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窗外 >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窗外最新章节!

    结婚两年了,对江雁容而言,这两年像是一段长时间的角力赛,她要学着做一个主妇,学着主持一个家,更困难的,是要学着去应付李立维多变的个性和强烈的嫉妒这使她不能忍耐。尤其,当李立维以固执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又在想康南!”

    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被激怒得要发疯。是的!康南,康南!这么许多年来,康南的影子何曾淡忘!事实上,李立维也不允许她淡忘,只要她一沉思,一凝神,他就会做出那副被欺骗的丈夫的姿态来。甚至捏紧她的胳膊,强迫她说出她在想谁。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紧张的情况,使她感到他们不像夫妇,而像两只竖着毛,时刻戒备着,准备大战的公鸡。因此,每当一次勃溪之后,李立维能立即抛开烦恼,又恢复他的坦然和潇洒。而她,却必须和自己挣扎一段长时间。日积月累,她发现康南的影子,是真的越来越清晰了。有时,当她独自待在室内,她甚至会幻觉康南的手在温柔的抚摩着她的头发,他深邃的眼睛,正带着一千万种欲诉的柔情注视着她。于是,她会闭起眼睛来,低低的问:

    “康南,你在哪里?”

    这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在江仰止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庆祝宴,饭后,她和李立维请江麟和江雁若去看了场电影。江麟现在已是个大学生了,虽然稚气未除,却已学着剃胡子和交女朋友了。他十分欣赏他这位姐夫,尤其羡慕姐夫那非常男性化的胡子,他自己的下巴总是光秃秃的,使他“男性”不起来。江雁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仍然维持着她“第一名”的记录,好胜心一如江太太,有次,李立维勉励她做个中国的居礼夫人,她竟大声抗议说:“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若!将来别人会知道我是江雁若,不会知道我丈夫姓甚名谁!”李立维瞠目结舌,大感此妞不能小觑。

    看完电影,他们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李立维立即上了床。江雁容关掉了电灯,倚窗而立,又是月圆之夜!她把头靠在窗棂上,望着那洒着月光的花园,闻着那扑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不禁恍恍惚惚的想起自己在校园中采玫瑰,送到康南的屋里。“给你的房里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

    那是自己说过的话,多少个春天过去了,她不知道他在何处享受他的春天?或者,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春天了。

    月亮真好,圆而大,他们选择了阴历十五结婚真不错,每个纪念日都是月圆之夜。但是,她却有种疲倦感,两年,好像已经很漫长了。“雁容!”李立维在床上喊了一声。

    “嗯。”她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

    “还不睡?”“我想看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如果你懂得月亮的好看,或者我们的生活会丰富些。”江雁容忽然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床上的李立维沉默了,这种沉默是江雁容熟悉的,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她已经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你的意思,”李立维冷冷的说:“是嫌我不解风情,没有罗曼蒂克的气氛,是吗?”

    “我没有什么意思。”江雁容说。

    “你时时刻刻在拿我和你心里的康南比较,是吗?我不如你的康南,是吗?我不明白月亮有什么好看,我不会作些歪诗歪词,我不懂温柔体贴,是吗?”李立维挑战似的说,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我没有提到康南,”江雁容说:“是你又在提他!”

    “你不提比提更可恶!”李立维叫了起来:“你一直在想他,你的心全在他身上,你是个不忠实的妻子,在我们结婚二周年纪念日的晚上,你却在怀念着你的旧情人!”他凶猛的喊:“雁容!过来!”“我不是你的狗,”江雁容昂了昂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凶,我不必要听你的命令!”“是吗?”李立维跳下了床,光着脚跳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冒着火,恶狠狠的盯着她。他抓住了她的衣服,拉开了她睡衣的钮扣。“你做什么?”江雁容吃惊的问。

    “看看你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

    “你放开我,你这只疯狗!”江雁容喊,挣扎着。“哈哈,我是疯狗,你的康南是圣人,是不是?好,我就是疯狗,我占有不了你的心,最起码可以占有你的人,叫你的康南来救你吧!”他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丢到床上,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但他按住了她。他的神情像只要吃人的狮子。她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乱嚷着:“你这只野兽!放开我!放开我!”

    李立维把她的两只手分开压着,让她平躺在床上,他俯视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吗?你属于我,你知道吗?不管你这颗不忠实的心在那个男人身上,你的人总是我的!我就要你,我就欺侮你,我就蹂躏你,你叫吧!”

