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香草山 > 百合花1-5

百合花1-5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香草山最新章节!

    一、宁萱的信

    廷生:

    你好。

    我自觉很冒昧给你写信。

    我原是不能接受给陌生人写信这样冒昧行为的人。

    我曾经有过数次被文字打动的经历,也曾有过与这文字后的心灵结识的冲动。但出于漠然悲观的天性,最终宁肯默默地与文字交流。迄今为止从未写过一封给陌生人的信,但王小波的死给了我极大的打击,因为他就是我曾经想要写信的人。而如今,信还在心里酝酿,收信的人已渺然不知所向。我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心与悔恨。

    世事喧嚣,人生寂寞。我一直以为,支撑我生活的动力,便是罗素所称的三种单纯然而又极其强烈的激情: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而在这样的动力下生活,注定是孤独,无尽的、近于绝望的孤独。

    我想,在这片已经不再蔚蓝、不再纯洁的天空下,如果还有一双眼睛与我一同哭泣,那么生活就值得我为之受苦吧。

    于是,因为王小波,因为孤独,因为生命的脆弱与无助,我终于提起了笔,给你,严重而真诚。

    作个不恰当的对比,许广平第一次冒昧给鲁迅先生写信的时候,提了一个大而无当的问题:人生遇到歧途怎么办?我自觉我这封信虽没有提问,却也大而无当,不知所云。可鲁迅先生认真地回答了许广平的信,他看透黑暗,却从未绝望。你呢?还有一颗易感而真诚的心吗?

    最后,我要告诉你,我是个女孩,美丽,也还年轻。

    宁萱

    一九九九年六月四日深夜

    二、宁萱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

    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床来鬼使神差地给一个陌生人写了一封信——除了他写的一本书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很久没有写信了。虽然每天都坐在电脑前,但在键盘上敲出的都是与心灵无关的文字——是比八股还要八股的项目可行性报告、是格子里填满数据的报表、是给其他部门的例行公事的通知书日复一日,这些文件已经塞满了我的大脑。

    忽然,我觉得很累、很累。我来到这家庞大的外资公司已经一年多了——好多人都很羡慕我,一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女孩,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当上了部门经理。

    我似乎很"成功",在前几天的聚会上,毕业之后难得一聚的大学同学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当年在我下铺的女孩,还只是银行的一个普通营业员。最有"出息"的男同学,也仅仅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小科长。相比之下,我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但是,这些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对我说:"你并不属于这里。"这个声音每天都在心灵深处响起,由远而近、由低而高,像火红的熔岩在幽暗的地壳中翻涌着。

    那么,我的灵魂究竟属于什么地方呢?我的心究竟要"安置"在哪里才能够获得宁静和愉悦呢?

    公司占据整个的一座大厦,我的部门在十层,整层楼就是一间开放式的办公室。每个职员有一个透明的隔间。几十个职员,像一群家养的鸽子,都被安置在一模一样的"笼子"里。

    巨大的中央空调,每时每刻都在发散着无穷的能量,冬暖夏凉。我不喜欢空调,我宁愿房间里的温度与外面的温度一模一样。无论冷也好,热也好,保持大自然本身的温度最好。可是,我们的皮肤已经适应了空调制造的虚假温度,反而无法适应大自然本身真实的温度。我们的肌肤在虚假的温度之中麻木了,我们的心也一样。我们自己亲手把自己装进一个虚假的盒子里。

    我每天对着电脑,用电子邮件和电话跟同事们联系。尽管大家同处一室,却谈不上有什么心灵的沟通。这就是"现代化"的公司中的惯例。在公司安装着蓝色玻璃的办公室里,每个人各司其职:或者整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处理事务,一动不动;或者匆匆地走来走去,没有片刻时间左顾右盼。

    每个人都表情严肃,却面目模糊。

    我的位置靠近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然而,偌大的公司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一起分享看风景时的心情。英国作家福斯特有一本出色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很久以前看过,书中具体的情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却记得那个小小的、简单的、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我没有一个房间,但我有一个角落。

