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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此霜非彼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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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胪寺少卿叶知瑾叶大人嫁女儿,近百宾客盈门道贺,鞭炮声响彻云霄。

    八抬大红花轿从正门出府,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队伍长长地跟在后头,陪房、丫鬟从头到尾细细数算,竟有六十六人之多。

    几个眼尖的看出那些不是普通下人,瞧她们的行止、气度、表情有人私下猜测,应该是从宫里出来的人。

    不过是嫁个女儿,怎么搞出这么大排场?何况几天前,大伙儿还以为这场婚事定要黄了呢,哪里晓得,出乎意料,婚事没断,热闹更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呐?

    唉,说来话长。

    叶知瑾不过是个从六品小辟,家里嫡女五个、庶女七个,眼下这个出嫁的名唤叶霜,虽是挂在嫡母名下,可知根底的,谁不知她是小妾所出。

    怎么说都是婢妾所出,倘若低嫁还有机会当正妻,但要是对象不差,能当个侍妾就算顶天了,然而不管是高嫁或低嫁,嫁妆给个十六、三十二抬,人人都要夸一声嫡母大方了,怎会有今日风光?

    理由是,叶霜嫁的不是别人,而是德王世子。

    先来说说德王府吧!

    已经过世的老德王爷是当今皇太后的亲弟弟,昔年从龙有功,先皇下旨封为王爷,给邑田,享朝廷供奉。

    老德王爷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虽然与皇帝姊夫情谊深重,却不得寸进尺,不像一般外戚要钱又要权,反倒在帝位渐渐稳固之后,交出手中兵权,不再涉足权势之争,只在朝堂兼个闲职,每日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

    先皇过世,他上奏新皇,让独生子卫锌承袭爵位,从此过着闲云野鹤的退隐生活,偶尔领着长孙进宫与妹妹闲话家常,倒像一般人家的兄妹。

    只不过卫锌与父亲不同,他有野心,对于权势名利汲汲营营。

    未袭爵前,有父亲压在头上,他处处隐忍;袭爵后便放开手脚,想尽办法往上爬,心底想的、脑子里盼的,是皇帝身边的宰相位置。

    当年,一句“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被当时仍是皇子的新帝看上,纳入羽下。

    新帝登基,对卫锌颇有倚重,他亦竭尽全力,助皇上扫除朝堂障碍,成为得力的左右手,之后官越做越大,朝堂势力也越拓越广。

    卫锌二十岁得皇太后赐婚,娶王家姑娘为妻。

    那是个贤良温顺的好女人,可惜福薄,生下嫡长子卫昀康之后因难产而亡,王氏过世不久,皇后见机,立刻从自己娘家挑选堂妹左氏嫁进德王府,从此左氏、卫氏连成一气,彼此互为助力。

    左氏福泽深厚,肚子争气,嫁进德王府,三年内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之后,经过几年又得一女,三人均教养成才。

    长子卫昀贤、次子卫昀良都在十六、七岁考取进士,入朝为官。

    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的祖父是先皇的好兄弟,父亲又是当今皇上的左右手,两代人脉,多方经营,年纪轻轻便是四、五品官员,前途指日可待。

    左氏的女儿卫芙是京城第一才女,写诗填词、琴棋书画,样样擅长,德王和左氏早有计划要送她进宫,嫁予太子,如此一来两家亲上加亲,左氏与卫氏从此在朝堂的地位亦能屹立不摇。

    左氏的儿女各个能耐,相较之下,王氏所出的嫡长子卫昀康就唉,让人扼腕。

    当年新妇进门,老德王爷体贴,知悉继母难为,动辄得咎,便把孙子带在膝下教养。

    卫昀康样貌好,五官长得比女子还要精致,有人说他和皇太后年轻时有八成像,因此打小便得皇太后宠爱,三不五时命人将他接进宫里住上个把月。

    然而卫昀康不光长着一张好脸蛋,那颗脑袋才叫值钱。

    他早慧,学什么都快,老德王不吝教导,还聘武师进府,指导他武功。他十五岁考上状元,同年老德王上奏,立他为德王世子,眼看着光明前途就在眼前展开,没想到老德王竟在那年过世了。

