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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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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过去十多天了,听说桑哥哥刚从外城回来。

    我突然很想很想去他的小屋子找他。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住处的,但从没有过去找他的念头。

    为什么没有?又为什么有了?

    我抬头看看房顶的天花板,看见了那三块再眼熟不过的水渍,褐黄的、像海里三个岛。这是我最熟悉的房顶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天天睁着眼瞪到的。可是我现下细细看着这三块水渍,才发现最右边一块,并不像我一向以为的只有巴掌大,而是大得多,有脸盆大;中间那块像海星的,则有七个角,不是我以为的五个角;至于左边的水渍,中间有层蓝翳,我一直记得是紫翳的。

    我的眼浏过房顶时,我的心从来不会留在那里,我总在东想西想,或什么也不想,但就不会去想房顶的。我总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一直下去,不会变。我会就一直这样,住在这间屋里,嬷嬷就一直是嬷嬷,房顶就一直是房顶,阿爹就一直是阿爹。

    桑哥哥就一直是桑哥哥。

    既然房顶会一直在那里,当然我就没道理去细细留意上头的水渍有多大,又不会不见的。

    可还有婚配这么一件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别人嫁娶的事,我也听到过几件的,然而那是外面的事。外面的事似乎从不与我相干的。

    连妈妈的死,我都没有印象——本来妈妈在的,后来就不见了。比做了个梦还教人心虚。

    我望着铺上的被子,背面上头彩绣了百子图,一百个婉然嘻笑的小人儿手足舞蹈地作耍。

    我就是这百子图里的一个小人儿。许多人就在我的身子底下翻滚、睡去、生病、死亡,那是被子底下的人世,人世紧紧贴着我,但是被面上的我不相干——我的表情就这样,我的颜色就这样,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永恒。

    婚配?是移到被子底下去呢?还是移到另一幅彩绣的被面上?

    而桑哥哥留在原来这面百子图里?

    我站起身来,快步跑向晒衣巷尽头桑哥哥的住处去。

    这时候过了子夜,府里都没有人走动了。我一路走到晒衣巷口,都没有遇见半个人。忽然觉得脚底心冰冰冷,低头一看,才知道从房里想都没想就跑过来了,忘记套鞋了,踏得一脚夜露水。

    长长一列晒衣架,晾满了值班衙役的衣裤,想是众衙役自己洗自己晾挂的,粗手粗脚、东脱西落的,夜里也不收起。

    我拔脚往巷底小屋走去,夜风微拂,衣衫轻轻晃动,我走在两列挂衣架之间,彷复在一群男子中间挨挤过去一般。衣服上洗不掉的男人的气味隐隐缓缓地潜流着,我一走过,搅动了,愈加浓重起来。恍恍惚惚地走到这死巷的尽头,停在桑哥哥小屋门前。

    “桑哥哥。”我轻轻唤一声,没人答。

    我看屋里影沉沉的,人不在的样子。我试着推推门,却没闩上。

    “桑哥哥我阿婴呀。”我又招呼一次,显然是出去了。我一路奔过来始终亮着的心,一下子黯下来。

    我倚在门框上,心里想着要退回巷口去等他,脚下却自顾自往房里迈了一步。

    “这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啊。”我心底和自己说了一声,把门又推得开一些,月光再往房里头移进十步,眼就随着月亮光一路数过去——

    “他的桌他的灯他的杯他的床”房间不大,我的眼睛数到了房间的尽头,是一座大柜。

    我终于往房里走去。我用手摸着粗糙的桌沿,想着他平常是不是奔忙一日,到得晚来一进房倒头就睡?还是他也有不去练武、也不去办案的时候,会像我现在这样,怔怔地坐在桌前,看墙壁?