    “李立维!”江雁容喊,眼睛里充满了屈辱的泪水:“不要对我用暴力,如果你凭暴力来欺侮我,我这一生一世永不原谅你!”“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知道吗?”李立维拉开了她的衣服。“不要!立维,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向来不懂得温柔的,你知道!你是我的,我就可以占有你!”“不要!不要!不要!李立维,你会后悔的!看吧!你会后悔的!”江雁容大叫着。

    午夜,一切过去了。江雁容蜷缩在床角里静静的哭泣,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如此屈辱,和如此伤心。李立维强暴的行为毁掉了她对他最后的那点柔情。她不断的哭着,哭她内心和身上所受的屈辱,看到李立维居然能呼呼大睡,她恨得想撕裂他。“这是只肮脏的野兽!”她想。拚命的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是没有良心,没有人格,没有一丝温情的!我只是他的一具泄欲的工具!”她抽搐着,感到自己身上的秽气,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了。

    清晨,李立维从睡梦里醒来,发现江雁容蜷缩在床角里睡着了。被单上泪痕犹新,脸上布满了委屈和受辱的表情,一只手无力的抓着胸前的衣服,显然是哭累了而睡着了。想起了昨夜的事,李立维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疯了!”他想:“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望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子,和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他感到心脏像被人抽了一下。他了解江雁容那份纤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已在他们的婚姻上留下了一道致命伤。俯下头,他想吻她,想告诉她他错了,但他不忍再惊醒她。拉了一床薄被,他轻轻的盖在她身上。悄悄的下了床,他到厨房里去弄好早餐,她依然未醒。“可怜的孩子!”他怜爱而懊悔的看着她:“我错了!”

    到了上班的时间,他吃了早饭,把她的一份罩在纱罩子底下,预备去上班。又觉得有点放不下心,他匆匆的写了一张纸条:“雁容,我错了,原谅我。”压在纱罩子下面。然后赶去上班了。李立维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门户深扃着,他喊了两声“雁容”,没有人答应,他认为她一定出去了。她有个习惯,每次吵了架就要出去逗留一整天,不是到周雅安那儿,就是到程心雯那儿,要不然就干脆回娘家。“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一走进去,他就看到桌上摆着的那份早餐,和他写的那张纸条,都一动都没动。他冲进了卧室里,发现江雁容仍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样子一天都没有起床,他叫了一声:“雁容!”她张开眼睛来,望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他这才感到她的脸色红得不大对头,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烧得烫手。被他这一碰,她立即又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伸手摸她,她瑟缩了一下,就滚进了床里,用一对戒备的眼神看着他。李立维缩回了手,苦笑了一下说:

    “我不碰你,你别害怕,你在发烧,那儿不舒服?”

    她望着他,仍然一语不发,那神情就像他是个陌生人。这使李立维觉得像挨了一鞭。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温柔的说:

    “你病了!我出去给你买药,大概昨晚受了凉,吃点感冒药试试。你还想吃什么?一天没吃饭?我给你买点面包来,好不好?”她依然不说话,他看着她。她脸上有份固执和倔强,他轻轻拉住她的手,她立即就抽回了。他无可奈何的说:

    “雁容,昨晚我不好,你原谅我好吗?”

    她干脆把身子转向了床里,脸对着墙,作无言的反抗。李立维叹了口气,起身来。“她根本不爱我,”他想。“她的心不在我这儿,这是我们婚姻上基本的障碍,我没有得到她,只得到了她的躯壳。”感到自尊心受了刺伤,他在床边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出去,骑车到新店给她买药。

    药买回来了,他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江雁容仍然面朝里躺着。他勉强压抑着自己说:“雁容,吃药好吗?就算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转过身来,慢吞吞的坐起来吃药,头昏打击着她,一日没吃饭和高烧,使她十分软弱。他伸手来扶她,她本能的打了个冷颤,看到这只手,就使她想起昨夜的强暴行为,她心伫立即掠过一阵厌恶感。她的表情没有逃过李立维的眼睛,他勉强克制自己将爆发的一阵火气,服侍她吃过药,看到她躺回床上,他问:“要不要吃面包?我买了一个沙拉的,和一个咖哩的,要哪一个?”“都不要。”她简简单单的说。

    “勉强吃一点,好吗?要不然你会饿坏。”他依然好言好语的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她皱起了眉头,厉声说:

    “把你那只脏手拿开!”