    父亲过世,卫锌理所当然要丁忧三年,可当时他与左氏一族正齐心合力掌控朝政、扩大势力,倘若丁忧三年后再返回朝堂,怕已人事全非,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卫昀康自愿替父亲守孝三年。

    消息一传出,京城百姓纷纷赞美卫昀康对祖父、父亲的孝顺之情。

    然而谁也料不着,在丁忧的三年里,一个上进、能耐的卫昀康,竟彻底变了个样儿。

    他开始流连花街柳巷,赌狗赛马,招惹得多少姑娘为他失了心,丁忧本该深居简出,可他张狂得过分,气得一票权贵子弟心气难平,导致言官天天上折子,怒斥他不孝,枉为人子人孙。

    卫锌气得一个头两个大,打也打、骂也骂,却怎么都教不回过去那个勤奋上进的儿子。

    丁忧结束后,卫锌立刻给儿子寻了个差事,但卫昀康总有本事在三五天内把差事给搞丢,一次两次、几回下来,卫锌不得不放弃他,把全部心力放在另外两个儿子身上。

    坊间传言,老德王教养孙子严厉,人活着的时候还能镇得住天性顽劣的卫昀康,人一走,他立即造反,连亲生父亲也压制不住。

    继母左氏建议,也许给他娶门好媳妇能教他收收心。

    卫锌同意,左氏便从娘家寻一个远房侄女柳氏,嫁进王府当世子妃。

    她是历任世子妃活得最久的一个,硬是撑过一年半才死于非命,死时肚子里怀了八个月大的男胎,母子都没保住。

    不知道是卫昀康命硬还是柳氏阴魂不散,之后他陆续娶了三个世子妃,但每个都撑不过半年,病的病、死的死,甚至还有被匪徒掳走的。

    短短几年下来,二十二岁的他,有过四任妻子,却没有任何一个为他生下子嗣。

    说也怪,世子妃活不久,他的侍妾、通房丫头共七人,每个却都活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只不过她们的肚子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卫昀康克妻,有人说他杀妻,有人说他好男风,不屑与女子同床,也有人说世子爷的院子里鬼影幢幢

    谣言盛传,虽然世子妃的名头好听,荣华富贵享不尽,但也得有命享呐。

    皇太后心疼卫昀康,亲下懿旨,为他赐婚。

    但问题是,谁敢嫁?嫁一个、死一个,大红花轿不是送嫁,而是送葬呐!

    当然,满朝臣官不乏有卖女求荣的,也有人想牺牲一个女儿来换得皇太后和德王府的庇护。

    但皇太后是个精明人,怎看得上拐瓜劣枣?不管娶第几任,她都要替卫昀康挑个温良恭俭、最满意顺眼的。

    在皇太后的标准里,家世不重要,妇德才是重点,最后多方打听,方从满城闺秀挑中叶家女儿。

    赐婚懿旨下,随着时日将近,好事将成。

    谁知数日前,卫昀康的外室居然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跪在叶府大门,求叶霜高抬贵手,让他们母子进王府大门。

    那女子姓吕名香莲,是个卖唱的,脸蛋艳丽、身段姣好,她抱着儿子,唱戏似的哭得凄凄惨惨、楚楚可怜,让人闻之不舍。

    据说,叶霜知道这个消息后,当场昏了过去。

    而皇太后知晓后更是大为震怒,这不仅仅是拆皇太后的台,更是把德王府和叶府的面子全给扔在地上践踏。

    此事既出,家风端正的叶府当然要上折子婉拒亲事。

    只不过天家动作快,折子压下,圣旨进叶家大门,叶知瑾从六品小辟一下子晋升为正五品。依他的能力,就算再努力十年恐怕也爬不到这个位置,嫁个女儿就能捞到这笔好处,何乐不为?

    总之,这门亲事没闹翻,叶霜最后还是得乖乖嫁进德王府。

    不过为了弥补叶霜,皇太后荷包大失血,嫁妆不断往叶府院子抬,还送来六十六个百中选一的陪嫁,因此有了今天的出嫁盛况。

    问题是,叶霜能活多久?三个月?五个月?还是一年?