    我经常往远方眺望,远方依稀可见烟雨迷蒙的瘦西湖,瘦西湖边上白塔的塔尖也还有模糊的轮廓。可惜,湖边的高楼越来越多,视线也越来越局促了。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楼房越盖越高,为什么楼房与楼房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人们把鸽子关进鸟笼,最后自己也住进了鸟笼。

    我喜欢童年时候外婆家的小院子,那个小院子曾经就在瘦西湖的边上。屋檐下的青苔上有我鞋子的痕迹,木梁上的燕子窝中有时落下一两片羽毛。可是,在几年前的房地产开发热中,这个可爱的小院子被粗暴地拆除了,连同我童年温软的记忆。

    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太喜欢了,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黑色的。以至于同事对我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总是穿着冰冷的、压抑的黑色?好多次,面对这样的询问,我笑而不答。心中却隐隐作痛。

    黑色是内敛的、是悲哀的、是冷静的、是坚强的。记得一篇小说中写道:"很多有伤口的女人,只穿黑色的衣服。因为这样不容易让别人看到疼痛。"这也是我的原因啊,我不愿意让旁人窥视到我的内心世界。黑色是一道藩篱。

    "骨纵相思当寸断,禅心难付剑与萧",我让自己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分距离。像一只定格在琥珀中的小昆虫,凝固,但是安全。

    读那本名叫火的书,也有好长一段日子了。书中那些刚强的句子打动过我,更打动我的却是那些柔弱的句子。手边没有书。我当时读的那本已经很破旧的书,并不属于我。读过之后,我也不想去书店买一本新的。因为,读过之后,这本书在"精神"的意义上就已属于我了。书里的好些句子我几乎能够背诵下来,我也能够感受到作者写作它们时的心情。它们让我如此牵肠挂肚。

    从昨天一直到今天,外面都下着雨,天色灰蒙蒙的,像红楼梦里面那些让作者和读者一起哭泣的、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章节。

    此时此刻,我想起火中那些忧愤的句子。在北国的风沙中,他有冲冠的怒发吗?

    我相信,他有。他更有一颗忧愤与感伤的心。

    我给他写信的时刻,不是我有意挑选的,却恰好是一个孤独与哀痛交织的时刻。他一定跟我一样需要安慰。他身边有安慰他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然而,有过一本并不属于我的、他写的书就足够了——从"物质"的意义上来说,那本书我仅仅拥有过一天(更准确地说,一个夜晚)的时间。

    下午,下班之前,我做了进公司以后唯一的一件"假公济私"的事情:我把这封用一页便签写就的短信,放进一封特快专递里,填好他的姓名和地址。在吩咐秘书寄出一大叠商业信件的时候,把它混在"公家"的信件中发了出去。因为我实在怕自己没有勇气走到邮局亲手投出这封突发奇想的信。

    他的文章显示,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个学生。那么,地址就简单地写上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那座湖光塔影的校园让我魂牵梦绕。中学时,我曾经没日没夜地切慕了它六年。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能够踏进去。就因为高考没有发挥好,差了几分。造化弄人,我像一枚蒲公英一样,不情愿地飘落到西湖边上的那座校园里。"暖风熏得游人醉,西湖歌舞几时休",西湖美则美矣,却不是一个念书的好地方。大学四年,浓浓的失落感一直伴随着我。

    毕业后,渐渐忘却了有关校园里的一切。照片都是会褪色的,记忆也一样;花朵都是会飘落的,梦想也一样。

    他的出现,重新勾起我昔日的梦想和创伤。他属于那座校园,那座蔡元培和鲁迅的校园,那座"五四"青年的长衫和白围巾飘飘荡荡的校园,那座在血与火中青春永在的校园。那座校园已经成为史诗,成为纪念碑,成为神话。