    李立维愣了愣。他瞪着她的脸,怒火燃烧着他的眼睛,他咬咬牙说:“你的脾气别太坏,说话多想一下,我的手怎么脏了?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

    “你是个禽兽!”江雁容冷冷的说。

    “好,我是个禽兽,”李立维冒火了:“你十分高尚,十分纯洁,十八、九岁懂得去勾引男老师,天天跑到老师房里去投怀送抱!你高尚得很,纯洁得很!”

    “立维!”雁容大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浑身抖颤。她的头在剧烈的晕眩,房子在她眼前转动,她努力想说话,却只能喘息。李立维咬咬嘴唇,叹了口气,柔声说:

    “好了,你躺下休息休息吧,算我没说这几句话!”

    江雁容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李立维被吓住了,他扶住她,摇她,在她耳边叫:

    “你怎么?雁容,你怎样?”

    江雁容摇摇头,从齿缝里说:

    “立维,我们之间完了,我们办离婚手续吧!”

    “不!”李立维让她躺下,揽住了她的头:“雁容,我爱你!我爱疯了你!”他的眼圈红了,懊悔的说:“你原谅我,我们再开始,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提康南!”

    她摇头。“没用了,立维,我们彼此伤害得已经够深了。”她叹了口气,用手指压着额角:“再下去,只有使我们的关系更形恶化。立维,饶饶我,我们分手吧!”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你!”他说,像个孩子般流泪了:“我有什么过失,你告诉我,我一定改,但是,不要离开我!”他用手抓住她的衣服,“我爱你,雁容!”

    江雁容望着他,他流泪的样子使她难过。李立维继续说:

    “我一切都改,我发誓!我会努力的去做一个温柔的、体贴的好丈夫,只要你给我机会。雁容,原谅我的出发点是爱你!不要毁了我的一切!”

    他哭得像个傻孩子,她曾爱过的那个傻孩子。于是,她也哭了起来。他抱住她,吻她,乞求的说:

    “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她原谅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爱里。但是,这并没有挽救他们的婚姻。那片阴影一天比一天扩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开始感到她无法负担心中的负荷。

    这天,报上有台风警报。但一清早,天气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维去上班的时候,江雁容叮咛着说:

    “下了班就回家,报上说有个大台风,你记得带几个大钉子回来,我们厨房的窗子坏了。假如不钉好,台风来了就要命了。等会儿瓶瓶罐罐满天飞,连抢救都来不及,可别忘了哦!”“不会忘!”李立维叫了一声,挥挥手,跳上车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阴暗,仍然没有起风的样子。江雁容扭开收音机,一面听音乐节目和台风警报,一面刺绣一块桌布。台风警报说台风午夜时分从花莲登陆,不过可能会转向。江雁容看看天,蓝得透明,看样子,风向大概转了。对于台风,江雁容向来害怕,她有胆怯的毛病,台风一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个巨人能保护她。到下午五点钟,仍然风平浪静,她放心的关掉了收音机,到厨房去做晚饭,现在就是台风来她也不怕了,李立维马上就要回家,在台风的夜里,李立维那份男性对她很有点保护作用。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么风雨的。

    李立维下班的时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个地方去。”

    “不行,”李立维说:“有台风,要赶回去。”

    “算了吧!台风转向了。”

    “谁说的?”“收音机里报告的。”“你要我到哪里去?”“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女孩子,你去帮我看看,花一笔钱救她出来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维问,小周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李立维一直不以为然,但小周坚持说那女孩本性善良,温柔可靠。“有那么点意思,”小周说:“你去见见,也帮我拿点主意。”

    “去是可以,不过见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娇妻,你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可见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着小周,七转八转,才到了万华一栋大酒楼面前,李立维抬头看看,红红绿绿的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门上有三个霓虹灯的字“寻芳阁”。他皱皱眉:

    “小周,这种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进去吧,没有人会吃掉你。”