    我怔坐了一会儿,微微笑起来,想为什么不去躺躺看他的床?我还没有躺过别人的床呢。我刚一起身,突然听见几个人嬉闹的声音,脚步砸碎,走进巷道来了。我想是桑哥哥回来了,就往门口迎去,立刻又想还有别的这许多人,我从他房里出去迎他,别人岂有不拿来说嘴的?桑哥哥不是能让人取笑的脾气。我还是先躲开了罢。

    我转身要找屏风,才发现房里没有屏风。怎么看就只那座柜子能藏人。我赶紧跑到柜前,把柜门一开,却忍不住噗哧一笑,偌大一座望之俨然的柜,里面放不到三件袍,旧搭搭的芝麻罗头巾倒有一顶,旁边搁一领镖褡裢。听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我弯个腰坐进柜里去了,反手就把柜门带上。

    我盘起膝来转个身面对柜门坐好,只听见一声喝——

    “闪开了!”是桑哥哥大着舌头在呼喝。跟着就是哐啷啷一阵乱,显是挂衣架子被推翻的声音。“啊唷”连声,几个人闹做一团。

    “霍都头,别跟我的裤子过不去呀。”

    “嘻,是晾着的这条,还是你身上这条啊?”另一名衙役狎戏着说。我发现有一角衣服露在柜外,急忙抽进来,心里却在盼望——

    “最好桑哥哥一进门就把柜子大开,这样大家就要沸开来传扬我们两个的事了。”

    然而我毕竟还是乖乖把衣角收妥,柜门掩得只剩一线。

    “我们俩的事”有什么事呢?我回答不了自己了。

    “呯”地房门撞得敞开,三个衙役拥着桑哥哥进来,才进门桑哥哥就把两臂一振,摔开了搀扶——

    “滚开!”

    “都头醉了,早些睡倒吧。”老些的一名衙役说。

    “就一个人,有啥好早些睡倒的!?”痳面皮的又在促狭。

    “那么你陪他睡。”第三个是个秃头,推了痲面皮一把。

    三个人七手八脚扶了桑哥哥在椅上坐倒,老的一个自去点起灯火。痲面皮嘴上却不罢休——

    “我陪他睡干什么!?赶紧把他送去婴姑娘房里是正经!”

    “却怕人家正忙着试嫁衣”

    “滚出去!”桑哥哥突然暴叫一声,踢翻了桌子,转过身已挈出腰刀“唰”地一刀,险没把麻面皮的脑袋削去半个。

    “碎,发疯了!”痲面皮和秃子一声喊,那老衙役倒不慌,见惯了的模样,一壁低头窜了出去,一壁还顾得嘴上从从容容地讲——

    “霍都头大醉了,留神伤了手,快睡吧。”转身把房门一带上。霍桑一刀砍中门板,刀刃被门板木头咬住了,拔不出来。

    “都滚出去!”桑哥哥抬脚猛踹一记门板,嵌住的腰刀呛啷落在地上。他理都不理,鸡手鸭脚地扶起了椅子,却一屁股坐在翻倒的桌沿上。

    桑哥哥坐着大喘气,颈脖子连面皮\涨得发紫,两只眼血血红。想是刚使了力,酒热上涌,两手尽在劲间揉搓,不胜苦热的样子。我想这下好从柜里出去,招呼他睡下。柜门刚推开一些,桑哥哥突然“嗤”一声扯开了上身的青衲袄、连汗衣一并撕了,扯裂的衣服顺手就往柜门砸来。

    只见眼前彷佛一只美面目青衣白羽的大鸟扑面飞来,直飞到柜门前才落下地,等我又看见桑哥哥时,他早已把水裩褪到了脚跟上,小孩似地抬起脚把水裩踢脱了脚,这一抬脚,上半身去失去重心,屁股在桌沿上坐不稳,仰天一跤翻到桌面后头去了。

    我强忍住笑,就要出柜去扶他,却看见他“呼”一声半空打个挺,从桌后头又翻回桌前来站定了,全身汗得晶晶亮,像在黑肤上头上了层油一样,汗水从他胸口往下溜,溜到小腹上,被浓重的汗毛一阻,几道汗水汇进作一处,顺势朝下梳顺了那丛毛发,从闪亮伏贴的毛根间又流下去,有的隐到大腿根去了,有的缓缓地在他的器官上蜿蜒而行,流到末端,悬悬挂住,莹莹一滴泪。