    北大的意义,早已经超越了一所大学。

    我有些嫉妒地想,他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能否收到这封信,在我的信写完以后,已经不重要了。

    写信是对虚无的一种反抗。但写完以后,我宁愿忘记它,让它像一个梦一样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举重若轻。

    正如世说新语中那个有名的"雪中访戴"的故事:东晋名士王子猷住在山阴的时候,一个大雪漫天的夜晚,起床对着雪景喝酒,喝到半醉,突然想起了著名的隐士戴安道,便连夜乘坐小船去看他。到了戴宅的时候,天色已亮,王子猷没有去敲门,却命令船夫开船回家。船夫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回答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我很喜欢这个古老的故事。长袖飘飘的王子猷、鹅毛般的雪花、披着蓑衣的船夫、划在溪水中的木桨我要是画家,我会画这样的一幅神韵流动的水墨画。

    那么,我也来学学王子猷?

    可是,明天我还得去上班。睡吧,睡吧。

    今天的日记写得太长了。

    三、廷生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七日

    从校园里"失踪"了四天,重新回来,校园依然如一潭死水。只有"新东方"的课堂里依旧是拥挤不堪的人群。

    走进图书馆,我还是去五楼的那间港台文献中心,翻阅那套台湾印刷的、庞大而精美的"近代文史资料"。这套书中的很多珍贵史料,外面都很难见到。我打算花上一年的时间,把这套书大致浏览一遍。庄子说,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每当我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就会有同样的感慨。

    这间阅览室少有人来,我独自躲在角落里,一个上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窗外杨絮飘飘,如同六月的飞雪。读书读累了,就抬起头来观看一会儿满天飞舞的杨絮。每片杨絮都是寂寞的,找不到方向。它们与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飞翔,然后飞落尘埃。

    博雅塔的塔尖在远处,塔身被树荫簇拥着。它已灰尘满面,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老人,冷冷地看着这个热闹的世界。

    今天又收到一大叠信件。有杂志社编辑寄来的刊物,有熟悉的朋友的来信,当然也有素不相识的读者的来信。其中,显得突兀的是一封来自扬州的特快专递。谁寄来的?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了一阵,我在扬州确实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信封的后面留着一个外国公司的名称和地址,以及一个有些模糊的"宁萱"的名字,它们让我在心里嘀咕了半天。我与公司之类的机构向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而"宁萱"却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让人遐想联翩的名字。

    蓝色的、硬皮的、硕大的特快专递信封,仔细一掂量,里面似乎空空如也。

    这是谁写来的信呢?这个"宁萱"究竟是谁?尽管差不多每天都会收到几封陌生读者的来信,却很少是用特快专递来邮寄的。读者们的信封,多半粗糙而破旧,也许是因为这路上颠簸太久的缘故。而且,那些地址一般都是遥远的学校和乡村,与高楼大厦无关。

    撕开封口,原来是薄薄的一页公司便签,信的内容只写了大半页。字迹很小,很细,甚至有些潦草。算不上秀美,却一眼就能够看出是女孩子的笔迹,每个字都带着几分柔媚的心思。

    在学校里的"家园"快餐厅里,我买了一份快餐,一边吃,一边怀着"姑且读读"的心态摊开信纸。刚刚读到第一行,我便立即换了一种心情,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起来。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几乎"不忍卒读"——它像一块小石子,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脏。它沉重得让我有窒息的感觉。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薄薄的信纸在阳光下是透明的。

    写信人的心呢?

    显然,这封信的作者,跟我有着相同的心性,也跟我有着相同的创痛。

    在这些文字的背后,黑暗与光明两种力量正在严峻地较量,悲哀与快乐两种情绪正在剧烈地翻腾。一时间,两种力量和两种情绪都难分高下。这个关键时刻,正是需要外力来帮助的时刻。所以,她给远方的、陌生的我写信。她向我——一个她认为值得信赖的朋友,寻求精神上的帮助。

    这个时代,还真有这样的女孩?她真的在思考跟我同样严酷的问题?