    成亲前五天,各家赌坊纷纷开出赌盘,京城百姓各个引颈翘望,等待答案出炉。

    花轿里,她看着手中的苹果,接着下意识抚了抚颈间。

    她垂着头,后颈自喜袍里露出一段白皙肌肤,颈间瘀痕尚未褪尽,虽然用了上好的伤药,还是留下一圈淡淡青紫。

    她穿越了,就在八天前,正好是德王世子的外室找上门的那一天。

    原主本就害怕嫁给卫昀康,再闹过这场,逼得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了,那天晚上,原主悬梁自尽,而她来了。

    她也叫叶霜,只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叶霜。

    她二十二岁,家境小康,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家里有三个小孩,大哥叶风、姊姊叶雪是老二,她排行老么。

    哥哥姊姊都是资优生,大哥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天才型人物,年年跳级,最后从一流大学医学院毕业,现在是有照医生;大姊大学未毕业就考上精算师,被香港银行用百万港币的年薪挖角。

    在她家,奖状数量可比广告传单,只不过奖状上面的名字有风有雪,就是没有霜。

    叶霜和念书无缘,只喜欢涂涂画画、掐掐捏捏,摆弄点小堡艺,幸好父母身为教育者,明白因材施教的道理,所以她虽然有时不免感到自卑,但身心灵还算健康,并未自暴自弃。

    大学她念的是商品设计系,这个正确选择开拓她光明灿烂的人生。

    在美术方面,叶霜相当有天分,大学时期她参加各项设计比赛,经常得奖,与奖状无缘的她,在大学时期总算成为父母亲的骄傲。

    奖项诸多,履历说不出的漂亮,所以在工作很难找的情况下,她刚毕业就被一家设计公司雇用,当她正准备大展长才时她死了!重点是,她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活的时候不精明,死的时候更糊涂,幸好没有进阎王殿,否则叶霜不晓得怎么回答阎王爷的话。

    过去八天,她过得浑浑噩噩,不敢多讲话,只能傻傻地看着、听着,任由一堆人在她身边轮番劝说。

    幸好,原主储存在海马区的记忆,一天天慢慢苏醒,她渐渐对这个同名同姓却不同灵魂的叶霜小姐有粗略的认识。

    叶霜的母亲月菱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从小便跟在叶霜祖母身边伺候,她性情温婉,做事细心,主子是个讲究规矩的,在老夫人身边多年,月菱的气质也不输给大家闺秀。

    月菱十八岁那年,嫁进叶家多年的卢氏迟迟无法受孕,老夫人便作主给月菱开脸,赏给儿子。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一主一仆,两人本就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于一般,成为夫妻之后,爷更是百般疼爱。

    这样的感情看在卢氏眼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月菱怀上孩子不久,卢氏也跟着传出喜讯,老夫人竟把功劳算在月菱身上,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是她和肚子里的孩儿替叶家招来嫡子,对她益发看重。

    一个格外得婆婆和丈夫看重的妾室,卢氏能不视为眼中钉?她嘴上不说,暗地里使的绊子可多着了,但月菱性情好,守本分,吃再多亏也都强行吞忍。

    第一胎两人都生下女儿,相安无事。

    不多久,月菱又怀了身孕,这回太医说她肚子里的是个男胎,老夫人和爷欣喜若狂,处处呵护,但卢氏怎能让小妾抢在前头生下长子,因此动了手脚,最终一尸两命,滑落的胎儿果然是儿子。

    老夫人查出真相,本想以妒为由送媳妇进家庙,谁知卢氏竟在这时候晕倒,请大夫号脉,才晓得她也怀上了,腹中孩子救下卢氏一命。

    老夫人为弥补叶霜,作主让她挂在卢氏名下,成为嫡长女,又把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老夫人出生世家,虽然家族没落,但从小受的教养还是在的,叶霜有幸得她严格教育,琴棋书画样样才艺都行,女红不用说,那手簪花小楷更是令人赞叹。