    李立维进去了,这才发现出来却不大容易,几分钟后,他已被一群莺莺燕燕所包围了。他发现他糊里糊涂的喝了酒,又糊里糊涂的醉了。而窗外,风雨大作,台风已经以全力冲了过来。这时的江雁容,正在房间里焦灼的兜圈子。台风来了,饭菜早已冰冷,手表上的指针从七点跳到八点,八点跳到九点,李立维仍然连影子都没有。迫不得已,她胡乱的吃了一碗饭,把门窗都关紧。风夹着雨点,狂扫在门和窗玻璃上,穿过原野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呼啸。“他不可能赶回来了,这个死人!”想起必须和风雨单独搏斗一整夜,她觉得不寒而栗。“这么大的风,他一定回不来了!”她在房内乱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厨房里哗啦啦一声巨响,使她吓得叫了起来。冲进厨房里,才发现窗子果然被风吹垮了。雨点正从不设防的窗口狂扫进来,她冲过去,紧急的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进房里去。还来不及搬第二批,一阵狂风急雨把她逼出了厨房,她慌忙碰上了厨房通卧房的门,用全力抵住门,才把门闩上。立即,厨房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知道,那些剩余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老天,李立维,你这个混蛋!”

    她咒骂着,窗外的风雨使她恐怖,她把卧室通客厅的门也关上,站在卧室中发抖。她的衣服在刚才抢救厨房用品时已淋湿了,正湿搭搭的黏身上。窗外的雨从窗缝中溅进来,望着那像喷泉般从窗缝里喷进来的雨水,她觉得恐怖得浑身无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单,堵着窗子的隙缝,还没有堵好,电灯灭了,她立即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放弃了堵窗子,她摸索着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开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了起来。然后浑身发抖的低声叫着:

    “康南,康南!你绝不会让我受这个!康南,”在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康南是个无所不在的保护神。“你保护我,你爱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我不该背叛你,我不该嫁给别人!”花园里的一声巨响又使她惊跳了起来,不知是那棵树倒了。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好像是篱笆倒了。厨房里砰然一声,彷佛有个大东西跳进了厨房里。她蒙紧了头,抖得床都摇动了。“李立维,你真没良心!真没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原谅你!你是个混蛋!是个恶棍!”

    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当黎明终于来临,风势终于收敛之后,她已陷入虚脱无力的状态。室内,一尺深的水泡着床脚,满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顶漏下来的水。她环顾一切,无力的把头埋在枕头里,疲倦、发冷、饥饿都袭击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天塌下来也无力管了。

    当李立维赶回家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积水仍然淹没了他的足踝。站在家门口,他惶然四顾,可以想见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篱笆全倒了,花园中一棵有着心形叶片的不知名的树,也已连根拔起。那棵为江雁容深爱着的芙蓉树,已折断了七、八根枝桠。另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断了好几棵,幸好江雁容最宝贵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带着十二万分的歉疚,越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篱笆,走到门边来。门从里面扣得很紧,他叫了半天门,才听到江雁容的脚步踩着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说,内心惭愧到极点。

    “你到哪里去了?你居然还晓得回来!”江雁容咬着牙说,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冲了上来。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寻芳阁去看他的女朋友。”“寻芳阁是什么地方?”江雁容厉声问,听名字,这可不是一个好所在。“是一个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你把我留在这个乡下和大台风作战,你倒去逛酒家!问问你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选择一个大台风的日子!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维冤枉的说:“我到那里什么坏事都没做,起先以为台风转向了,后来被那些人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多待了一会儿,就被风雨堵住了。我跟你发誓,我绝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连碰都不肯碰她们,一直到早上我出来她们都还在取笑我呢!”“我管你碰她们没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该死!你卑鄙!你无耻!没有责任感!你不配做个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经历使她发狂。她用手蒙住脸。“好妈妈,她真算选到了一个好女婿!”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李立维的脸色变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严重的伤害。“一个人总会有些无心的过失,我已经认了错,道了歉……”

    “认了错,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对你有不忠的行为,我也认个错你就会原谅了吗?”

