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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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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诗云:六螭在天航,虚夜得永明。穷室虚夜外,孰计日短长!

    永明宫在大成以东二十里外,肇建于大公承德四年,至十三年方始建成,前后花费了整整九年的时间。自永明宫建成以后,审宗元享皇帝就迁居至此,余下的岁月都在宫中度过。元享皇帝雅爱诗书,搜集天下孤本残篇,都堆在永明宫中,亲自查览批阅,甚至删定,想要总合起来做一本大书,可惜事业未竟就薨逝了。继位的益宗元炅皇帝喜欢狩猎多过读书无数倍,一辈子就没踏入过永明宫半步,说那里“多书蠹,朕所厌也”此后百余年间,永明宫就荒废在那里,只偶尔皇帝东巡,第一日会在彼处落脚。

    我统率大军杀到永明宫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了。先到的膺飏为了堵截妄图突围杀出的忠平王兵马,正忙得不亦乐乎,我立刻将方圆数里的宫殿群团团围住,严令不得放一人一犬出入。

    膺飏来大帐向我禀报:“退敌三度突击,斩百余人。自俘虏口中得知,天子与忠平王尚在宫中,有卒千数。”“两万对一千,”我坦然地笑笑“明晨杀入宫中,料皆为我所擒也。”膺飏却并没有我这么乐观,他展开才命人画得的宫阙图,指点着说道:“墙高堞密,又多复壁,凭坚而守,虽十倍难遽克也。宫中本多存粮,况忠平王若奉天子出,谁敢拦阻?”

    这点倒不可不防,天子虽然丧失权柄,终究头戴至尊之冠,他若在阵前出现,我手下这些士兵都不敢举起武器相对,忠平王要是挟持天子突围,局势就会变得很复杂了。“密布箭手,见有人出,一律射杀之!”我嘴里虽然这样说,心中却雅不愿因此伤到了天子。终究弒君之名,谁都担当不起——可恶的高市王,可恶的获筇,干嘛偏要我来此做这个恶人呢?

    然而既然已到此处,当然不可能再把活的天子和忠平王送回都中去,我左思右想,苦无良策,也不好和膺飏商量。我该怎么说?“杀天子而不为天下唾,卿可有妙计教我?”这实在也太不象话。帐外鼓打三更,我和衣卧下,心中忐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眼前又泛起妻子的倩影——自往都中来后,我几乎每五天就写一封信给她,她却始终都不回信,信使总是回报:“家中都好,夫人不日即差人赍书来。”可她为什么就不能接信即回,交给我派去的信使直接带回来呢?

    我真想早点解决这里的问题,然后肋生双翅,飞回去高航城和她团聚。在黑暗的政治漩涡中,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拿下永明宫,杀死天子和忠平王,乱局就可平定——平定归平定,是否安泰,那又是后话了——到时候告假迎取家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既然如此,干脆狠下心来,挥大军杀入永明宫,把问题彻底解决了吧。我和丈人本是一体,高市王就算想向天下人有所交待,也不能推我出去当替罪羊〔这个角色八成会落在膺飏头上,我倒是得其所哉〕,至于万年遗臭,反正是身后事,想那么多干嘛?

    此次如果膺飏不临阵倒戈,忠平王的阴谋得逞,我定以“乱臣贼子”之名记入史册。是遗臭还是流芳,本就由造化注定,不容个人置喙。择良行善,未必便能万世景仰,恶贯满盈,也未必就招致身后骂名,我何必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确定的未来头疼呢?还是尽早解决眼前的问题,回去和妻子团聚,是最真实的福祉呀!

    主意既然拿定,神思立显困顿,当下里朦胧睡去。天还没亮,先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喊叫声。我匆忙披衣起身,持剑冲出帐外:“怎么,贼欲突围吗?”一名小军官匆匆跑过来,深深一鞠:“贼欲趁夜突围,已为膺校尉击退,我军所射火箭燃着宫阙北门,因此鼓噪,致惊大人,死罪。”

    我吃了一惊,吩咐部下牵过马来,匆匆往永明宫北门驰去。距离还很远,先看到黑暗中红云腾起,一片明亮的火光。跑近北门,眼前恍如白昼,热浪滚滚袭来——这火着得还真不小啊!