    再说说卢氏,她怀的第二胎还是女儿,之后又再接再厉,连续生下两个女儿。

    老夫人见此,心中更加忿然,当年月菱腹中的孩子倘若平安生下,即便是庶子,叶家也算有后,要不是卢氏的嫉妒,叶家怎会至今尚无子嗣?因此对这个媳妇更加看不上眼。

    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卢氏再怎么不满,也不敢反对婆婆往丈夫身边塞女人。

    但不知道是命运作弄还是叶知瑾命中无子,倘若通房小妾怀的是女儿,往往能平安顺产,如果是儿子,个个都胎死腹中。

    老夫人不是没疑心过媳妇从中作梗,却苦无证据,就这样,婆媳对决,后院成为烟硝战场。

    终于,在盼望多年之后,卢氏生下儿子,然而这又是另一场婆媳战争的开始。

    老夫人觉得媳妇品性不佳,早晚会把孙子给养歪,想要亲自教养孙子,但卢氏好不容易生下儿子,怎可能让他与旁人亲近,却疏离自己?何况儿子生下,她总算母凭子贵,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憋忍多年终于能够抬头挺胸、扬眉吐气,对婆婆哪还有过往的恭敬?

    就这样,婆媳争争闹闹间,老人家怒气攻心,病了。

    老人生病,更别想把孙子带在身边,万一把病气过给孩子,岂非得不偿失?于是乎,老夫人输掉了孙子的扶养权。

    好的不准坏的准,叶启泰果然长歪了,他不念书、不上进,才七岁就跟着旁人进赌场,卢氏这个当娘的就算知道,也只能尽可能帮着遮掩,等到事情爆发,叶启泰的赌瘾已经戒不掉了。

    后来赌场掌柜上叶家要赌债,此事被老夫人知晓,一怒之下再也起不了身,两个月后,老夫人过世。

    叶老夫人死去,后院变成卢氏的地盘,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能订规矩、作主大小事,她能不气焰嚣张?

    从此卢氏出入各府家宴,只带自己的嫡女,把已经及笄、在京城小有名气的叶霜晾在一旁,平日里拿她当奴婢使唤,动不动就禁足、毒打、饿上几顿,卢氏把对老夫人的怨气全数发泄在叶霜身上。

    就这样,一年年蹉跎,转眼叶霜就要十八岁了,任她再能耐、再有才气,也不会是好人家的媳妇人选。

    卢氏暗自窃喜,盘算着再过两年,等叶云、叶霓出嫁,便寻个出得起价的商户把叶霜送出门,换一笔聘金,替儿子攒家底。

    谁知道,皇太后突然下了道懿旨,要替德王世子选媳妇。

    消息一出,各家名门淑媛订亲的订亲、成亲的成亲,就怕德王世子相中自家女儿,卢氏也怕啊,毕竟她还有两个女儿没订亲。

    这些年,为替女儿做声势以求得好姻缘,她花银子请最好的教养嬷嬷,到处寻机会给女儿表现才艺,细细经营之下,女儿的名声如日中天,人人都晓得叶府千金教养好,没想到这份名声成功地让长女、次女嫁入高门,却也让叶云、叶霓雀屏中选。

    那日皇太后宣叶家女儿进宫,同行的还有好几户闺阁千金。

    虽然如此,那些夫人们哪个是简单的,人人心里都有数,知道自家女儿不过是陪衬,真正的红花是叶家嫡女,因此争先恐后把叶家女儿夸上了天。

    卢氏也不是简单货色,她老早买通太医,三百两银子花得肉痛,却让她的叶云、叶霓有“不足之症”

    满京城百姓都晓得德王世子不缺钱、不缺名,单单缺个子嗣,有不足之症哪还入得了皇太后的眼。

    再加上叶霜虽然讨人厌,但人家八字好是事实,她是贵子多、贤孙满堂的帮夫命,要不是卢氏刻意耽搁,故意放话抹黑品性,当年老夫人还在,有多少好人家想上门求娶。

    为此,卢氏还下重本,打听到皇太后的喜好,进宫当日故意把叶云、叶霓打扮得花枝招展,衬得叶霜一朵水中清莲似的。

    叶霜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有太医“挂保证”不意外地,最后皇太后挑中不是嫡母亲生的叶霜。

    为此,卢氏洋洋得意了好一阵子,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年若不是存下坏念头,如今要嫁进德王府的,可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哪个当娘的不想把女儿嫁给世子荣享一生,唯有德王世子人人怕,宁可嫁给德王另外两个长进儿子,也不愿贪图富贵,葬送亲女性命。

    叶云、叶霓不肯嫁,叶霜何尝愿意?只是老夫人去世后,满府上下还有谁会替她着想?