    男子裸身,我是看见过的。往常天热时,捕快衙役在练武场总是裸上身的,练武时弄破了衣裤,或者湿污了身上的,当场就扯脱替换的多得是。偶尔我也会跑到衙役洗身的澡房后头去,垫两块砖头踩到,偷偷看暮色苍茫水气弥漫里悠悠移动的男身。

    倒是从来没见过桑哥哥,也没想过要看。我跑去澡房后头觑瞧时,只觉得颜色好看得很,像躲在林子里看黄昏时分野雁在金黄的潭水里沐浴。那是和安静的天地一起,看一群驯服的动物。

    以前看桑哥哥的脸膛子和上半身黝黑,只道是晒黑的。现在看他全身,才知道是生得黑,尤其下身汗毛密布,被汗湿了后紧紧嵌进肌肤,更显得悍黑了。桑哥哥的个子不高,和我站在一道时,似乎比我还矮一些。可是练武的时候总看他跑得最前头,一次就能跃上矮墙。我看着他的大腿筋络鼓凸,肌肉纠结饱胀得几乎要迸裂皮肤。

    他一把扯下头巾来,擦拭身上,显是热得难受,寻到一面空墙贴了上去,两手两脚“大”字伸开,连舌头都半吐出来。我看他双眼红得怕人,脖子上的筋蓝得要流下来,心想这会子要是和他说话,也说不通的。

    他在墙上贴了一阵,呼吸轻缓了些,迈步往床走去,想是要睡了。白墙上留下些汗渍子,影影绰绰地,像他才穿透墙壁进来的,魂被拦在墙上。

    桑哥哥要解开床前束起的帐幔,鼻子都凑上去了,还是怎么解也解不开。他不耐烦起来,抓住帐子就扯落了,露出挂在帐幔后头一串金沉沉的物事,映着灯火,悠悠旋转。

    桑哥哥和我同时看见了这串东西——是一朵接一多的金纸莲花,我亲手折成的十二瓣莲。

    他手一松,扯落的帐幔掉在地上。微微张着嘴,呆呆望着金莲花串,隔了一会儿,才跄踉上去两步,右手晃晃悠悠,瞄准了半天,费了大劲地轻轻取下那串纸莲来。我看那一整串总有十来朵花,大都完好无缺,只是积沾了灰尘,不那么亮了;有三四朵则斜角遢身的,想是在池水中浸泡久了,被桑哥哥捞起后又晾干了的。

    他拿着那串莲花,整个人霎时变成个纸扎人似的,两脚虽是定在地上,身子却晃里晃荡,随时要被看不见的风吹扬到空中去。他拎着花串提到眼面前瞪着看,忽然倒退三步,学步的小孩一般“咚”地坐在地上,斜斜睡倒,两眼却始终盯住手里的纸莲花。桑哥哥一边脸颊贴着地,纸莲弯弯曲曲地在地上植成一列,绕在他的脸旁。

    又过了良久,我看桑哥哥重重眨了两下眼睛,想是悃倦要睡了,却见到一滴清泪,从他血丝满布的眼角涌出、划过面颊。他轻轻翻了身,仰躺在扯落的帐幔上头,手上顺势就把一整串纸莲搁到身上,第一朵压在眉心,第二朵压在唇上,第三朵落在颈边,第四朵压在胸口上,这样一朵接一朵、一直蔓延到脚边,缠绕在膝间、趾间。

    一列金沉沉的莲花,开放在他黑暗的肉身之上。

    他的舌尖静静顶出来,探触着压在唇上那朵金莲的底部。

    他的手缓缓移到了胯边,温柔地揉搓着大腿上的金莲花,来来回回地游移着、摩娑着。

    我讶异地看着他下身温驯的器官,神秘地昂扬起来,一寸一寸地生长着,像莲花间一株奇异的茎蔓,无声地升出了水面。

    我太阳穴上的筋络跳得厉害,扯住了我的颚。我觉得两排牙齿咬得这样紧,咬得好酸。可是松不开。

    那株茎蔓的生长完成了,映着金纸折射过来的火光、颤动着。

    原来避火图上画的男子模样是真的!

