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北一女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吃玻璃的男孩最新章节!

    一九八三年,我进高中。我在高中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女生。

    我希望我有更崇高的动机,但我没有。事实上不只我有这个问题,我的朋友都是荷尔蒙的奴隶。我们是学校中最平庸的一群,过胖、过瘦、过多青春痘。我们看小毕的故事,坦白说没有什么共鸣。因为我们叛逆的极限是听罗大佑的专辑,思考为什么“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痛苦的回忆”我们羡慕篮球队的帅哥,女朋友多到买花可以打折。我们嫉妒勤补习的第一名,高一就背熟了整本狄更斯词组。我们吊车尾考进、勉强维持在四十名、周记的“师长训话”抄上周的“导师评语”而当值日生是生活中最大的危机。我们基本上没什么志气,满脑子北一女。

    一九八三年,没有信用卡、大哥大、日剧或网咖。有的是wearetheworld、自强活动、楚留香、旋风小飞侠。在那个两性戒备森严的年代,认识女生并不容易。我们一个礼拜上一次学校理发厅,只为了闻理发小姐的香气。“‘铜鞋’,里面‘揍’。”没错,你必须忍受她们的台湾国语。

    我们当然更想染指同龄的女子。三点五十分下课,换上中华商场后面订做的制服,弄乱书包背带上刻意撕开的须须,像模特儿走秀,我们摆出自恋的姿势、不屑的表情向“台北市第一女子高级中学”迈进。帅哥能和北一女门房打趣,等当红的石安妮;蠢的只能学总统府前的卫兵,木然地站在车站旁念英文讲义。四点半,北一女学生拥出来,我们在大军中逆势而行,每一次摩肩接踵都当做是占到便宜。看到顺眼的,我们跟踪她走到金石堂。她拿起席慕蓉的七里香,我拿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们保持一个书架的距离,跟着她的步伐移动,希望能看到她的学号和班级,回去再请同学的表姊打听。“二年勤班林小琪同学收”信上我们写着“那天在书店看到你,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做个笔友”是的,笔友。十七岁,我们不懂爱,只懂用花哨的文字实践供过于求的感情。

    我们当然也渴望身体的碰触。西门町万年冰宫,我们靠着栏杆、嚼着口香糖、欣赏黑裙子在冰上飘荡。“一条龙”时,我们抓住前面女生的腰际,捧花瓶一样小心。女生跌倒时我们暗自叫好,却能装出同情的眼光:“我教你刹车好不好?”离开冰宫时她说:“为了谢谢你教我刹车,我请你吃‘谢谢鱿鱼羹’!”在狭窄的桌上,她伸过手来擦掉你衬衫上的酱油,你放下筷子为她挽起过长的衣袖。她上公车,跑到后座来和你挥手,你倒退走路,得意忘形而掉进水沟。

    除了溜冰,还可以看电影。班联会周六下午在中山堂办电影欣赏,参加者一半是外校的女生。我们排在女生背后进场,夏日午后,她们把短袖卷高,黄绿白的各色衬衫被汗水沾湿,里面的肩带闪烁如宝石。灯光暗下,银幕上演裸体的甘地,我们幻想另一群人脱去衣服的情景。

    去自家的电影欣赏不稀奇,去女校的音乐会才神气。帅哥在吴倩莲成名前就在中山女高听她唱过乘着歌声的翅膀(她那时叫吴茜莲)。第二天节目单在课堂上流传,传到后排时吴茜莲的照片竟被人剪掉了。看着破洞的节目单,我们为上面的歌词谱上自己的曲:“乘着歌声的翅膀,我要带你飞上天,那儿有我美丽的故乡,终日溪水汤汤。”“亲爱的吴同学,”我们拿出头顶印有诗句的香水信纸“我为你的歌谱上了新曲,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做个笔友”

    对去不了音乐会的我们,校庆游园会是最快乐的时间。有人布置鬼屋,有人烤甜不辣,有人玩碟仙,我们算命。“我的面相如何?”女生眨着大眼问。我们偷瞄腿上的洛神赋,摇头晃脑地说:“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貌春松对了,你要不要看手相?”不等她响应,就死拉人家的手不放。讲不出所以然来的同学会被派去主持特别的游戏。我们和女生猜拳,赢了就拿玩具槌敲她的头,她必须及时拿起洗脸盆挡住。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我们笑弯了腰,没有人知道有一天这个游戏会变成避孕的技巧。

    校庆过后就是合唱比赛。为了提高参与率,班长会找友校的女同学担任伴奏。放学后,班长到校门口接她,骄傲地带她走过操场,趴在三楼栏杆的学长以军礼欢迎,三分钟的口哨和纸飞机。“各位同学,这是林小琪,她要为我们伴奏。”接下来三个月,我们有了集体情人。大家忙着猜测她的血型,班会的临时动议在争吵送她什么礼。排练休息,众人争相送上饮料,还有人特别从家里带来宝特瓶。比赛结束,我们拿歌谱请她签名:“你有男朋友吗?”“我喜欢萧邦。”“萧邦?”我们愤愤不平“他哪一班的?”