    对父亲而言,她就是个女儿,叶府什么不多,就女儿多,一个女儿换连升三级,简直太划算。可惜皇太后只有一个克妻的侄孙子,要是有四、五个,叶府都嫁得起。

    清流门风是演给外人看的,痛心疾首也是用来表演的,在绝对的利益之下,牺牲一个女儿算什么?退亲的背后目的不过是调高价码。

    叶霜本就不愿意,再加上吕香莲闹这一出,她横了心,取来白绫,绑上梁柱,在颈间狠狠缠绕三圈,踢翻凳子,存了必死之心。

    然而死而复生的叶霜并没有替自己争取到不嫁的权利,只争取到从宫里送来的高级陪房、丫鬟,以及一百二十八抬嫁妆。

    都是些昂贵稀罕之物,足见皇太后下足重本,非要给德王世子扛个“贵妻”回府,铺面、庄子、田亩、头面首饰卢氏粗粗估计,至少有三万两。

    那些嫁妆令叶云、叶霓嫉妒不已,几度跑到叶霜跟前酸言酸语,叶霜猜测,要不是宫里人守得紧,说不定贪婪的卢氏真会干出偷梁换柱的事儿。

    叶霜会因此而开心吗?

    当然不会,她是见识多、阅历足的现代人,心底清楚,花掉的叫做财产,花不掉的叫遗产,在京城人士纷纷下注,她能不能活超过一年的同时,她不会天真到为自己拥有众多“遗产”感到喜悦。

    只是她轻轻抚摸手中象征吉祥寓意的苹果,一下又一下,轻柔而缓慢,那表情和白雪公主的后母如出一辙。

    她不是古代人,不会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资讯,她会分析、会质疑,会在与人面对面时,考虑面具下的对方长什么模样?

    除非有双重人格或精神分裂症,否则人格形成期后,性情脾气将大致定型,当然,环境改变多少会让性情有些不同,但个性天翻地覆大转变的机率也未免太低。

    她知道脑部受重创会失忆,倒没听过三年闲散日子之后,孔子会变曹操、郭靖会变成韦小宝。

    所以是什么理由让卫昀康从一个文曲星下凡的有为青年,变成无脑的败家子?

    这年代的道德标准高到令人发狂,民间舆论会逼人烧炭自杀,是什么原因让他无视标准、不畏舆论,处变不惊、坚持到底的极力使坏?!

    就算不使坏会死,但考得上状元的男人不至于没脑袋,卫昀康怎不晓得明面上的坏和台面下的坏效果不同,结论也会不同?

    他何必坏得如此明目张胆?坏得人人口诛笔伐?又不是家里没大人,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的坏?

    此为疑点一。

    几任妻子都无法为他留下一儿半女,他身为世子,卫家肯定很重视他的子嗣,倘若外室生下儿子,自然要欢欢喜喜迎进王府大门,为什么卫昀康选择将她藏在外面,不让她出头?

    就算觉得吕香莲的身分丢脸,看在儿子的分上,卫昀康也该好好把他们母子俩供养着,怎会让她在婚礼前夕冒出来捣乱?

    莫非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这桩喜事?那个不乐见的人,是卫昀康吗?

    此为疑点二。

    再说了,如果她是吕香莲,绝不会傻到把事情闹大,因为闹过这场,任谁当主母都不会让她好过,何况求她?会不会求错对象,她还没过门呢,如果吕香莲的目的是进王府,应该去求德王妃才是。

    此为疑点三、疑点四。

    如果通房妾室都生不出儿子,吕香莲的儿子果真是卫昀康的吗?如果吕香莲的儿子果真是卫昀康的骨血,那些通房、妾室是怎么回事?被人下毒手?如果她们能被下毒手,前几任的世子妃是不是也是惨遭毒手而亡?下手的人是谁?卫昀康?德王爷?德王妃?卫家二、三房的爷?