    他伸手去握住了,上下抚摩着。慢慢地,一身的金莲花都荡漾了起来,金莲花底下的黑色潮水波动着,越来越汹涌

    有些莲花翻覆了,沈到黑潮下;有些莲花被黑潮纠缠吞裹,在膝腿间随潮涨落他额上那朵金莲倾跌下来,他的眉皱起劈刻的深纹,脆弱的白牙凶猛地钉住了下唇。

    整片黑色的海洋涌起一波巨浪,腾跳着,白色的津液爆散在海面的上空,纷纷如雨地落下来,落在黑海里,落在金色的莲花里。

    黑潮,一波一波地,退去了。

    桑哥哥的眼并没有再睁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第一次,我看见他的眉头舒展了。他脸庞上泪痕犹在,吃着一点灯光,像在黝黑的肤上结晶了。他的呼吸变得深长了些,头慢慢侧过,睡着了。

    胸膛上的金莲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灯火一颤,金红瓣尖上盛住的那滴白露,渐渐渗进金纸去了。

    我推开柜门,吃柜外的冷空气一侵,才觉得了自己脸上也有些绷,想了一想,知道是刚才哭了,抬手去擦,又落下许多泪。

    为什么每次落泪,我自己总是没有察觉?倘若先察觉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忍住不哭了?

    我宁愿都忍住的。哭了以后,心里总是更难受——因为知道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

    我蹲下,把金纸莲花串放在一旁,用袖口替他把身上的汗和精液都擦拭干净,踫到下身时,他蓦地又抽动了一下,小腹上肌肉一迸,又松开。人却没有醒来。

    我把床上被子拿下来给他盖上。他的被子倒是白的,全没有彩绣。

    帮他把灯熄了,走出房去。

    回房以后,我一晚没睡,把自己被面上的彩绣白子图拆了下来,缝到一幅净面的床帐幔上去。

    每次把针线拉近自己脸边时,就闻到袖口上那男汗混和精液干了以后的、略带些腥的、奇特的气息。

    我的针线很慢,缝了整个晚上,才乱七八糟地缝完了。第二天的中午,抱了新缝的帐幔去后院等,一直等到他下了值,去厨房去干粮时,才见着他。

    “桑哥哥。”我赶上去。

    他看我一眼,低下头,低声应了。

    “阿婴。”

    “这是我缝给你的。”我把抱得温温热的床帐塞给他。“上头的百子图可不是我绣的,我还没那么闲。”

    “是啊,你不闲,我就比你闲。”

    “哗。”我目瞪口呆,不能相信桑哥哥一次说出这么多字。我弯下腰去看他仍然低着的脸。

    他竟然是笑的。

    “你会说话了。”我说。

    “我本来就会说话的呀。”他抬起脸,眉开展着,挑起。

    “你心情挺好吗?”我忍不住问出这样笨的问题。昨天晚上,或者现在,两者总有一者是做梦,不是眞的。

    “也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他耸耸肩“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不相信耸了耸的是他的肩膀。我瞪着他的身体,也不相信那青衲袄、皂压腰底下遮住的,是我昨晚见到的身体。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反正,怎么样都一样的。”他的嘴一仍笑笑的,眼睛却越来越黯。

    “那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以前吗?以前以为话都可以放着,等我想好了要跟你说些什么,要怎么样说出口,才跟你说话的。”

    “所以,现在都想好啦!?”我也故意开心起来,心里担心着,知道不对了。他一定是决定了什么。我努力轻松着,盼望我们可以不要谈到那一步。

    “不是我都想好了。”他问也不问地把我给的床帐挟在腋下。“是你要嫁了。”

    “不是我要嫁,是阿爹要我嫁”

    “不都一样吗。”他的眼睛始终不看我的眼。“所以啊,趁还说得到话的时候,随便多说一些吧。过了明天,我又要去抓人去了。”他不笑了,对他是容易多了,像抽去眉间硬撑住的横闩那样、眉头又倏地皱拢。

    “你这一腔不是抓到贼了么?”