    进入北大这些年,我已然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端",不为大多数的同龄人所理解和认同。幸而,北大还有蔡元培时代的精神和学统零零星星的残留,"宽容"是它最伟大的品质。所以,尽管不少人把我目为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时不时地加以嘲笑和调侃,却也于我无害。

    在这里,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互不干涉。能够在这种"不干涉主义"的羽翼下自由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已经很满足了。在中国,这样的地方似乎不多。

    那么,写这封信的叫"宁萱"的女孩呢?她会不会也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端"?

    我猜想,她可能比我更加孤独。从她的信封上的地址看,她在一座摩天大厦里工作。那种摩天大厦好似远古的恐龙,在那里,她会受到伤害吗?

    我应该给她回信。

    我愿意给她回信。

    在一大堆信件中,她的信如同沙中的金子,又好像一颗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

    四、廷生的信

    宁萱:

    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读到你的信的时候,我刚刚从郊外返回学校。一路上,我正在想,离开校园好几天了,平淡如水的学院生活,会不会发生些许的变化呢?我的邮件该堆积了一大摞吧?

    在五花八门的邮件之中,我拆开了你的信。

    你的信深深地打动了我。这是一封不能不回的信——因为王小波,因为鲁迅与许广平,更因为罗素的那句话,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我敬畏这个九十高龄还因抗议政府的核试验而入狱的大思想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在学术研究和社会关怀两个方面都做到了极致。

    这位既想"理解人类的心灵"、又想"了解星辰为何灿烂"的大哲学家还说:"爱情和知识只要存在,总是向上导往天堂。但是,怜悯又总是把我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响、回荡。孩子们受饥荒煎熬,无辜的被压迫折磨、孤弱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眼中变成可恶的累赘,以及世上触目皆是的孤独、贫困和痛苦——这些都是反对人类应该过的生活。"比学识更加重要的是怜悯心。然而,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里,有多少人有怜悯之心呢?

    同时,你的信之所以打动我,还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理由——因为我的孤独和脆弱,因为你的"严重而真诚"。

    文字是我与外界进行沟通的重要渠道。在一个喧嚣的时代里,在一个人人都在谈论"市场经济"的时代里,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极其困难。而文字却能够穿越诸多的阻碍,连接起一颗又一颗陌生的心灵。

    这两年来,我受到许许多多的干扰。有赞誉,也有辱骂,有"捧杀",也有"棒杀",却很少获得精神上真切的共鸣。因此,自己的文字能够在别人内心深处赢得悠长的回音,是我生活中无法言喻的快乐。

    今天,在你的这封信中,我发现了一种至诚至真的精神共鸣。

    谢谢你。

    写作的本质固然是孤独,但在写作的过程中,人也在拼命地抗拒孤独,就如同加缪笔下那位辛辛苦苦地搬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石头是否会再次掉下山,他并不在意,他的汗水、他的快乐、他的幸福,已经熔铸在每一次的搬运、每一次的攀登、每一次的安放之中。

    西西弗斯是一个内心最幸福的悲剧演员。

    然而,如果一个人永远处于无边无际的孤独中,无论他有多么坚强,他的写作和生活都很难长久地坚持下去。在沙漠中旅行的人,也需要不期然地遇到一块块赏心悦目的绿洲。在孤独的背后,支撑我的东西正像你信中所说,是"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当然,在这没有边际的悲悯之中,首先是对自我这个无比脆弱的生命存在的悲悯。

    你的信中曾写到鲁迅先生,我对鲁迅先生充满由衷的敬意。他在一个不尊重人的国家和一个不尊重人的时代里,终生为捍卫个人的尊严而战斗,永远不向恶势力妥协。他的人格胜于他的文章——而在中国,几千年来,大多数的文人都是"人"不如"文",他们纸上有一套说法,生命实践中却又是另一套准则。