    满布袋的问号在叶霜脑海里盘旋,她清楚,接下来自己将面对的不单纯是洞房花烛夜,而是一场夺命战场。

    猛摇头,她不爱消耗脑细胞的,但不动脑就要再度魂归离恨天,谁晓得这次有没有一个吊死的女人等着自己附身,所以,亲爱的脑子大人,辛苦了。

    同样的仪式进行过五次,任何人都会驾轻就熟,何况早慧的卫昀康。

    他没有不耐烦,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喜娘言不由衷地讲着吉祥话,他不相信喜娘有高道德,打死不去赌坊里下注,赌他的第五任妻子不会死于非命,说不定已经有媒婆备妥几家的闺女名册与生辰八字,只等叶霜一死便可立刻递进宫里。

    他在笑,笑得很温和、很亲切、很仁慈,人人都知道他有多纨裤,却又一个个抵抗不住他的笑容,男人嫉妒之余,不免把他的纨裤解释成风流,而女人面对他的微笑,则忍耐不住心里小鹿乱跳。

    比方叶霜的妹妹们,即使买通太医,不愿嫁进德王府,却在看见他的笑脸时,忍不住朝他抛媚眼。

    他用微笑面对所有人,却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笑容有多虚伪。

    仪式一项一项进行,掀起喜帕、喝过交杯酒,在宫里嬷嬷的监视下,屋里人一个个退出去。

    看着严嬷嬷和辛嬷嬷严肃的表情,卫昀康忍不住想笑,这回皇姑婆是铁下心肠,非要让他生下嫡长子不可,可是,叶霜有这个本事吗?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下意识看向新娘,正好与她四目相交。

    她并没有害羞低头,没有惊艳抛媚眼,一双澄澈的眼睛带着些许分析意味,她在审视自己,眼底的好奇昭然若揭。

    这个发现,出乎卫昀康的意料。

    他猜想过,她也许会哭、会怨,或是满脸不甘心,见着他就像见着仇人;也想过她是个认命的女人,明知前途多舛,既然出嫁,只能选择依傍丈夫。

    但是她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看着他,看得异常仔细,像是要从他脸上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有意思,她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为此,卫昀康刻意渐渐靠近她,想观察她接下来的反应。

    叶霜不说话,卫昀康也不开口,一对新婚男女就这样眼对眼、鼻对鼻看着对方,没搞清楚的还以为他们在拍007,下一秒钟,谍对谍的男女就要亲在一起,再到床上滚两圈,创造萤幕激情。

    当然,卫昀康的脑袋里面没有那么多东西,他只是想知道,她的视线可以撑多久。

    很显然地,她再度出乎他的意料,她看着他,却魂游四海。

    他应该怎么解释这个女人?勇气?大胆?无畏还是愚蠢?

    如果四目相交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场战争,那么卫昀康已然败下阵来,因为她是第一个能够这样眼也不眨的望着他却心不在焉的女人。

    女人通常不是被他的容貌吸引,就是被他的名声惊吓,可她的反应在两者之外。

    “我想,你不怕我。”卫昀康终于打破沉默。

    “如果爷能试着举几个例子说服我害怕,我会努力试着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叶霜点点头,认真回答。

    她的表情分明认真,但他却从她的口气听出几分玩世不恭。

    “你应该害怕的,我前四任妻子都活不久。”他相当认真的恐吓她,好像她不受点惊吓,他就输掉第二场似的。

    “是爷命硬,还是她们觉得死亡比跟你相处更轻松惬意?”她调笑道。

    卫昀康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轻咳两下,掩饰眼底的兴味。“我建议你,懂得恐惧,对生存有帮助。”

    叶霜张大眼睛回望着他。“意思是,如果我害怕恐惧,世子爷会派五百人把院子团团围住,保护我的生命安全?”这次她说得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他依旧认定她是在同他说笑,直言道:“并不会。”看见她露出一抹失望的同时,他不免洋洋得意。

    卫昀康知道这样戏弄她实在无聊,可是却让他的笑容失去了虚伪,多了几分真诚,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叶霜叹了口气,在心中自我喊话,没啥好失望的,早猜到了,如果他那么好说话,前几任世子妃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的道:“给我一只乌鸦吧。”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反问道:“乌鸦?”