    “抓了两个不当事的小贼,这还是靠了邻城的封武举、带了二十几名伴当帮忙,才抓到的。”

    “封武举?”我有心把话题兜远些,像他说的,随便多说些吧。

    “邻城的武举人封侵云。”他诧异地看我一眼。说了这么些话,他这会儿才头一次看了我。“就是你要嫁的人哩,官长没告诉你?”他称呼官长的,就是阿爹,我们这城的城主。

    “没有告诉我。连我要嫁的事,都是道人青肚子听了你说,再告诉我的。”我忽然想到个问题。“你一向和青肚子说许多话,是不是?”我这才相信了他一直都能说话的,就只是不能同我说。

    “青真人有意思得很。我一跟他说话,就忍不住要说许多。”

    “结果城里就只我这个要嫁的人不知道。”我踢一踢石子,踢出只大蚁来,我见了顺脚就想踩,却觉得虚懒,连踏都懒得踏了。想来阿爹就知道会有人告诉我的,他连亲口对我说都懒得。“是不是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阿爹看见了不高兴,要把我赶出去?”那只大蚁兀自东走西走,自以为很机伶的样子,不知道方才差点就被人踩烂了。

    “你像你妈妈么?我倒不知道。我被官长带进来的时候,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乱猜的。”

    “官长不会不高兴你的。”他安慰着。

    我心里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却把手移开了,假装去掸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却一点不知道我昨晚都拭过他的身上了。

    “官长倘若厌憎你,不会替你说给封武举的。”他平平的说来,没有什么恨嫉的样子。“那封侵云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个头,又白。”

    我听了跟没听一样。高与白跟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难道还少了,庙殿里的七爷就现放着一个。我没好气地胡思乱想,嘴上突然问——

    “如果我要嫁你呢?”话出口,自己也吓一跳。却也不怎么真吓。

    桑哥哥停了步子。没动没静地“唬”一声翻个身,坐到树干上去了。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东张西望了两眼,像在查看有没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来,就坐在树干上和我说话。他以前在我面前动也很少动的,看来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来要杀了他的。”树上的声音说。

    “杀谁?”我这下才真一吓。

    “封侵云。”他开始摘叶子,一片一片掷在我头上。这本该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开心。

    “我们打听到登亨艳——就是我们要抓的大贼。”他解释一声。“打听到他在一处牛棚附近走动过。我们一伙人赶过去,自然是封侵云和我两个先赶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艳有多少党羽,要等一伙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听人说那贼的厉害,但那时候蛮横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隐隐觉得最好是他跟我两个就冲进牛棚,撞上贼,两个都给杀了最好”桑哥哥就坐在我头顶的树干上,两天腿晃荡着。我坐在树底下,抬头正望见他两腿之间。我想起昨晚,他的蛮横、他的弱,我都见过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里钻。封侵云倒不跟进来。”桑哥哥这时忘记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云三字,就尽是轻蔑嫉恨。我听了到高兴。

    “我见他不进来,就喊了他一声,跟他说棚里没人,他这才进来,看见地上躺一只刚剖的牛,脏腑流了一地,那牛没死净,忽然一挣,封侵云骇一跳,猛地退两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素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递,就结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紧,就要下手,突然两个小鬼从棚顶扑下来,一个攻他,一个攻我,攻我的一个看来才十四、五岁,使的解腕尖刀上还有血,是才杀翻了牛,就被我闯进来。我倒还想宰了两个小鬼,再戳了封侵云也成,就推到小贼头上得了,可几个脚快的伴当已经赶到,三两下把两个小贼擒下。我当时还只怨小贼坏事,眼下跟你说起,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天地可诛。”

    我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是生性匪类,虽被官长养了十三年,狼子也驯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说了这两句,不再说了。

    “也也不用一定杀了那位封封武举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们两个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柜中、见他落泪时,就这么想了,直到这下,才说出口,眼面前也没人,却像对自己说的一样,不怎么艰难。

    桑哥哥坐到树上去,看不到我,想来说话也容易些吧。

    “阿婴,我小时候跟了做盗贼的父亲,东逃西窜,没有一餐饭是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买卖,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买卖,看的是官里轻贱的脸,临了被官长绑了、扯住了头发看自己爹爹人头落地。阿婴,这样的日子,我是再不要过了。”