    合唱比赛完了通常都有班际郊游。星期天一大早,公园路人行道。我们一圈圈聚集。假装热烈地讨论化学习题,眼睛却在偷瞄女生暗中下评语。到了目的地,分组烤肉开始。气质最好的女生往往吃得最多。她们看你汗流浃背地煮鱼丸汤,不但不帮忙还抱怨碗洗得不够干净。吃完了肉,大家围成圆圈玩游戏。女生把手帕丢在你背后,你得赶快拿起来追着她跑。这个游戏没有任何意义,却让你对出席者一览无遗,待会儿要电话时比较有效率。回台北的路上,漂亮的女生总是和别人坐在一起。偶尔你幸运了,她却在你的肩上睡着。发丝飘到你鼻下,你冲动地拔下一根。因为你知道有一天她会嫁给别人,对年少的情怀矢口否认。她不会记得你曾经花了五十分钟为她烤一根肥香肠,用掉半个初恋和一整瓶沙茶酱。

    社团活动也可以认识女生。吉他社、合唱团和外校联谊的机会最多,不过你得有些才艺才能加入。我们不会弹也不能唱,只好参加辩论社。堕胎应不应该合法化?死刑应不应废除?坦白说我们根本不在乎。但一想到可以认识女生,我们也一本正经地开始研究死刑符不符合人道精神。殊不知搞辩论的女生都很犀利,她们只想打败你,不想爱上你。你只是她们的“对方辩友”不是罗密欧。“我的意思是——”“对方辩友,我们都知道您的意思是女性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自主权。您就读男校,难怪有这种沙文主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对方辩友,请您不要一直打岔好吗?您刚才明明说女性不可以堕胎,现在怎么又反悔了?您这样反反复复,我们不知道您的论点是什么了?”

    我们也许讲不过她,但写起文章来却可以心狠手辣。那时编校刊是一件风光的事,你不但可以请很多公假,还可以登一堆自己都看不懂的文章。有一次在打字行看到北一女校刊要登的一篇心事,我们偷回来后登在自己的笑话栏:“多云的天空不断变幻着图案,无声地由花变鱼、变莲、变棉絮”后面还特别注明:“本篇纯为创作,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如需转载,请先经本刊同意。”我们的笑话反映了对性的渴望:“建青征稿,要有深度;北幺征稿,长短不拘。”笑话栏的封面通常是一篇排列成方块形的古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顺着念没有意义,但从右到左第一排念过来赫然是“北一女的新书包没水准”

    自强活动是挤破头的。编校刊的去文艺营,认识笔名叫“湘弦”的男生或“梦涵”的女子,晚上梳洗完后坐在寝室地上谈郑愁予的诗。“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默默背诵,迫不及待用做下一封情书的起头。日夜相处最容易营造感情的幻想,我替你拿背包,你帮我折睡袋,所以结束时必定痛哭流涕,信誓旦旦地要一辈子通信。回来后写信给她,一个月、两个月过去。这怎么可能,我曾经背她走了半小时,她还替我扶正衣领。半年过去没有回音,你第一次体会到现实世界的感情,你的永恒只是她的插曲,你的生死相许只是她的一阵喷嚏,你达达的马蹄都是狗屁。

    到了高三,我们仍希望在补习班抓到一点情意。在毫无逃生设备的高楼,我们像人蛇般挤在一起。第二排那个中山的怎么没来?第四排那个景美的换了手表?是的,我们注意到手表,甚至手臂上的汗毛。老师在台上用另类的方式教我们背单字:“statute是法令,三个t就代表三个卫兵保卫着法令”我们偷看着她,专心到咬断2b铅笔。半学期过后,终于鼓起勇气传纸条:“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绝。”她转过头,我们立刻低头写英翻中。下课后我们等在电梯门口“听说她男朋友是附中的。”“我x附中!”但这只是嘴巴狠,骨子里我们是脓包,不敢为心爱的女人干架。她走出来,扶着眼镜看我们一眼,我们却又立刻血脉偾张“那个附中的个子大不大?”

    我终究没有找到那个附中的。一九八六年,我进入大学外文系,女与男十比一。对我来说,八十年代在那一年就结束了。那个禁忌、压抑、迷信永恒、交浅言深的年代。那个吴茜莲、甘地、林小琪、郑愁予的年代。坐在外文系教室,我梦想了三年的一切就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我竟寂寞了起来。

本站推荐:神医毒妃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小阁老神医嫡女随身空间:神医小农女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吃玻璃的男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王文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文华并收藏吃玻璃的男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