    你在信中说,鲁迅先生"看透了黑暗,却从未绝望",你的判断准确而敏锐。对于鲁迅先生,我们不用给他太多溢美之词。我只想补充一点:鲁迅先生是在绝望以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寻找着希望。所以,他能够坚持着在非人的国度和非人的时代里活下去。

    许广平在信中提出的难题,鲁迅先生在复信时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先生说,"人生"的长途,最怕的是遇到两大难关。一是"歧路",二是"穷途"。我想,我们今天遇到的大概是"穷途"吧。在正道之外的那些路,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一些方向错误的路。我们的选择很明了,也很坚定。因此,对于我们来说,并不存在真正的"歧途"、并不存在走错路的危险。但是,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正道已经走到了尽头,无路可走的时候,该怎么走呢?

    王维的选择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鲁迅先生的选择是:"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我常常劝说身边的朋友和比我更年轻的弟妹们,不妨选择王维的那种生活方式;而我自己,恐怕得一辈子"在刺丛中求索"——荆棘会将我的赤脚扎得鲜血淋漓,会透到我的骨肉里去。

    这是我的命运,我不能、也不愿违背。

    你呢?

    我们这个时代的恶,并非像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比鲁迅先生那个时代的恶要少;相反,我认为,我们时代的恶更加泛滥、更加凶险。当然,这种"恶"也存在于我自己身上、存在于我们自己心中。

    我在对抗外部的恶的同时,也在清除着自己内在的恶。我在内外的夹击中依然不愿意放弃战斗。尤其是我自己内心的恶,它将伴随我的生命始终,我也将不懈地与它战斗始终。

    但是,我不会因为世上有太多的恶而感到沮丧。没有恶,善也就没有意义了。我也坚信,那些看上去无比强大的邪恶势力,最后必然会衰弱、退缩,进而消亡。只要我们能够坚守自己内心的善,也许一个漫长的黑夜之后醒来,那曾经无所不在的恶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圣经上说过:

    我见过恶人大有势力,

    好像一棵青翠树在本土生发。

    有人从那里经过,不料,他没有了;

    我也寻找他,却寻不着。(诗篇37:35-36)

    这封信越写越沉重。我几乎都快忘掉你是一个"美丽,也还年轻"的女孩儿了。本来,你的来信就够沉重的了,我不忍心再在上面增添更为沉重的份量。就好像在一张漆黑的纸上再用浓墨写字。

    可是,我实在写不出轻松的句子来。

    就让我们彼此分担对方的沉重吧。

    我注意到,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是四日的深夜。那时,我正与朋友摩罗呆在北京郊外的檀柘寺里。

    三日,摩罗邀我外出,我也正有此意。我与摩罗都不是"北京人",虽然我们都已经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了好几年,我们还是对它相当陌生。北京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经常让人感到透不过起来。

    北京是一个官与商的城市,北京是他们的天堂。

    六百年带着血腥气味的帝王都,像一只恐龙一样矗立在燕山的脚下。

    六百年了,无所不能的岁月可以改变一切。在这里,流氓变帝王,文人变太监,优孟变大臣,少女变怨妇,无论出现怎样的怪事,人们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多少个春夏秋冬,官与商们每天都在举行宏大的盛宴,盛宴上也许还有香喷喷的大盘人肉呈上。他们开怀畅饮,他们大口咀嚼。他们在餐桌上和床第间随意决定千万子民的命运,这就叫"指点江山"。

    到了晚上,一代代帝王将相们的幽灵会出来游动,向后人传授他们夺取权柄的计谋和杀戮敌人的勇气。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度里,这些经验永远也不会过时。

    世界变了,有车辆,有霓虹灯;世界没有变,世界还是他们的世界。

    我很少出校门,只有在校园里还遗留着几分"家"的感觉。这个校园是城市西北角的一个孤岛,它屏障了外部沸腾的波浪,让我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校门外,车与人都是轮胎飞转、步履匆匆。然而,混凝土修筑的街道上,任何人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包括烈士的鲜血和文人的唾液。