    我听得心里无比疼惜,站起来望他,却发现他早把脸隐到枝叶之间去了。

    “也不见得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对着枝叶说。

    “总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我要杀封侵云的时候,也只想到让你一时无人可嫁,我自一个人去亡命。却没想过要带了你一道走的。只杀封侵云、不杀官长,害你陪我一道过逃亡的日子,哪里是一名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杀了封侵云,再杀了官长,我又哪里能再以杀父之仇,与你相见。”

    我听桑哥哥说起要杀阿爹,自然震动,却也并不比听见他要杀封侵云时,更加的骇怖。桑哥哥当然认定阿爹是我至亲之人,不知道我只当阿爹是阿爹,有什么烦恼欢喜,想都没有想过要去对阿爹说的。

    “阿爹其实不怎么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远远的就是了。”我嘴里说走得远远的,实际上我对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听说过几个,方位远近,终究一点不知。

    桑哥哥轻轻叹口气——

    “一个人都不杀,躲得远远的过日子吗?阿婴,天下若要选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长与那封武举争第一了。那封侵云与我一同捕贼时,路上如果踏到一个泥洼,弄脏了靴,他立时便要换了干净的鞋再走。贼人兵刃削落他的头巾,他马上退到一边,把头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厮杀,两次都为了这样,没赶上贼子。”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倒不这么讨厌那封侵云了——

    “阿爹到没有这样整齐。”起码我亲眼见过阿爹散乱头发,奔到大树头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长么,你难道没听说他当初是怎么对付你母亲”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说了。

    “怎样对付的!?”我头一次听人说起妈妈的事,心里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几句,显然是不想说给我听。

    “桑哥哥,你不说给我听,再不会有别人说了。”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官长把你的母亲私刑了,绑在有机关的木驴上,让她流血流到血尽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树头窥知了阿爹将妈妈尸体立葬,连草席都没裹一张,就晓得阿爹是恨极妈妈了。现在听桑哥哥说出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么惊骇,只是心下无比凄惨,缓缓坐了下来。

    人的爱与恨都这样巨大吗?巨大到爱要靠杀人成全、恨要靠毁灭才能终结?

    桑哥哥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伸手来扶——

    “对你不起,阿婴,我是要跟你说知,官长就为了你妈妈伤了他做城主的颜面,才用到这样的手段”

    “我本来知道的也差不多,没关系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强得很,人不知又问:“你知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伤了阿爹的颜面?”

    “总不外是与别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长这样的人,对爱情不大会在乎的,总是出了这样的事,官面上不好维护吧”

    我并不这样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并不尽然是毒恨的。爱到一个蛮横的地步,不也一样么?我望着桑哥哥——

    “若换作是你呢?”

    “换作是我!?”桑哥哥再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杀了她的,”他低下头来,涩然说道。“我爱便全心地爱,自然也要别人全心对我我从小跟了贼伙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贵重的东西,残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样霸道。”我心里一片混乱,烦恶欲呕,扶了树站起身,嘴上勉强调侃一句,却只想回房去一个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个人、一件事,便又走远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妈妈,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隐雷一样的鼓声传过来,咚咚咚咚,一记一记敲在心口,替我数着我越走越远的脚步。

    “官长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乱起来,望着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总会拖过你嫁出了,我才会回来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声音低了。“话说了,也就是了。我们不要再见了吧。”他说完,看也不再看我,转身狂奔而去。

    “倒不问我为什么送他床帐。”他人一走,我孤单了,马上就很习惯地安易下来,觉得绝望的自由。

    “也不过就是百子图上的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道要觉得什么,空空的、又太挤。

    “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乱说着话,不让心里得空闲,怕真咀嚼出什么滋味来,自己受不住——“又也许什么滋味也咀嚼不出,穷担心呢?”我还没走到房间还没看见那铺被拆了彩绣的秃被面“原来百子图上的每个孩子、眉眼都被绣死了的,不能转脸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么,所以能这么一径笑嘻嘻地乐着,一径乐下去了,乐个千年万年,到被子坏烂了,也是一样地乐,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没有爹妈也没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拖着脚步,尽由着脑中胡思乱想,硬是不放自己去感觉,终于走到房门口了“许是昨晚缝针线,一晚没睡,现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门在身后一关,迎面扑过来秃白秃白的白被面,我一松、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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