    “听说生吞乌鸦眼睛能够开通第三只眼,我得向前面几位姊姊请益,怎么样才能把这世子妃位置给坐实了,别三两下就让后面排队的妹妹们给挤下去。”这是叶霜的习惯,说真心话没人理,就拿痞话来打击尴尬,填充场面。

    卫昀康又被逗笑了,这次他笑得眉眼弯弯,带着蛊惑人心的帅劲儿。“她们活着都帮不来自己,死掉能帮你什么?”

    “我有别的选择吗?丈夫靠不住,除了阴间姊姊,还能向谁求助?有队友总比孤军奋战的好,世子爷说对不?”世子爷这三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这下子他更乐了,笑容越发张扬。

    所以她确实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知道丈夫不会助她一臂之力,也知晓孤军奋斗是她接下来的命运?

    这份理解是她胡蒙的,还是推敲出来的?如果不是胡蒙,那么她不担惊害怕、胸有成竹的理由是什么?

    越来越有趣了,出现这样一个世子妃“那位”恐怕要耗尽心思了。

    卫昀康觉得吓她一次不过瘾,又故意道:“你凭什么认为前头几个女人愿意当你的队友?说不定天眼开通,你会被她们的死状吓得魂飞魄散。”

    他并不十分清楚她口中所谓队友的意思和他猜想的一不一样,但顶她的话,让他心情愉悦。

    抓住他话中的几个关键,叶霜开始思索,他说前头几个女人,听起来没感情、很冷血,于是他是凶手的嫌疑加大;死状凄惨代表不是病死,不是因为老公太渣伤透心,也不是被老公冷落,抑郁而终,所以是死于非命?让她们活不过一年的原因是什么?

    她抬起眼眸望向他,难不成他和蓝胡子有血缘关系吗?

    这样的想法一窜进脑海,她不禁小声的叹了口气,用气音喃喃自语道:“只要不是枕边人动的手,应该还有救吧?”

    她不知道他曾经勤习武艺,也不晓得他除了早慧之外还耳聪目明,所以他听见了,忍不住心想,她颇为聪慧,居然让她猜出些许端倪。

    微哂,卫昀康语带挑衅道:“听说叶家嫡长女才艺颇高、性情柔弱,看起来不像啊!”叶霜横他一眼,直觉回嘴道:“听说德王世子纨裤无脑、惹祸成精,看起来也不全然是啊!”她的话让他陡然岔了气,没想到她是个不甘吃亏的主啊!皇姑婆究竟是怎么打听的,居然会打听出她“温柔婉约、善解人意”的评价,不会是被蒙骗了吧?

    如果是,叶家主母着实厉害,替女儿造势,什么假戏都演得出来,改日去问问叶家的两位姑爷,娶进门的货色和当初打听的截然不同,是什么感觉?

    刻意板起脸,卫昀康寒声问:“我该把世子妃的话当成夸奖吗?”

    瞥一眼他吓人的表情,叶霜知道自己的直觉惹祸了。该死!她忘记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

    这年代男女平权是屁,男尊女卑才是王道,她不该大剌剌把老公的废物事实直言阐述,应该加工包装,用虚伪的言词来帮助衣食父母自我膨胀,这才是妇德的最佳表现。

    她功课不好、长相抱歉、脑袋欠佳、不得人缘,兄姊出公差是代表学校去比赛,她出公差是被罚扫厕所,在叶家她就是个废物级的存在,别的功夫不成,她最擅长谄媚巴结、讨好虚伪,怎么这时候该用到了,她居然坦诚直言,傻了吗她!

    改变!修正!她之前的态度严重错误,既然穿越,有诸多游戏规则得编纂修订,她必须善用自己的才能,在夹缝中努力求生存。

    于是叶霜飞快拉起一张不真诚笑脸,连忙讨好的道:“是夸奖,绝绝对对的夸奖,真真实实的夸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夸奖,这点,世子爷完全不必怀疑,天理昭彰、天网恢恢、天可明监,妾身讲的每句话都是对世子爷无上的推崇与敬拜。”好吧,她承认她是俗辣,不过是好一点,识时务的那一种。

    卫昀康再次成功被她逗笑,他仰天大笑三声,他经历过五次洞房花烛夜,第一次真心感觉洞房花烛夜是件可喜的事。

    “娘子,试问,爷该如何回报你的赞美?”