    “膺飏何在?速速救火!”嘴里这样喊着,我却分明看到百余名弓箭手排列齐整,正大呼小叫地往宫内发射火箭,似乎还嫌火势不够大似的。我奔过去,正待挥舞马鞭制止他们胡闹,膺飏顶盔贯甲迎了上来。

    “卿不救火,此是何意?”我大声质问膺飏。膺飏一脸兴奋的表情,稽手回答道:“永明宫坚固难下,倘以火攻,逆贼定无孑遗——偶尔火失北门,宫中多书简,遇热便燃,下将才恍然想起。机不可失,未曾先期禀报,恕罪。”

    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有功了!不过这是一个粗鲁人,我不该和他一般见识,只能温言解释说:“正为宫中多书简,以火攻之,玉石俱焚,诚可惜也。卿速速命人汲水救火,毋使蔓延。”

    膺飏愣了一下,突然走近两步,低声笑道:“天子、忠平王都在宫中,擒不易擒,杀不便杀,葬身火窟,是天意也,非人之罪。”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机灵,能把握住此次行动的关键所在。不过仔细想想,他终究不再是一介江湖豪侠,也做过几个月的官,此种漩涡,入便臭腐,人之化为禽兽,本也是相当快捷的事情。

    然而他分明不懂得何者为大,何者为小。“宫中所藏,多是孤本,一旦堕入火窟,前人心血,后人所望,竟化灰烬矣!”我告诫他说“攻守之事,可另觅善策,煌煌典籍,岂能毁于我手?!速速救火,不得延误!”

    膺飏轻轻摇头:“此刻纵火极易,灭火却难。”我闻言不禁愣住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如人沉疴,旦夕之间,大人强使其生,可乎?旦夕就死,于千年后死,小大之势,所异者几希?秋虫僵仆,沧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况此宫不焚,兵燹不销,走卒百姓,号呼呻吟而死者又不知凡几,大人因何独悯书简死物,而不怜苍生社稷耶?”

    这一大套话如涌泉喷出,倾倒我前,金石坠地,听得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刹那间,我感觉到面对的并非膺飏,而是一位道德高深的隐士——那种言辞本不该出于草莽之口。不过也很难说,道之所在,无所不容,刍狗瓦砾,其中莫不有道,何况一名享誉天下的豪侠呢?他自有他的想法,他的想法自然与我不同。难道我从来都想偏了,过于执念,被他喝开另一重天地,才会这样狼狈地无辞以对吗?

    他说的自有道理。天地创生万物,固然没有永恒,就连天地本身也未必是永恒不灭的。既然都要灭亡,迟些灭亡,早些灭亡,又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灭亡,物质的万物生灵灭亡,和精神的前人遗传灭亡,又有什么区别?古贤有云:“我身灭,而道不灭。”然而所谓道,乃是天地运行的法则,天地既不能永久,道焉有不灭之理?身灭、道灭,不都是灭吗?谁又有权判断何者更为重要,何者之灭更为可惜?

    膺飏看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微微一笑,自顾自转身去指挥纵火了。我就立马在热浪前面,后心涔涔汗下,眼中所见,恍如不见,耳中所闻,恍如不闻,心中所想,也恍如不想。就这样痴痴呆呆,又有点垂头丧气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名部下跑过来一带我的马缰:“火势甚猛,大人退后!”