    “我并没有不忠的行为……”

    “你比不忠更可恶!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你把我单独留在这里,你这种行为是虐待!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个懂得爱我,懂得珍惜,懂得温存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嫁给你,在这儿受你的虐待!我真……”

    “好,”李立维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烧了起来,江雁容的话又尖锐的刺进了他心中的隐痛里。“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个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有股凶野的狂热。

    “不错!”她沉着声音说:“我一直想念那个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错,我爱他!他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绝不会上酒家!他绝不会把我丢在乡下和黑夜的台风作战!他有心有灵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却一无所有!你只是个……”李立维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逼退到墙边,他压着她使她贴住墙,他紧瞪着她,切齿的说:

    “你再说一个字!”“是的,我要说!”她昂着头,在他的胁迫下更加发狂:“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从没有爱过你!从没有!你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啪!”的一声,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面颊上立即留下五道红痕。他的眼睛发红,像只被激怒的狮子般喘息着。江雁容怔住了,她瞪着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夜的疲倦、寒颤,猛然都袭了上来。她的身子发着抖,牙齿打颤,她轻轻的说:“你打我?”声音中充满了疑问和不信任。然后,她垂下了头,茫然的望着脚下迅速退掉的水,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接着,就低低的说了一句:“这种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说完,她才感到一份无法支持的衰弱,她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李立维的手一直抓着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纤小的身子无力的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惨白的脸上清楚的显出他的手指印。一阵寒颤突然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她,但她是失去知觉的。把她抱进了卧房,看到零乱的、潮湿的被褥,他心中抽紧了,在这儿,他深深体会到她曾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个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较干的毛毯,包住了她。然后,他看着她,他的眼角湿润,满怀懊丧和内疚。他俯下头,轻轻的吻着她说:

    “我不好,我错了!容,原谅我,我爱你!”

    像是回答他的话,她的头转侧了一下,她的睫毛动了动,朦朦胧胧的张开了眼睛,她吐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嘴里模模糊糊的,做梦似的说了几个字:

    “康南,哦,康南!”李立维的脸扭曲了,他的手握紧了床柱,浑身的肌肉都硬了起来。江雁容张大眼睛,真的清醒了过来。她望着木立在床边的李立维,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她知道她和李立维之间已经完了!他们彼此已伤害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转开头,她低声说:“立维,你饶了我吧!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

    李立维仍然木立着。半天,才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痛苦的扭曲着,像是患牙痛。

    “雁容,你一点都不爱我,是不是?”他苦涩的问。

    “我不知道。”江雁容茫然的说。

    李立维沉默了,她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从没有获得过这个女孩子!她的心一开始就属于康南,正像她说的,她从没有爱过他!“假如你不爱我,雁容,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又问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大声说,面向床里。“我嫁的时候,对你的了解不很清楚。”“你是说,你认错了人?”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直望着他。

    “立维,别追问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只有使双方痛苦。我承认我的感情太纤细,太容易受伤,而你又太粗心,太疏忽。我们的个性不合,过下去徒增烦恼,立维,我实在厌倦吵架的生活!”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有一条毒蛇盘据在你的心里!”李立维说。“你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当然,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否认我对康南不能忘情。”江雁容叹了口气:“反正,我们现在是完了!”“你预备怎么样?”“离婚吧!”她轻声说。

    他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子,”他狠狠的说:“我真想掏出你这颗心来看看,是不是铁打的?”他盯着她,她那微蹙的眉梢,如梦的眼睛,温柔的嘴,对他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正像他心的一部份。他咬咬嘴唇:“不,雁容,我不会同意跟你离婚!”“何必呢,生活在一起,天天吵架,天天痛苦!”“你对我是一无留恋了,是吗?”他问。

    她倔强的闭住嘴,默默不语。他望着她,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凄厉。江雁容害怕的望着他,她习惯于他爽朗的笑,但绝不是这种惨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渗出了眼角。他用手指着她,说:“好好,我早该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康南,我就不该娶你,娶回一具躯壳,你是个没心的人,我有个没心的妻子!哈哈!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又为什么该臣服在你的脚下,向你乞求爱情!雁容,你错了,我不是这样的男人!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向人如此服低!你试试,我的骨头有多硬!”他把拳头伸在江雁容鼻子前面,看到江雁容畏怯的转开头,他又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说:“你要去找康南!是吗?去吧!你这个不忠实的,没有情感,不知感恩的负心人!去吧!我再也不求你!天下何处没有女人,你以为我稀奇你!”他捏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力握紧,痛得江雁容大叫。他的态度激发了她的怒气,她叫着说:“放开我,我没有情感,你又何尝有心有情感!是的,我要去找康南,他绝不会像你这样对人用暴力!”

    “他温柔得很,体贴得很,是不是?他是上流人,我是野兽,是不是?”他把她捏得更紧。“那么,去找他,去做他的妻子!他那么好,你怎么又嫁给我了呢?”