    至于我,永远都是一个漂泊者。摩罗有一篇文章叫过客之爱,我很喜欢。人生如逆旅,我们都是没有家园的过客。我们的灵魂,至今没有找到能够"诗意地憩居"的地方。

    我们真正的故乡,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这次出城,我们选择的是西南郊的檀柘寺。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曾经写到,北平令他最不能忘怀的那些美好的景物里,其中之一就是"檀柘寺的钟声"。史书记载,当年檀柘寺人丁最兴旺时,拥有僧众数千人,号称北方第一大寺。俗话说,先有檀柘寺,后有北京城,可见其历史之悠久。

    我们到寺庙里以后,一位法师带我们四处参观。当年寺庙里煮饭的大铁锅还保存着一口,算是一件珍贵的"镇寺之宝"。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铁锅。铁锅里足足能够装下好几个人。淘米用的铲子,就像鲁智深使用的禅杖。可以想见,当年挥舞铲子的,一定是个力大如牛的胖和尚。

    如今,这里只有寂寂寥寥的几个僧人。在午后的寂静中,他们在宽敞的经室里,闲看花开花落。

    檀柘寺少有游人来到,不像北京其他的名胜古迹,到处是鼎沸的人声和旅游团的小旗帜。和尚们并非身在红尘外,他们抱怨说寺庙离城太远,香火不旺盛,生活也较城里的寺庙清苦许多。而我暗自窃喜,因为我此刻的心情正适合这样凄冷的地方。

    就是你给我写信的那个夜晚吧,我与摩罗在寺院宽敞的客房里聊天。据说,这个雅致幽静的院落,恭亲王曾经来住过。

    窗外,触手可及之处,是檀柘寺那棵闻名天下的银杏树。这棵参天的银杏,据史书记载是辽代种植的,有上千年的历史。它的闻名,不仅因为年纪大,更因为具备了某种"神性",乾隆皇帝曾经亲笔封它为"帝王树"。为什么呢?相传,每有一个新皇帝即位,此树便从根部生出一新干,久之方与老干融合。直到清末,宣统即位时,它还最后一次生出一个小小的树干来。

    今天,帝王已经不知所踪,而古树还郁郁葱葱。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在时光面前,总是脆弱的。

    当年,权倾一时的恭亲王试图通过洋务运动富国强兵,却被保守的"清流"派辱骂为"鬼子六"(他是咸丰皇帝的第六个儿子)。在被慈禧太后逼下台以后,他不得不来到荒郊外的寺庙里隐居一段时间。更多的时候,他住在山下的戒台寺里,偶尔也到山上的檀柘寺游玩。

    满山的松树,千姿百态。山间的石阶,曲径通幽。在檀柘寺殿宇的最高处,能够望到北京城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灰暗破败的民居。

    可以想见,一百多年以前,恭亲王这位改革的先行者和失败者,退居深山大庙之中,心情是何等枯寂、何等荒芜、何等悲凉。也可以想见,他曾经在这院落外,多少次悲哀而热切地眺望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京城。

    时间像流水一样消磨着人的意志。恭亲王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冷冰冰的佛经,无论如何都是读不下去的。他想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老大帝国却抛弃了他;他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却不爱他。

    中国人一向仇恨改革者。古往今来,改革者和变法者们,哪一个有好下场呢?恭亲王不过是他们当中的又一个牺牲品而已。幸亏他是皇族嫡系,丧失权力之后总还保全了性命。在他之后的谭嗣同们,就只能血洒菜市口了。而在那时,一度神采飞扬的恭亲王,早已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老人。唉,中国,中国,正如朱学勤先生所说,是一个最考验人耐性的地方。

    恭亲王想减轻这块土地上的苦难,然而人们却向他扔石块。这使我想起了耶稣的命运。恭亲王是个凡人,当然不会有耶稣那么伟大;但是,恭亲王的那些只能够接受义和团的血腥和暴虐的同胞,却比那些侮辱临死之前的耶稣的耶路撒冷人更加愚昧、也更加卑劣。