    我毫无反应地由着他人牵我的座骑,拉我离开火场附近。距离燥热和红光较为远了,我这才发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曙光喷勃,逐渐覆盖了山川、宫阙,一轮红日猛然从山背后跳出来,然后缓缓向上攀升。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却不自禁地在想:“这红日也终有死,终有灭呀”

    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昔日虽然破旧,却也曾一度辉煌的永明宫,就此化为瓦砾灰烬。宫中人泰半都葬身火窟,逃出来数百人,一半被当场射杀,一半做了俘虏,却也因膺飏之请,我垂头丧气地下达命令,全都砍了脑袋,以便日后报功。

    万物皆有生有灭,永明宫是如此,太后、天子也如此,忠平王亦不得独逃。事后想起来,膺飏这家伙嘴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然而当初他的朋友遭了官司,他却为何不以“生灭是常”来自我安慰,还偏要捉了我去抵换,险些害我无罪被磔?其后我赍了先帝诏书去捕拿他,他也不肯认命,偏要抗拒王法,和我放对。仔细想想,人之为人也,莫不如此,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得淡,触犯切身利益,却都一个个乐生惧死,大道理全抛去荒郊野外了。不过这时候我心却如槁木死灰,根本提不起兴致来质问膺飏行事的前后矛盾。况且大火眼见已经无法扑灭了,我就算驳斥得那太山大侠哑口无言,又于事何补?

    我写了一道奏文,称:“逆贼挟天子而纵火,下臣奋貔貅以施救,奈何宫储易燃,烟焰张天,诚恐国祸之不可禳也。驽钝之才,不能洞悉奸轨,若使天子蒙难,虽身百死不得往赎也!”我当然知道,这火本是我军放的,不是忠平王放的,再怎么矫辞掩饰,只能越描越黑,想掩天下悠悠之口,想蒙蔽千年史册,都不过无意义的挣扎罢了。但我必须这样上奏,不是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为高市王织好一条遮羞布。

    派快马将奏文传回京都,不久便有王命下达,骈四骊六的,先咒骂一顿忠平王的丧心病狂,然后温言抚慰前线将士,既要我们努力救火,却又说:“趟天子蒙难,是天不佑我大成,致使奸谋得逞,非卿等之过也。”

    我看那王命的口气、用语,乃至修辞,分明是出于获筇之手。于是就在军中、都中双方门面文章大作特作之时,煌煌永明宫化为一片焦土。等能燃烧的东西基本全都烧尽了,我才派士兵入内搜捡。天命之君也好,帝王贵胄也罢,经火烧过全化腐臭,和猪牛犬马没有什么区别。想要在火窟里找到太后、天子和忠平王的残骸,无疑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我和膺飏商量了一下,只好搓几捧黑土,盛以金匮,裹以黄绢,假装是太后和天子的遗骨,又翻着一个面目全非的脑袋,假说那便是逆贼郕瑜。

    从我往下,三军缟素,为天子服丧,装模作样哀哭恸地地回归京城。高市王也做足表面文章,亲率三公九卿、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以迎天子灵柩。典仪诸署合议后,给大行天子追的谥号为“元悯”庙号“殇宗”

    因为我和膺飏没能保全殇宗元悯皇帝的安全,一齐上疏请罪。高市大王即以摄政藩王的身份,贬我为城门司马,贬膺飏为中庶子。不过丈人偷偷告诉我说:“明春正月,大王即正位天子,并赏百官。已有内命,我加大将军衔,获筇加车骑将军衔,贤婿为大司徒,加卫将军衔。”

    我闻言吓了一跳,大司徒秩万石,主掌民事,实际权力等于宰相,加卫将军则兼涉军政,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步登天,可以位极人臣。丈人做大司马、大将军,那和太傅一样,都是不常设的上公,获筇太尉、我做大司徒,都列三公显爵——年不而立做到三公的,本朝肇始以来,从来就没有过!

    如果不是永明宫那一把火烧坏了我的好心情,听闻此讯真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甚至当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然而现在的自己,却只是浅浅一揖,回答丈人说:“儿婿年轻,恐难当此大任。”丈人拍拍我的肩膀:“休太谦逊。日后你我翁婿并力,致国太平,标名青史,诚千秋佳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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