    她的手腕像折碎似的痛了起来,她挣扎着大叫:

    “他是比你温柔,我没有要嫁你,是你求我嫁给你!是妈妈做主要我嫁给你!一切何曾依照我的意志?我只是……”“好!”他把她摔在床上,他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完全是被迫嫁给我!那么,你走吧!你滚吧!滚到你伟大的康南的怀里去!让我看看你们这伟大的爱情会有多么伟大的结局!你去吧!去吧!马上去!”江雁容从床上跳了起来,哑着嗓子说:

    “我马上走!我永远不再回来!我算认清了你!我马上就走!”她下了床,冲到衣橱前面,打开门,把自己的衣服抱出来,丢在床上。“哈哈!”李立维狂笑着:“爱情万岁!”他转过身子,不看江雁容,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像喝醉了酒一般,他摇摇晃晃的走到车站,正好一班开往台北的火车停了下来,他茫然的跨上车厢:“爱情万岁!”他低低的念,伏在窗口,看着那从车子旁边擦过的飞驰的树木:“爱情万岁!”他又说,对自己发笑。旁边一个小女孩好奇的看看他,然后摇着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的手臂说:“妈妈,看!一个疯子!”

    “嘘!”那母亲制止了孩子,一面也对他投过来警戒的一眼。“哈哈,疯子,做疯子不是比一个清醒明白的人幸福得多吗?”他想着,靠在窗子上。

    模模糊糊的,他下了车,又模模糊糊的,他来到了一个所在,白天,这儿没有霓虹灯了,上了狭窄的楼梯,他大声说:“拿酒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郁的女子走了过来,诧异的说:

    “哟,是李先生呀,今天早上才走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脸嫩得紧吗?要不要亲亲我呀?”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低低的领口里。

    “要死啦!”那女的尖叫起来:“现在是白天呀,我们不开门的,要喝酒到别的地方去!”

    “白天跟晚上有什么不同?”李立维说:“说说看,你要多少钱?我们到旅馆去!”“哟,你不怕你太太了呀?”

    “太太!哈哈哈!”李立维狂笑了起来。

    江雁容看着李立维走出房间,感到脑中一阵麻木。然后,她机械化的把衣服一件件的装进一只旅行袋里。她昏昏沉沉的做着,等到收拾好了,她又机械化的换上一件绿旗袍,在镜子前面慢慢的搽上口红和胭脂,然后拿起了她的手提包,踉跄的走到门口。太阳又出来了,花园中却满目凄凉。跨过那些七倒八歪的篱笆,一个正好骑车子过来的邮差递了一封信给她,她机械的接过信。提着旅行袋,茫然的向车站走,直到车站在望,看到那一条条的铁轨,她才悚然而惊,站在铁轨旁边,她仓惶的四面看了看:

    “我到哪里去呢?”她想着,立即,康南的影子从铁轨上浮了起来,浓眉微蹙,深邃的眼睛静静的凝视着她,他的嘴唇仿佛在蠕动着,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低低的唤:

    “容,小容,容容!”“康南,”她心中在默语着:“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抬头看看天。“到最后,我还是做了母亲的叛逆的女儿!”

    车来了,她上了车。坐定后,才发现手里的信,拆开看,是周雅安的信,要请她到她家去吃她的孩子的满月酒。末一段写着:

    “那天程心雯和叶小蓁也要来,我们这些同学又可以有一个伟大的聚会,谈谈我们中学时的趣事。叶小蓁十月十日要结婚了,你还记得她要把她阿姨丢到淡水河里去的事吗?时间过得多快!程心雯年底可赴美国和她的未婚夫团聚。真好,我们这些同学已经各有各的归宿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我的娃娃又哭了,不多写,代我问候你的黑漆板凳。还有一句,上次程心雯来,我们谈论结果,公认我们这些丈夫及准丈夫里,论风度、漂亮、谈吐、多情,都以你的那位属第一。得意不?安”

    看完信,她茫然的折起信纸,“你的那位”,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你的那位”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吗?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吗?她望着窗外,从车头那边飘过来一股浓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惚的觉得,她的前途比这烟也清晰不了多少。是的,她们已经各有各的归宿了。但她的归宿在哪里?车子向前面疾驰而去。

本站推荐:神医毒妃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小阁老神医嫡女随身空间:神医小农女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窗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琼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琼瑶并收藏窗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