    这么好,他是有恩必报之人?叶霜突然想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想起那个每晚在国王耳边讲故事的皇后,如果她也能在每个晚上逗他笑几声,是不是她的生命线会慢慢延伸?

    很好,就这么做,从今天起,她要努力当谐星,努力散播欢乐散播爱。

    “也许爷可以带一笔银子去赌场下注,赌妾身能活过一年,然后派士兵、隐卫将院子团团保护,一年后,世子爷赢得的银子,与妾身二一添作五。”

    卫昀康知道她前面说的全是废话,她早认定他是杀妻凶手,她要的只是他的一句承诺,保证她一年存活,那么一年后呢?聪慧如她,会不会已经在做下一步计划?

    可惜她猜错了,他只是帮凶,不是主嫌。

    “你这么怕死?”他扬眉问,带着挑衅意味。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妾身?”她可是比蝼蚁大上几万倍。

    “既然贪生,为什么拿绳子往上吊?”

    闻言,叶霜难掩吃惊,他居然知道原主自杀的消息?!叶府将此事瞒得密密实实,深怕触怒皇家,府里除了原主的贴身丫鬟和当家主母之外,没人知道,他这是打哪儿来的消息?

    难不成他在叶府有眼线,可是不对啊,如果他有本事做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傻纨裤?

    叶霜在心里盘算,是要一翻两瞪眼,摆出“你骗不了我”的精明,还是继续装糊涂,继续你猜我、我猜你,让两颗心一起悬疑着?

    她犹豫两分钟,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毕竟她存不来心事,骗骗外人还好,要想骗过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她可没把握。

    抿了抿唇,她回道:“人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做出一些矛盾事儿,我确实犯了傻,不过还好,迷途羔羊尚知返,可某些人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怎么说?”卫昀康顺着她的话问道。

    “傻子做傻事天经地义,可有些聪明人却专挑傻事做,世子爷说说,这是耐人寻味呢还是矛盾啊?”

    再度对望,卫昀康反复咀嚼她说的耐人寻味,最后他笑了笑,只道:“夜深了,安置吧。”

    意思是呵呵、嘿嘿,*片即将上映?叶霜咬着下唇,表现出今晚的第一次紧张。

    她的表情让他心情大悦,突然觉得自己又赢上一回,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原来还是懂得怕。

    他故意猛然凑近她,在她耳边吐气,暧昧的问:“怎么,有问题吗?”

    叶霜吓了一大跳,直觉反应推开他,跳下床,快步走到桌边,拿起茶盏想喝口水镇定心神,不料却被他把杯子抢走。

    “傻子,这东西怎么能喝?”说着,他顺手把茶水倒进花瓶里。

    茶杯不干净吗?她改拿起茶壶就口,又被他夺去,这回她的神经再大条也晓得不对了。

    但这时候,她非得喝点什么啊于是她拿起合卺酒,对着壶嘴猛灌,灌得一滴不剩。

    喝完酒,叶霜深吸气再重重吐气,等把肺里面的空气榨干了,她霍地转身,带着壮士断腕的表情对他说:“世子爷,来吧!”

    卫昀康先是一楞,随即大笑出声,想停也停不下来,这个世子妃太有趣、太可爱、太太太合他的心意,所以这回他舍不得当帮凶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世子妃不沐浴吗?”

    喔对!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的“新娘妆”所有男人对着这样一张脸,都会吓到哥哥弟弟齐软脚,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卫昀康传水,她低着头,红着脸,用最快的脚步跟随下人走进浴间,也不管下人热水添足了没,只想远远躲开看好戏的男人。

    他凝睇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接着他突然对着空中一弹指,一名黑衣人立即出现。

    卫昀康低声吩咐道:“派四个人,日夜守住世子妃。”

    闻言,黑衣人目光透出惊喜,这是意味着笑容在蒙面布底下扩大。

    “是,属下立刻去办。”一窜身,黑衣人消失在喜房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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