    恭亲王下台后,满清的改革足足停滞了近三十年。三十年漫长的、冰冷的光阴,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两鬓也会染上斑斑的白发。

    六月,城里还是酷暑高温,这里却已然有些凛冽的寒意。窗外,能听见秋虫的鸣叫。

    每年的这个时刻,我都会离开校园,到野外"躲"几天。我厌倦了校园,尤其是此刻的校园。

    此刻的校园,凝结的空气像固体一样,一块接一块地砸着我的心房;一双双的眼睛,发出狼一样的青光。这一切,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无法像身边的同学那样欢笑着去看电影,或者步履匆匆地去听托福课。

    我拒绝遗忘,因此记忆常常以噩梦的形式降临在我的现实生活中。

    我不愿沉默,然而当我正要高声呼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失声。

    在蔡元培的学生们的回忆里,曾经有过一座美丽的校园。

    可是,现在没有了。

    是一夜之间没有的,还是像流水侵蚀岩石一样慢慢地失去的?

    我不知道。

    虽然北大还是挂着"北大"的名字。我来的时候,这里处处是颓败的景象和气息。即使是去年轰轰烈烈的校庆,也不能掩盖这种从骨子里和肺腑里生出来的颓败。

    谁能够改变这种趋势呢?

    是蔡元培,还是马寅初?

    在北大张灯结彩的校庆中,有几个人还记得林昭呢?这个在"文革"中先知先觉的中文系女学生,用生命捍卫着那个时代被侮辱的真理。她才是北大的骄傲和光荣啊,她比那些著作等身的学者更让我尊重。

    此时此刻,只有一位跟北大没有多少关系的诗人为林昭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给林昭:

    我就这样

    久久地注视你的眼睛

    轻轻地取出你嘴里的棉团

    你的嘴唇依然柔软

    你的坟墓空空荡荡

    你的血烫伤了我伸出的手

    如此寒冷又残酷的死亡

    让九月灿烂阳光中独坐的我

    无法悲伤

    任何形式的墓地

    于热爱自由的你

    都过于轻浮

    每年的阴历十五

    河上会布满河灯

    却招不回你的灵魂

    你冷眼坐在

    卡夫卡笔下四处漂流的冥船上

    看这个世界依然荒唐

    北大校庆的举杯欢呼

    让你冷冷大笑

    喝吧喝吧喝吧

    这是血呢

    你在黑暗中说

    读完这首诗以后,我认为,女诗人刘霞比那些洋洋得意的北大人更像真正的北大人。她在为林昭招魂,也在为北大招魂。她与林昭同为女性,一样的美丽,也一样的坚强。她就是生活在我身边的、中国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我懂得这些伟大的女性内心深处的痛苦与哀伤。而我自己,因为无法忍受那巨大的耻辱,会在这样的时节选择短暂的离开。

    这是一种躲避,也是一种无奈。我的懦弱使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我跟摩罗两人聊到深夜。

    深夜,是比你写信的时候更深呢,还是浅一些?

    摩罗讲起江西老家农民的苦痛,讲到他们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被乡干部强行拉走,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聊到后来,我们愤怒且痛苦,心里堵得慌,简直就无法入睡。我们都是身上和心中都有一道道伤疤的人。摩罗比我年长一轮,他身上和心中的伤疤比我深。

    那天晚上的你呢?除了给我写信以外,你还做了些什么?

    应该说,我比你幸运,我的身边还有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你却只能在寂寞中面对纸和笔。不过,以后你将不再寂寞,你有了我这个朋友。

    写信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有意的选择,或者仅仅是一个巧合而已。

    我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认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启的力量。

    廷生

    一九九九年六月七日

    五、宁萱的信

    (缺)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香草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余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余杰并收藏香草山最新章节