仿佛捉蛇，捉鳝。
扎啤，龙虾，花生，毛豆。我请。
找事，这边请。
那只手甩一甩，挥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
朱玉珍知道黑皮赌钱时，两个人的钱都输光了。
黑皮说，娘咳嗽，要钱。朱玉珍就给她两千。
黑皮说，娘还咳嗽，要钱。朱玉珍就给她三千。
姐妹们找朱玉珍。再不去，黑皮一个指头就没了。朱玉珍疯了。黑皮捉鳝的那个中指躺在牌桌上，菜刀悬在空中。朱玉珍捉住抓菜刀的手，双膝落地。钱，我还。朱玉珍说。
菜刀砸在地上，火花四溅。
朱玉珍推开跪在身前的黑皮，说，钱，我不要，回家。黑皮无话，借辆单车。朱玉珍不上，只是走。黑皮就也下了，推车走。到了车站，黑皮回头，木了。
朱玉珍泪流满面。
都说黑皮值，找个好老婆，黑皮不服气。
去问她，她追我，还是我追她。黑皮梗着脖子说。有人果真就去问，朱玉珍不表态，只说，前世造的孽，没办法。
后来，黑皮要和朱玉珍离。朱玉珍说，离吧，离了你一个，回来一家人。
黑皮就再不提离字，挣钱，戒赌。
生个崽，叫旺旺。
偶尔回乡，黑皮半夜来找我。捉鳝去，明天下酒。就回了十年前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却不再是风中的少年。捉着鳝，黑皮说，高中毕业证还在吧。我说在。给我吧。我说行，管用吗。管用，厂里想提我做主管，要我的高中毕业证，这不听说你回了，就来找你了。
别告诉朱玉珍。黑皮说。她以为我读了高中。黑皮就笑，笑得整个春夜都活了。
下次该要大学毕业证了吧。
我开玩笑。其实我知道，我上着大学的时候，黑皮为了挣脱祖祖辈辈泥里爬泥里滚的命运，那份奋斗，那份挣扎，悲和喜，哭和笑，我在大学的课堂里是无法感知的。他只是以他的方式，表明着一个人活着的状态，正如我，以我的方式，表明着我的活着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